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含光門側,隸屬於左驃騎營的營宅中,一連串的跺腳聲,拍巴掌聲,吹口哨聲,使酒笑鬧聲傳了出來。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鬧。他們都是軍中將校,他們都在粗著喉嚨唱歌,唱的正是這曲《踏謠娘》。
今天是左驃騎統領於重華的生日。於重華身領虎賁中郎將之職,為人堅忍,平時御下極嚴,可是逢到他的生日,還是容許帳下同袍酣然一樂的。
這裡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可是依舊未娶。別人問他為何,他總說:「經逢亂世,要全此一身,已屬不易,更何況家小?」
他的臉本來就像個核桃,說這話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個被壓裂的核桃。
聽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現在的虎賁中郎將於重華,當年可是以技擊之術名馳一方的好手。雖說趕不上萬頃王,波羅密,風塵三俠以及星羅道中諸人的名氣,卻也算得上入流好手。連他也說全身不易,那別人又待如何?
可於重華一張乾硬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卻也不由讓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時,全國人口已過八百餘萬戶,可自從隋末離亂,人口驟降,到初唐年間,人口僅餘三百餘萬戶。
不是從那場戰亂中走出來的,只怕很難理解活下來的不易。
——天下軍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願而加入軍籍的?現在他們活下來,當真是從屍坑裡爬出來的。那過往的日子,當真是:鎧甲生饑虱,萬眾以死亡!
於重華的家佈置也極為寒肅,可以說全無鋪陳。照說以他現在的地位,斷不致寒苦至此。
人皆重輕暖,生命的欲求枝枝葉葉地開散出來,開成滿廳滿室的鋪設,開成錦茵玉褥,爐瓶三事,瑞腦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舊堂敝室,寬敞是寬敞,卻簡陋到了極點。
可你只要一看於重華的臉,就會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樂趣。
讓他還稍顯有一點人味的是:他還喜歡女人。不過他既無妻子,也沒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過是「夜半來,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歡看到那些女人的臉,因為相貌的記憶總會勾起一些牽扯。他想像中的女人,不過是一些遙遠的、只可偶然一觸的溫熱的身體。
他甚至都不願費力去尋找,總是由帳下小校隨便找來哪個女人,他也就會隨便留下。
他營中帳下的同袍都對他的怪癖深感駭異,甚至私底下常開玩笑地猜測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何情狀,由此牽扯出許多穢語。但在那些滑稽猥褻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涼也就那麼輕易地滑了過去。
廳堂上將要舞弄的諧戲正是《踏謠娘》。
有唐一代,還沒有後來劇情那麼複雜的雜劇,《踏謠娘》可謂當時最流行的諧劇了。
這劇的起因是這樣:相傳北齊時,有一人,姓周,皰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歡自稱為「郎中」,沒事愛喝個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進了門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過,常常逃出門來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顧眾人圍觀,人越多越來勁兒,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地,還是不停地追打。
這本是人間極常見也頗為哀慘的一景,可能因為太過常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時,丑著一張酒糟鼻的臉,擺動著一雙羅圈的腿,姿勢太過好笑,後來,這原本悲慘的追打竟成為當日街坊間的一樂。
接下來,這場景被優人模仿,到處搬演,傳為笑樂,以至後來傳承下來,竟成為一出有名的諧劇。
唱這出諧劇時,觀眾從來都預先準備好了笑——那是一種對比式的快樂,這快樂是無情的,它讓觀眾產生一種身份高出戲中人一大截的滿足感,跟雨天躲在屋簷下等著看別人在街上摔跤一樣地快活:自己正穿得乾乾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馬上就要滾上泥了。
屋中現在就是這麼個情形。人人都在等著演《踏謠娘》。只是不知他們現在已這麼快活,接下來那優人怎麼還能把這興致撥弄得更高些?
