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唐 第二部 劍器 序 言
    「……夫天子之劍,以燕溪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

    ……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

    這一篇莊子《說劍》,用行書寫了,被裱在虎庫正堂的屏風上。

    字是王體,深得《蘭亭》神韻。

    這幾行字是出自李世民的手書,那幾個「之」字,更是寫得靈動異常。「天子之劍」的「之」字斜斜裊裊,如佩如系;此下,「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的四個「之」字也各有不同,俯仰生姿。如一人昂首低回於天地間——仰天欲問,顧世慷慨,或長眺以縱目,時低回而有情……活脫脫現出寫字人的風範來。

    「虎庫」是李世民宮中專門收藏兵器的地方。李世民少愛弓馬,年即長而不衰。如今,他就坐在他的字下。

    他面前有一張大案,案上放了好幾把劍。他正用手輕撫著其中一把。

    這把劍古意斑闌,劍身奇闊,名為「巨闕」。

    李世民笑道:「這把劍,若使叔寶持之,立於明德宮門前,面前方磚百步,兩側古柏夾列;一劍巨闊,開闔如斧,當可令我大唐生威。」

    ——叔寶即是秦瓊,他字叔寶,不以名聞而以「叔寶」二字聲震天下。史書稱其:「……每敵有驍將銳士震耀出入以誇眾者,秦王輒命叔寶往取之,躍馬挺槍,刺敵於萬眾叢中,百不失一,莫不如志!」後進封翼國公。

    可惜於貞觀十三年時,他就病死了。病中瀕死時還大笑:「我少長戎馬間,平生所歷兩百餘戰,數度重創,出血數斛,安得不病?」

    其英風豪氣,響徹一世。

    李世民似在懷想起自己平生所歷戰陣,心中不由也激昂慷慨。隨手又取過一把劍,那劍形體虯媚,鐔色蒼綠,李世民彈之一歎:「太阿太阿!可惜敬德亡矣,否則正配此卿。」

    他放下「太阿」,因想起亡臣故友,一時不由追思無限。

    ——秦叔寶與尉遲敬德俱為他帳下虎將,而二人起先與李世民俱屬敵對,但歸降之後,君臣相得,共事甚歡,可偏偏都英年早逝。

    李世民此時也是步入中年之人,追思之下,忍不深歎?

    好一刻,他一推面前之劍,凝視案前之人道:

    「天下名器,盡收於此矣?」

    那案下侍立的卻是全朝廷上下,唯存的可以自由出入虎庫的「天策府」三個護翼首領之一、覃千河。

    他沒看向李世民,而是看著他身後之字。

    那字,其實不只是李世民一個人寫的,裡面包含著包括他在內的太多熱血中人的情懷。

    他與李世民本為布衣交,李世民登基之後,他就與袁天罡、許灞同隱幕後,為天策府三大供奉。覃千河的一把「長河劍」,號稱天下獨步,代李世民管理「虎庫」也自順理成章了。

    他看了李世民一眼,回道:「那要看陛下以何而論了。」

    「如僅以劍器論,天下之劍,論起雄闊沉厚,明銳犀利者,只怕無過於此。」

    「但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劍在不同的人手裡,就會有所不同。」

    覃千河攬過一把「青萍」,並不脫鞘,隨手舞出了個劍花,那輕靈之劍登時開出了個碩大的雨花。

    劍身彷彿是承不住那花的碩大與重,輕微振顫。

    只聽覃千河道:「如僅以家世論,有的劍在一姓手裡,所持長過數百年,久經磨煉,只怕亦可謂為名器。比如滎陽鄭家的『質樸劍』,崗頭盧家的『振衣劍』,土門崔家的『歲寒劍』……此外江左王謝二門的『烏衣』『朱雀』,博陵崔氏的『至遠』,遠的承於前漢,近的傳於西晉,在那一姓人手中,磨礪俱有數百載,表閭裡之高風,振一姓之族望,哪怕如今不得入仕,沉湮於草野,只怕猶未可輕視。」

    他一收劍,「而如以劍術論,古有越女、猿公,今有西河劍器、碧鐔門、大野荊棘之屬……這數派,薪盡火傳,世稱高門。其門下弟子,往往劍術精絕,如《莊子、說劍》所謂:『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是足可把一把凡鐵使出名器也不及的妙用來。」

    「這些大野子弟中的高卓之輩,朝廷也並未盡能收羅入自己網內,只怕不能說天下名器,盡收於此矣。」

    「且如以四海論,海外扶桑國的『空桑流』,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國的『懷刃』一脈,西域九姓胡的『火祆』,碎葉城的『碎葉劍』,東西突厥的『螫劍』……臣間有目見,多承耳聞,只怕也不敢不論及,妄自鄙薄其出於僻壤,即非名器。」

    「所以,劍器之利否,在於鑄師。」

    「而劍之功用,卻在於人。」

    「如僅以器論,那是講究『名鑄』而非『名器』了。」

    「劍可以以人名。即如當今,肩胛之『吟者劍』,一詠之下,月華失色,一擊之下,千夫辟易,陛下也曾親見。」

    「所以,欲收天下名器,不若先收持器之人。那時方可謂:天下名器,盡入我手中矣。」

    李世民連連頷首:

    「卿言大是!」

    他想了一會兒,才道:「別的我沒見過,可肩胛那『吟者劍』,長天之刺,直逼朕身側。後來連李藥師與紅拂聯袂出馬,也未能制得他住,由此即可見一斑了。」

    他展開面前奏折,邊看邊沉吟道:「所以你建議我趁如今朝廷將在西州建鎮,安撫西域,壓制西突厥之際,赦免普天下藏於草野的流刑死罪之犯,讓他們帶罪建功,往戌西域?」

    「這即是你所說的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秦皇可惜不見於此,空銷天下之兵鑄為十二金人,不數年而天下板蕩。好、好、好!欲收其器,當先收其人,卿所言大是。」

    他撫膝而歎:

    ——「此策甚佳,卿速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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