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嫣落
半個月下來了,欞妹還是沒再跟自己說過一句話,從那日自己的屬下在窈娘程非手裡把她奪回了府裡。
欞妹是個靈透的女子,她想來什麼都明白了。
可裴琚的心情今天還是很舒爽。剛才他在書房裡笑問胡玉旨道:「華溶的案子結了?」
胡玉旨也笑道:「結了。」
他兩人臉上都是輕鬆的笑,剩下的,只是怎麼在欞妹口中套出那《肝膽錄》的秘密而已。她再聰明,總不過是一個女子,夫亡子失,她還有什麼寄托呢。何況,東密已經要發動。裴琚的心裡冷冷地想到了寧王。欞妹就算不信任自己,她應當更痛恨東密。到時,她那秘密不與自己說又和誰說去?何況,今天自己已暗示地威脅過她:如果她不交託給自己《肝膽錄》,自己這個兄長就要做主把她嫁到鷹潭華府去,借此,還可以更加鞏固自己與華家盟友之局。
此時,裴琚正輕衫緩步地向後院走去。絲綢的衣膚很鬆軟,他覺得衣下的肌膚還是那麼年輕,愜意地感覺內外潔淨的衣裳正在擦撫著自己的下體。
他要去的是那個沈嫣落住著的院落。
沈嫣落住的院子在裴府叫梨花院。
想起沈嫣落,裴琚更覺得開心起來——他把她帶離京中,帶到江西的這一舉動還是對的。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那又是怎樣一握的輕軟的腰?裴琚有過很多女人,可他再沒在別的女子身上見過那樣的腰。欞妹固然已稱絕色,但在沈嫣落面前,明麗鮮妍的欞妹只怕也會失色。因為,那一股女人柔弱的味,欞妹就是沒有的。
那是種徹底的,徹頭徹尾的柔弱。
柔弱得恨不得讓所有男人都渴望在其身上喘息。
裴琚想起沈嫣落當年初到裴家時他見到她的第一眼,那一眼之下,他當時腰下就覺得硬了。他當時就想——蒼天造物,這是一個怎樣的讓人一見想去欺負她的女人!
是的,她的存在就是一場徹底的柔弱。裴府中上下淌著哈拉子對她垂涎的男人想來不少吧,連父親見到她時都曾一度失語。
佔過她偏宜的也不少,不只三叔公一個,前前後後,只怕有權有勢的也很有幾個。但最後,得到她的,總歸是他。
裴琚想起自己每次壓在沈嫣落身上時她的臉色,那是:屈辱。對的,那就是一種深深的屈辱。可正是那種強烈的屈辱與更強烈的無助會更加的刺激起他的慾望。這女人真是不同的,哪怕你已上了她無數次,還是會被吸引得難拋難忘。因為,就算是無數次後,她也總還會如第一次初經人事般的痛楚、屈辱與呻吟的。
她那無聲的呻吟這時似又迴響於裴琚耳畔,他的身子忽似燥熱了。人過三十以後,在別的女人面前,他已很少會這麼快的被撩起興致。可只有沈嫣落,只要一想起,他就會有一種一洩為快的快樂的渴望……對於自己她到底是個什麼,在她身上,男人是真的可以變成一隻獸的。讓人自覺勇猛自覺雄性的獸。難怪當年三叔公曾涎著臉對自己吹噓道:「她就是那個永遠的處女。」
裴琚當時聽到,唯一的反應就是下了陰手,讓三叔公從此不只不能再碰沈嫣落,也再碰不了別的女人了。照這麼說,她是應該感激自己的,只有自己才真正的保護了她,不是嗎?