今日請來唱這出《踏謠娘》的卻是張五郎和談容娘。
他們是一對夫妻,算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兩個角色。
張五郎又喚作張郎當。「郎當」是粗話,被這諢名形容的人個子矮小,容貌醜陋,整個人一眼望過去,最觸目的就是他臉上那個通紅觸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會了小孩兒們一句歌謠,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後面惡毒地唱:「紅而光,臘盡春回狗起陽……」
他卻從不惱,得了空兒還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賭瓜子兒,有時輸了就讓那幫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帶著一種快活,那是一種人人樂見的自輕自賤的快活。可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種磨牙似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兒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卻美艷異常。
如單憑良心講,他妻子談容娘也不過中上之姿,遠當不上什麼曉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麼一對比,一個滑稽、一個謹飭,一個委瑣、一個清皎,就讓人覺得這女人著實有一種婦人式的美艷了。
談容娘在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風流。可你如果見到她,可能會覺得: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澀的婦人?傳說她表面清謹,骨子裡卻極為風流放誕。他們兩個,一個滑稽涕突,一個風流自肆,難怪她男人成了長安城有名的「鬻妻」者。傳名到後來,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種符號了,你若說哪個男人「張郎當」,被說的人會視為奇恥大辱。
他們最多的客人還是長安城中處於中下層的商人與軍士。那些邀他們來演戲的客人,常常會拿出酒來,盡著那張郎當來喝,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張郎當在千杯不醉中,極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從他嘴裡冒出了:「但多與我錢,吃餅子亦醉,不煩酒也。」
這句話流傳極廣,以至後來形諸文墨,載入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跟他們舞弄的《踏謠娘》,同傳長安,俱成笑樂。
這時,那廳上坐的都是左驃騎營中的將校。
時下雖值承平,他們可大多是從戰亂中走過來的,個個都極粗糲,一個個拍著桌子鬧著酒地催著張郎當與談容娘上場。
主人於重華坐在主位上,滿座之中,只他一個雖也喝了酒,卻還能容止端正。
他看著滿座同僚的使酒笑鬧,眼中隱含著不屑。那不屑中卻也有一點欽羨之意:都是從那場戰禍中走出來的,見過了那麼多苦痛、腐肉與屍體,他們怎麼還剩有這麼多生命力來感受到快樂?
——而他,是不行的。
這時卻有兩個人正從外面走來。他們是含光門值勤的校尉。一進院子,看著廳中燈火,其中一個就笑道:「他們倒玩得快活!」
另一個道:「要演《踏謠娘》嘛!今兒請來的還是唱這個頂頂有名的談容娘了。於統領一向冷冰冰的,大傢伙兒在他手下也壓得太久了,今日難得一回,大傢伙兒湊起來鬧一鬧也應該的。」
另一個眨眼笑道:「我知道為什麼。鄔老七前日把於統領得罪了,今日這『踏謠娘』該是他請的。聽說他已給了張郎當好多錢,不用再拿餅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於統領平日那麼冰冷冷的,可碰上臉兒雖小、身上肉卻實在多的談容娘,他那一身冷骨頭不知暖不暖得過來?」
他的同伴就哧哧地笑起來。
那同伴手裡還提著個孩子,走到廳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擲,交給廳門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廳。
旁邊人問道:「老秦,你帶了個什麼?」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趕上輪值,錯過你們好一場熱鬧!到這時才下夜。沒想運氣好,街上逮著個犯夜的孩子。別看這孩子小,也是教坊裡的,今兒下午在天門街還大大露過一把臉呢!現在談容娘上場沒?……還沒?那我到得還不算晚了。且等他們唱完了,咱們再叫這孩子上,到時咱們還有的樂呢!」
說著,他們兩個進了廳,搶過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來。
那被擲在地上的孩子卻一動不動,分明已昏了過去。
——這一天,他實在太累了,從沒經歷過的事就那麼驚心動魄接二連三地衝到他眼前,他小腦袋裡的那根弦早繃得快斷了。
何況他是如此地失望,能彌補這麼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這孩子正是卻奴。
傍晚時,在延吉坊邊,他就被「肩胛」拋開過一次。可他卻猶未死心,抖著機靈跟著他到了積慶寺。
積慶寺中,風雲變幻,到得羅黑黑、善本與賀崑崙用三把琵琶轟轟然、簌簌然地把他們自己完全掩埋起來,全然忘我,沒天沒地地撥弄起那幾把琵琶時,他猛見肩胛歎息了一聲,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來。
那時天已黑透,他遙遙地認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後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濃如酒的心事中,沒有發覺他。
卻奴只管追著,卻全忘了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時的長安,還是禁夜的。所謂「宿鼓斷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起,鼓聲斷後,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絕車馬。
