佳麗盡關情。
風流最有名。
約黃能效月,
裁金巧作星。
一陣低低的歌聲,就響自距那道觀還有里許路的一片密林內。
李淺墨潛行至此,耳中聽到那嬌軟的歌聲,不由略微怔了怔。
他幼讀詩文,聽到這幾句,覺得很像是齊梁時代的宮體詩。他讀書時還在跟隨肩胛。肩胛一向為人清簡,雖從不因自己的興趣禁止他看什麼書,可李淺墨因為尊重肩胛為人,自然對齊梁體的詩歌就略有排斥。
可這時聽到那個女聲低低地唱來,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怦然一動……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一時不由覺得,原來,那樣的艷體,也自有它的一段風流佳美處。
他聽得動心,忍不住就向那林內悄悄潛去。月光濾入林內,透過那些高大的喬木,已變得有些微黃了。可那黃也黃不過林間女子的一襲黃衫。那女子穿了件杏黃色的長衫,腰間繫著一條絲絛,那絲絛卻是蔥綠色,這兩樣顏色撞在一起,看在眼裡只讓人覺得舒服。
卻見那女子獨處林間,自以為不為人知,低聲輕輕地唱道:「……粉光勝玉靚,衫薄疑蟬輕。朱顏已半醉,微笑隱香屏……」她這麼一邊唱著,一邊就向林密如屏處走去。只見她步步嬌柔,聲聲鶯囀,讓人無端地懸想起她的正面該又是怎樣的玉靨朱唇。
李淺墨這時也好有十六七歲了,這些日子以來,正是情懷萌動之際,沒來由地,不由對那女子添了分好奇。
卻見那女子方要走入密林深處,那邊卻有人鼓掌道:「阿妃,你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好聽了。」
那女子聞聲笑道:「啊,南子,你也來了……你不也越長越漂亮了?」
李淺墨聽到她兩個女子低聲笑語,宛如情話,心中不由暗道:不知這可是那庵中的人?自己卻要看看她們到底是何行徑,為何要擄走鐵灞姑。
卻見說話的那個女子這時並沒有現出身形,只在樹影遮擋間露出一角石榴色的紅裙。遠遠觀之,但見一人長衫杏黃,一人裙展榴紅,兩人同立在蒼松翠柏間,那情景當真如詩如畫。
李淺墨趁機靠近,適才他只見到那黃衫女子的一個背影,這時靠近了,又換了個角度,卻才看清了她兩個人的臉。
可他一見之下,幾乎忍不住失驚得要脫口叫出聲來!
卻見那杏黃衫子的女子,身材娉婷,聲音嬌軟,可她那張臉,居然只有半張可看。只見她的半張臉上瑤鼻秀口,意態天然,可另半張上,卻奇詭地露出了一根獠牙,那牙還不是一般地長,露出嘴唇的部分,長達數分。且她這半邊臉頰上面,還生了好大一顆痣,更可怖的是,那顆痣上,卻還長了一叢汗毛。那叢汗毛配上那根獠牙,若生在別的醜怪人物的臉上,倒也罷了,可她偏偏有一半邊臉還是那麼美,對比之下,更覺可怖。
而另外一個石榴裙的女子,容貌卻生得甜美,可怕的是,讓李淺墨再想不到,她那甜美的臉下面,脖子上竟生了好大一個癭子,這還不說,她的腰本就細,可胯部卻出奇地寬大,肥腫得驚人,足有尋常女子兩三個那麼大。
他本道要見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相對,哪承想卻是這般榴紅杏黃,詭艷之至!一時只覺得,造化弄人,當真是造化弄人!
