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小小的竹床擺放在狹小的天井裡。天井裡種著桂樹與梧桐。桐陰篩月,空中的桐葉像無數雙小手,稍有風吹過,就輕輕地拍打。漏過那小手的月光斑駁在地上,搖晃著兩個少年的心事。
是夜了,定街鼓早已敲過,長安城的夜是靜的。
李淺墨與索尖兒就坐在院子裡——這兒是李淺墨臨時的家。打小時,他就渴望有上這樣一個家。他喜歡天井,那像是……在偌大的城市上空挖出來一小方空白,遠離喧囂,遠離煩惱,外面人群越密越吵,那一小方空白就越顯得彌足珍貴。
可惜他幼時跟著談容娘與張五郎,住的始終是一長排臨街的房子,自己一家的煩惱隔著窗戶紙永遠明白地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下,自己的怯弱也是。
如今重返長安,他特意選擇的就是小時一直羨慕著的崇陽坊,這一帶有帶著天井的小院落。雖說今日看來,這片街坊裡的院落實在狹窄得可憐,可那是他兒時最初的夢想了。
他有一點想把這種感覺跟索尖兒說說,可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倒是索尖兒先開了口:「真靜啊……」
確實是靜,夜晚的靜總是這樣,先是靜在身外,然後就靜入了心裡。
不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體會到這番心靜的。兩個少年默然靜坐了良久,年輕自謹的心裡也不由暗暗地承認:有人陪伴的靜默是如此美好。卻聽索尖兒低聲道:「我有個兄弟說他認識你。他說你小時候,就住在左教坊不遠處。那時,你還不叫李淺墨,是叫卻奴。還有,那時你是他們眼中的小受氣包。」
「他叫什麼?」
「鬼火兒。」
李淺墨微微一笑,童年的記憶瞬時浮現在腦海裡,哪怕心酸、哪怕孤單,回想起來也是溫暖的。只聽他低聲道:「沒錯,小時候他還欺負過我……」
說著,他猛地想起了小時被人欺負時的情景,那時,常被別人掛在口頭辱罵的就是他娘:談容娘。他一時心酸,頓住了沒再往下說。
索尖兒也靜了下,他聽他那兄弟詳細說起過李淺墨的來歷。這時伸出手來,在李淺墨腿上拍了兩下。不為別的,只為他知道了李淺墨的過去,對李淺墨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認同感。
吃過苦的人都是這樣。見李淺墨有些傷感,他甚至還安慰道:「好了,別傷心了。你現在不是比誰都好?不像我,至今還到處吃癟,你比我強多了。」
這算他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安慰了。
李淺墨微微一笑:「我不過是比你運氣好。」
索尖兒不是慣於傷感的人。他腦子一轉,想要岔開李淺墨的念頭,便突然道:「知道今早長安城出了什麼奇事不?」
李淺墨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索尖兒笑道:「聽說,長安城中忽然下了好大一陣柳葉雨。」
看著李淺墨好奇的神態,他更來了興致:「沒錯,那其實不是雨,是柳葉,也不在別處,就下在城陽府四周。據說一夜之間,也不知怎麼,那麼多柳樹葉兒一下就冒了出來,街邊巷裡,到處都是,有很多還粘在城陽府的院牆上。一大早起,我的兄弟們就看見城陽府的人在不停地清掃。」
李淺墨還在怔著,索尖兒忍不住推他一把道:「你還沒明白啊?那是柳葉軍的舊人在代市井五義的二哥出頭了。他們想來已知道陳淇被城陽府威逼,所以決然出頭,要給城陽府好看。這一場熱鬧,只怕接下來會很有趣。」
他雙手抱頭,向後面一躺,口中歎道:「有朋友就是好。生死之交,那才真正是生死之交!陳淇那老傢伙,一屋子的靈位真沒白供。我只恨遲生了這些年。要是當年,隋末大亂,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你說,要生在那時,會結下多少生死與共的兄弟!這輩子我什麼都不想,只想那樣活上一刻,就算死了也不冤了。」
