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灣白水在夏日裡明晃晃地漾著,水面上波光粼粼。這裡是渭水與一條支流交匯處的河灣,幾十匹馬兒正在那淺灣裡飲水。那一灣水本已映得人心明眼亮,更哪堪那幾十匹馬兒點綴其中。只見那群馬兒匹匹驍駿:紅的、黃的、白的、黑的……在這河灣的一方明水中投下一條條倒影,映襯得河邊的青草越發碧綠齊整。
本來這一帶風景就靜美如畫,又值初夏,正是草木蔥蘢之際。此時芒種已過,農事頗閒,正是閒暇好時光。誰想就在這河灣附近,卻響起了一片殺伐之聲。那廝殺之聲聲勢頗大,竟似有好幾百人在對陣拚殺一般。這裡本靠近帝都之側,卻是什麼人這麼大膽子,敢在這太平年間,京畿之地展開攻伐?
——卻聽得一聲痛呼聲起。
另有一個年輕沙啞的聲音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不痛快!」
原來距那河灣好有半里遠的去處,有一片雜樹林。那林前的一片空場裡,聚集了好幾百號人。那是兩班人馬正在廝殺。奇怪的是,那兩班人馬俱是突厥裝扮,短衣怒馬,髡發紋身。兩支人馬身後不遠處各建著兩所穹廬大帳,大帳之側,餘下的就是一溜兒五人一落的羊氈小帳。那些小帳篷群星搭拱斗似地襯得那兩頂穹廬大帳越發威武。
而牙帳密集處,有一側還高高地建了一桿五狼頭大纛。一時只見——大纛之上,狼頭嘶風;大纛四周,幡旗羅列;大纛之下,分戟為陣。
空場間那片沙地上,這時已攪起了滿天塵土。那五狼頭大纛下面,卻擺著一張胡床。那胡床裝飾極為華貴,螺鈿密佈,就是突厥部中左右賢王坐臥之具,想來也無此華麗。
此時胡床之上,半倚半臥了一位貴族公子,只見他瘦削的臉兒,薄薄的嘴唇,長相分明不像胡人,卻一身胡人裝扮,穿了條只有突厥人才穿的鞣皮褲兒,赤著腳,光著上身,頭髮用一枚金環束住。
這時他光著的上身在太陽底下汗珠兒閃耀,正興奮地用一隻腳不停蹬踏著胡床。眼見己方部下又有一人負創倒地,他忽然一躍而起,在胡床側邊僮兒手裡接過一把狼牙鐵棒,手按著一個壯奴的肩,竟以那壯奴為馬,直衝進陣中。
鐵棒起處,當者披靡。只聽他邊舞邊大笑道:「他日我若為天子,使我有天下,當率數萬騎疾馳至金城,解發袒衽,委身思摩,縱橫搏命,豈不快哉!」
與他對陣之敵中,一名壯年敵將卻高聲笑道:「願誠如太子願!」
他聲音一出,只見戰陣之中,兩方對陣之人一時人人放下兵器,跪地歡呼道:「願誠如太子願!」
那貴公子看著滿地黑壓壓拜倒的人頭,一時哈哈大笑,隨手棄了那根狼牙鐵棒,拍拍胯下壯奴,大笑道:「好了,我餓了,今天且玩到這裡,我要吃東西去了。」
他那頂穹廬大帳前,此時正支著幾口大鍋。
那大鍋俱是純銅所製,當時人稱大銅爐,此外還有六熟鼎。這兩樣東西,就是尋遍整個長安城,只怕也找不到比它們更大的了。
只見那幾口大鍋中,這時正整頭地烹著牛羊。那貴公子隨手一揮,指向一匹馬,笑盈盈道:「那匹馬兒不大中用了。」
一語未完,就有他帳下豪奴,飛奔過去,捉著那匹馬,四蹄一捆,登時摞倒在地,一刀結果了性命。更有他手雜役在旁邊準備好了幾大桶清水,不一時,整匹馬的皮已被熟練地剝下,沙地上殷殷地浸滿了血水,空氣中一時湧起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兒。
那貴公子似全不介意,還很喜歡聞那味道一般,鼻子專門向空中吸了兩下,隨口笑問手下健奴道:「今兒的肉是哪兒偷來的?手腳可還利索?別又留下什麼把柄,惹得那些鄉巴佬兒又去長安尹那兒哭告。」