卻聽那個穿石榴裙的南子笑道:「阿妃,我真羨慕你這身材,越看越覺得娉婷得可憐。」
說著,她一伸手,就向那阿妃臉上摸去,口中微笑道:「只是這撮毛,怎麼看怎麼像越長越密了?」
那黃衫女子輕輕一閃,口裡輕笑道:「南子,你這臀,不也越長越大了?反襯得這張臉越是可憐見的。真讓人一見之下,就不忍心再挪開眼,再往別處去看。」
她兩人雖還是言笑晏晏,李淺墨卻從她們的笑語裡,聽出一股寒氣來。
卻聽那南子笑道:「多年不見,不知那本《姽嫿書》你修習得怎麼樣了?想來是功力日進,單看你這身娉婷的身材,也就可想而知。」
那邊阿妃卻歎了口氣道:「彼此彼此,你想來何嘗不是如此?」
她略作沉吟,接著道:「只是如今照我想來,那本書,咱們卻是修習錯了。咱們那死鬼師父生前一直不肯傳給咱們,最終卻肯把它傳承下來,留給咱們三個,未嘗不是安了極壞的心眼。」
她對面南子就眼中一笑。
她一笑時,雙眼彎彎,如不看她身上別處,單那眼中之笑倒也嬌媚得嫵媚天然。
只聽她道:「什麼壞心眼,你倒說來聽聽。」說著,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要知道,我從來就沒有你聰明,這些年來,為了練那三分之一本《姽嫿經》,練得越來越不愛動腦子了,怕一想起來就頭疼。頭若疼起來,那可是要長皺紋的。要知,我可比不得你。如今,就只剩下這張臉了。」說著,她輕輕一歎,伸手撫摸向自己的臉,竟似自己對之也愛惜至極般。
她這歎息的神情並沒停留多久,一時,卻又癡癡地笑了起來,說道:「告訴你不得,我最近有個好玩的事,倒是碰上一點艷遇了。這些年,那書我練得極為辛苦,別說,還真有些門道,你看我這張臉,可是比你上次見到我時還好看了些吧?前幾個月,我練功完畢,出關後,一直住在餘杭。我租住了一個白牆黑瓦的小跨院,隔壁卻有個年輕小伙兒,人長得還不錯,人品也不錯。我常常找個由頭,夜半三更趴在那牆頭,藉著桂影扶疏,只露出這張臉,癡癡地看他,最後竟把他迷得個五迷三道兒。」
她笑瞇瞇地說著,阿妃也就在旁邊笑吟吟地在聽,聽罷笑道:「恭喜恭喜,這麼說,咱們門中,終於有人可以破了那死鬼師父立下的規矩,得以嫁人了。那可還是咱們門中數十年來的頭一份兒,到時,我可得隨個大禮。」
卻聽南子笑道:「我何嘗不想……」說著一歎,拍拍自己脖子上的腫癭,又拍拍自己的臀,鬱鬱道,「可我怕等那小伙兒進了洞房,卻發現,哪怕他心中的美人容貌如花,可那花下,卻結了兩個偌大的南瓜,這麼一想,心也就灰了。」
她說是心灰,可臉上笑得更歡暢起來。
「可我又不甘心,那小伙子人不錯,長得也真不錯,難得還迷上了我,總不成這麼放過.讓他去娶別的女子吧?」
阿妃笑道:「那你作何計較?」
南子歎道:「我……」她低垂下眼,臉上居然劃過了一抹嬌羞,「當然如了他的意。」
這句話,她說得如此溫柔旖旎,連未諳世事的李淺默都聽得心中一蕩,忍不住暗地裡臉上一紅。
卻見那南子微微抬起臉來,望向天邊道:「他既愛我是個美人兒,我當然要讓他心中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如此,這世上,多少還有個人把我當作個十足的美人看待了。哪怕我不能嫁他,哪怕彼此就此孤獨一世,那我這心裡,卻也心甘了。」
李淺墨一時聽著,不由想著造物不公,平白讓她身罹怪疾,卻也替她難過起來。
沒想她接著說道:「所以,最後,我想來想去,一天半夜,悄悄潛入他房中,用針把他眼睛給刺瞎了。這樣,終他一生一世,我都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古人不是說:不識南子之美者,盲也;可識了我南子之美的,也終於只有盲也。」
說罷,她一抬頭:「你說,我這個法子可好?」
李淺墨斷料不到她說到如此情迷意軟處,居然下手還是如此狠辣,心中不由一驚,後脊樑都炸出一片冷汗來。
卻聽那阿妃道:「很好很好啊!這才是我們南子的作為!難怪咱們那死鬼師父說什麼你天性狠毒,一直不肯把那本《姽畫書》全本傳與你。我以前只道,你雖狠毒,只為恨著那些讓你狠毒的人,所以狠毒下他們也是應該的。斷沒想你的狠毒,竟狠毒到愛著你的人身上。光說這一點,咱們那死鬼師父倒真還有點先見之明。」