一百一十坊全部關上了坊門,一個方格一個方格地彼此孤立。這以後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重罰的。
可卻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沒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機會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還是越去越遠……
卻奴想張著喉嚨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顆心跑得怦怦地,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麼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陣抓心抓肺地痛:總是無望,總是無法牽上誰的衣角,總是逃不出長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還是沿著朱雀街又追了好一會兒,懷揣著那一點點殘餘的希望,拼著那一點殘餘的腳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這希望完全被黑暗撲滅,四周的夜籠罩下來,低壓壓的,像一大幅黑黑的繭綢,那麼厚密結實地捆綁了他,再也掙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來,雙手拄在膝蓋上不停地喘。
他忽發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情願自己可以不喘,情願自己可以在這時死去,情願他從來都沒有生出來過——讓這夜壓下來,壓毀全城,壓倒這個長安,壓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這個下午到晚上經歷的一切彷彿一場夢,夢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賀崑崙的上下跳脫,有如那羅黑黑風雨驟至、雷電無憑的暴怒,還有、那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筆的嵯峨……可這些都已滅盡,睜開眼時,只是一眼望不盡的無望的黑夜。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兩行淚從眼底漲滿出來,一個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麼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個小孩兒似的哭,可這哭怎麼也止不住,先開始還只是默默的,接著變成抽搭,接著、都快變成號啕了。
——可就是哭,在別的小孩兒多少有點兒要挾的意味,他卻能要挾誰呢?
——他還怕,這一哭,會發洩得自己什麼也不剩。
多少年來,他不自覺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來壘成一道壩,讓那壩內的勇氣慢慢漲高起來,積蓄起來。
他怕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兩個下夜的校尉。
那兩個校尉正走走說說,不時粗魯地笑著,走向他來。
這時一個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聲。
他們本不是長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隸屬於禁軍,捉拿「犯夜」並非他們的差使。可這時見到這麼一個孩子,尤其是在厭倦的站崗之後,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帶著一種無聊地想看這個孩子怎麼癟著嘴哭的興致,他們逼近卻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卻奴一見到他們迫來,反不哭了。他飛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兩個校尉怒聲道:「媽的,真是一隻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門緊閉,沒有任何遮蔽物,卻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們還是很費了點力才捉到他,一人提著燈就戲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聲道:「咦,你可是下午東西市斗聲時爬上高樓的那個小孩兒?」
卻奴不答。
見那人正跟同伴解釋怎麼見到過自己,稍露疏虞,卻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著雙腿一掙,起身就想逃走。
那漢子粗魯地罵了一聲,另一個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卻奴後頸,就把他打昏了過去。
卻奴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鼻子裡腥腥的。
正是從鼻子裡流出來的鹹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拿手一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擲在地上,鼻子碰到石頭流出了血。
他一時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裡。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肩胛」,他就那麼搖曳著一身長衫在這樣的夜裡從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這兒,他還是感到悲傷。
可他的眼還沒全睜開,耳朵卻先已甦醒了。他耳中只聽到一片粗野嘶啞的笑聲,笑聲中還有人唱著:
「踏謠娘,和來……」
卻奴的身子一抖,廳上的諧戲分明已演到高潮!