李淺墨不由微微一笑,他喜歡聽索尖兒這些肺腑之言。從小到大,他從沒有過什麼同齡的玩伴,索尖兒與他年齡相仿,與同齡人交談,這種感覺他還是頭一次嘗到。他忍不住也雙手抱著頭向後面躺了下去,聽索尖兒意興豪飛地暢述起他平生理想。只聽索尖兒道:「他日,等我這幫兄弟都長大了,我們能成事了,我也想成立一個堂口,就在長安城開堂,你說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麼?」
索尖兒哈哈一笑:「就叫『嗟來堂』。」李淺墨怔了怔,還沒聽明白。
卻聽索尖兒解釋道:「這典故還是從我那個故去的娘口裡聽到的。小時,她老喊我『嗟來』,開始我不懂,被她解釋才明白了:我們這些苦命的小混混,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不就是『嗟,來食!』這樣古書裡式的話頭兒?等我成事了,那我這堂口當然要叫『嗟來堂』!把平素那些看低了我們的,瞧不起我們的,辱罵我們的,呵斥我們的,一個個『嗟來』來看看。那時候,我才快意!」
李淺墨被他逗樂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卻聽索尖兒道:「到時,我請你到堂裡做個供奉,就跟城陽府有供奉一樣,只不知你這個羽門高弟我們高攀不高攀得起。」說著,他一笑。
李淺墨不由笑道:「原來,在你心裡,卻把我看得跟那兩個尤物一樣。」
索尖兒想起那兩個尤物的怪模怪樣,忍不住也是一笑。只聽他道:「說起那兩個尤物,我還想問你個事兒。」
「什麼?」
卻見索尖兒搔了搔頭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書我還真沒讀過,不像你肚子裡全是墨水。就是前兩天,我聽陳淇在那兒喃喃,像說了句什麼『醜怪』什麼……又怎麼『嫵媚』的話,那句話卻是什麼意思?」
李淺墨補充道:「醜怪驚人能嫵媚。」
「對,就是這句。」
李淺墨想了想:「嫵媚你明白吧,書上說那是指女人的一種姿態。」
沒想索尖兒突然轉臉,衝他故作嫵媚地一笑。
索尖兒生得濃眉大口,最是男兒氣不過,這時突然做出這等怪樣,不由把李淺墨當場驚著,失驚後又忍不住笑,還不得不仔細想著怎麼跟他解釋。
這麼想著,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過世的養母:談容娘,她說得上是嫵媚吧?接著又想起柘柘、王子嫿,當然還有……珀奴。想到柘柘和珀奴,他忍不住心中一跳。他生平認識的女人不多,這時想要註釋這麼句話給索尖兒聽,卻也頗為耗神。最後,他想起紅拂來。
可這些女子,嫵媚固然堪稱嫵媚,醜怪卻怎麼也談不上。突然地,他就想起了竇線娘,忍不住心中沉吟:初識竇線娘時,她那古怪的長相讓他頗吃了一驚。可後來,灞水之邊,大野一會,羅卷一劍即出,竇線娘那時臉上的神態,那樣地容光一煥,卻讓他至今難忘。
可他實在不想把跟羅大哥有關的人扯到「醜怪」上面。連忙集中精神,拋開這念頭,轉回本題上來,低聲解釋道:「那話就是說,有一種醜怪,醜怪到驚人的地步,可仔細看下來,卻讓人有一種嫵媚的感覺。我知道這很怪,也說不太好。可你看那些老樹虯枝,一個個奇奇怪怪,特別是在冬天裡,縱橫糾結。可在某些時,你一眼看去,竟真的有一種虯媚之感……」
這麼說著時,他不由想起肩胛來,想起和肩胛一起在冬日的江南看到過的那些樹,肩胛還曾跟自己說過:那樹意有如書法,當真虯媚……
他一時忍不住出神,索尖兒卻像已有些明白了。不知為何,他卻半天沒說話。
就在李淺墨還在想著要怎麼舉例給他解釋時,卻聽索尖兒突然道:「你說,那個,鐵灞姑……那娘們兒是不是……」他忽然有些口吃起來,「……也有那麼一點嫵媚呢?」
李淺墨聽著一呆:鐵灞姑?他可從來沒把嫵媚兩個字和那女子聯繫起來。