那邊南子聽著,不以為忤,反似頗為受用一般。
可接著,阿妃忽臉色一變,微微冷笑道:「可咱們,再怎麼狠毒,又哪裡狠毒得過她?」
對面的南子一抬眼:「這話怎麼說?」
她一邊問一邊伸手繞著自己的髮梢,看著杏黃衫的女子微笑道:「我記得,當年咱們三個,東施、南施、北施,名冠『異色門』門下諸女的三個妍媸級護法中,可是數你最乖,最會孝順師父,也最聽她的話的。沒想今日,卻是從你口中,聽到這麼多對她的怨言。」
那邊阿妃已切齒道:「你少來。當日,如果你我不是自傷貌醜身殘,怎麼會投入這該死的異色門,給那死老太婆當了徒弟?她以為她『西王母』的名頭好大嗎?如不是聽說她手裡有那麼本《姽嫿書》,認真修煉下來,可以變醜為美,誰耐煩順著她那古怪之極的性子,一忍就是十好幾年?」
她越說越氣,說到後來,都聽得到她的切齒之聲。
「可誰想,到頭來,這死老太婆還算計咱們!她定也知道,當年她雖靠著咱們三個撐起了門戶,在大荒山一脈中,無論是『萬壑流』,還是『地獄變』,無論是『瘋魔巖』,還是『虎狼種』,甚至包括那老而荒唐的『畸笏叟』,都不再敢小覷於她,可她依舊全不信任咱們,知道等她死後,那該死的異色門,終究還是留我們不住的。
「她也知道咱們覬覦那本該死的《姽嫿書》,也知道她心愛的弟子必然留它不住,所以才想起這麼個惡毒主意,竟把那本書一分為三,叫咱們三個分別拿回去各自參詳。學好了,再互相教授,可以有幫有助的。她只管裝作個好人,彷彿全然不知,只當咱們三個真跟好姐妹一般,肯互諒互讓,再不自珍自秘,把手裡的寶貝拿出來給別人分享的。
「可笑我們當時,還滿懷高興。以為多年苦熬,終成正果。誰能想到,那本《姽嫿書》,如不修習全本,雖依舊能讓人功力日進,可對於身材容貌,卻不過讓自己身上美處越美,丑處越醜。我練了這些年,直到前些日子,如不是遭人點破,還只道自己修習得不得法,或是沒有修習到最高境界,才讓這顆牙和這顆痣,越長越變得不堪的。」
李淺墨聽到這兒,方才明白,原來她們就是大荒山一脈,異色門下三大妍媸級護法:號稱東施、南施、北施中的兩個。那個南子,想來即是所謂南施,而這個阿妃,想來即是所謂北施。
大荒山一脈的源流,他從肩胛口中,也約略聽過一二。知道當年異色門中的掌門,人稱「西王母」,為人乖僻,生性決斷。可再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師徒,彼此之間的勾心鬥角,陰謀暗算,竟一至於此。
想到這兒,他忽忍不住為身陷其間的鐵灞姑捏上了一把汗。
卻聽那邊南子笑道:「阿妃,沒想你今日終於明白了,那《姽嫿書》是斷不能分開來修習的。可當日,咱們還沒跟異色門鬧翻,你我同在門下時,我也曾好言好語地對你說,讓你把你的那份書拿出來,我也把我的那份書拿出來,再加上東施的,咱們三個共同修習。可無論好說歹說,你那時為何不幹?反偷偷地一跑就跑了老遠,叫我們再都找不到你。」
她說起當年舊事,分明提及的是兩人當年的杯葛處,可臉上還是笑瞇瞇的,似已全不在意般。
阿妃臉上也全是笑:「好姐姐,咱們何苦再提那些陳年舊賬?當日,你已有心儀之人,好像還是博陵崔家的子弟。我還偷偷地去看過,那小子,長得清皎如月,風儀出群。你我姐妹多年,難道彼此還不清楚,哪一個肯平白讓對方得成好事,得償所願的?何況我那時孤獨一人,正是情況不堪。別說我明知你們雖勸我把書拿出來分享,說你也會把自己那份拿出來的,可我不說,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那份就算拿出來也多半要塗抹掉一些以用來藏私的。說不好,為了我手裡那一份《姽嫿書》,最後為你們謀奪,不明不白死在這上面也有可能,我如何敢不逃?何況,就算我猜不透這些,只當你真心實意要與我共享你那份,三人湊在一起以得全璧。我又如何肯孤伶伶的一個人,看著你和東施,個個得嫁與好夫君,個個如願?」
她們兩人之間,哪怕是說到這兒,依舊語氣未變,各自是溫顏笑語,彷彿回憶起當年彼此的手帕之交如何親密無間一般。