他手下笑嘻嘻地稟告著那偷來的兩頭牛的來歷,果然所用手段大不地道:卻是用一根竹竿子,一面懸了鐵鉤,上面裹滿了牛最愛吃的青草,草上還撒了鹽,引得那牛來吃。牛一吃,鉤子就卡在喉嚨裡面,待奔上前頂人,又被竹竿隔著,待要逃,又被鉤住了,只能乖乖地跟著人走。
那貴公子聽罷大笑,邊笑邊還跟身邊他適才對敵之將說道:「叔父,你卻不知,這個還不算有趣……記得那一次在孟頭坳偷牛,偷得最是精彩。事後我叫人打聽,據說那個鄉巴佬兒事後去告,說是他家牛圈建得稍微遠了一點,半夜就聽到牛兒痛哼,似是得病了一般,天冷,他也沒理論,沒想清早去看,卻見他的那頭牛還在,也還活著,只是四條腿被生生卸了下來。丟了腿的牛臥在雪地裡,那傷口被雪凍住了,所以失血不多,一時竟不得死。他自己怎麼想都想不通,好好的一頭牛,怎麼過了一夜,就少了四條腿呢?
「……哈哈,我記得那天正是大雪,這輩子,要數那天那頓牛肉吃得最是痛快!」
他身邊的叔父聽了一時也不由哈哈大笑。
——原來這貴公子並非別人,正是當今天子所出,已故的長孫皇后的長子,當今的太子李承乾。他是嫡長子,自然也是太子。今日,他是趁著父皇巡幸東都之際,得了空,在這渭水之濱,與自己的叔父漢王元昌帶領府下家奴,披掛起來,兩軍對陣,自顧自尋樂呢。
李承乾幼長戎馬間,因為出生在承乾殿,所以得名承乾。他少負聰明,極得父王李世民喜愛,在涼州期間,他還年幼,使其裁決庶政,行事頗合大體。及至稍長,李世民每次出門巡幸,就留下他來監國,那時他所為卻也頗合於禮。沒想年紀越大,就越來越耽迷於聲色犬馬。
他還有個脾氣,就是極愛突厥風俗。每每得空,最愛跟他那個也愛玩樂胡鬧的叔父元昌,各自打點起手下家奴,給他們披掛好了,倣傚兩軍對戰。他們這對戰,可是真槍實箭,也真有傷亡的。如果有家奴敢稍露怯弱,他輕則鞭笞,重則腐刑,所以人人畏懼,再不敢怯縮不前。
他又最愛親自帶人去民間偷盜牛馬,長安城周圍百姓聞得其名已久,也久已苦之,所以每次提起他來,就忍不住人人搖頭。
……這時他手下已在地上鋪好了錦茵繡褥。他與叔父漢王元昌也就席地而坐,旁邊相陪的卻是封師進、張師政、趙節、杜荷等一干人等。只見他的屬下用偌大的一個金盤端上一隻烤全羊來,他揮匕割切,言笑晏晏,一時賓主甚歡。
樂了有一時,遙遙的,卻聽那邊水面上,傳來了一陣音樂之聲。
李承乾先還沒注意到,及至聽到了,不由大喜。一拍大腿,放聲道:「這回出來得匆忙,我就想著,怎麼算怎麼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就沒想起是未帶上那些教坊子弟。此時有酒有肉,豈可無樂?小的們,快去給我看看,到底是哪兒來的人,居然帶得如此好樂隨行。他們也太會樂了!且叫他們過來,給我們也樂樂。」他手下答應一聲,忙忙地去了。
那音樂聲卻是從河上傳來,溫溫雅雅,樂而不淫。照說這調調本該不合李承乾的脾胃,他一向最愛的還是胡樂胡舞,喜歡那跳蕩熱鬧的勁頭。可能是因為今天這天光水色,加上那音樂聲不經意處適時而來,他一時不由也聽得爽心動耳。
他隨意遠遠看上了一眼,卻見那邊河上,正駛過一條不大不小的船,船身並不見華麗,只似中等人家的遊船,他的家奴正在河岸邊吆喝著喊停呢。他身為太子,除了懼怕父親李世民外,餘下人等,如何放在眼裡?一向又為人奉承慣了的,所欲無不可得,也就沒太在意。
沒想他們這兒說笑了好久,卻還沒見家奴帶了樂人過來,他一時不由就有些怒意,隨手一揮,對身邊俊僮道:「去給我看看,是什麼人,我叫他、他們還拖拖捱捱地不肯過來!那小張奴辦事越來越拖拉了,你過去跟他說,再不肯來,給我捆了來!」