他的腦中忽然想起蒼華,不自覺地不由一聲失笑:就是連那個小子,一向很鄙視女人的蒼華,第一次見到沈嫣落時,眼也呆了,腿也直了,渾身都發顫了。可笑的是他還盡扳著以為自己沒有注意,自己當然也裝做沒有注意。
裴琚今天的興致很好,因為今天,這江西,這局面,他終於都已妥善處理。丁夕林已死,華溶之事已了,到頭,還是他的天下,他的江西。還有,他終於又有了一個可以再次懲戒沈嫣落的由頭了——她真的天真的以為他會不知道那架鞦韆嗎。為這一件事,他終於知道了肖愈錚想要托付的人真正是誰,他下手除了丁夕林,這是他近日第一大快事。
他要為此事即獎賞嫣落又懲罰她。他想著他即將的『獎勵』與『懲罰』,想到這兒,他由不住地都快意地笑了,只覺得又有了少年時那種猴急的心性。
接著,他看到了蒼華。
蒼華正在梨花小院的門前。
——在發覺蒼華對沈嫣落的心動後,在發現這個忠心不二的屬下原來喜歡偷看自己這個表妹的秘密後,裴琚每次找沈嫣落發洩時,就總又多出了一個遊戲,那就是:叫蒼華來他的窗外護衛。
他喜歡這樣的一種權利感。男人,女人,同時被他玩弄了的。哪怕清窈標緻如沈嫣落,哪怕狂蕩凶悍如蒼華,都同時被他玩弄了的。
他讓蒼華守在那扇薄紙的窗外。窗很薄,不只可以讓蒼華聽得到他在窗內的聲響,他也可以聽得到窗外蒼華在每次他興濃不由就發出的那沉重的喘息,他還甚至親眼看到過蒼華在月色下的窗外情不自禁地對他自己幹過些什麼……
裴琚不由笑了,想到這兒,他總不由興致更濃。
——梨花小院前,是蒼華那默然無語的身影。
院中花月正濃,有什麼比權利,釋放,與禁銦一個這麼年輕小伙兒的慾望和強令沈嫣落那已經啞了喉嚨後無聲的呻吟更能讓人感到當權的快樂呢?
有人快樂,也就總有人在不那麼快樂的。
關帝廟中,一燈如豆。
華蒼剛剛走。牟奔騰隨從的臉色已變得相當憤怒。華蒼這次來只短短地說了幾句:「聽說牟先生這幾天就要走,此次一別,牟先生再來江西的可能只怕就不多了。小弟近日事忙,到時就不再相送了。」
他語笑雍容,可牟奔騰的那個隨從卻憤怒地想:可牟先生從沒說過近幾日要走!他們這是要關門送客了?
但他的憤怒中還有不解之處。
送走華蒼後,牟奔騰的臉上卻淡淡然的似不以為意,他在案上扣著指,一下一下地極有節奏。只聽他問:「周翼軫確實已死?」
那個隨從答道:「是的周翼軫已死,木衡廬重傷,清流社在江湖中最大的靠山也就完了,從此清流社不足為慮,『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也從此算江湖除名了。他們這次一敗塗地。但也廢了蒼華一臂。」
牟奔騰臉上難測深淺地笑了下:「蒼華,這小子果然是個硬手。原來,裴琚果然和我們懷疑的一樣,他就是那個『富貴閒人』。」
接著他話鋒一轉:「今天的法場你真的遣人去看過了?」
那隨從稟道:「是的。派去的是『鬼眼』小七。他眼力最好,他說他看得很分明,華溶確實被斬了。華溶被斬後,督撫衙門今天一連處理了好多案子,把那些近日來南昌鬧事的都給辦了。鋪翠樓的案子都辦了,裴琚這下可是大得民心。連南昌城中各富戶豪門見華溶都已被斬,這一次他們子弟被辦,也只有無話可說。」
他面上忽現激怒:「我只不懂,華溶明明被斬了,他是華老太太最溺愛的孫子,也是蒼九爺最喜歡的一個華家子弟,鷹潭那面該算已與裴府結下了大仇。他們這時不與我們聯手也還罷了,怎麼他們倒要趕咱們走?華蒼二姓,原來是這樣軟骨頭的。」
牟奔騰卻歎了一口氣:「那是因為,我們算漏了一件事。」
他隨從一愣。
只聽牟奔騰道:「你以為華溶真的死了?——我們雖料到了裴琚可能就是當年名噪江湖的富貴閒人,也是《鍾靈賦》中人物,料到了周翼軫與木衡廬可能剎羽而歸,但我們,卻還是沒注意到裴琚練的倒底是哪門工夫。」