這齣戲開頭一般是一個素裝婦人——要有一些美態的——哀哀苦苦地哭,念著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牽枝猶帶情,無端狂夫來攪擾,拋墜塵泥心已驚……」
這唱段本甚悲涼,可不容這悲傷牽動觀眾,一個羅圈著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兒就上場了。
他一上場就歪著脖子梗著張臉,探著他那酒糟的鼻頭問:「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們別用褲襠擋著我呀!」
底下觀眾就會一笑。
然後他猛做「看見科」,盤起一條腿,脫下一隻鞋,再做「絆倒科」,「爬起來科」,接下來就追著她打。
這齣戲本沒什麼情節,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和那個酒糟鼻子的漢子之間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們一定要逃得婉轉,打得滑稽,就是這成就了數百年來讓士民歡樂的極趣。
——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眾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見談容娘衣衫不整,只見看眾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著步,有人拊著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癲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只見種種酣狂隨著那踏謠娘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只見几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酒水順著鬍鬚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著——因為那唱踏謠娘的女子年紀雖說輕不輕,卻別有一種婦人風韻。
她青衣皎面、團團似月,皓腕纖指俱帶風情,尤其這燈光下看來,實在是、太引人亂情了。
——這麼美的婦人正在挨打,打她的還是個羅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麼,這卻喚起了一眾人等的興奮與快活。
只見他們都顧不上自謹了,明知主官在座,猶自呼喊號叫地叫嚷開來。
就在這一片叫嚷聲中,卻奴望向廳內,然後他不由怔住,幾乎無意識地,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娘……」
雜聲那麼大,卻奴的聲音也是才醒過來的,那麼小又那麼含混不清,可廳上弄戲的那婦人卻似聽到了。
只見她猛地回頭,於滿廳輝煌燈火外,夜極闌珊處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淚忽然流下來。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剛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過是在做戲,也一直不用真個流淚。
廳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為何來,只覺她臉上表情楚楚可憐,不由掀屋頂就爆出一聲「好!」
談容娘的眼神中卻一脫演戲時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懼也有哀憐。
卻奴只看到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樣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麼怯怯縮縮地站在廳外,那麼的孤弱,那麼小的……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要當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得不當一個小孩兒。
卻奴眼中的淚猛地瀰漫。
其實,他與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閡的。從他懂事起,從他知道別人眼中的「張郎當」與「談容娘」是什麼樣的形象時起。
可這一眼,穿心透腑,於人世的炎涼間穿透出來。只一眼,該瞭解的就都瞭解了,該心傷的卻遭慰撫了……
可張郎當追打的舞步猛地纏住了談容娘,不容許她小小地分神一下。
卻奴愣了愣,他從來沒見「父親」演得這麼賣力過,可他這時偏偏這麼賣力著!
——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還是已發現了所以更不容娘這麼為自己牽開心思?
卻聽張郎當帶著酒醉的怒氣問道:「前日,你卻是幹什麼去了?」
談容娘一怔。
這話原來是他多加出來的台詞。
卻見他一指身邊左席上的參軍鄔老七:「你去了他家裡,還把我獨自拋在前面,你跟他進了後面,磨磨蹭蹭,等出來時,髻兒也歪了,衣衫也竄了,臉上的胭脂都亂了,你都是幹了些什麼出來?」
談容娘哭道:「郎中……」
旁邊人就一聲哄笑——前日,果然鄔老七曾經召張郎當與談容娘去他那裡演戲並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當時也在座。至於後來發生什麼,大家也都心中明白。這時猛地被張郎當念白念出來,不由陡然大樂。
那張郎當醉得歪歪斜斜,卻沖鄔老七座上奔去,像要廝打他的樣子。
鄔老七陡然遭戲,又笑又惱,又不好太當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張郎當推了出去,直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郎當就勢作模作樣地苦臉道:「呀,這漢子力好大!我且找個軟的評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著見他又選中了一人,還是指著他向談容娘逼問,又要追上去廝打。
旁邊人都笑道:「何兄弟,原來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個『軟』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張郎當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張郎當當然又是誇張地倒地。
