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眾人正自驚疑不定,緊接著又聽得一陣細銳的聲音傳來。那聲音方位不定,一時,似響自殿外的那片松柏林內,一時,又似就響在眾人耳側。
眾人方自側耳傾聽間,卻聽得席上那老者已振聲大笑。
在座之人適才已領教過他這大笑的厲害,這時才知那老者方纔的龍吟之聲竟猶未盡全力。李承乾與魏王等面前的案側俱都放了好大一個酒甕,這時只聽得那酒甕都嗡嗡作響。那老人笑聲如雷鳴海嘯般席捲而過,碰上什麼,似就對上了那東西本身的頻率,引得那物事一陣震顫。
眾人只覺得那笑聲從自己頭上一陣陣滾過,每滾過一次,雖不是專門針對自己,也震得身子稍弱的人如杜荷、趙節等輩面色發白,幾乎經受不住。
門外那一縷劍鳴遇上這雷響山呼的笑聲,先是一抑。但接著,它突轉高亢,似是情知無力與此等深厚功力對抗,就越振越高,金聲而玉訴,如一羽健翎翱翔於怒湧之海上,雖波濤翻滾,勢欲滔天,可它越飛越高,終究打不濕那一枚自傲的羽毛。
那劍鳴之聲似琴弦上的高音,直欲破空而去。可適時地,它又尋隙而入,刺入廳堂,竟成反擊之勢。那老者似是很久未曾碰到如此對手,正在得趣,越是笑得酣暢淋漓。眼見得,廳中體質稍弱之人已越來越承受不住了。突然,只見光華一閃,一道劍光憑空飛度,直取那老人座上。
上首老人哈哈大笑,脫口道:「原來你是羅卷!」
他大袖一排,隨手就向那劍刃捲去。那劍的來勢立時蜷如尺蠖,但一展間,又矯若游龍。
卻聽那持劍之人笑道:「你錯了。」只見那劍勢遇挫,竟彈成一個弧形,持劍人借勢飛退,雙足在梁木間稍一借力,竟換了一個方向,重又擊來。
這一擊,輕忽縹緲,如人世間難逢的吉光片羽。
卻見上首那老者神色忽鄭重起來,竟被逼得身子微微一側,兩隻大袖同時舞動,翻滾如海浪,端的聲勢驚人。
他口裡已喝了一聲:「小骨頭!」
那來襲之劍劍勢一滯,忽分光破影,翩然驚飛,一偏勢,斜飛到那老者身後。人人只見一道素練繞過那老者。卻聽那老者「哼」了一聲,那持劍之人也輕聲發出一聲低吟,然後,劍勢奔騰,竟從那老者頭上捲了回來。那老者伸手向空中就是一抓,哪怕座中也有張師政、封師進與瞿長史這般好手,卻也沒看清他這一爪是怎麼抓的。
那持劍之人一聲低吟,他這下頭頂飛掠,本是想順手摘下那老者頭上之冠,終究無功而返。
卻見這一擊之後,他已翩然落地。那老者看著自己手中撕下的那人袍角,低哼了一聲:「盛名如小骨頭,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落地之人卻似受激,抗聲道:「東海虯髯客,原來也不過如此!」他隨手一拋,已扔出一段虎尾,正是從那老者坐著的虎皮褥上割下來的。
那老者從他衣上抓下了一片袍角,險險沒傷及他,他卻不過從老者身後坐具上割下一截虎尾,強弱之勢,分明已判。可那持劍人似乎並不服氣,冷笑道:「誰說老虎屁股摸不得,這尾巴還不是讓我割了?」
眾人驚於他身手的同時,他口中的「東海虯髯客」幾個字,更已震得座中人耳中無不隆隆作響。
——當年隋末大亂,天下群雄並起。李世民十八歲起事,以秦王之位爭雄天下,可謂天下英豪,無不束手。可虯髯客之名,並不稍墮,至今依舊聲震海內。不為別的,只為傳說中他的掛冠而去。
說起來,虯髯客猶是李靖義兄。李靖功高天下,一身藝業,允稱當朝泰斗。可據說,他那一身武藝、一肚子兵法,卻有一半得自於虯髯客。
而虯髯客當年因為李靖的關係,也曾一見秦王。據說當時他與秦王下了一局棋,那局棋,自始至終不過寥寥數子,卻令開唐至今,哪怕天下安定已久,猶為人所津津樂道。
其實誰也不知當年棋局究竟如何,但遙想可知,那該是一場王霸之戰。沒想虯髯客進退灑脫,一局棋後,竟謂天下已得真主,拂袖而去,從此匿跡遠蹤,足跡再未踏入中原。
