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唐 第一部 教坊 第七章 雲韶變
    於穆烈祖,弘此丕基。

    永言配命,子孫保之。

    百神既洽,萬國在茲。

    是用孝享,神其格思。

    太廟之前,鐘鳴磬響。教坊九部中的雅樂部正在恭唱著這段郊廟歌詞。

    這般場面尋常可難見到。所謂「宮懸四面,天子樂也」,這是郊廟歌詞中「享太廟樂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銜接《肅和》、《雍和》、《壽和》、《舒和》……最後又歸結為《永和》。樂章之間又以大明、崇德、鈞天、大基諸舞雜錯其間,儀仗華麗、場面浩大。

    所謂「宮懸四面」,是殿中每面用石磬及編鐘各一架,架上安金銅仰陽,一塊塊銅飾擦得珵亮,金燦燦的,還用鷺鷥、孔雀羽毛作為裝飾。架兩面垂下流蘇,都是彩翠絲紱制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應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面上皆有彩畫。共動用樂器計有:簫、笙、塤、箎、琴、瑟、築、將竽等。每類樂工十二人。樂工皆頭戴平幘,身穿緋色大袖的衣裳。此外,有登歌者十數人,舞者六十四人,雜錯庭中。另有協律郎兩人。那協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執翠桿,綠衣大袖,他們手中翠桿一倒,奏樂就開始了。

    太廟本是皇帝專門用來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這祭祀之樂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於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這裡本是皇室禁地,尋常人等到不了這個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帶著,卻奴也到不了這裡。

    這時他們正隱身樹梢,遠遠地看著太廟之內諸般舞樂。如果不是肩胛酷愛此道,也不會不憚勞煩地專門趕來這裡看這雅樂部盡逞所能的大場面。他雙眉微皺,神色間如有所得,卻似乎這樂舞又不為他真正所喜。卻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見到這般場面,又有肩胛在側,他那久被壓抑的小孩兒脾氣也釋放了出來,吐了吐舌頭,想:怪不得師父宗令白一旦見黜,於教坊九部中備受排擠,到不了這種地方,就會變得那樣地傷心如許。

    他低聲問:「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場面?」

    肩胛注目場內樂師齊奏的盛況,簡略答道:「是當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們給他上謚號為『太武皇帝』,又奉廟號為高祖。今天是他靈主入享太廟的日子。」

    卻奴先只是模模糊糊聽著,那些謚號廟號在他幼小的心裡如風過耳,全沒在意。卻忽地回過神,想起那日在太僕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說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爺爺!

    他把手摸到頸下,用手握住頸下懸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覺得一陣恍惚。那女子曾給他講過他的家譜,從什麼涼武昭王說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淵。

    他努力回憶著,這時只聽太廟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維唐,長髮其祥。

    帝命斯祐,王業克昌。

    配天載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錫無疆。

    只見場中幾個舞者這時正周旋其身,引頸俯仰,把一頭濃密的長髮在那廟堂之間舞動起來。那太廟裡滿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頭,一切都是乾枯謹澀的。可那長髮卻像人身體上的枝葉,森森密密,在那滿地青石間舞起一片生命的叢林。

    這舞大是好看,有一種別樣的懷念之意。相傳突厥人如逢喪親,常會截發嫠面,以示哀痛。頭髮一直是人體生命的表徵與榮枯所繫。沒想在這太廟祭歌中,竟還會有這樣的長髮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這祭舞裡為何會夾雜上這長髮舞。

    卻奴恍有所悟。他本來還沒什麼感覺,這時忽想起那個蒙面具的女人說起過自己的奶奶來。她說奶奶當時也是這樣的一頭長髮啊!當時她站在床上,長髮可直垂於地。那濃密的頭髮,帶著濃重的女性生命體征,密沉沉地舞進這空曠的太廟裡。卻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聽說過的太廟諸舞中,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段「長髮舞」了。那舞中,還關涉著一段雀屏中選的傳奇——當年那麼金碧輝煌的屏風,孔雀尾上,斑紋如目;那密不透風的長髮,那北周的王族驕女,那烽火中走過來的姻緣,一旦死去,入享太廟,在一個皇帝心中,原來對此也有眷戀。

    ——記得那面具女子說,一旦爺爺病好,就會接自己回去的。

    ——現在看來,他是再不會接自己回去了。

    這麼想著,卻奴並不覺得傷心,只覺得一陣惘然。他不想再在樹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緒,由著他慢慢爬下樹來。