眾人哄堂大笑中,張郎當不斷另尋人插科打諢,又不時被人推倒在地。這重複的嬉鬧卻惹來一陣又一陣的大笑。
被他這一逗弄,整個大廳已鬧得像個馬廄似的,連一向謹嚴的於重華也面露笑意。
卻奴在廳外怔怔地看著,只覺得血、呼呼地一下湧上了頭,接著又從頭上冰涼地跌落,落到腳底,落得一個頭空空的,跟個木頭也似。
這時張郎當猛地一指主座:「過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這個英武氣概的老官兒?」
廳中一寂,因為從來沒人敢拿於重華開玩笑。
可接著,眾人終究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於重華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顏莞爾。
張郎當就蹣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勢已極疲憊,費力攀上於重華面前的案幾,隔案做與他廝打科,卻不敢當真把手抓過去。
於重華笑看著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覺有傷威嚴。待要厲聲喝止,又不願掃眾人之興。
那張郎當自謂得計,回頭沖眾人做了個鬼臉,偷偷道:「尋了半天,這老官兒卻似個好欺的。」
說著,他扎手紮腳地就撲倒在那案幾之上,兩腿亂彈,伸手就向於重華抓去。
於重華含笑一格。
跟隨而至的談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於重華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著看張郎當會怎麼慘被震得飛出丈許。
連張郎當自己似乎都料到,回頭做了個苦臉,像是早料到這下屁股會摔成八瓣一般。
滿屋哂笑聲中,於重華的臉色忽然微變。他奇特地目光一熾,望向張郎當。
張郎當的手這時正纏住了於重華的手。
然後只見談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於重華胸口貼了一貼。只一貼,貼罷即退。
眾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卻見談容娘臉色煞白,張郎當滿臉漲紅,全不再有做戲之意。
而於重華、於重華猛地站起,一隻手抓住張郎當的手,微微地顫著。
眾人詫異已極地看向談容娘,連樂師手裡也停了,廳中猛地一寂。
卻見談容娘臉上做戲時的哀容已一掃而盡,現出一片果決的神色來。
眾人這時才見她手中提著一把白刃。
那刃長不過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發抖,那刃尖上,卻一滴滴,靜靜地滴下了血。
於重華已面色慘變。
他的手一抖,這時終於發力。
只見張郎當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個觔斗,就倒坐於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磚上,眾人只聽到一聲悶響,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於重華支案立著,怒目望向他夫婦二人。
張郎當一臉的汗,也一臉的話,卻一句也掙不出來。
卻是談容娘聳身長立,厲聲道:「當年你重傷之後,得『萬頃王』救治,此後靦顏求歡,得為『萬頃王』股肱重任。可是後來卻賣主求榮,暗殺『萬頃王』於歡笑之際,還寸磔了『萬頃王』死後不肯服從你的子弟數十人,挾功歸唐。你以為,這事就這麼了了嗎?」
於重華一咬牙:「已經十年了……」
談容娘容色一黯,有若歎息……十年。
接著卻猛然一振:「不錯,十年!」
接著她仰天悲嘯:「十年謀刺,十年潛忍,我們明知你功夫遠高過我夫婦倆,你以為我夫婦倆這十年過得是什麼日子?」
於重華呀於重華,你也有今日!」
接著她環顧四座:「今日大仇得報,便是我夫婦絕蹤之時。」
說著,她伸手一拉丈夫張五郎,人已撲出廳外,一把挾過還怔著的卻奴,就向黑夜裡逸去。
第五祠是一所破敗的祠堂。
祠堂裡巢著很多蝙蝠。
祠堂門吱地一響,人一進來,那蝙蝠就被驚得大片大片地飛去。
它們的翅膀扇得空氣裡滿是灰塵的霉味。剛進門,卻奴就忍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談容娘就掃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個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卻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後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為上面那一點還沒有點上。
最後這一點叫做「點主」,相傳只有經過這最後一道的「點主」,死者的魂靈才會注入這方木牌,得以在後人的供奉裡永生下去。
這靈牌一直還未點,談容娘默然良久,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墨,將手指用舌濡濕了在那塊墨上摩娑著,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頂端點去。
那墨點出一個瓜子形的墨跡。然後,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裡還積有最後一滴血。
她把那滴鮮紅的血就向那墨點上點了下去。
門外的長風忽然湧入,吹得談容娘供奉在木主邊上、才點燃的一對蠟燭一陣撲縮。談容娘臉上也神情慘淡,彷彿那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從那漸已消盡的烽煙中吹來,風中還摻雜著白骨與鐵血的氣息。
——沈法曾其實是沈法興的弟弟。
沈法興是隋末豪傑。沈法曾雖不如他哥哥風光,不曾稱帝,當時卻擁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稱「萬頃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個人物了,一度擁湖倚城,坐統萬餘子弟。
可這樣的慷慨豪情畢竟消折於渴望天下一統的民心向背裡。
談容娘輕輕拍了拍那木主,舉止間有一點親狎的神氣。
——當年,她與張郎當不過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張郎當在亂世中曾受過沈法曾的大恩。不過今日,既然是他們償報了沈法曾的殺身大仇,這一點「平等」總該還給他們了吧?