那俊僮答應了一聲連忙去了。不一時,就已折返,卻是一個人回來的,並沒帶上樂人。李承乾忍不住面露怒色,就待發作。卻見那俊僮臉色尷尬,生怕他發怒,口裡期期艾艾道:「殿下,來的是……魏王。」
李承乾臉色就忍不住一變。
——原來這魏王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與他同為長孫皇后所生之子,也是他的弟弟,李世民的第四子:李泰。
長孫皇后共育有三子,長子李承乾,次子李泰,幼子李治。李世民平生敬重這個賢妻,雖然加上嬪妃所生,共有十四個兒子,卻對這三個兒子格外另眼相看。
自從長孫皇后故世後,李世民不由將對皇后的思念之情也轉移到這三個孩子身上。不說別的,單看他為東宮太子所選擇的輔僚,如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績、孫伏伽、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人,俱是一代名臣,也俱說得上是一時之選,就足可看出他的良苦用心了。
李承乾的脾氣極為暴躁,可李泰的脾氣卻和他這個哥哥大是不同。他因為見到父王自登基之後,一洗當年戎馬習性,專以儒術治國,所以投其所好,廣交文學之士,李世民聞之大喜,專許其開府,府下設弘文館。那李泰心有別圖,也就此廣招天下士,歷時四載,編撰成《括地誌》一書,共五百五十篇,送呈宮中。李世民覽之大喜,賞賜綢縑不下萬匹。
李承乾與這個弟弟一向不合,又一向暗自疑心李泰要奪自己的儲位,並且情知,那個弟弟此時正等著抓自己的把柄好告密的,不免對他就有著七分怒氣外加上三分怯懼。這時一聽來人是他,一時忍不住沉吟。卻是他身邊的交好杜荷開口問道:「我見他們已停船了,也靠了岸,那魏王正在河邊做什麼?」
卻聽那俊僮回稟道:「小的去時,魏王就已上了岸,聽說太子在這邊,就說要過來拜見。這時,他正在河邊品賞咱們的馬兒呢。」
聽他說起馬,李承乾面上不由大有得色。要知,河灣裡正在飲水的那幾十匹馬,匹匹都是他的心愛,也是費了極大的苦心才搜羅來的。李世民嫡出的皇子三人中,只有他最好弓馬。只聽他忍不住笑吟吟問道:「那大肚子說了些什麼?」
——李泰生得腰腹肥胖,為此,李世民專許他宮禁之中,可以乘坐小輿,卻不知為這一點寵愛,李承乾不由對李泰更多恨上了一分,所以私下提及,只稱呼他這個弟弟為「大肚子」。
只聽那俊僮回道:「他先看上了菊花青,說不錯,可惜太瘦了,然後一匹一匹品評下來,竟沒有一匹可入魏王眼的……」
他未說完,李承乾已是大怒道:「他又懂得個什麼馬?只會裝模作樣吟詩作賦糊弄父皇歡心罷了!」
正發作間,卻見杜荷直衝他努嘴,一回頭,卻是李泰到了。
只見李泰一身羅衫,天雖熱,卻沒像李承乾一樣光著頭,而是戴了頂輕紗小帽。他一身裝束閒適,只腰間佩了一塊玉。那塊玉,也是李世民御賜的,自從領了這賜後,李泰就從不曾離身。
李承乾看到那塊玉,更覺得不順眼,微微「哼」了一聲,輕慢地道:「你來了?」杜荷等一干人等已忙忙站起身來。李泰對漢王元昌與太子行罷了禮,笑問道:「太子今日好興致,卻在這兒做什麼呢?」
卻是杜荷代李承乾笑答道:「太子見閒暇無事,不敢耽誤辰光,雖說大熱的天兒,還是與漢王會同,一起來演習演習兵馬。」
李泰含笑四週一望,笑吟吟道:「果然是塊演習的好地兒。有了這地方,再不會像上次那樣為踐踏了莊稼而惹得父皇責備了。太子果然從善如流,行事越見謹慎。」李承乾臉上就忍不住泛出怒色。
杜荷忙接口道:「魏王難得雅興,泛舟奏樂,今日卻也得閒。」