一時,他不由有些訝異地側臉去望向索尖兒,卻見索尖兒的臉色古怪,雖是在月色下,還是隱約可見他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窘紅。
索尖兒似乎說出口就後悔了,但悔已無及,只能窘著不再說話。
李淺墨此時才看穿了他的心事,遲疑道:「你……喜歡她?」
索尖兒本想繃著臉硬不承認,可他天生也不是什麼扭捏撒謊的料兒,紅了半天臉,終於默認了。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天下事真的無奇不有,索尖兒與鐵灞姑照說不過一面之緣,怎麼會……可他天生喜歡看人親近,覺得這樣挺好,忍不住唇邊漾起來一點笑。
索尖兒知道李淺墨在看他,自己仰著臉越是不肯一動。終於忍不住,也側過臉來看李淺墨。臉上先是羞窘,後轉坦然,然後兩個少年忽然都笑了起來。
他們自己笑著,都覺得自己笑得好傻。李淺墨那麼孤零慣了的人,索尖兒那麼強橫慣了的人,都覺得心裡某些溫柔處不經意間被觸動了一下,好在是朋友,不虞見笑受傷,這種感覺真好。
笑過後,索尖兒也就披露胸懷道:「說起來,你說我是不是犯賤?一見她面,她第一下就給我來大耳刮子;後來,又傷了我,害我出了不少血;再後來,在陳淇那靈堂裡,她踹我踹得那叫個狠,痛得我個半死,可我……」他沉吟起來,半晌方道,「……再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
他自己對男女情事本來只看作婆婆媽媽,李淺墨更是懵懵懂懂的,這時再說,也說不出來什麼。可不說,他又像壓抑著難受。頓了好半晌,卻聽索尖兒忽沖天空大喊了一聲:「媽媽的,可我就是像有些喜歡上她!」
李淺墨看著他那種動情的神色,不知怎麼,心中又是欣然又是有點羨慕。心中不由在想:那說的,好像就是愛了?可那樣的感覺,又是什麼樣的呢?
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想了下,才道:「這兩天,你都出去,可是偷偷地去看她?」卻聽索尖兒道:「一開始也不是,我只是看著市井五義不順眼,尤其是他們那什麼二哥,老是一副隨時準備教訓人的樣子,所以就想偷偷去看一眼。他們不是遭逢大敵了嗎?我去看看,見他們怎麼吃癟,也是開心的。
「可是,那日我偷偷地摸了去,趴在院牆上,才上去,卻吃了一驚,感覺他們中有兩人像發覺了我似的,一個是陳淇,一個就是那最小的方玉宇。可他們都沒吭聲。嘿嘿……他們下套,利用我套住你,想來也怕見了我不好意思,所以我老實不客氣,只管偷看下去了。
「沒想,一提起醜怪盟,我就見到鐵灞姑那臭女子發怒。我心中還想:你怒什麼,說起醜怪,你長得也不像個女人,又好看到哪裡去了?可接著,我見到,她那樣黝黑的臉龐上,一發怒,就升起兩坨紅暈,正蓋在顴骨之上。顴骨再上面,就是她的濃眉大眼,英風爽氣的,我當時見了,就是……一呆。」
說到這兒,他的表情猶還有呆住的模樣。
只見他遲疑了一會兒,似是心裡發煩,想拋又拋不開般,喃喃道:「然後,我越不去想她的樣子,她的樣子就越在我眼前晃。她真的……和我以前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和龔小三那個號稱『西施』的姐姐,也很不一樣。」
忍不住地,他慚然一笑:「說起來真沒出息。兄弟,你回頭可別和我一樣。說來也怪,我就是見了你的珀奴,那麼好看的胡人小姑娘,都沒有心動過一下。不知怎麼這兩天,腦子裡全是她的模樣。」
李淺墨聽得怔在那裡。
索尖兒本是個爽利的人,眼見李淺墨也不像能幫他拆解一下、替自己拿拿主意的人,當下也就放開,哈哈一笑:「甭提這個了,沒勁。我偷聽了兩日,卻知道陳淇那老小子是為什麼生病的了。」
李淺墨聽他心事聽得個雲裡霧裡,這時只覺,能岔開下話題也好,不由好奇道:「為什麼?」他本也奇怪,分明前兩日,參合莊內,自己與陳淇一見時,那時他雖神情憂鬱,分明精神還很健旺,怎麼不上兩日,就病得如此般重?