談容娘那輕拍而落的手指裡彷彿含著歎息……十年了,從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慘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已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年搭給了你。
她含笑輕輕地轉過頭來,也難得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卻奴說:「從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這一笑,既不似平日裡對待卻奴那清謹冷肅的「娘」的形象,也不像她平時待人接物時猛然孟浪過頭的風流放誕的樣子,讓卻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還是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談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門外,她指的是張郎當。
「他對它……」
她伸指輕輕彈了下那木主:「……簡直就像一條狗一樣地忠心。」
「有時我都不忿,憑什麼要這麼不管他死著活著都忠心對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輕嘲也有戀慕。
她不好跟卻奴說的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初戀也是「它」——那個木主上名字曾經附隨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給張郎當做妻子的。她愛過沈法曾,那時他是「萬頃王」,曾那樣的仗義疏財,又那樣的自大可笑;那樣的魁梧英壯,又那樣的虛名蓋世。就算她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已更能充分認清楚自己初戀過的男人,卻也還是覺得,只有那樣的男人,才適合做一個女孩兒情竇初開的愛戀吧?
可他把自己送給了張郎當為妻,當時這也是出於她的一句氣話。她本是沈法曾親手救下來的「義女」。沈法曾是這樣的男人,強橫時自然強橫,磊落處也盡自磊落,他是絕不可能染指自己親手救下,以後一直放在宅中養大的義女的。
亂世倥傯中,他偶然發現談容娘已經長大,就笑問她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當時不知怎麼會那樣負氣,那樣自以為倔強地回答了一句:「張五郎。」
——張五郎也是他的奴僕,當時全宅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當時居然還大讚她有眼光,說張五郎的義氣一時無兩。
而張五郎不過也是他救下來養在後宅裡的一條「忠犬」吧?現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裡,是絕不會平等地看向自己與張五郎的。
可嫁給五郎……
也未嘗不好。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對自己有點兒誠惶誠恐。
又為了她是恩主所賜,他對她的好裡多少有一點兒對沈法曾感恩的氣息。
正是這一份「感恩」一直讓她不滿吧?她其實一直負氣著,一直都想對張五郎說:「你幹什麼那麼低賤地忠信於他?其實,好多處,他又何嘗及你?」
但她一直沒說。
直到後來,她終於沒機會……也終於懶怠去說了。
她微微一笑,對卻奴道:「他對我們夫婦有過大恩。」
——可笑的是:他們視之「大恩」的,對沈法曾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救下,不過是隨手之舉,卻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感念這場「大恩」,那像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過於感念著這場「大恩」,也就永遠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讓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平視於他,也終於……一直被他小視著。
談容娘的眼裡有一點謔笑的風情,如同她平日裡用以誘惑得男人無法自持的風流放誕,因為她已認清了這場人生的荒謬之處。
她跟張五郎生不如人,雖經學藝,終究力弱。他們永遠無法以舉手之勞還報沈法曾對他們也不過舉手之勞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許,分毫不差。力弱者想要筆筆算清差不多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於重華的背叛了,在那樣的時世,恩仇無算,有幾個人是可以全部承擔的?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她這麼想著,眼中謔笑的風情更濃了。
卻奴卻只是困惑地望著她。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於這個「娘」的感覺。不像「爹」,他可以簡單地恨他。可娘……她一邊做著讓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邊謔笑地自嘲著。總是有這樣的眼光,讓他從來都摸不清她。
談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過我。」
卻奴一愣。
「在郭參軍家。」
談容娘淡淡地道。
——這孩子不是個平常的孩子,這點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來時他不過兩歲,就算記事早,以前的記憶多半已模糊了吧?可從他懂事起,聽得懂別人的閒言碎語起,他小小年紀,竟想依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來作出判斷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戲。為了報仇,他們夫婦一直力圖親近的就是那些左驃騎營的軍官們。那日,也是如預先算計好的,張郎當先「醉」了,她跟著郭參軍進了他的內室。
郭參軍是個不置產業的蕩子,門戶低淺,她當時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偷窺自己。然後憑她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那是才不過七歲的卻奴。