未等李泰答話,李承乾已在旁邊先冷哼了一句:「他不泛舟,想騎馬,也要哪匹馬兒乘得了他,怕不把馬都給壓塌了。」
那李泰果然腰腹肥胖,不過大肚能容,聽了這話,也沒收了臉上笑意。杜荷卻連忙幫他轉彎,笑向魏王道:「說起馬,太子這一向惦記魏王。上次得了匹好馬,還專門急急給魏王送了去,不知乘用可還舒適?」
聽他這麼說,李承乾一時不由顏面轉溫。
原來,前日,他為譏諷魏王,因得了匹烈馬,就叫手下把那匹烈馬給李泰送去,說上次與他在宮中相逢,看到給他抬肩輿的那兩個僕人被壓得著實可憐,皇帝既垂拱天下,仁愛愛民,一向不倡導以人為畜馬的,新得的這個牲口又慣能負重,所以專送來供王弟騎乘云云……
這是他無聊時跟他的心腹們幹的一大暢快事,這時聽杜荷提及,不由就喜笑顏開。
卻見李泰輕輕搖了搖手中扇子,面上訝異道:「啊,那匹馬原來是送給我的?多謝太子見愛!可恨我當時不在家,手下人收了,想來是笨奴才們不會傳話,只告訴我馬性太烈。我以為太子因為這馬兒太烈性,不好騎乘,所以專送來讓我代為調教的。我現在已調教好了,正要送還給太子的。」說著,他拍拍手。
他自己乘船而來,卻另有家奴在岸上跟著。早有人飛跑而來,聽了指令,疾傳了出去。那岸上跟著的人,不一時就牽過一匹馬來。
李承乾拿眼一望,他送給李泰的原是一匹烈性雄馬,誰想牽來的馬兒還是那匹,卻耷頭耷腦的,精神萎靡。
卻聽李泰笑道:「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想著是太子托我之事,當時就叫人辦了。」說著他又歎了口氣,望向錦茵上李承乾的腿,面上若有憾色。只聽他頗為同情地道:「何況,以太子的腿腳,遇上這樣烈馬,哪怕再喜歡,只怕也有心無力,如何騎得了這般烈馬?所以我就叫人把那畜生給騸了。現在,這畜生性子料已綿軟,正適合太子騎乘。」
李承乾眉毛一跳,幾乎忍不住就要當場發作起來。
原來他幼年患病,從小落下個足疾,有一條腳不大靈光。平常走路,不免常有些一瘸一拐,所以此後才變得如此愛馬。他又最好顏面,就是日常在家中,也常以一名壯奴負他代步,再不肯歪歪扭扭惹人恥笑。
這本是他平生憾事,最怕被人提及,沒想今日被人當面直戳到痛處,還是那個讓他最為痛恨的弟弟,一時怒得臉上青筋直跳。
李泰卻洋洋自若,恍如不知,依舊含笑道:「不過照常說來,這匹馬兒也不值得費上這麼大事。它腿腳雖還算好,卻既不驍駿,也算不上真正烈性。不過以太子一向秉性勤儉的性格,不吝以駑馬代步,這才是讓我最最佩服的。」
李承乾早已被氣得喉嚨都直了,眼見他毀了自己一匹好馬,又嘲笑自己的足疾,忍不住從牙齒縫裡吐出了幾個字:「你又懂得什麼馬!」
——他這下可真是心疼。要知,那馬他當時雖脫手送給李泰,卻也知道那是一匹良駒,只是性子暴烈了些,再沒想李泰下手會如此之狠,竟一刀把它騸了。他年紀雖較李泰大些,有時行事也過於殘暴,但那還是像一個孩子似的殘暴,他這時心疼那匹良駒卻也是出自真心。
只聽李泰含笑答道:「小弟雖不慣騎乘,但當今皇上以馬上得天下,雖不能馬上治之,我們做兒子的要是連懂都不懂馬,卻也太過不恭了。不說別的,《驊騮經》小弟也算熟讀過幾遍。不信,太子可以隨意考來。」
說著,他哈哈一笑:「說起來,我今日出來,卻也有三分之一算是為了一匹烈馬而來的。」他望望那匹被騸了的馬,「據我府上的瞿長史說,那匹馬兒,可要比這匹強上太多了。」
杜荷生怕他兄弟當面鬧僵,眼見李承乾不接話,忙含笑問道:「剩下卻是為了什麼。」
李泰輕搖羅扇道:「為一把快刀,還有……名姬。」
——烈馬、快刀、名姬!