這一段故事,卻是在場之人無不知道的。瞿長史此時想來,也才終於明白了陳淇果然見機甚早,他那一句「這個人,只怕當今天子見了也不免頭疼」,看來並非虛語。
卻聽虯髯客緩緩說道:「老夫卻又如何『不過如此』?」
下首那人已清聲道:「功力深厚,只待馬齒虛增即可達到,又有什麼了不起?可傳名天下的虯髯客,原來不過如此眼力。先認我是羅大哥,後又認我是……肩胛,單論這眼神,卻也未免太過老眼昏花了。」
座下那黃衫客惱於他如此不恭,立時就待大聲呵斥。
虯髯客定睛向下一望,卻見那下首站立的,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只見他長身玉立,風華凝秀,形容飄逸,氣度慷慨。無論是肩胛,還是羅卷,想來都不該如此年少。
虯髯客一時不由沉吟:「你可是姓李?」那少年點點頭。
「那你是李世民的第幾個兒子?」卻聽那少年忽然負氣大笑道:「誰說姓李的就一定是李世民的兒子?他又如何配得生我?」
在場之人不由人人咋舌——要知此時,大唐立國漸久,朝廷禮法已備,奇的是,今日一日之內,竟連逢這等對當今聖上如此不恭的人物。
虯髯客定睛望向那少年,心中念頭連轉。
他是何等人物?見微而知著。一開始,那少年人在殿外,想來已到了很久,卻一直一言未發,直待自己威逼李承乾與李泰互相殘殺時才突然開口;方動手時,那少年出手寧定,似乎並未動殺氣,直待自己說了聲「原來盛名如小骨頭者也不過如此」,他才陡然大怒;如今,自己問及他是李世民第幾個兒子,他又如此作答;虯髯客心中摹想此人來歷,已揣知了個大概,自料雖不中亦不遠矣,不由微笑道:「那小骨頭倒收了個好徒弟。」
席下那少年只輕輕「哼」了一聲。
「而那李世民,兒子雖不中用,倒還有個……好侄兒。」虯髯客一面說,一邊觀察那少年神色。眼見他神色微動,就知自己所料不虛。
——他此次前來中土,也是因為英雄寂寞,晚景無聊,雖不過出於一時興動,但他這等人物,但凡出馬,哪怕只是為了遊戲,只怕所謀之大,也非常人所能揣測,這時心中不由就略有盤算。
在座之人,本來無人認得這少年。這時聽得虯髯客一說,不少人心中已經恍然大悟。只見瞿長史在魏王耳邊低聲道:「來的是李淺墨……說起來,他也算殿下的堂弟了。他師父就是當年長天一刺,無數大內高手也未曾攔下的肩胛,綽號『小骨頭』。近來,據說這少年與天下五姓及西州募主事的覃千河等俱有爭鬥,跟羅卷更是頗有關聯。依屬下猜想,剛才,救得太子於烈馬蹄下的就是他;而後來用石子擊中殿下手中『用捨刀』,救那胡人少女的想來也是他。只不知,這時,他又怎麼跟了過來,還不惜出手。」魏王一時微微頷首。
卻聽虯髯客大笑道:「如果是你師父前來,朝我要人,我只怕還要費些思量;抑或是那羅卷,要從我手裡要人,只怕我還要略微想上一想。可你小小年紀,真以為自己得了些真傳,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
沒想那少年略無怯懼,哂聲道:「據說當年秦王也不過十八九歲,都能從你手裡要得這個天下。我如今年紀雖較他當年略小,難不成就要不得這幾個人嗎?」
眾人自從進入這個莊子以來,當時雖不知那老者姓甚名誰,因為懾於他的氣勢,也是一直委屈求全。沒想這少年年紀甚小,竟敢對虯髯客如此直聲抗辯,人人正不知虯髯客該要怎生發怒。
沒想這少年卻似對住了虯髯客脾氣,卻見他撫髯大笑,連連擊案道:「老子這次重入中原,所見之人,那真是個個萎靡,也當真一下個個變得溫文爾雅起來,今兒個,總算碰著一個爽氣的了。」說著,他微笑起來,「那你,到底想要走誰?」
他伸手一指,指向李承乾:「他?」然後再一指,指向李泰,「還是他?」
他不過隨手一指,在座之人,忍不住個個心中一跳。
眼見虯髯客對那少年的不恭不敬不但未加責怪,反似頗為欣賞,眾人雖難測其意,卻也不由想著:也許,這古怪老兒因為這一點嘉許之意,竟真的能聽那少年的話呢?