他猛地一睜眼:「你注意沒有注意到裴琚的臉?他的臉跟平常人有什麼不同嗎?」
他隨從愕然道:「不同?沒覺得什麼不同。只覺得,那不太像一個人的臉,而像是戴了一張什麼面具。」
牟奔騰嘿嘿笑道:「這就是了。看來他的功力已經很深了,所以我都沒有注意到。不過,又有誰會想到,那簡簡單單的《厚黑經》久絕於世後,居然會有人練到如此地步。你知道那『厚黑經』的心決是什麼?」
他隨從疑問地搖搖頭。
牟奔騰冷冷道:「畫虎畫皮難畫骨——裴琚那面具一樣的臉分明就是修習這『畫皮』大法修到幾近極至處的一種體現,可惜我們都疏忽了。那畫皮大法,據說不只可以把自己的臉修成面具,也可以把別人的臉當面具一樣拿捏的。」
「我本以為華溶的案子拖了這麼久,是他遲疑不決,不知怎麼辦才好。哪想到他是在拖延時間。你去查查南昌城最近有沒有失蹤的少年子弟,跟華溶身量相仿的?不過裴琚做事周密,多半查不出的。我猜那刑場上死的人絕不會是真的華溶。真的華溶估計在裴琚手下早已易容之後交回給華家老太了。那『畫皮』術,那『畫皮』術,雖僅為傳說,但看來在裴琚的施為下,可當真有用了的。」
他的隨從驚得呆了,口裡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今日滿街裡都在盛傳,裴琚要把他的妹子嫁給華家長孫華池。我先還不信,華溶剛死,華家老太怎麼會結這樣一門親事。後來華蒼來了,趕我們走,我還以為這是裴琚和華家的一個交換,華家沒了骨頭才肯的。沒想到……事情卻是這樣的。」
牟奔騰『噢』了一聲:「看來,裴琚在他妹妹口中也還沒能逼出《肝膽錄》的秘密呢。這該是他對他妹子的一個懲罰吧?不過不急,近日京中有什麼消息?」
隨從稟道:「杜護法那兒傳來消息,說水部郎中丁夕林近日好像不在京中。」
牟奔騰沉吟地點了下頭。
他的屬下終於焦急地忍不住問道:「先生,難道我們這次真的就這麼走?」
——東密等待著局變江西已足足等了七年。如果這次無功而返,那不只是大事未成,也關係到萬車乘一派人馬的面子。瘟家班一班法相手底下的人更不知會如何嘲笑。何況寧王正在急等著去除鉗制,舉事江蘇。
牟奔騰卻微微笑道:「只怕還得等等。」
他隨從疑問道:「咱們還有機會?」
牟奔騰微笑道:「裴琚近來太順心了,但世事,豈能盡如一人之意?月滿必虧,他身邊,還有我當年安排的一著閒棋。青衣庵,青衣庵的苦念師太,這些年的功課做得不可謂不夠吧?即然裴琚現下連自己的親妹子都要驅入鷹潭了,也許我們那著閒棋當年發的誓就會應驗的。」
他隨從已經詫然失語。
只聽牟奔騰笑道:「記住,逼得急了,兔子也會咬人的。瓦片還有翻身時,這世上,一切消長都是隨時在變化的。」
蒼華在雕花窗下用殘存的一手撫著自己那半截斷臂。
他也當真硬扎,不到半個月,就已能行動自如。他的身量原矮,比那窗台也不過才高出一肩一頭。如果回頭,剛好看得到窗上那薄薄的紗也遮不住的滿屋『春色』。
梨花小院上面的天空,月色正明。蒼華低頭看著身前那花木扶疏的影子。那花影扶疏中,是他現下已缺失一臂的倒影。
他大嘴一咧,自嘲地笑了下:本來就矮,而且夠丑,長相粗些也還罷了,現在又添上這殘……
他微微搖了搖頭,促狹地看著自己的影子——這影子,自己怎麼看怎麼都覺得丑,更何況嫣落了。
自嘲在心中像一把尖利的刀,他想起剛才嫣落在窗內看到他現在樣子時的表情,這還是他傷殘後頭一次見到嫣落。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可心裡更有一種更加自暴自棄的快意。
屋內呻吟的聲音壓抑不住地傳了出來,蒼華只覺得身上的血又是一熱,然後在心中痛罵著自己:憑你也配!那樣的人,那樣的天仙化人,也只有裴督爺才消受得起?你小子也癩蛤蟆想天鵝肉吃?