這三項卻是李承乾平生摯愛。但李泰一向性不耽此,不知為何卻扯到這上頭來?
卻聽李泰含笑解釋道:「各位不知,近幾日來,我因為太子生日將至,算計著要送太子幾樣小禮,就吩咐我府中的瞿長史留心探訪。各位想來也知道瞿長史心思極細,他很費了一些心思,才在這長安城中,尋到了這三樣寶貝,分別是烈馬、快刀、名姬。我今日出來,本打算趁此閒暇,就與弘文館諸學士共同品鑒下,看這幾樣東西到底拿不拿得出手,沒想在這裡卻碰上了太子。」說著,他衝下面一揮手,「請瞿長史來。」
卻聽他手下笑道:「瞿長史早在這候著了。」
李泰一轉眼,果見一個中年男子就在身側。這中年男子不是別人,卻正是那日西市中參與樗蒲之局的那個。
只聽李泰含笑問道:「老瞿,咱們還算計著怎麼送太子一點小禮,沒想擇日不如撞日,我一點孝悌心動,可巧兒今日就碰上了太子。你那幾樣東西可已備妥?」
瞿長史含笑道:「殿下吩咐,敢不速辦?」
說著,一揮手。不一時,只見一個赤腳胡人就牽過一匹馬來。
一見那馬,李承乾早已支稜一下站起。
——果然好馬!只見那匹馬兒通體棗紅,鬃毛飛揚。牽著它的胡人生得矮小,越襯得那馬兒來得高大。那馬兒甚是暴烈,雖被那胡人攏著韁繩,一步一步牽來,卻不時地掙扎,那矮小胡人簡直就有些帶不動它。
這時它被牽到筵前,眼見到這麼多人在座,那馬兒一時被撩起性子,突地一聲長灰,人立而起,帶得本抓緊了韁繩的那矮個胡人都恨不得被它帶得拔地而起。那胡人不由動怒,拿起鞭子就在它身上抽打了兩下。
那馬兒脾氣卻更暴,一怒之下,脖子一甩,竟把那胡人帶翻在地,然後蹄子落下,竟重重地踩在那胡人腿上。
只聽得「卡吧」一聲,那胡人的腿骨想來都斷了。
跟李泰的人一見之下,不由大是動怒,紛紛圍攏,就待鞭打那馬。
卻聽李承乾激動地叫了一聲:「不許打!」說著就趔趄靠前,「誰敢打它,我先把他廢了!」
李泰的隨從一時不由怔在當地。李承乾早忍不住,竟忘了自己的腿疾,也不顧在人前露醜了,更忘了叫那健奴代步,三兩步竄到那馬面前,仔仔細細地看那馬兒的腰、腿,面上喜色外露。要不是這馬是魏王帶來的,幾乎就忍不住嘖嘖稱歎了。
李泰也在後邊跟上,靜靜地看著李承乾狂喜的神色,等了一時,才開口問道:「太子,這馬如何?」
李承乾性子雖壞,卻大是直爽,直截了當地回了聲:「好!」
李泰卻歎了口氣:「說起來,這馬兒,只怕比太子前日惠賜的馬兒還要好上一倍。」
李承乾卻搖了搖頭。他的目光都捨不得離了那馬兒,喃喃道:「不!」
眾人都以為他不會輕易給魏王好臉時,他的眼神卻放出光來:「何止好上一倍?簡直好上十倍百倍。前日那馬再好,也不過凡駒,否則我怎捨得送你?可今日這馬兒,簡直……簡直……」
——因為這一匹好馬,他幾乎像已忘了跟自己弟弟的夙怨。
只聽李泰歎道:「馬是好,可惜卻如此烈性,你看它連主人都踩,真不知何等人物才降得住它。」
李承乾卻一回頭:「好馬豈能沒烈性?沒有烈性也就不叫好馬了!」