    下得樹來,卻奴忽見遙遙地有一個人在衝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過去,那是太廟牆邊的陰影,那陰影裡有一個老婦人站著。她穿的那面斗篷和戴的那張面具卻奴認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那間宮殿像整個用雲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涼,還是那樣半明半透的涼。日光打進裡面,也像給冰鎮住了。哪怕陽光還是暖色的,也不過像一片洗舊的、薄薄的明黃的絲絨,覆在那廣寒如水的雲母石上。

    厚實的木門高及一丈,兩扇門洞開,從門口掠進去的光線被冷靜出了紋路,一線一線的,像織機上來不及成幅的紗,千絲萬縷地繃著。

    除了柱子,門內什麼都沒有,只是空闊。一地都是雲母石鋪砌,光潔得水漫漫的,只是細看下會發覺那水是乾的。那地上積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個女子就那麼折著腰俯在地上。她的整個上身折下來,撲在自己的膝蓋上。松花色的羅衫輕委於地,只裙底細細的闌邊露出一點薄紅。漆黑的頭髮沾在雲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頭髮和自己在雲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膠著,膠得不可分開。

    那女子自己蓋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勢,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這殿中的陽光也是凝定不動的,彷彿時間在這裡沒了意義——深宮歲月長,這深長的歲月中,只耳畔的長髮間,露出塊羊脂玉般的頰。

    卻奴靜靜地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

    好久,他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娘。」

    那女子一抬臉。四周的一切都光潔如水,一切都擦得珵亮。可她那張臉,在這一切淨亮中透出一種只有人才會有的潤澤。

    那樣的肌膚,細膩到可以融化掉人的目光。然後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靜好,難描難畫,竟一筆筆清清楚楚地描畫進人心裡。

    她就像那已失傳的樂舞中未曾失傳的意蘊。

    ——因為她的名字,就叫雲韶。

    卻奴距離那女子不遠,總共不過二十步。

    可其間的光陰,卻是九年。

    隔著這九年的光陰,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覺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遙隔。一瞬時醒過來,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來,像眼裡伸出了手,想招卻奴進去。卻奴也急切地想走進去。可他無意識地低頭看到了自己的腳,忽覺得,自己腳上的鞋子,實在……有一點兒髒。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間似明白了他的顧慮。

    然後,那才升起的靜靜的親情裡,猛地摻雜了一點什麼東西。那東西梗在兩人胸口,呼不暢吐不出,像一塊巨大的悲愴。

    卻奴只覺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滿滿的,憋到最後撐不住,湧出來。兩人之間的路上一時鋪滿了眼淚。那淚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滯,一瞬時,卻奴就撲到了那女子身上。沒有說話,語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攬在孩子頸上,一手攬在他腰上,過了好久,心裡只掙扎著一句話:「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種可以到此為止,渴望時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會兒,卻奴心口的石頭才略略被淚水沖開,也才說了一句:「這麼久,你為什麼沒來找我?」

    雲韶靜了靜,她望向這大殿四周高聳的牆:

    「因為,我是被關著的啊。」

    兩人又都沒話。好有小半個時辰,雲韶才歎了口氣:「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國喪,要不是儺婆婆好心,我怕是永遠都見不到自己的硯兒了。」

    「硯兒?」

    「是啊,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硯嗎?」

    「小硯?」

    「對,硯台的硯。生你的時候,娘躺在一張冷得跟硯台一樣的床上,所以給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硯。」

    「你生下來時,好小,那張石床上蓆子都沒有,更別說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掙坐起來咬你的臍帶,咬啊咬啊總是咬不斷。床邊只有一隻白蠟,看到血流在石床上,跟攤墨似的,所以你還有個小名叫淺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硯,字淺墨。」

    卻奴怔怔地聽著,他這幾年的光陰像終於跟那遙遠的臍帶接上了口。而這對接,讓他猛感到生之意味。

    卻聽雲韶微笑道:「你就是在這兒生的。這兒是雲韶宮。你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裡有個雲韶廳,可這兒還有這麼個雲韶宮,只怕你沒想到吧?」

    母子倆細細地說著些似乎不相關的話,哪怕回憶帶著傷痛,可這時宮裡哪怕依舊浮動著薄白的色澤,一瞬時也不再顯得那麼冰冷,而讓人回憶起、一點點……奶香。

    卻奴把頭探進雲韶胸口。

    雲韶把唇貼在他頸上,耳朵後,一塊塊細細地親著,伸手一塊一塊摸他身上的骨頭,顫聲道:「怎麼這麼瘦!」

    卻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結實著呢!」

    說著,他退出身子,帶著股孩子式的好勝,一連串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他翻著翻著,就翻得高興起來,竟繞著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雲韶盯著他的肚臍,傷心地看著他的肚臍因為瘦,根本不成為一個「眼兒」。當時打的結還那麼硬突突地突著。可能為他情緒所染,終於還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輕揉道:「這孩子,都不容娘說一句嗎?」