好在,裴督爺一定還不知道自己對待那個嫣落的感覺。否則,他不用發怒,不用呵叱,只一個嘲笑就可以讓自己自愧死吧?他的心中忽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每次來這窗下值守,他就總有這種想哭的衝動。他願意完成裴琚交給他的每一個任務,可只有每次這樣的時刻,卻讓他總感到一種分外刺心的折磨。那像是裴琚正拿著他自己所有的尊嚴,一下一下地銼他心頭那其實還顯嬌嫩的肉。
可那折磨折磨得久了以後,他反倒近似執念地喜歡上這種折磨了——裴督爺,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他這麼想,就像嫣落是他心底最完美的女人一樣。他們在一起,無論如何,也都是天造地設的。
只是……只是每次看到嫣落的神情,為什麼總像有一種清淺淺的幽怨?她自己對這種關係並不如意嗎?但她是不出聲的,像暴雨打著的梨花那蒼白的瓣兒,響的只是寸,而花、只是蒼白得讓人看不透的不出聲而已。
屋內的呻吟持續的傳來——裴督爺真是生非凡人,每次做這些事,不折騰上兩個更次不會罷手。蒼華只覺得自己身上哪裡都是硬硬的。他的腦中忽然一轟,但他馬上掐了自己一把,盡力清醒著自己的意識。他不能……可慢慢地,出於習慣,出於……愛,最後,他還是把自己的興奮代入這樣的情景裡。
……嫣落的手在裴督爺的身上輕輕的按過……每次事前,裴督爺是總要嫣落來按摩自己的……嫣落那柔弱的手不會很有力,但她有一手從什麼庵裡學來的極好的推拿工夫……
蒼華的眼一閉,想起那樣的手,那樣溫軟的移動……那樣的……然後,卻只有一個感覺:想哭。
屋內的裴琚爭殺正烈。嫣落的身子,裸在床上,像一匹黃緞上一束細白的綢,輕如無物,可每一絲力的附加都會在上面揉出最細微的折皺。
這就叫天生尢物——裴琚唇角一咧地笑。她的臉上又顯出那種極為痛苦,但讓裴琚更加興奮的處子般的神情……這個女人,這個在他胯下顫動的白色的水仙花一樣的女人,靜如處子,哪怕自己正如何的山湧海嘯。總是在這時,裴琚能感覺自己力大如一頭可以蹂躪天下的熊……那先民曾化身的可以開山鑿石的大熊……
嫣落的手忽然輕輕地搭在了自己的腰後——以前她從不這樣,在這種事時,她從沒有一絲的主動,她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如同土地承受那無常的風雹雨瀑。今天她怎麼了?
裴琚心裡微微一愕,可也覺得一點意外的歡喜。可接著,他猛得覺得自己腎俞穴上一陣冰涼。那不是痛,是一股冰涼針一般的插入。
他還在一愕,然後,猛地覺得自己心裡一空,丹田之氣絲絲而洩。小婊子!——他終於明白什麼事了,從不口出惡言人他在心裡怒聲怒罵了一聲。不好!他只覺得全身真力正絲絲如洩。本來,他的厚黑大法已經修練到在幹任何事時幾乎都無隙可入,這婊子是怎麼做到的?然後,裴琚才想起剛才的推拿,那樣的手法,松洩了自己所有的精神,那樣完美的推拿手法。裴琚身上冷汗一冒,到底是誰在算計自己?青衣庵,原來是那個青衣庵,哪怕自己調查過,原來牟奔騰還有這一招伏棋,原來這一切都是那麼絲絲入扣。
他已負重創,但他勉力平靜,在真氣大洩後費了幾乎十龍十象之力才把那洩孔穩住。然後他看到了嫣落的神情,那茫然的卻有著一絲快意的神情。這時,痛才真的襲入進來,連他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嫣落的臉上忽然釋然了——她得意了!她終於知道她重傷自己了?
以自己的厚黑心法,以自己的身手,居然會折在這樣一個弱女子手裡!