他簡直是熱切地在為那馬兒辯解。自己人已走上前,靠近那馬。他確是懂馬的,沒兩下那馬在他手下明顯略安靜了下來。李承乾一時不由大是得意,回頭望向李泰,頗有些顯擺的意思。
沒想他卻望到了李泰那樣的目光。李泰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那條傷腿,目光中若有可憐若有同情的意思。李承乾心裡就像被針刺了下。
卻聽李泰笑道:「王兄既然喜歡,小弟就買下相送好了。」說著,他又盯了一眼李承乾的腿,「只是,這牲口養一養,看看也就罷了,王兄萬萬不可騎乘。如要騎,不如我還是先牽回去騸上一刀吧。否則,太子這腿……」李承乾一怒應激道:「你就看我騎它不得?」
李泰的目光卻像膠住了他的傷腿,喃喃道:「可是……」
他的目光還是盯著李承乾的腿,為了禮貌,不忍明說一般。風度大是謙謙君子。李承乾被他目光早激得怒發如狂,這時不管不顧,突然一按馬背,人已飛身而上,故意用傷腿一踢那馬,怒道:「今日就讓你看看我到底騎不騎得它!」
——旁邊一眾人等已是大驚。
只聽杜荷、趙節、封師進等已齊齊大叫道:「不可!」
李承乾不管不顧,哈哈一笑,靴都不穿,赤著上身,雙腿用力一夾,也不待再上鞍轡,奪過一條馬鞭,就已策馬飛奔出去。
只聽李泰也虛虛叫了聲:「王兄小心……」
只見筵席那邊,連漢王元昌這時也忍不住站起身來。他望向李泰,卻見李泰面上神色乍看若驚若怕,可深看下去,只見他一雙略嫌小的鳳目裡,滿是威稜稜的笑意與殺機!
那馬兒料來從不曾被人騎坐,這時猛地被人騎了,一時驚怒之下,只管發足狂奔。這邊,李承乾手下的好手張師政怕他家太子出事,已忍不住一提身形,就箭一樣的追了出去。
眼見他躍起的身形,疾如電閃,如不是當此緊要關頭,只怕旁人就要忍不住為他喝上一聲「好」!李泰看到李承乾手下居然有此等矯健好手,目光不由略顯深沉,面色卻依舊不動。
眼見那匹棗紅神駒越奔越快。可它奔得雖快,跑得卻極為顛簸,大是不穩。它似打定了主意要甩落背上的騎手,專揀不平的地方跑去。
李承乾開始坐在馬上,還故示從容,伸出一隻手臂向後連揮,示意無事。可再沒料到這匹牲口如此亡命,沒兩下蹦躍,他就已忍不住用雙臂去死死抱住馬的脖頸。
可那匹馬兒太過悍烈,幾番甩他不掉後,竟轉了頭,沖百餘丈外的一棵大樹直奔過去,竟似要一頭撞上,與騎者偕亡的架勢。
這邊李承乾手下已急得人人惶恐,大聲吆喝,個個發步狂追,卻哪裡追得它上?眼見那馬兒就要撞到那棵粗可合抱的大樹上面,李承乾不由也嚇得面色發白,本能地就是一閃。
他這一閃,馬兒卻也是一閃,跟他閃的卻不是同一個方向。
那馬兒一閃之下,已繞過那棵大樹,直向河邊奔去。
可它從樹後轉出來時,馬背上已不見了李承乾的身影。
李承乾手下人等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如若太子出事,他們這些跟著的人,怕不要人人獲罪?