她當時並沒動怒,也沒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樣地灌了郭參軍幾盞酒,然後,點起一支香,郭參軍就睡著了。她陪著那個睡得死豬樣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過多少個這樣的男人坐過一夜?這樣的夜晚,早已不讓她驚駭了。
從沈法曾以後,又何曾有過男人令她心情聳動?可讓她驚駭的,卻是窗外那個她明顯感覺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卻不動,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親眼看到旁人詬病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嗎?她知道自己第二天會多少故意地有點釵發未整地離開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會跟那個郭參軍開玩笑。
她瞭解一個男人的虛榮心,沒有一個人會承認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覺,連那女人碰都沒碰上一下。她久已是個出名的風流婦人了,雖說他們心裡都會疑惑,但終他們一生,為了羞恥心,他們都不會說出真相來的。
而她,將保住一個「下賤」的聲名。那是他們夫婦苦求不得的。於重華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從那個亂世走出來,自保之力極強,戒心更強,武藝又非他們所能望其項背。不如此,他們無法接近於他。
她看著卻奴,卻奴猶是怔怔的——因為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就是,就憑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兒,別人為何會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謠言諑諑,他一個小孩兒身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地難堪之重,可他一直,還未曾仇恨過這個「娘」。
——因為,他沒找出任何理由。
談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自從知道這孩子追蹤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向他解釋。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她本早已決定不告訴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張郎當。可她覺得,自己必須告訴給他。
她叫卻奴附耳過來。
然後卻奴聽到她在自己耳朵邊輕聲地說了一句:「其實,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卻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點說不出的真誠,也有一點說不出的狡黠,一隻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騙了,說我不是清白的。但我從頭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說不出的清白的。」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那簡直不可能是真實的。
……從一開始,自從沈法曾死後,他們跟入長安,偵察好久,探聽到於重華改名後的下落。然後、張五郎逼她這麼做的。
談容娘的眼角劃過一絲魚尾紋,那兩條魚尾促狹地跳,她笑笑地想……他是為了報恩……她也是。
也是,他們夫婦,雖嘗習藝,但遠遜於軍前陣中,都可以沖蕩來去的於重華。
可她當時為什麼答應了呢?還是出於負氣嗎?……也真的還是出於負氣的!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第一次謔笑地看著這些男人。她還記得,最開始的第一次,是從有名的糟爛浪蕩子,自稱「武潘安」的潘信開始的。
她記得,那一次,當張五郎假裝被灌醉,她被極愛炫耀自己在婦人中斬獲所得的潘信擁入內室時,她的心中還閃過了一絲驚怕。
談容娘掠了掠鬢,想起了那絲驚怕,像懷念起自己純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絲感動來。
她記得,接著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滿臉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靜下來,不怕了。
以她的武藝,她覺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覺得不必怕。進了屋,她忽沖潘信大笑,然後說:「你知道怎麼才可以讓你那些同袍對你嫉羨得發狂嗎?」
潘信看到一個比自己還老到的婦人,先自服了一些。談容娘笑道:「以後你我歲月正長,今天我要給你爭個面子先。你且什麼也不做,留著精神,兩炷香工夫後再精神抖擻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幾盞酒,他們說什麼都別在意;然後再進來,什麼也不做,留著精氣神兒,要再過三炷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臉上劃出幾道明顯的印子,然後再出去陪他們暢飲幾大碗酒,再進來。我再在你臉上更添幾道指甲印子,過小半個時辰你還出去,還跟他們痛飲。明天,我管教你名傳軍中了!」
潘信那廝真的信了,也如約做了。臉上還笑嘻嘻的,有一點跟她共通惡做劇的笑容。
她只是一邊笑著,一邊狠狠地在他臉上劃著印跡……男人真傻……她笑著,我可以僅憑虛榮就役使他們……等潘信第四次進來時,人已酩酊大醉。她裝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這很公平,他獲得了他想要的虛榮,她也獲得了她丈夫與她共謀的「賤名」。
談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裡露出一點煞氣。可她心中的苦味接著翻了上來。
她記得她回家時,發現張郎當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後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著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說明一件事,他一直還記著她是他的老婆!