但嫣落才推開裴琚的身子,裴琚的一支大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的手搬了過來,她的指尖正黑壓壓地拈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針。
裴琚怒吼道:「小婊子,是誰給你的地極針?是誰!」
嫣落太柔弱了,就是重創後的裴琚的手她也掙脫不出。
她很平靜,平靜地看著裴琚,然後,她忽然開口。攢了幾年的話,費了幾年的精力,她終於也可以開口說話一次。
她已經七年沒有開口,在裴琚把她帶來江西後,知道她必然可能知道自己的好多隱秘後就用啞藥毒啞了她那本如銀鈴的喉嚨。裴琚知道她啞了,想到這麼一個瓷器樣的女人卻藏了一副破裂的嗓音,這事想來就很讓他快意。她知道,嫣落就算能夠回復,能夠說話時,為了自尊,她也不會再開口的。
七年的費力也只能讓嫣落說出斷續的幾句,她破破的嗓子發出一種抽嘶的聲音,簡直如同鬼語:「雖然,那個師太早就勸我動手,但我,一直不。」
「我曾想:像我這樣的女人,可能生來就是被人強暴的。我也不怪你,哪怕恨你。但男人,不都是這樣子的?」
「可我曾經發誓,絕不忘過自己的恩人紅欞。如今你連自己的親妹子也要送到華家讓人強暴。我不出手,也要出手了!」
裴琚的手掌高高揚起,口裡怒罵道:「婊子!」一掌就把嫣落打飛了出去。他再一舉掌,盛怒之下,直要殺了這個女子。
窗戶一破,蒼華已經飛入。
他忽一下子跪在了床頭:「督爺,別殺她!」
裴琚錯齒道:「她害我功力已損大半!」然後他腰後腎俞穴邊,又是一陣大痛——完了,沒有個兩三年的閉門苦修,自己只怕就要折在這婊子手裡了!可江西一地,如此時局,哪有時間讓他如此苦修?
蒼華忽揚頭道:「求裴督爺不看別的,不看我這半條手臂,只看我蒼華此後剩下的命,別殺她。督爺,您放了她,以後我蒼華這輩子,就是您的。」
慘白的月光灑了進來,嫣落的目光空落落地,灑在了蒼華那重傷後慘白的闊臉上,茫茫然,平生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但她心中卻不知是何情味……
蒼華涕淚縱橫,他攔在裴督都與嫣落之間,一個重重的頭磕下,只覺得自己這一生都已完了。他的整個世界中兩個最完美的人相碰破損,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但只此一刻,他這輩子的生命都已填了進去。
10、烽火嫁車
江西很亂,因為,寧王反了。
寧王的反地距江西不過數百里之地。裴琚一受重創,東密得到消息後,寧王就反了。
江西一地人心惶急。
這時,卻有一隊嫁車行走在草木淒惶的路上。
這是從南昌到鷹潭的路。車隊前的執事牌上打著裴督府大大的「裴」字。嫁車中的據說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護車的卻是弋陽鷹爪門的年青高手蒼遠。
蒼遠身量高挑,騎在馬上,頗有鷹伏鷲臥之勢。
他的眼一直不停地四處打量著,這一條路上如今可不平靜。現下的江西,正自風起雲湧。東密之勢,已漸漸開始氾濫江西。
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了裴琚的重病。據江湖秘傳,裴琚已受重傷。東密終於得隙,在江西一地開始全力發動了。
無論裴督府,還是鷹潭華、蒼二姓,甚至整個天下,一朝都落在了風雨飄搖裡。
可東密發動後,華老太太與裴琚打定的主意居然都是:盡快完姻。車中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蒼遠猶疑地扭了下頭,他也奇怪,在如此情勢下,在裴琚已斬了華溶削了『華、蒼』二姓極大的顏面後,華老太太居然肯再與他完姻,而且當此時勢。這樣的決定,對他華蒼兩家來說,究竟值也不值?
