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敢。」
說是不敢,那個甘五姑的身形還是猛地向前躥了出去。
卻聽那老蒼頭森然道:「好!我今天就廢了你的功夫。這倒不是為了以前我落草為寇時的規矩,實在是你太不知進退。你要見涵公子是斷斷不能的,而去找『七月十三』,以你身手,更無異以卵擊石。還是我廢了你的功夫,保全你一命罷。你回去後,且把醉花蔭就此解散。」
說著,他手裡旱煙竿煙火的一明滅間,已然出手。
甘五姑分明自知不敵,已全不打算回手,只顧猛向那小樓躍去。彭碗兒見到那老蒼頭出手,一爪就扣向甘五姑腰間,口裡不由一聲低呼道:是他!原來這老人就是當年與自己師傅「七竅丐」齊名江湖的「一袋煙」桑槐。他們號稱「落拓江湖老古董」,可這個當年的綠林巨寇怎麼會隱身在十九宅成了一名老蒼頭?
彭碗兒識得厲害,不及細想,見那老人出手凶狠,已不由大叫了一聲:「且慢!」
叫聲未落,他已伸手抓下牆頭一塊瓦片,直向那老蒼頭擊去,身子也一展而騰,直撲向前。
桑老人沒想到週遭還伏得有人,隨手一掌拍向那襲來之瓦。可那瓦片裡藏得有巧勁,到了那桑老人掌前,眼見要被他掃落,忽然一下散了開來,四下飛濺。桑老人不虞此變,他久涉江湖,擔心那暗器裡別有陰毒,只有暫避。可要避開這猛地散開的瓦片卻也不易。只聽他怒叫一聲,一件罩衣已猛地揚起,護住了全身上下,身子卻不由得還是左閃了兩步。
得此援手,那甘五姑已猛地一躍,拼著撕傷身體,將自己已被桑老人虛扣住的腰肋從桑老人那鐵鉤一樣的手爪中掙脫出來,帶著一串鮮血奮力躥向了那小樓方向。桑老人見她脫控,忿惱已極,一聲怒叫,人已搏起而躍,緊追而上。彭碗兒一時義烈填胸,當下疾撲上前。他此時已顧不得什麼,一路上折枝投石,全用暗器手法向那桑老人擲去。雖說這樣的擲法就是擊中了也並無傷害,可那桑老人顧念身份,被逼得還是不由不略避一二。
藉著彭碗兒之助,那女子已躍落到小樓樓底。桑老人忽然長袖一搏,帶起的勁風已把彭碗兒襲向他身側的樹枝石全部卷落,人如一隻大鳥一樣的在空中就向甘五姑頭上罩去。彭碗兒牙一咬,雙手在懷裡一掏,手裡真正的暗青子已掏了出來,只見數點烏光就向桑老人擊去。
桑老人空中怒喝一聲:「代君籌,原來是你這個老花子!你今天注定要與我為難?」
彭碗兒足間加力,已飛騰而起,不顧性命地空中向那桑老人一擊。桑老人大袖一掃,彭碗兒卻借力一翻就上了樓簷。桑老人怕他登樓,只有放棄掉那甘五姑,後發先至,與彭碗兒一左一右已落在了小樓一層的樓簷之上。他們彼此怒目對視,彭碗兒當此高手,知道黃竹棒不足以禦敵,兩隻手俱插入身側革囊之中。桑老人一雙黃瞳盯著他看去,半晌嘎嘎怪笑道:「我還以為是老花子,原來長江後浪推前浪,居然是你這麼個少年。」
他兀立樓頭,風慨極為豪雄。樓下的甘五姑自知再難趁隙登樓,只見她忽一拜倒地,望樓頭振聲高叫道:「涵公子,小女子甘五姑現在就在你的樓下,您不要再裝作聽不見。我醉花蔭血海冤情,您難道真忍心袖手不管?」
她聲音激楚,如杜鵑啼血,淒慘無比。
樓頭那盞燈火背後,卻一片靜默。
連桑老人也不再做聲了。等了有好一刻,樓頭還是沒有人應答。甘五姑忽一聲慘笑道:「真的,連涵公子您也袖手不管?算我甘五姑信錯了人了!暮雨南天叼翎燕呀,暮雨南天叼翎燕!我自知無力報仇,那今天,我索性就死在你這樓下。反正,是姓燕的要殺我,你這十九宅也總算姓燕!」
她話聲未落,一把匕首已藏在袖中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彭碗兒在她開口時已覺出不好,來不及阻擋,左手袖子一擺,一支「烏沉箸」已向那女人肘間射去。甘五姑匕首已扎入胸口半寸,猛地覺得手臂一痛,匕首無力再紮下。彭碗兒已一勢飛躍,縱落其側,望樓頭怒叫道:「還稱什麼『江湖頷』!原來是如此縮頭縮腳之輩,枉我破碗兒從小對你如此敬仰!」
他一落下,一手已挾住甘五姑持匕的左手,口裡依舊怒喝道:「好,他個叼翎燕不管,我這江湖的無名小卒卻要來管,不就是什麼凶名昭著的『七月十三』?我要他們全他媽給我滾到七月半!」
說完,他一手強挾起甘五姑,半拖半拽地就帶著她向園外躍去。卻聽桑老人在後面送了句:「丐幫暗器王代老花子的烏沉箸終於所傳得人了。嘿嘿,有徒如此,可喜可賀呀!」
彭碗兒忿意滿胸,根本無意聽他讚許,已拉著那甘五姑躍出了園外。
舊城牆外,四野俱濕。甘五姑不顧地上的泥水,一直就蜷跪在地上。
她有三十六七歲的年紀,眉目間風韻猶存,這時動也不動地跪在地上,一張臉木呆呆的,連睫毛半天也不夾上一下。彭碗兒就坐在她身邊的一塊石頭上面,半晌歎道:「地上就不濕嗎?你起碼找塊石頭坐一坐嘛。」
甘五姑還是不說話。彭碗兒又道:「你今天下午已裝死人騙過我一次了。現在又要裝成死人嗎?說吧,你們醉花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惹上『七月十三』,他們據說是個暗殺組織呀。」