可這老婆竟抵不過他的忠心,對於另一個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條小狗似的救過他,還為他做過什麼?
談容娘的唇角還在笑著,可那笑裡絲絲地帶上點寒氣……那以後,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訴他。
——就是不告訴他!
不告訴他自己奇跡般地竟是清白的。那以後,她才不把他當做張五郎,而時常如別人稱呼的,認他做「張郎當」。
可她心底有一絲淒涼地想:其實,不只他難過,她當時好過嗎?那仇,不是他一個人想復的!她也曾立志要為她那一場初戀復仇啊!可最終,她發覺,自己的堅執竟抵不過張五郎的忠心……她對沈法曾有過的愛,竟抵不過他對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對她的呵護,竟終究也沒抵過他對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頭無數次劃過的瘋狂的笑:這些男人啊!……這些說傻就傻,說堅執也堅執得讓人又恨又不可拋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著卻奴看著,一雙清清白白的眼望著一雙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裡包著四顆烏黑的核。
她的唇角劃過一絲苦笑:「這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知道。」
她輕輕抱著卻奴,知道以後再這樣不可能了,輕輕咬著他耳朵說:
「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好多事情,但還是會弄不懂一個女人的心的……」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只想告訴你,這個世界是荒誕的。在你鬥力鬥不過它時,你可以鬥智來愚弄它。他們其實是如此地喜歡被愚弄的!」
她拍拍卻奴的頭:「可惜,你是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脾氣,這一招你可能學不來。卻兒,我想告訴你:清白有時是個盡可獨享的私秘,沒必要讓別人知道。你學會這一點,也就會學會怎樣用譏笑來面對他們,並保護好你自己了。」
說著她歎了一聲,摸骨看相般地頭一次那麼用力地用手撫摸著卻奴的臉龐:
「可惜,你只怕終究學不會它。那你就變得足夠強吧,不用像娘這樣做個俳優似的把自己扮成小丑來保護著自己的那一點點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響起一片刀風刃響。
卻奴一驚。
他已聽明白,那是「爹」跟追蹤來的敵人幹上了。
他急切地想開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聲「爹」。
——「爹他……」
談容娘卻忽然放鬆下來。
她拉著卻奴的手坐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彷彿屋外的打鬥已經和她無關。
「不用管他。我們逃是逃不掉的,你以為左驃騎營是那麼好惹?雖說當時在座的多是膿包,於重華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見得合得來。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門外。門外張五郎的刃風她聽得出來,她好久沒聽見他這樣爽烈乾燥地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剛才傷了,可她一點兒也不急。
如她說的: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
不知怎麼,她的臉上竟現出一點安然來,有些愜意地笑,輕輕拍打著卻奴的臉。
「就讓他盡力一回,來保護咱們這蕩婦稚子吧。」
「他也實在需要,這樣明刀明槍地來一場戰鬥了。」
那句話說完,她的臉上,在多年之後,終於重新現出慈悲、憐惜……與一點兒、「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