    卻奴猶不服道:「連師父都誇我利落呢。」

    「師父?」

    卻奴一本正經起來,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雲韶聽得眼睛一亮,低聲道:「還是我兒子有福氣。聽儺婆婆說,那可是個大有本事的人呢!你這十幾天是不是一直跟著他?儺婆婆說早就找到你了。可你既在他身邊,她也就不擔心。她倒有點怕怎麼把你從他身邊帶開呢。能叫儺婆婆都怕的,想來必是個了不得了人物了。」

    卻奴卻一臉天真地問:「儺婆婆,就是帶我來的那個老婆婆嗎?她總戴著一副面具,她很厲害嗎?」

    雲韶笑道:「她是厲害。以前烽火連天的時節,還全靠她一手護著你奶奶和你……爹……他們,才平平安安地走過來的。現在她老了,可宮裡的供奉侍衛,都還沒誰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麼不早點兒帶你走?」

    雲韶的神色暗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氣。」

    「他要是生氣,你的小命……」

    她輕輕一歎:「何況說到底,她再厲害,也終究不過是個女尚書,也是個女人呢。」

    「何況,她就算不把自己當成李家的人,也是當成竇家的。跟我,終究山隔海遠。」

    靜了靜,卻奴輕聲問道:

    「娘,我聽儺婆婆說過,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嗎?」

    雲韶輕輕一推卻奴,聲音忽冷淡下來,彷彿兩個人一下子就隔了個千重山萬嶂嶺。

    只聽她壓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許你叫他爹。」

    卻奴一愣,有點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開的身子上又貼了貼。

    雲韶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覺不忍,低聲道:「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的,但、等到咱娘倆再見,更不知又是何時了。那些關於你的由來,也許也該讓你早些知道。」

    她輕微揚起頭。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

    說起這三個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裡大大地不同。」

    「你可能聽儺婆婆講了。按你父親那面算,你們李家,從祖上起,就大是風光。從什麼你爺爺的九世祖涼武昭王說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將。」

    「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都是統領別人,讓別人家低頭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為娘從來都不想打聽。只不過,他也是從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中走出來的,脾氣很是暴烈,對這世上的一切,從來都予取予求的。這世上總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們李家就是這樣。對別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顧惜,要不怎麼得了天下呢?」

    「娘這邊,可寒微多了。從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過是樂官。娘小時,你外祖父一開始還是前隋的太常寺樂令。那時娘還小,可從小,生得就……漂亮。」

    說起自己的美麗,她的口氣裡,竟說不出的惘然悵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憶起往初草木披離的世界,總忘不了這世上那橫來的摘擷的手。

    「因為這漂亮,所以娘小時,多多少少,都帶著份少女的虛榮吧。娘十幾歲時,你爺爺已經建國了。你外祖當時還在晉陽宮,後來就跟著唐軍,入了長安,也在太常寺管轄下做了不大不小的樂令。

    「你外祖父這一輩子,可能算沒什麼出息吧,只會教幾個弟子,弄那些樂器。娘小時候也好弄這些。從小,就被你外祖父教著習樂、跳舞,又自負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轄的那片小小的天地裡,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這長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時全不知道,覺得這世上,只有穿著綠衣的子弟們弄著簫管,彈著琵琶;這個世上,所缺的,不過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麼一場舞,讓旁邊人都誇你娘的舞跳得多麼多麼的好。那樣,娘心裡就會高興的。總以為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這個世界,不安穩的也安穩了,不圓滿也圓滿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著這樣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邊的那些樂師們一樣。不管一地瘡痍,不管餓著肚子,不管怎麼受欺凌,陷在這行,只管一直這麼彈弄下去,就那麼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時自己跟身邊看的人,都以為華燦著了。」

    「那時娘還有個師兄,叫做宗令白。」

    卻奴詫聲道:「宗令白……」

    卻見她的臉上忽無端地升起許多遐想,許多緬懷。

    雲韶的臉上略微一笑,像想起曦微的晨光裡那些青草的澀味。

    「他就對娘很好。可惜娘當時雖知道這種好,卻驕縱於這種好。他的好些話,娘都不聽的。那時你外祖已經老了,樂戶門裡的事,好多都是宗師兄來做主了。那一年,東宮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樂意去奉承。娘那時也是年少,自以為心氣高,無論如何都想去。其實娘本來並不屬樂籍,這樣的歡場,沒必要去自找著奉承的。