只聽南子笑吟吟地道:「真真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什麼,這世上,沒一個男人知道,只有你,最能懂我。怪不得咱們門中古語道是『姊妹如手足,男子如衣服』,還是你最懂我。」
說著,她微微一頓,語氣若有悵慨:「唯一可惜的是,那時我既嫁不了那個姓崔的,又不想罷手,最後不管他再怎麼形容清俊,只好親自動手把他殺了。不過不嫁也好。否則就算嫁了他,就算我真能修習得全身上下,都秀美如花,誰又保得住他一世對我就不變心?」
說著,她聲音軟了下來,對著阿妃軟語呢喃道:「這一世,說到底,我只信你。男人那些山盟海誓,這世上什麼手帕交那些金蘭結義,誰知道哪一天會變得天翻地覆?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唯一一個會對我永世不變,一直不願看到我好的那個人。我相信,只有這樣的感情,才真經得起地老天荒、雲垂海立。」
她說得頗為動容。兩姊妹間,一時推心置腹。可這一席話,卻讓李淺墨在旁邊直聽得個目瞪口呆。
卻聽阿妃笑道:「咱們只顧說,也沒看看時辰。這時,只怕東施也就到了,咱們還是先去候著她吧。」
說著,她伸手攜起南子,然後只見,一襲榴裙與一件杏衫飄然遠去,空留著空中那還未消散的話語讓李淺墨在暗中驚得都回不過神來。
好半晌,李淺墨才終於緩過神來。
一想起自己要去救鐵灞姑,即將面對的竟是這樣三個女人,忍不住就心中打鼓。那個東施雖還未曾露面,但只阿妃南子兩個,已足以嚇得他心驚膽戰了。
他定了定神,閃身出來,就待暗中向那道觀摸去。他心底暗自打定主意,最好能悄悄尋到鐵灞姑,尋到後,挾起她轉身就走,能不與異色門的人朝面最好就不要朝面。
可他才走出幾步,耳中卻隱隱聽到了一兩聲喘氣的聲音。
那聲音極為低微,如不是李淺墨修習過羽門的「天息」之術,只怕也都聽它不到。
可那聲音雖小,卻頗為急切,似是在努力喚起別人的注意一般。
李淺墨心中警覺,卻佯佯然只作不知,依舊向前行了好幾步,然後猛地一轉身,閃身回來,疾落向林間一片腐葉邊上。
他低頭一看,卻見那層腐葉頗厚,而葉子中間,滴溜溜地正轉著一對眼珠。
李淺墨不由一呆,萬沒想到居然有個人被埋在這片腐葉之下。
他或恐是個埋伏,觀察了下,才從落葉叢中把那人刨了出來。
刨這人卻也省力,被埋的原來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那小丫頭生得真所謂「狼頭八相」,一張黑黑的小臉兒上面沾泥帶土的,五官很小,可臉更小,湊在一起怎麼看怎麼擁擠狼狽。好在今晚李淺墨怪人見得多了,竟覺得,這鬼頭鬼腦的小丫頭倒還是今晚見過的長相最周詳端正的。只是她一雙小眼珠不停地滴溜溜地轉,轉得李淺墨都有點擔心起來。
李淺墨已看出她是被人封住了穴道,伸手幫她推拿了幾下,解開了穴道。那小姑娘一得活動,就急問道:「她們走了?」
李淺墨點點頭。
那小姑娘神情一鬆,可接著又轉為緊張:「可是朝那個方向去的?」
她指的正是南子與阿妃消失的方向。
李淺墨又點了點頭。
卻見那小姑娘猛地急切起來,驚慌道:「不好,我家小姐只怕現在都還不知道。」說著,她望向李淺墨,「你還等什麼等,快跟我走呀。」
李淺墨見她沒頭沒腦地就叫自己跟她走,不由覺得好笑。想了想,他開口問道:「你可也是異色門的人?」
那小姑娘點點頭。
李淺墨一聞之下,抬步即走。剛才那南子和阿妃的一段對話,早讓他對異色門下的人充滿了戒心。這時打定主意,惹不起他躲得起,堅決不想再跟她們有什麼糾纏。
可他走得雖快,才抬步間,身後那小姑娘哇地一聲,已哭了出來。
李淺墨就覺得自己腦子嗡地一聲大了。他天生心軟,最見不得別人傷心,還沒及想,腳步不由就已放慢。
卻聽那小姑娘邊哭邊念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啊……」
見李淺墨猶未止步,她忽跺了跺腳,怒道:「畸笏叟那個老王八蛋!騙我說一會兒有個長相好看的小帥哥兒會出現,我攔下他,他就一定會幫我的。哪承想他純粹就是在騙我。這世上的男人,果然從老到小,就如同門裡婆婆姐姐們的話,沒一個可信的!」