瞿長史與杜荷一時不由都心中著急,只盼著那少年選擇的是自家主人。但他們與李淺墨一向並無交往,說起來,自家主人都還與他隔著一個殺父之仇,卻也不知怎麼開口向他爭取。
卻聽虯髯客又笑道:「小兄弟,你很合老夫胃口,今日就賣你個面子,放一個人給你。但要記得,兩人之中,只能選上一個。」他似打定主意,要攪起大唐的儲君之亂般。
知道這老者身份後,在場之人,個個都已再不敢心存僥倖,情知這老者天不怕地不怕,他真想殺誰,那是再怎麼也攔不住的,人人不由側耳傾聽李淺墨的選擇。
沒想那少年卻一搖頭:「不!這兩個,我都要了。」
虯髯客不由面色微沉:「小孩兒家,說話好沒道理。難不成為你一句話,我就要全依你不成?你卻怎麼要?又憑什麼要?」
李淺墨方才一直隱身殿外,自從與羅卷一別以來,加上柘柘遠走,這一向,他過得本來頗為寂寞。但有好些事,他都要在心頭好好地想上一想,所以雖覺孤寂,但這正是自己想要的。
今日,在渭水之濱,他本來正自吐納呼吸,沒承想適逢其會,碰著了李承乾與李泰。
他雖姓著個李姓,但對自己本家之人,一向並無來往,所以先見著了李承乾,後見著了李泰,不免就動了好奇,一直遠遠看著。
本來東宮與魏王府之爭又與他何關?如不是眼見李承乾墜馬待斃,他也不會出手。那倒不是為了李承乾是他的堂兄,無論任何一人,那時他只怕都是要救的。而其後,黃衫客奪刀奪馬,他為了一點好奇所以才跟了來。可及至聽到那老者挑動東宮與魏王府之間的嫌隙,逼他們兄弟相殺以求自保時,不知怎麼,一點義憤之念就在心頭升起,所以才不管不顧,貿然出手。
這時,那老者問他憑什麼要,又想怎麼要,他心中不由一時也頗費沉吟。他情知座上的虯髯客威名久著,一身功力,當今海內,可以與他並駕齊驅的也不過三數人而已,不說自己斷難趕得上,就算羅大哥來了,勝負之數,只怕也難定。如若硬拚,那自是全無希望。可如若不救,他又於心不忍。
卻見他一掃眼之下,心頭微動,已有計較。只聽他微笑道:「怎麼要?當然是硬要了。」
「可今日,你們人多……」他伸手一指,指向狸兒與黃衫客棠棣,「我卻只有我自家個兒,說不好,只有吃虧點,以寡敵眾,也好讓你們心服口服。這樣,咱們比上三場,你方三人,我都一一比過。比完了,三局兩勝,給你們個便宜占如何。哼哼,車輪大戰我也不怕,就這麼說定了。」
瞿長史與杜荷本正焦急地等他作答。人人都知道李淺墨哪怕藝出名門,師父是少有的憑一把「吟者劍」傲視大野的肩胛,可他畢竟年幼。不說是他,就算肩胛,遇上虯髯客這等人物,其間勝負,也未可料。沒想他卻說出這番話來,不由連連點頭。心頭暗想:以李淺墨適才所展現的身手,對付狸兒那個孩子,還不容易?若對上黃衫客,雖然那個叫棠棣的小子分明久經虯髯客調教,但兩人勝負之數,起碼也要五五開。哪怕最後必輸給虯髯客,這三局兩勝,還是大有希望的。
虯髯客不由哈哈大笑,拍著狸兒的頭道:「小狸兒,你給我學著點。看人家小兄弟,說起話來,算盤打得多精,說起來卻也真光明正大。」說著,他一頷首,「好,就依你!且看我虯髯客主僕三人,車輪大戰你這小骨頭的徒弟,最終誰輸誰贏。而無論輸贏,這一戰傳出去,都夠你名動江湖的了。」
那狸兒卻怯怯道:「爺爺,你當真要我和他比?」臉色竟似無比發愁一般。虯髯客不由微微一笑:「怎麼,你怕了?平日裡胡吹的大氣現在可都忘了?」卻聽那狸兒扭捏道:「才不是。只是,他是好漂亮的一個哥哥。我見了他,只覺心頭親近,不想跟他動刀動槍的。」
說著,他挺身而出,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衝著李淺墨高聲道:「喂,我說,那個哥哥,你既要比,狸兒就跟你比。刀槍無眼,你要下得了狠心,不怕傷了我,就只管照我身上招呼。」