    「但那時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無論如何,覺得自己既懷著這一身舞藝,怎麼著也該出去壓別人一頭,露一個臉兒的。你宗師叔本來不許我去的,可我偷偷地還是去了。我混在軟舞的隊列裡,只穿了一件白紵衫,因為那時也真自傲,覺得自己無論穿什麼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兒,眾人的眼光,想來都掃不到別處去了。

    「那舞隊都還戴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臉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雲韶』本就是這樣。舞可通神,人臉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覺褻瀆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體,只要一個人褪去皮相,那麼一骨一身地舞動。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東宮,事後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穩下,事實是怎樣地震盪不安著。你爹當時是東宮太子,不過他是那種就擅長在不安中找尋歡樂的人。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雲韶微微抬起臉,哪怕自己都自傷,覺得不該這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地放出光來:「那一天的排場很大。終於輪到我們上場了。我是最後入場的。直到我上場,你宗師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認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見到他面色慘白,汗如雨下。我當時心裡還在笑: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麼?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場再沒人見過的最好的舞給人看……

    「那一天,我們跳的,就是『雲韶』。

    「舞隊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紵衫。樂聲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師兄,忘了場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覺得那些樂師,分明是把手中的樂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腳下,踩在上面,如踩雲端,軟綿綿的。更因為一個小女孩兒的虛榮,覺得滿場的看客都靜了,把目光,鋪就軟軟的緞子,鋪在我腳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後來,略微回過神,才發現一隊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斂袖退下,滿場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種感覺,得意於那稠人廣眾中可以讓所有同伴斂手服輸,清場般的感覺,得意於殿中間舞茵上留下來的空曠。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雲舉霓垂,心逐樂飛,跳得自己都覺得自己飄然飛起來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顧無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樂,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腳下。只有雲、衣袖與風,在舞茵與廊柱之上飄飛著。

    「他們都覺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極致,以致此後終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卻奴聽著他媽媽說著,看著媽媽的臉,覺得她當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來。

    可接著,他聽到媽媽的口氣裡忽隱含淒涼。

    那淒涼之因他本來猜不出來,卻感覺得到。一點不安也種進他的小心眼裡,只聽雲韶接著道:

    「直跳到燭影初上,帷幕齊垂時,我突然發覺,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一起來跳舞的不見了,奏樂的不見了,連那些看客們也不見了。

    「四處杯盤狼藉,紅茵錦褥間,燭煙淡膩,只有一個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後面,一雙沾著酒意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她的聲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來。酒闌笙歌散,我從來沒見過舞宴罷處,原來是這樣餚殘酒冷的場面。」

    「空氣裡到處都是肉和酒的味道,還有殘留的人的氣味,有一點點膻,有一點點臭。羊油蠟的氣味熏上來,我就覺得自己累了,沒了力氣,腹中空空的,有一點兒想嘔。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為自己這樣的舞跳下來,會跳進雲端日邊,睜眼看時,仙樂繽紛,漫天霞彩。可沒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來,落在那已經起皺的舞茵之上,見到的卻是這人間的夜——吃了、喝了、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帶著血絲的……

    「那一晚……我雙腿的力氣都跳盡了,整個精神都跳沒了,剩下的,發現自己也只不過一具肉身,沉膩膩地酸痛。那時我都不喜歡自己了,覺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這渣子……竟還會有人喜歡。那晚後來,你爹就……」

    雲韶忽然硬住了不說。她似又想起那樣的一夜,那本來華美的大堂,在一場宴席過後,滯著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來自己以為那麼華麗的舞茵,現在燭光下看來也沾著污跡。因為這時看得近,因為自己這時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橫直不論,怎麼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具舞剩下來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無知覺的、自己也不喜歡的肢體。

    可這肢體被人擺佈著從累贅的、有著汗味的、全皺了的白紵衫裡剝了出來,像抹布抹過的死魚。

    然後、那男人俯了下來,銳著他的肉,鈍著他的肉,又銳又鈍地插入自己……

    ……那些記憶,都是混亂污濁的。

    她用冷宮歲月洗了這麼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場記憶。

    那記憶裡唯一掙落下來的……她目光望向卻奴……是當時那一小團肉。

    那團肉現在長大了,那團屈辱的肉原來也有著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試圖長大的力量卻有一種乾淨的穿透力,似乎就藉著眼前這正在生長的生命,刀一樣地剝切開自己當初那污損之夜,那無時無刻不灌入鼻中的各種酒肉餘味與人間臭氣組成的記憶,重又剖白出一個乾爽的自我與一個乾爽的孩子來。