別看她年紀小,罵起男人來,彷彿久經磨難一般。
李淺墨本來已在猶豫,猛地聽到她說出「畸笏叟」三個字,終於忍不住停下腳來。回頭問道:「你適才見過他?」
「可不是。那個怪老頭兒,我剛才碰見時,還擔心地跟他說,我們異色門今晚只怕要發生大事。沒想他正在興奮頭上,全不肯聽我說話,樂顛顛的,不知撿了什麼狗不識,一副開心得要瘋了的樣子。說他這會兒沒空,如果有事,一會兒會有個小兄弟下來,叫我等他,他一定會幫我的。
「如果我不是全副精神都在留意著等你下來,南子與阿妃兩個觸到了我的蛛絲網,我怎麼會全無發覺?稀里糊塗地就被南子點倒在這裡。」
說著,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現在,我恨死他了!白枉了門裡的人跟我說,我們大荒山一脈,哪怕同出一源,但無論是萬壑流,還是地獄變,無論是虎狼種,還是瘋魔巖,這些人統統不可信任。只有畸笏叟那個怪老頭兒還是可以依靠的,對我們也有著份好心。呸,原來他就是這麼好心來著!」
李淺墨與畸笏叟雖只匆匆一面,可這一面之下,已覺得自己跟此老頗為投緣。這時聽說他分明將那小姑娘的事托付給自己,對自己分明異常信任,當然不願違了畸笏叟那老頭子的意願。他躇躊了下,問道:「你要我幫忙做什麼?」
那小姑娘見他口氣鬆動,神色忍不住大喜,看了他一會兒,忽開口道:「我想讓你裝成一個女的。」
她這話一出口,李淺墨後悔得一時腸子都青了——幹不該,萬不該,他就不該答應幫異色門下任何人的任何忙。這一門中人,當真從老到少,個個都千奇百怪。你斷料不到她們下面一句話會如何驚天動地,把你蒙得緩都緩不過神來。
那小丫頭急著要趕去道觀,李淺墨因為畸笏叟的關係,答應了她,只好也跟著她去。
一路之上,因為那小姑娘只是嫌慢,李淺墨只有攜了她的手,帶她飛奔。
那小丫頭一時興奮異常。李淺墨只沒想到,這一段本不算遠的路,她居然能開口說出那麼多的話。
李淺墨先聽著風聲在自己耳邊疾疾掃過,風聲中,就聽到那小姑娘蹦豆子似的一連串地往外倒話:「你還沒說,你到底答不答應我裝成個女的呢……你放心,你就是裝成個女的,我也不會把你畫得太難看……否則,我們異色庵中,是從不許男人進去的……要把你這麼帶了進去,回頭我可是真的要受罰的……好少爺,你就答應了我吧……好親親的小少爺,我的本家小少爺,我的好心小少爺,你就答應了我吧,來世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三生三世……」
李淺墨本就不是什麼伶牙俐齒的人,被她一連串話鬧得頭疼,也不知說什麼好。
沒想那小姑娘忽然哎喲一聲,李淺墨急忙低頭看她,卻聽她喜道:「你點頭了,你答應我了!」
李淺墨怒道:「我什麼時候點頭了?」
那小姑娘肯定地道:「剛剛,難道你不是點頭了?」
李淺墨已知跟她是糾纏不清的,只有閉口。沒想接下來又聽到那小姑娘一連串的話:「為什麼你就不能扮作女的?好多女人行走江湖,不都扮成男的?你們男的就不能一時半刻地扮作女的?我只當你是好人,不會瞧不起女人的。哪承想,你面相雖善,原來依舊是瞧不起女人的。否則,怎麼就這麼顧忌把自己扮成女的?你要是真男人,真漢子,就不會介意扮不扮。你介意,就說明你不是真男人真漢子。所以,你還是聽我說的,一會兒讓我把你扮成女的吧。」
如不是為了要救鐵灞姑,另外還有畸笏叟相托之情,李淺墨這時真恨不得放開那小姑娘的手,有多遠立刻就躲到多遠。
好在,就在這時,空中響起了一聲雲板之聲。
一抬眼,那座道觀,卻已經到了。
雲板之聲一響,就見那小丫頭面色陡變。
她已顧不得再去糾纏李淺墨,一張荒唐的小臉兒上神情猛地嚴肅起來,低聲喃喃自語道:「果然,躲不過的就是躲不過,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李淺墨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只是隱隱覺得,這麼半夜三更的敲響雲板,定然有些不對。
他靜靜打量著這所道觀,卻見那道觀並不大,前後僅兩進,建築樸素,裝飾簡拙。難道,這就是異色門在長安城附近的駐地?