那張師政分明是一個技擊好手,緊追在後面,可他再快,卻如何追得上那等發瘋的駿馬?只聽李承乾的手下一片惶急地呼喊:「太子……」
李泰望著那空著的馬背,卻忍不住輕輕噓了一口氣。
卻忽聽有人大叫了一聲:「太子還在馬上!」
眾人急切看時,果然,李承乾只是整個身子被甩在了馬背的另一側,只剩一雙手勉力抓著那馬的鬃毛,還有用雙腿拚力夾在那馬肚之上——此時他再不能鬆手,如若鬆手,怕不要被那馬兒踏得個筋分骨裂?
一縷笑意忍不住就掛上了李泰的唇角。
但這時已無人有心思去理會他的神情。李承乾手下此時已人人情急,都知以太子那一條傷腿,就算暫時夾住,斷不能持久。有人已閉上了眼不敢再看。只見不止張師政,連上趙節、杜荷、封師進……連同漢王元昌,稍懂技擊的,不懂技擊的,都在分頭狂追。那馬這時卻直向渭水邊奔去,那河邊正有棵大柳樹。而懸在馬肚下的李承乾分明已經力竭,如不是太好顏面,只怕已忍不住大聲求救了。
就在這時,耳尖的人忽隱隱聽到了一聲:「畜生敢爾!」
那一聲低歎聲音甚輕,夾在眾人驚呼裡,幾乎就聽不見。可李泰身邊的瞿長史忍不住眉毛就是一跳。卻見,那馬兒已奔到了靠近那棵古柳邊上,李承乾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鬆,人就要從馬肚上跌落。
——這一落,怕不正要碰著疾踏而下的馬蹄?
眾人忍不住情急如狂,人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就在這時,卻見那棵老柳背後,猛地躥出個人來。
那人簡直是掠地而飛,草尖從他衣襟上劃過,他竟似比奔馬還快,一抄手,已抱住了李承乾,然後帶著李承乾,整個人險之又險地從那馬肚下疾鑽而過。鑽過之後,更難的是只見他居然免起鶻落,登時止住身形,輕輕把李承乾就放在地上,人已長身而起,追風一般,衣衫飄蕩,一探手,抄住了剛剛奔過他們身邊的馬尾,然後,輕如柳絮般,拉著那馬尾,順勢一蕩,極飄忽地一個大迴旋,就已穩穩地坐在了馬背上。
他身子上了馬,卻並不用手去抓馬鬃或抱向馬頸,只是一隻手在馬頸上輕輕地拍著。在場不乏高手,在一眾高手眼中看來,他分明已動用了胯下的坐勁兒,用力在催壓那馬兒。
那馬兒果然承受不住,漸漸放慢腳步,不時扭頸,一陣陣低聲嘶灰。
那人卻只是輕輕摩挲那馬的頸部,似在安慰它一般。眼見那馬兒慢慢就安順了。只見那騎者驅著那馬兒,兜了一個小圈子,已重又轉回到李承乾的身前。
李承乾猶自倒臥於地。那人彎腰伸手輕輕一撈,已把李承乾撈上了馬背。然後,他就這麼橫抱著當今的太子,驅馬而回。
奔了幾十步,他已碰上了疾趕而至的張師政。
卻聽他輕輕地笑了笑,身子飄然下馬,伸手就把面色慘白的李承乾遞給了張師政,另一手,卻同時把馬韁遞了過去。
張師政連忙接了,驚喜之下,還未來得及想到說什麼話,怎麼致謝,卻見那人微微一笑,轉身已飄然遠去。
——眾人這時方才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個個面面相覷,只覺手心裡都是冷汗,心裡一時都慶幸不止。
只有李泰沒有盯著李承乾。自從李承乾得救後,他就把眼望向那洒然而去之人的背影,一雙眼中,目光深不可測。
好一時,他才轉望向身邊的長史瞿庭杞。
那瞿長史也為眼前這突然一幕驚住了,說不出話來。這時見到李泰目光,便已明白他的意思,知道那目光是說:給我查清這人的底細,便緩緩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卻見寧可躺在地上也拒絕張師政攙扶的李承乾忽然一躍而起,面色雖猶帶蒼白,卻放聲大笑道:「過癮,過癮!再沒有比今日騎的馬更過癮的了!」
他才從驚嚇中醒來——卻依舊不改他一貫張揚悍縱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