這幾句話說得,連李淺黑都忍不住一笑。卻聽他笑過後道:「且慢,我還有一事。」
棠棣卻在一邊皺眉道:「我說姓李的,你好不婆婆媽媽。要比就比,還有何事?你是不是還有後事要一條條交代?」
卻見李淺墨笑道:「我要賭注再加上一個人。」黃衫客一愣:「誰?」
沒想李淺墨從進來起一直音調清朗,這下卻遲疑起來,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黃衫客一頭霧水,喃喃罵道:「東扯西扯,你是不敢比了是吧?」
卻聽座上的虯髯客已哈哈大笑:「好,我答應你。」
說著,他一揮手,命令那黃衫客道:「還不去把你剛搶了的那個小美人兒給我帶上來。我倒也是好奇,那小美人到底什麼模樣。說不定,小骨頭這徒弟今日打了好大個幌子來跟我要人,牽三扯四地說了一堆,其實就只是為了她呢?」一邊說著,一邊雙眼還略帶謔笑地望著李淺墨。
李淺墨到底年輕,一時雙頰忍不住地紅了起來。
虯髯客見他臉紅,忍不住連聲大笑,笑得李淺墨臉越紅了。
說起來,李淺墨本無此意。他一開始臉紅純是為少年人驟遭調笑時的窘迫,後來的臉紅,卻是為意識到自己臉紅,所以就更一發不可收拾地紅了。卻聽虯髯客大笑道:「快去、快去,我也要見識一下那個胡姬,看看到底是怎生美麗。日後傳出去,好說老子為老不尊,跟小骨頭的徒弟為搶一個女人打了起來,那時才真真有趣。」
沒多大一會兒,卻見棠棣已引得那胡人少女走了上來。棠棣年可三十餘歲,舉止粗豪。可這時引著那少女,不知怎麼,他整個人都像沉靜下來。那少女走到堂上,妙目四顧,似是一時也迷惑於自己此時的境遇。
她出身胡商家庭,自小東遷西移的事本是見慣了,但還真沒有如今天一樣被人當個東西似的搶來搶去的。只見她惘然自失,形容依舊美麗,卻美麗得如此失措。那神情感染了不少人,讓不少人心頭都不由忽忽一失,只覺得自己也跟著心中失措起來。
那少女一被帶上來,李承乾就忍不住有些躁動。好在他身邊的杜荷好歹把他安撫住了。連上首那小孩兒狸兒見了她,都忍不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
席上那老者將她定睛凝視,半晌笑道:「果然尤物。」說著一咧嘴,「丫頭,有人搶你來了!」那胡人少女表情一時不由錯愕。
卻見虯髯客一指李淺墨:「就是這人。他還要跟老頭子我打上一場,好贏得你歸。依你說,你是想跟誰?」眼見那胡人少女望向李淺墨,似已被李淺墨風姿吸引,他不由放聲大笑。
小狸兒終於得了這個空,一跳就跳了出來,大聲沖李淺墨搦戰道:「要怎麼比,你說!」李淺墨見他年幼,不由笑道:「還是你說。」
卻聽那狸兒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說著,也不見他如何運功提氣,忽然地就一彎腰。
他這腰彎得,可大非尋常。只見他整個人如一根麵條似的就軟了下來。那不是一般的「鐵板橋」,而是腰向後彎下後,竟把他一顆小小的腦袋直從自己的褲襠下鑽了過來。鑽過來還不說,他的頭還能折過來向上湊,竟湊到自己的腹下。卻見他臉上忽做了個鬼臉,露出促狹的一笑,伸出舌頭,竟向自己襠下小雀雀處舔了一下。然後,身子一彈,頭又從襠下疾快地鑽了回去,一挺身,就已站直,沖李淺墨笑嘻嘻道:「你只要能比著樣兒,跟我學著做一下,我就認輸。否則,那就是你敗了。」
李淺墨一時不由目瞪口呆。這等軟骨之術,據說出自扶桑,本來就是要小孩子才練得成的。就算練成了,及至年紀稍大,身子骨硬了,也再也做不出來。這等功夫本來出自街頭賣藝的手下,尋常草莽人等,就是練了它又有何用?何況那孩子還如此促狹,他是個孩子也就罷了,怎麼鬧都是出於好玩。自己就算有這本事做,但如此這般學他一個,又怎麼好意思?