「說是為了一把刀。」
李淺墨一怔,猛地想起,問道:「可是那把用捨刀?」
索尖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李淺墨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見過他如何心愛那把刀,又眼見他那把刀怎麼給人搶走了。」索尖兒奇道:「那老小子手底下過硬,卻是誰人能搶他的刀,叫他連吭氣都吭不了一聲,悶成內傷?」
李淺墨道:「先是魏王,後是虯髯客。」
索尖兒想來對朝野典故頗熟,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道是誰。」說著,他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可不就是為這個氣病的?據說,那把刀,卻是他一個……故交好友所托,他一向視為性命。為那把刀,柳葉軍當年還折損過不少人馬。我本來看那老小子頗不順眼,可那日偷聽來的……說是前幾日,魏王府就放下話來,以他的家小相脅,逼他出面賣刀。詳情我也不知道,好像其中還關涉到烏瓦肆。好像他如答應,魏王李泰就肯出面幫他擺平杜荷對烏瓦肆的侵奪。那老小子為了烏瓦肆的百姓,居然忍痛答應了。
「哪承想,後來,好像那刀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搶去。老小子一生從未如此吃癟,這下可不生生氣出了病來?如今聽你說來,那刀是虯髯客搶去的?」
李淺墨點點頭。
索尖兒臉上的神情一時相當複雜。李淺墨雖不通世事,可那日聽到了陳淇與索尖兒的對話,也知他與柳葉軍關聯極深。將心比心,可想而知,他對他自己的父親,對柳葉軍,對陳淇的感情都相當複雜。這時聽他這麼說,說到「故交好友」四字時,面色微現猶疑,不由心下猜測,許是將那刀托給陳淇的人,正是索尖兒的父親索千里,所以索尖兒的語氣才會這般古怪。
沒想索尖兒卻怪笑一聲:「奇哉怪也,那老小子失刀,與我什麼相關。我正樂不得的,替他閒操什麼心!」
李淺墨卻聽出他這句話言不由衷。他不忍見索尖兒難過,一時好玩之心大起,不顧輕重地道:「那刀是虯髯客屬下的黃衫客搶的,搶的當作個寶貝。只不知咱們找不找得到他。若找得到,要不,咱們去把它偷回來?」
他這一生,還從未偷過什麼東西,這時話一出口,忍不住神情就興奮起來。
他自小本乏玩伴,就算有什麼促狹荒唐的主意,找不到人湊興,想想也就罷了。這時遇到了索尖兒,忍不住把一直壓在心頭的頑皮之心拾起。
卻見索尖兒也大是興奮。他知道李淺墨的能為,忍不住開心道:「不錯,咱們就把它偷回來,實在不行,就用搶……」
一想起要從名滿天下,連當今天子也不得不略有顧忌的虯髯客手裡搶東西,他就先興致勃勃了,一時咧嘴笑道:「要是能弄到手,到時我們去還給那老小子,看看他到時是什麼表情。」
李淺墨見他開心,自己也自開心。偷刀之事就這麼說定了般。兩人正想計議接下來怎麼行動,卻見李淺墨雙眉一皺,目光忍不住向院牆望去。
索尖兒不解他為何神情忽變,忍不住也向那邊院牆望去。先沒見著什麼,接下來,他也聽到了,那是一片響動之聲,卻似有人正要翻牆進來。他一時不由啞然失笑,卻是哪來的小偷這麼大膽,居然偷到他們頭上!