    雲韶忽一把摟住她的孩子,摟得那麼用力。

    他長大了,她虔誠地感謝他這場長大,是這長大、是這孩子、是這條命,救贖了她當初那不忍回顧的過去。

    哽咽著……她喃喃地說: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後來就有了你。」

    卻奴一時判斷不清他娘的情緒,只覺得她將自己如此關乎生命地愛著,不由把小臉蹭到了她胸口。

    雲韶略略平靜後,才又接著說:

    「好多事我都是後來才知道。我聽說,當初宗師兄是怎麼被別的衛士生架出門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門外求著放我回去。現在我都不知道他曾在門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沒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時最新鮮最驕傲的玩物。他把玩著我,巴望著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擁有把玩著我,又擔心著怕人看到他擁有我。因為他不肯讓和他擁有同樣權力的父叔兄弟們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虛榮心,人年輕時,愛誇耀的,總是要誇耀的。就是那段時間,我幾乎認識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爺爺,你叔爺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親最要好,我聽著他跟你父親說他悶著無聊時,怎麼讓衛士駕車帶他飛馳在城郊道上,用彈弓射行人取樂;怎麼讓奴僕、妾侍數百人披甲習戰,相互擊刺,以致死傷甚眾,作為笑樂。你叔叔元吉生得極為醜陋,據說生下來你奶奶就不喜歡,不想養,還是乳媼偷偷養活的。

    「說著那些話時,你父親就與他相與大笑。我是在那時,才知道除了我樂門之外,還另有這一廣大世界的。

    「還有,這世界上,佔了鰲頭的你的父親,爺爺,和你們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憶不清,其實一共不過三兩個月。因為當時不懂,所以聽來也沒興趣。印象深的,只有一次,你父親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請你的另一個叔叔世民。我親眼看到他們在酒中下的藥。然後,你世民叔叔喝下去,肚子突然作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時的我整個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來,就是你父親的死。東宮的人先是抵抗,後來不抵抗了。秦王的人來了,聽說元吉也死了。

    「你父親說不在就不在了。然後,我就被接到了這宮裡。

    「不只是我,齊王妃早早就被接進了宮裡。她在元吉死後就跟了你另一個叔叔世民。她那樣的人,總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親死後快八個月才出生的。

    「你生時,已是貞觀元年了。」

    卻奴聽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還不懂,但他努力去記下來。

    只聽娘繼續說道:

    「其實,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後來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宮。

    「他也想……如你父親那般對我。只是那時,迭逢變亂,我像一下子開竅,打死也不從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這冷宮。

    「一開始,還不是在這雲韶宮,遠比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干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兒。就是那時,我認識了儺婆婆。

    「那時你爺爺才退位,她在宮中比現在更有勢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懷孕了。當時她還對我說:『月份還小。聽說秦王要你,你幹嗎不從了他?到時生下來,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試探我還是怎麼的,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以後,她就似對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雖說我一時不從,惱了他,他也不缺女人,從新進的他弟媳齊王妃,到原來的前隋公主,甚至還有前隋的蕭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時,虧得有儺婆婆護著,才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儺婆婆就歎了口氣,說『苦命啊,遺腹子。』然後又笑著問我,『後悔了不?要不是你當初倔強,現在這孩子也不用當個沒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個皇子了。』

    「我這輩子糊里糊塗,那以前都是一個小女孩兒式的虛榮與軟弱,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清楚了,以後一直也沒後悔。我跟她說:『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來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生活在這李家的蔭蔽裡。我求她救救這孩子。我覺得那一句話說後,她就對我態度不一樣了。

    「她也真救了你。雖說你長大得可能不容易,但你真該好好感謝她。不是她,也就沒了現在的你。娘,現在只怕也還在掖庭宮,這雲韶宮這麼好的地兒,也斷不容我待的。」

    卻奴怔怔地聽著,只覺得半懂不懂。

    但他記下了,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的。

    ……

    一張蒙著面具的臉忽出現在大門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這艷陽天,那個衰老的婆子還怕冷似的披著一身斗篷,只把一雙不畏寒冷、因為它遠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靜靜地說。

    雲韶抱著卻奴的手猛地一緊,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她的眼神裡帶著恐懼,卻突然一放,決絕而絕望地: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父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儺婆婆說,只要六年,以你的資質,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只靠得上你了……」

    儺婆婆冷辣的眼裡卻閃過一絲親和的光,那像是哀憐。

    卻奴呆呆的,不知說什麼,不知該怎麼表達,只覺得,自己必須得走。

    他受不了這個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會把娘一個人丟在這雲韶宮裡,像他來時那樣,那麼恆久地,讓娘俯在這一地雲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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