可華溶被斬之事像是並沒有讓華老太太大怒。她反而要全力相助裴琚。蒼遠也曾就此問過蒼九爺,蒼九爺只道:「華溶的事,目前已不可說,不可說。讓他經歷下這一斬也還好。你知道華老太太與我為什麼一直這麼寵愛華溶嗎?」
蒼遠疑惑的搖頭,就算華老太太做為祖母、溺愛孫子,這一點還可以理解,可蒼九爺卻為何也如此?華、蒼二姓中,這麼多年,也就出了這麼一個不肖的子弟。
蒼九爺淡淡道:「因為,我們都指望他成器。這一次挫折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事你就別再問了。但嫁車之隊,你可一定要護好。明裡我派了你,暗中還有華蒼和小十三相助。這一次,如果失手。嘿嘿,我華、蒼二姓也從此不必再在江西立足了。」
蒼遠心中惕然一驚。
可就算有華蒼在暗,他在明,這一次的隊就是那麼好護的?雖然他們蒼華二姓第三代中兩大高手同時出馬,可據華蒼傳來的消息:東密『滅寂王』法相的屬下瘟家班為了劫殺嫁車已與萬車乘部下合流。而這次,萬車乘手下來的是他那名馳天下的『六駒』。
看來,萬車乘與法相都已打定主意不讓裴琚的妹子生入華家之門了。據說,這女子身上,負有一個極大的秘密。東密是絕不肯讓裴琚再有一絲鹹魚翻生之機。
可蒼九爺卻說:「東密的教旨在重農抑商,如其得勢,必以教冶國,我華、蒼二姓,遍佈天下的萬餘子弟只怕就絕沒什麼好果子吃。你不要對華老太太的主意有什麼看法。華家的事就是我蒼家的事。是華家的錢這些年一直在養著蒼家。裴琚,現在他不能敗。」
蒼九爺的話就是命令。可如此時局,他怎麼放心只派自己與華蒼押送這嫁車回門?
蒼遠一抬頭。他知道自己所擔責任之重。可『六駒』,就算以他一杖之利,他也無把握同時對抗『六駒』。
前面就是捨子崖了,那裡該是一個大關口。蒼遠一剔眉,他料到捨子崖邊,東密必有埋伏。闖不闖得過去,就看今日了。
捨子崖頭,牟奔騰當風而立。
不只他的隨從,連瘟家班留在他身邊的傳遞消息的溫老七此時對他心頭都滿是敬服之意。
江西之局,居然在裴琚事事得手後,居然還有翻局之機,就為此一點,他們也不由不佩服牟奔騰的處事周密。
青衣庵裡一招閒棋,一個全不解武功的苦念師太所謀居然奏效。『富貴閒人』,那讓東密也不由不一直深忌的『富貴閒人』已受重創,江西一地,就只剩下陳去病一隻病虎獨撐危局,他們是再沒有可擔心的。
而裴琚,如沒有兩三年的靜養,只怕要就此除名埋沒。這一場爭鬥,牟奔騰已得先機。
今日,捨子崖兩邊,埋伏的是東密的兩班人馬,一班就是『瘟家班』,一班卻是萬車乘親自派來的身邊的『六駒』。牟奔騰已打定主意,殺裴紅欞,絕華家與裴琚姻親之好,永絕《肝膽錄》那讓東密寢食難安之秘。
這一場仗絕對是硬碰。如是平時,他還全無把握。可護送嫁車的只有華蒼二姓的人,裴琚身負重創,他的班底已緊縮於南昌城裴督府內以為自衛。
蒼遠的杖號稱『杖量天下』,今天,倒要較較他與『六駒』究竟誰快誰利了。牟奔騰一回首問道:「華蒼在暗中護送的人你們一直盯著吧?」
他隨從一點頭。
牟奔騰又確認地問了一句:「前面我們已曾兩次試探性的伏擊,該說已引出了所有護嫁之華家的人了吧?是不是除了蒼遠、華蒼和那個小十三外,蒼老九果然為『滅寂王』老人家親臨鷹潭,虎視於側,沒敢動地?」
他隨從呵聲笑道:「先生這次,策劃萬全。《肝膽錄》料來從此絕世。」
牟奔騰含笑地一點頭,連滅寂王都已親自出手,萬車乘萬帥親自坐鎮皖南,這一次,他東密又怎會失手的?
然後,他不再開聲。因為,嫁車之隊已近捨子崖下。
牟奔騰的手在空中一劈。他號令已下,只見左側山崖下,突然馳出了六個人。那六人或在樹巔,或隱石後,他們奔出之勢恍如晨光草場裡馳出的六匹馬兒。
只聽一人高聲叫道:「蒼遠,你號稱杖量天下,今日,就試試你當不當得住我們的六駒疾馳。」
六駒、颯露紫——蒼遠一抬頭,人已離鞍而起。今日就是硬仗,不必再多說什麼了的。東密屬下一但領命,是不死不會回頭的。
他躍起前用眼側顧了下路邊草木,華蒼他們正在暗中隱護,對那嫁車他可以放心。他的目光似是在交代:「嫁車就交給你們了。」
草叢中有草微搖,似是頷首承諾。
蒼遠雙臂長伸,向背後一掣,一杖就已離背而起,他鷹撲之下,已向那六駒身前撲去。
可他才近,『颯露紫』即退,六駒中『照夜白』卻已斷他後路。他們是在誘著逼著他遠離嫁車之列。
蒼遠已陷局中,他不由不跟進,不由不遠遠離開嫁車。
六駒之駿,果稱銳利。蒼遠一杖風起,忽聽得身後已停住的嫁車行列的路側兩畔,爭殺忽起。
他於緊急間一回頭,只見小十三披劍而鬥,陷於苦戰,只短短一刻,華蒼那暗護嫁隊之人已被人迫得不得不現身了。
『瘟家班』,瘟老大,瘟家七子居然已經同至!