他與李淺墨好玩之心大起,互看了一眼,卻故意默不作聲,只當沒發覺。
眼見得一個黑影翻上了牆頭,索尖兒與李淺墨對望一眼,忽然同時大喝一聲。李淺墨此時修為已算得上功底深厚,中氣勻長。而索尖兒更是嗓門粗大,這一聲同聲之喝,聲震屋瓦,只見才翻上牆頭那個黑影兒嚇得「哎喲」一聲,直挺挺地就從牆上摔了下來。
索尖兒與李淺墨忍不住相顧大笑。大笑罷,索尖兒當先一躥,就向那落地的黑影兒躥了過去,伸拳就要打。
卻聽地上那黑影哼唧道:「大哥,別打,是我!」
索尖兒定睛一望,卻見原來是自己手下的兄弟龔小三。那龔小三長相伶俐,年紀不大,不過十四五歲。索尖兒忍不住怒道:「半夜三更,你有門不進,卻來翻牆。真出息啊你!」
卻聽那龔小三道:「還不是大哥吩咐,說你雖在這裡,叫我們輕易不要打擾了……」說著,他怯怯地看了李淺墨一眼。
李淺墨一愣,他萬沒想到索尖兒對手下還有如此吩咐,分明十分看重自己。他心中感動,又見那龔小三摔得不輕,忍不住上前,伸手就是一扶。
那龔小三這些日子以來,想來從隻言片語間,聽老大提過李淺墨的事。眾兄弟們拿著那些碎芝麻零谷子拼湊,私下裡不知已議論過李淺墨多少次,已知道正是他救了老大,又得知他是羽門弟子,當日谷神祠中作為如何,猜想那日二尤也是被他驚走的,早把他想像成如何了得的人物。這時見他親自動手扶起自己,一雙眼只管盯著他看,看得李淺墨都有些招架不住。
卻聽索尖兒吭了一聲:「半夜三更找我,卻有什麼事?」
只見龔小三神色一喜,快活已極地笑道:「大哥,好事兒,要不我也不會大半夜爬牆進來要知會你。」說著,他都忍不住咧嘴笑了開來。只聽他邊笑邊說道,「大哥不是讓我們暗中盯著市井五義最近的舉動嗎?我們悄悄守著,今晚,那個惡女人……」他扭頭啐了一口唾沫,「就是那個傷過大哥,叫什麼鐵灞姑的,果然有報應,今晚她遭人擄走了。」
他沒注意到索尖兒神色,只管興奮已極地還待說下去,卻見索尖兒神色一變,疾聲道:「你說什麼?」
龔小三道:「那臭婆娘被敵人擄走了啊!」
沒想索尖兒臉色大變,忽一跺腳,招呼也不打一聲,一聳身,竟翻過院牆,疾奔入長安城的夜色裡。
龔小三不由神色一呆,望著李淺墨,喃喃道:「我又說錯了什麼嗎?」
他哭喪著臉,像個一貫努力討好別人,但別人總不領情的倒霉孩子。
李淺墨一見心軟,想要追索尖兒,卻擔心龔小三別是已摔傷了。
他也不好跟龔小三解釋,伸手推按了下他背上的幾塊骨頭,知道無礙後,方把他放上竹床,一聳身,朝索尖兒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三日後,三更時。」一片亂葬崗間,陳淇挺身而立,口裡喃喃道。
「這裡就是千秋崗了?」他環目四顧,「醜怪盟倒挑得好地方!何處黃土不埋人?今晚,就看他們能不能把咱們埋在這裡吧。」
他的身後,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環伺而列,獨獨不見鐵灞姑。
卻聽毛金秤慘笑了一聲:「可惜,四妹至今仍不知何在。要埋,也不能跟咱們同埋在一起了。」
昨日,鐵灞姑回家料理家事時,突然遭人擄走。市井五義一聽即已大急,可惜奔走尋找了一日,仍舊全無頭緒。
他們料定此事必是城陽府所為,只是不知,以自己五人之能,面對醜怪盟,可以說已落盡下風,對方為何還要行此等事。如今三日之約已到,他們只有奔赴約定的千秋崗,以了結此事。
此刻,四人心中,可謂同感悲慨,已懷了必死之心,打算拼上一個算一個了。陳淇望望天色,時已將屆三更,朗聲開口喝道:「夜已三更,約人不至,難不成你們這些醜鬼都不敢現身了?」
亂葬崗間,只聽得夜風瑟瑟。雖當此夏夜,卻吹得人通體寒涼,再無回聲。
毛金秤不由面露詫異:照說醜怪盟約人決戰,斷無這等虎頭蛇尾之理。
又靜了一刻,忽聽得四周響起了一片沙沙之聲。陳淇忍不住喝道:「裝神弄鬼,大荒山出來的醜怪盟,難不成只有這點把戲?」
他一語未完,卻聽一片亂葬崗間,響起了一串倒數的聲音:「……三、二、一!」
最後一字方才落地,就見亂墳之間,有一人鑽了出來。那人長髮覆面,也看不出他現身面對四人的是正面還是背面。卻見他胸口前,一隻左手托著個沙漏,腦袋低垂,似正看著那個沙漏,口裡曼聲唱道:「閻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最後一字響起時,只聽得亂葬崗間,響起一片迭唱,唱的卻俱是那個「啊」字。