卻見那狸兒得理處不饒人,嘻嘻笑道:「我數一、二、三了,做還是不做,你可趕快想好了。」說著他就數了起來。
李淺墨被他窘在當地。卻見那孩子不一下就已數完,拍手大笑道:「這下你可認輸了?」無奈之下,李淺墨只有點頭。
那孩子一見大樂,沖那胡人少女調皮地一伸舌頭,臉上大是得意。
伸完舌頭後,他一蹦早已蹦回那老者案邊,滿臉燦爛道:「爺爺,他欺負我年小,想把我當軟柿子捏,也不想想,我狸兒這一手功夫,就是算上爺爺,那也是普天之下,絕對第一,他還想耍我!這第一陣他已經輸了,咱們趕快比第二陣吧……」說著,就耍賴討好道,「爺爺,你說我比得怎麼樣?長不長你的面子?」虯髯客大笑點頭。
眾人適才眼見虯髯客答應了李淺墨連比三場的提議,人人心中就陡升起希望。只要李淺墨先連贏狸兒與棠棣兩個,第三場也就不用比了。到時以虯髯客如此人物,料來也不會食言。
哪承想,這第一陣,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輸了。在座的不少人,一時不由垂頭喪氣,真真再沒想到那小兒竟如此狡詐。
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往下首一退,以手按劍,沖黃衫客做了個起手式。那起手式裡原有謙然禮讓之意,已不用再說一個「請」字了。
那黃衫客此時也靜了下來。他於上首立定,雙眼直視李淺墨,揮手示意那少女躲開,一探手,已從衣下抽出一把刀來。
一見那刀,座中已有人大叫道:「不公平!」
原來,那黃衫客抽出的卻是那把「用捨刀」。
——此刀之利,剛才眾人都已看見。本來人人見識過李淺墨的劍術,對他這一戰,都極有信心。這時見那黃衫客抽出這把削鐵如泥的刀來,不由人人失驚。要知,兩人對戰,一方利器在手,那可是大佔便宜。還沒比,李淺墨已先落了下風。
卻聽黃衫客嘿聲道:「什麼不公平!」封師進性急,已在叫道:「那把刀又不是你的,你無理搶過來,怎好還明目張膽用它上場比試。」
只聽黃衫客道:「搶過來了,就是我的。有種,你現在搶回去啊!」
他也是眼見到李淺墨適才出手,心下略怯,忍不住抽出這把利器來。
「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剛強者,莫之能先。」不知怎麼,李淺墨心中忽想起了這句話。這還是他跟著肩胛時,師父述及羽門要旨,叫他讀的書。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一軟。隨之出手,手下就有了綿綿泊泊之意。心中更憶起了幾句詩: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如詩中所說,這世上,有些印記,是終不可泯沒的。
因為念及此詩,他手下一時劍意如水,可綿泊之間,卻不改削挺之意。黃衫客手仗利刃,攻勢一時極為凌厲。張師政與瞿長史一見之下,已然大驚。他們已料到這個叫棠棣的出手定是極難對付,可萬沒料到他出手竟然如此悍厲。可那刀意之中的大野遺風卻也讓人精神一振。
李淺墨身隨劍走,哪怕當此決鬥,心中卻一派平靜。他不捨得輕易將師父傳與自己的「吟者劍」與黃衫客的利刃輕易一碰,怕略有傷損就彌足痛惜。照理,他縛手縛腳之下,該當落盡下風。可他劍意隨心,對付如此利器,如此如水的心境卻正合了其中要旨。
一時只見,場中刀風霍霍,寒光凜凜,可讓人驚奇的是,鬥了好有百數十招,竟未聽得一聲兵器鳴響。
那黃衫客也是心驚。他眼見李淺墨一意擾局,惹得主人憐才之心陡起,只怕壞了主人大事。所以才不惜仰仗利刃,只圖數招就解決掉這一戰。哪承想,鬥了這麼些回合,自己的利刃竟未能與對方略有碰觸。他平生所經戰陣頗多,眼下這局勢,簡直令他匪夷所思。
卻見李淺墨的出手,幾乎全用「刺」字決,簡直稍點即走,卻已打斷了黃衫客的刀意節奏。他方待加緊攻勢時,忽聽得上首那老者咳了一聲:「棠棣,好了,你下來吧。」
黃衫客一時不由手下猶疑。他本不甘心,不知好端端地為什麼主人突然叫自己不比了?