蒼遠自己人已陷六駒之圍,六駒出手果然極利。蒼遠心中一歎:蒼九爺,你難道沒有料到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們已無裴府臂助,只是拼上我們的家底。為什麼你給我派的人還是如此之少?罷了罷了,今日只怕必然覆敗於此!東密居然果然調動來了這麼多好手,他們是什麼時候潛入的江西?
然後,他心頭冷冷一怒,在心底怒罵道:蒼華,如不是你為了裴琚反出蒼門,有你我一刀一杖攜手之利,我又何至於捉襟見肘,怯這六駒!
捨子崖下,爭殺越來越烈,可嫁車的四周,卻漸漸空了起來。
護隊的無一不是華蒼二姓的高手,就是腳夫車伕,也都是華蒼二姓中的精銳。
但這時,蒼門勇將蒼遠已陷六駒之圍,他們其餘的也漸漸被瘟家班的人引得不得不遠離所護的嫁車,遠達數丈之距,在華蒼率領下,與瘟家班與東密的人苦殺惡搏。
瘟家班和六駒這時是有人有機會突近嫁車的,可他們居然沒有一人貪功躍起。
那輛嫁車孤單單的簾兒低垂,被遺留在擱了滿地的嫁妝擔子的空地裡。
——這該是這亂世裡最荒涼的一嫁了。
可這也是六駒和瘟家班的人對牟奔騰的敬重。江西之事,他們已敬服地由他主局。這嫁車,他們是留給他的。
牟奔騰在崖上看著崖底慘烈的爭殺,不時有人慘哼倒地。血不停地在流,流到哪裡,都是紅的。這是他東密的第一次大規模舉事,而那隊嫁車、所經之地果然到處都是紅的。
他緩緩提步,欲待下崖,向那嫁車行去。
見牟奔騰已欲靠近嫁車,蒼遠與華蒼同時回眼。
他們心中同時急怒,同時急欲回援救護。可蒼遠已被六駒死死纏住,脫身不開,且心有旁務之下,胯上已中了六駒一踢。
這一下,骨痛欲裂。蒼遠奮起一杖,只能遠遠地看著牟奔騰那麼得意地撒手向嫁車行去。
而華蒼在瘟家六子的圍攻之下,也已援手乏力。
可牟奔騰忽然住了腳,一個隨從抱著只鴿子飛奔到他的身邊,牟奔騰聽他說了一句,急急接過那鴿子,然後,面色忽然變得好古怪的。
他突然看向那嫁車之頂,彷彿那嫁車頂上正有一個男子。他確實也像是在那車頂上看到了一個男子,那孤伶伶的已沒有任何護持的嫁車的車頂,在他眼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來好像還很年輕的人,但他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好像被陰影遮住了。他的印象中好像沒有人記住過那人的臉,讓人難忘的倒是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身子無論坐在哪裡,彷彿就是一種……遺世孑立。他的頭髮只是隨便束住,可讓人的感覺卻像他的頭頂有一頂挺立的高冠。那身影是疏遠的,蕭冷的,卻在那漠然中透著一股驍勇的悍氣……
他終於還是來了……牟奔騰看著手裡的鴿羽,忽然一揮手。
這是下令停止的姿式。
可四周並沒有停止。瘟家班的人與六駒都不信牟奔騰會這時喝令停止,他們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牟奔騰忽大叫了一聲:「讓他們走!」
這一聲平地響起,如一聲炸雷,再沒有人敢裝做沒聽到了。瘟家班的人手下遲疑,可滅寂王法相已給他們下了死令,令他們必須受牟奔騰節制。這次連和牟奔騰同處萬車乘帳下的六駒也愕然不解,他們怔怔地望了一眼牟奔騰。
牟奔騰臉色鐵青,喝道:「違令者斬!」
這一句極重。六駒也不由不收手。牟奔騰忽對他們喝道:「有還不願住手的,替我取他們性命!」