這一字拖聲拖得極長,像一把鋼銼在銼著夜的神經,聽來令人齒酸。
四人之中,要數方玉宇年輕性急,一見敵人露面,忍不住疾聲道:「你們把我四姐怎麼樣了?醜鬼,納命來。」
說著,他千里庭步的身法已施為開來,身子一晃,已瞬息竄到那人身前,伸指就是一戳。
他這下兩指戳出,取的正是對方的雙眼。哪想手指才一挨上去,只覺得雙指生疼,疼得像是要斷掉了。
他咬牙疾退,卻見對方伸出雙手,往頭上一拂,卻露出一個鐵做的面具來。那面具下森然地發出一笑:「你敢戳我後腦!」說著那人一轉,竟轉過身來,又露出一面鐵做的面具,竟當真分不清他此時所現是前是後。
夜色下,只見那張面具焦黑猙獰,一張巨口咧嘴大笑,白花花地還畫著牙齒。
方玉宇忍痛怒道:「原來你還嫌自己不夠丑,竟戴上這麼個唬人的傢伙,卻是想唬誰?」卻聽那人笑道:「這面具還醜?我是好心,特意戴上,好免得驚嚇著你們。難不成你果然要看我的真面?」
方玉宇冷喝道:「你敢脫,我就敢看。」
那人一聲怪笑,舉起雙手,就把面具摘了下來。
他面具一摘,方玉宇忍不住驚得倒退了一步。那人說得沒錯,他面具下的那張臉,竟真的比那張面具還要猙獰百倍。
只見他半邊臉頰上的皮肉都不知到哪裡去了,一半邊眉目清秀,另一半邊,卻皮綻骨現,更可怕的是,竟還露出了半側的牙來。那些牙一顆一顆,全數顯露在那半邊臉外邊,白森森的,有如噩夢。
方玉宇一呆,卻聽那人笑道:「我是不是還是戴上為好?」
方玉宇長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全力提氣,再不應聲。
卻見那人掃眼一望,疑聲道:「怎麼只來了四個?還有個母的,怎麼沒來?是她禁不住嚇,怕得逃了還是嫁人去了?」說著他霍霍怪笑,怪聲怪氣地又唱道,「逃也沒用的……閻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隨著他的唱聲,只見亂葬崗間,一遞一遞地冒出了不少戴著彩繪面具的人來。
誰也沒想到黑夜裡會升出這麼多色彩,只見那些面具上,靛藍、玫紅、焦黃、亮紫,當真什麼顏色都有。那些顏色升起在暗夜裡,讓人一望只覺迷亂。
陳淇一見之下,已知今夜斷然無倖。他悲笑一聲,踏步向前,口中道:「沒想到醜怪盟之人,也會為城陽府所用。枉負出身大荒山,不理人間權貴之名了。」
卻聽對方怪笑道:「醜怪盟一向不為人所用。可是,情總是要還的。我們欠城陽府的情,一直欠得難受。好在有你們出現,這下我們的人情總算得還了。」說著,他一揮手,「納命來吧!」
隨著他的手一揮,只見四周亂葬崗裡,那數十個彩繪的面具發出瑩瑩的光來,漆炬迎人般,一陣怪異的「嗚嗚」聲響起,也不知那些人在唱些什麼,只是聽得人心煩意亂。
眼見還未出手,五義中人就已落盡下風,忽聽得千秋崗後邊,忽有人大喝了一聲:「戰城南!」這三字一出,只見陳淇的臉上先是神情一震,然後,忍不住就現出一抹自豪的神情來。
毛金秤與秦火回頭望去,卻見身後的山崗腳下,先是現出一桿大旗來。
那大旗隨風而動,旗是綠色,裁作柳葉形。然後,只聽得近百的漢子齊聲吼唱道:
戰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只見陳淇臉色突現豪蕩,他雙手一撕,竟把胸前衣服一裂而開,露出自己壯年漢子的胸膛來,隨著那聲音和唱道:
水深激激.
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
駑馬徘徊鳴!
這分明就是當日柳葉軍中的軍歌。卻聽一個爽烈的聲音笑道:「陳兄弟,你今日出戰,為何不知會為兄一聲。你以為不相告,我這個當哥哥的就不知道嗎?」
陳淇臉上感激之情一現,哽著聲音,叫了一聲:「耿哥!」
那桿大旗這時已奔至坡上,卻見執旗之人旁邊,卻是一個精壯漢子。那漢子生得精瘦短小,腰纏籐槍,卻是西州募時曾經現身的耿直。
柳葉軍中,「馬上耿,馬下陳」,多年之後,竟然於千秋崗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