說著,他歎了口氣:「你們什麼人不好惹,偏偏要惹他們。嘿嘿,七月十三、七月十三,號稱『只差兩天七月半』。據說,凡是他們接的生意,只要兩天時間,必把那要暗殺的人送往鬼域的。」
甘五姑這時才算回過來點神來,茫然應道:「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醉花蔭中多半是柔弱女子。這一次的災禍只為一個賣唱的姐妹無意中得知了關於『七月十三』的一個什麼秘密,便遭到他們這樣狠辣的追殺。那姐妹被殺以後,照說也該一了百了了。除了我們朱頂紅朱妹妹生性俠烈,打算報仇,我們都是活得很累的女子,只想躲過就算了。沒想『七月十三』還牽扯到南昌燕家的燕仲舉。據說,那個魔王不知怎麼竟花錢要他們滅了我醉花蔭一脈,所以以後的劫殺也就無休無止了。燕仲舉恨我們,只怕是為了當年慈幼堂的事。只是我沒想到,這一次,涵公子居然也袖手不管。」
說著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其實也難怪他不管。別的我不知道,可為了當年的育嬰堂以及後來的古籐庵、現在的醉花蔭,涵公子確也曾惹上過很大的麻煩,還為此受過重傷。他如今不管,我也不怪。你剛才,實在還是不該罵他的。」
彭碗兒不由怒道:「怎麼不該罵?他聲名如此之盛,遇此冤情,卻不肯出手,那就是欺世盜名!我不罵他難道還讚他?」
他忽然想起小時心裡對燕涵的欽慕,心中更滿是一種受騙感。看了一眼甘五姑,他和聲問道:「只是……你現在又怎麼辦?」
甘五姑疲乏已極地站起身:「能怎麼辦?如桑老人所說,回去把醉花蔭解散,有地兒逃的姐妹就叫她們各自逃吧。不肯退出醉花蔭的,又無地可去的,索性或刀或剪,或一根繩索,大家一起覓死好了。唉,像我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也無力活在這人世間。」
她的臉上一片慘淡。那是彭碗兒最受不了的弱者們遭遇欺凌後絕望的慘淡。他忽然騰地一下站起,卻又坐下,接著又站起,又坐下,接連折騰了好幾次,把甘五姑都折騰懵了。卻見他猛地一下從懷裡掏出了他的那個破碗,用力地一下把它摔到了一塊石頭上面。碎瓷飛濺中,只聽彭碗兒忿然怒道:「媽的,老子跟他們拼了。他們都不管,我管!」
甘五姑一臉又是感動又是無奈的笑:「小兄弟,你這份心意我領了,可是你怎麼管?今天下午,多謝你救我。我當時裝死,也是不想把你糾纏在這是非裡面。你功夫大是不錯,如果我甘五姑沒看錯,必是名門子弟,幾已可以說是當今江湖中的少年才俊。可是,『七月十三』的手底下太硬,出手詭秘無比,據說背後還有個天大的背景,這場恩怨,不是你扛得下來的。小兄弟,你原諒我直話直說。再過十年,也許你就可成為技驚一代的好手。可現在,我醉花蔭再怎麼冤,卻也不能把你就這麼牽扯進來。」
彭碗兒的臉上忽升起一絲狠辣,「我是打不過他們……」他煩燥地道:「……丐幫規矩太多,我也說不動他們來管你這碼事。那些江湖上的平衡之道,再過一百年我也不能明白。可是,要是我死了,我師傅只怕還疼我,可能就會出手管這件事。他位高年尊,也許能說動丐幫出頭呢?」
但接著,他猛地搖搖頭:「不過丐幫中的人那麼多,不缺我一個。我平時就愛惹禍,他們也早惱我了,不一定管。就算為了顏面,也不肯真的相互搏殺損傷那麼多性命的。」說著,他忽在地上的一碗碎碴中尋找著什麼,找到後一下把它揀起,接著眼中猛地一亮,伸手將一枚小小銅釘交到了甘五姑手裡:「不過,我還有它。如果我有了什麼事,你就把這東西交到我師傅手裡,叫他轉送布一袍,我跟他有一點淵源。他當年……對我很是看好,答應我師父要照應我這無名無姓的小花子好好長大的。所以,我活著,怕沒什麼用。但要是我死了,且是橫死,他那句話可是在草堂廬中當著好多人面說的,他們共同應承要我好好長大。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就算死,我惹也要惹動他來出面。」
甘五姑聽到布一袍三個字,眼中猛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可是,到哪裡找他呢?咱們不能先找到他嗎?你豈可無謂送死?」
彭碗兒卻冷笑道:「他們這些名動江湖的大高手,我們找他自然是找不到的。但如果我死了,且死得沸沸揚揚的話,不用擔心,為了他自己的話自己的面子,他也會來找你的。」
甘五姑的手忽地一縮,囁嚅道:「不要……」
卻聽彭碗兒笑道:「別擔心,就算死也還沒有那麼快。哪怕七月十三再狠,難道我就沒一點機會?而且在找上七月十三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辦。」
他的眼前忽劃過了一個長著蘋果樣面頰的女孩子的臉,他的聲音也柔緩了下來,只聽他輕聲道:「因為,我還有一枚報恩幣沒有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