他這麼想著,忽然,他驚詫地發現,飄飄悠悠地,在那道觀的上空,忽然升起了幾盞孔明燈來。
那些孔明燈色作七彩、只是顏色略淡,彷彿水洗過一般。
一時只見那七色燈升入空中,然後就聽得雲板緊跟著一連串疾響。道觀裡立時傳出了些忙亂的聲息,似乎觀中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要事,竟祭起了門中最最隆重的觀禮儀式。
卻聽那小姑娘低聲道:「跟我來。」
說著,她低下身形,帶著李淺墨,悄悄地從一個側門溜入了道觀。直到進入了觀中正堂,她與李淺墨就潛身於一幅帷幔後面。
異色門中的正堂果然色彩迥異。
只見這所正堂內,開間並不大,只有幾丈方圓,而無論地磚梁木,都淡淡地上了色彩。
那色彩上得頗為奇異,只見地磚淡綠,梁木淺黃,薄帷乳白,地茵輕紫,而桌椅案榻,都是淺緋色的。
那麼多淡淡的顏色湊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十分奇怪。彷彿觸目的一切,都輕輕軟軟的。更奇怪的是那上首供奉的,竟只是一張圖卷。圖上似乎什麼也沒畫,只淡淡地塗了幾筆。就是那幾筆,也淡得古怪,幾乎看不出顏色來,與素白泛黃的絹底幾乎區分不開來。可就只是那麼淺淡的幾抹色彩,卻足以讓人看得出神起來。
李淺墨一時盯著上首壁上那幅圖,竟怔怔地發起呆來。
這時觀中已忙亂起來。三三兩兩的,只見不少身穿道服的女子擁入正堂來。她們年紀有長有幼,無一例外的,卻是個個長相奇怪。李淺墨看到她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異色門中自己所見的那兩個護法會如此生具異相,而從那小丫頭口中聽來,她們門中女子似乎個個痛恨男人了。
卻見奔進來的人哪怕匆忙之間,一個個穿著的還是禮服。還有人急慌慌的,攜了淨瓶、拂塵等諸般禮器。她們一入堂來,個個斂眉垂首,意態端嚴。看這架勢,彷彿是打算舉行什麼門中大典一般。
本來李淺墨對異色門中的奇人奇事也頗為好奇。可這時,牽動他注意力的竟不是這些人和事,他的精神彷彿被那張奇特的畫吸引住了,只略微四周掃了一眼,就又凝神端詳起那幅畫來。哪怕身邊堂內紛紛擾擾,先後來了不下二三十個人,且個個都是女子,又個個生具異相,也分不了他的心。
這麼過了有一刻,才聽廳上首忽然響起了一個倦淡的聲音:「是何人敲響了裁雲板?又所為何事?這麼妄用九畹令,召集同門中宵聚集,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大些了吧。」
那聲音居然發自圖後。
李淺墨這時才知道,那圖後居然隱著一道暗門。說話的人聽聲音年紀不大,還是一個少女的口音。可那聲音聽來有一分輕微的厭倦。似乎她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卻只能裝作不知道,還不得不發言相問。而那件事,她既不想管,又不能不管。
卻聽這時堂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笑應道:「門主,敢敲響裁雲板,發出九畹令,自是為了門中大事。你經年閉關,這些事,我不細細告訴你,只怕你也不會知道的。」
只聽得那人口氣爽利,言辭之間,卻似頗為不恭。李淺墨不由好奇,畫後面的,即是門主,異色門中,卻是何人敢對她如此不恭?
卻見自己身邊那小丫頭一撇嘴,滿臉不屑地,幾乎是在鼻子裡哼出了一聲:「毛嬙!」
——難道,這就是門口發難的那個女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