見他猶未住手,虯髯客不由略重地「哼」了一聲,沉聲道:「好不知趣,你已敗了,再比下去,徒然受辱。」這話說得,不止棠棣沒有聽懂,在座之人,除了瞿長史與陳淇,竟無一人聽懂。
黃衫客聽得主人「哼」了一聲,似已動怒,忙不迭地往圈外一跳,停下手來。望向主人,口中愕然道:「我怎麼……」
虯髯客一擺手:「看你握刀的那隻手,肩上。」
黃衫客垂目一看,卻見自己的肩上,竟不知何時,衣衫上已被刺了一個小孔。
他滿腦子疑惑,實不知是何時中了李淺墨這招的。卻也不由一臉羞慚,立時退了下去。卻見虯髯客雙手支案,緩緩站起,雙目凝視著李淺墨道:「都說小骨頭一生孤獨,大野間雖草莽無數,只怕再無人孤獨過他。哪承想,人人都說錯了。」
他一搖頭,語氣加重地道:「誰想,他收了如此一個好徒弟。本來,我不該跟你個小孩子家家動手。不過,既已至此,能與我過過招,卻也……不算虧了你。」說著,他巍然一立。眾人從進來,就只見他坐著,那時威勢,已非尋常。這時一立起,卻見他好不魁梧!就算也有人有他此等身材,但再沒人有他那種巋然屹立於天地間的氣概。
李淺墨一見之下,已忍不住手心出汗。
在座之人,人人心中幾乎都升起一絲絕望:這一戰,李淺墨輸定了。他輸贏倒也罷了,可這中間,還牽扯著自己的留、走與生、死。
卻見魏王李泰腦門上已沁出了一頭冷汗。只聽他忽叫道:「這、不公平!」
虯髯客掃眼一望,僅用眼角餘光看了看他,似是覺得他都不配自己正經再看他一眼般,冷冷道:「紈褲小兒,仰仗父祖余烈,你又懂得什麼公平與不公平。」
卻聽魏王勉力自持,盡力鎮靜道:「比來比去,是動刀動劍。難不成普天下之人,不仗刀劍,就不能存活嗎?憑什麼把我們的命都繫在他一人劍下。那比試賭注,是他一人定的,我們可曾答應?」
虯髯客終於側頭,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料來沒想到有人拼盡全力替他保命,他竟還如此自私一般。
只聽虯髯客沉聲道:「那要怎麼比,你才覺得公平?」
卻見魏王答道:「除卻武技,天下書典,小王也略知一二。總不成豪雄如前輩,也僅以擅弄刀劍為意,忽視了一切才藝嗎?小王的命,小王要自己和前輩賭上一賭。」
虯髯客稍稍一靜,忽然大笑,返身回座:「那好,我就親自與你賭上一賭。」說著他想了想,端起面前酒壺,自斟了一大碗酒,脫口即道:「你既說你頗有聰明才智,那我就出一道算題給你!」
一端杯,他仰盡了那一碗酒,已大笑道:「老子街上走,提壺去買酒。遇店加一倍,逢花喝一鬥。三遇店和花,喝光壺中酒。借問此壺中,原有酒幾鬥?」說著,他倒置沙漏,冷笑道:「給你半柱香時間,答不出,我立馬斬了你項上人頭!」
座中的杜荷與瞿長史,都是敏於計算之人,但當此情景,只覺得腦子一時都僵作一團,卻如何算得出?何況,就是杜荷算得出,也未見得肯出手相救李泰。
一時只見李泰腦門上汗出如漿,眼見就要認輸,卻見李淺墨忽走向席間,他掃了一眼,並不走向李承乾與李泰,卻是走向陳淇面前之案,抱起酒甕,湊在口邊,就喝了起來。
他長飲了好大一口,一揮手,那酒甕已向老者席上擲去,口裡笑道:「就是這麼多鬥!」
虯髯客隨手一撈,已經接住,放在手裡一掂,已知輕重,不由面露一笑。卻聽李淺墨道:「那這最後一陣,算不算我贏了?」
那題雖是出與魏王的,眾人只期盼,可以就此賴過,算是李淺墨贏了。到時,三局兩勝,人人就可脫身。
沒想李淺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過耍賴了。蒙老丈賜教,小子又怎敢怯懼。能死在虯髯客手下,他時與師父相見,卻也怪不得我說我此生玩得不夠盡興了!」
虯髯客眼見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聽人說起那小骨頭,老子一生自負,還只當世人悠悠之口,豈足憑信?今日見了你,倒不由對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與你打上一場,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見那小骨頭一面之憾。到時,你若輸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師父不來領你。」
說著,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來。沒想李淺墨面色略暗,卻什麼也沒說。虯髯客雖是豪雄,卻也心細如髮。忽然想到,口裡忽低聲喃喃道: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眾人沒想到他這樣一個人,竟也可隨口誦出《詩三百》之篇什來,一時不解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他口裡念來,卻全是疑問的語氣。
卻見李淺墨面色慘淡,虯髯客看向他的臉,已知答案,卻猶不敢信,沉聲道:「那小骨頭,難道竟果然……」李淺墨緩緩低頭。
虯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覺情懷慘淡。只見他立在那裡搓了一會兒手,忽然走回自己案邊,端起李淺墨適才擲回的那甕酒,臉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慣作此兒女之態,忽然大笑,舉起那罈酒,就向肚裡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罈酒被他飲空,才聽他粗聲大笑道:「當年大野龍蛇,如今盡歸何處?」說著一擺手,「罷罷罷!老子今天情懷轉惡,沒興趣玩人了。」
眾人還不解他是何意思,卻見他忽回過臉來,環目怒視道:「妙人不盈壽,蠢貨遺千年。還不給老子滾!」
東宮與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覷下,猶不敢信,一時未能明白。及至明白過來,再顧不得面子,只見瞿長史與那六名護衛簇擁著魏王;杜荷、趙節、張師政等簇擁著太子李承乾,也顧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門外散去。
倒是李淺墨一時沒動。
他怔怔地望著那個老人,心中暗想:師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無可言說。可眼前這老人聽說師父死訊,那一剎那間的情懷轉惡,愴然神傷,卻也是自己不能全然瞭解的。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話細想起來,卻也令人傷懷。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擁有過怎樣的一個時代?自己就算窮摹細索,卻也不過僅能略窺一二了。
——想起師父曾有過的那麼多他不知道的過去,不由讓他心中更增傷感。略怔了一會兒,虯髯客對他一擺手:「你也去吧。」李淺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離去。卻聽身後一個女孩兒的聲音道:「等等我!」那聲音大是惶急。
李淺墨一回頭,卻見那胡人少女一雙美目正焦急地盯著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拋下了她,急奔過來,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
那邊虯髯客一見之下,不由一笑。李淺墨臉上沒由來地一紅。
卻見虯髯客似乎霎時間心情轉好,衝著自己與那少女背影叫道:「記著,你還欠我一戰。」
李淺墨後背一挺,感覺到那胡人少女硬塞進自己手中的纖手,感覺到虯髯客那一語中的凜然之味與濃烈的生趣,心情一時竟然豁朗起來:師父說得沒錯,這個世界,畢竟還是有很多東西是如此有趣,如此惹人玩味,又如此引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