六駒一愣,瘟家班的人卻知那個看似平易的姓牟的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不由也憤然住手,他們都知道六駒的一擊之力。
溫老三眼看著蒼遠與華蒼一臉不解地但還是驅趕著那車疾疾地走了,心裡大是不甘,他跳回牟奔騰身邊,臉色鐵青地道:「一到弟兄們要得手時你就喝令住手,姓牟的,你到底是在幫哪邊,你是幹什麼吃的?」
如果不是他溫老大沉沉的臉色阻止,他還不知要罵出什麼更難聽的。
牟奔騰卻把眼望向那嫁車的車頂,沉沉地道:「你們沒看清那嫁車頂上護著的人嗎?」
他身邊人同時抬首追目,望向那正疾駛遠去的嫁車。——牟奔騰瘋了?那車上一個鬼影都沒有。
溫老三氣得吐了一口濃痰,「呸」道:「你一個失心瘋也來統領大局,我看是你瘋了。」
牟奔騰冷冷道:「我說是你瞎了。那個高冠散發,手執一柄長青劍的人你就沒看到嗎?」
溫老三怒道:「看你媽的鬼!」
他老大忽一手止住他,定眼望向牟奔騰,疑問了聲:「蕭驍?」
「長青一劍已在手?」
牟奔騰哼了一聲:「不錯,天涯誰此更蕭騷!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的威勢。他已決意要護那個裴家女子,只要是肖愈錚的妻子,他就傳令,不許我東密動她毛髮一毫的。」
溫老三望向那遠去的空空的車影,費解又怒沖沖地道:「你倒底在說什麼?我怎麼沒看到?他在哪裡?就算他多大的名聲,跟咱們教主畢主人交過手,也不能人毛都沒見,就這麼聞風遠避。」
牟奔騰忽把那鴿足上附的短信一把交到了瘟老大手裡,口裡冷冷道:「他是沒見到影子,這信,也不是他而是滅寂王兄傳來的。你們要動手只管動就是,他的長青劍,現在可正架在滅寂王法相長老脖子上的。」
六駒互視一眼,猛然抬頭,心裡同時長叫了一聲:長青劍?蕭驍!
來時三十六,去時十八雙,長青一劍過,天涯冰雪霜——曾以單劍於木須洞中斬盡祁連鐵騎的蕭驍?
蕭驍的劍據說只有一劍,但看似千劍。他的劍招都以他的姓為名:蕭『瀟』一劍,蕭『削』一劍,蕭『驍』一劍……
六駒心頭振奮,只覺滿天地裡似乎都是木葉肅肅,煙雨瀟瀟,一場青色的雨似乎已無聲地沛然而至……蕭驍!他們曾與他碰到過,拳毛駒本是六駒中脾氣最健旺的悍者,那一劍卻遇強挫強,折盡了他的鐵劍與自負……兩劍的劍尖在那突然響起的風雨聲裡瞬息一觸,然後,那長青一劍挺然而進,拳毛駒手中鐵劍居然寸寸而裂,那一劍竟直至劍柄,刺傷了他握劍的虎口,風雨如晦的場中,光線忽然一亮,蕭驍的劍上青色猛地亮了,沒有人想到會看見,像大雨暴洗過後萬年青那綠葉綻了嘴的笑……
「就這麼放過《肝膽錄》?」
牟奔騰隨從不甘心地問。
牟奔騰道:「我們東密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江湖中一日之短長。何況蕭驍之劍大是銳利,我們法長老、萬帥與杜護法本允稱天下好手,但他們都還只以掌控秩序為能。當世之中,誰是劍者,嘿嘿,天下權與掌中利,天下權歸我東密,那掌中利,我們卻還是不能不盡讓蕭驍的,他是足有能力與我們畢教首一戰的人。畢教首本不同意我們舉事。而滅寂王法長老,也是我們不得不顧忌的。」
「可《肝膽錄》……」
牟奔騰笑道:「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亭主人被杜護法隔絕宮中,難出京師。雖說可惜,但且放著它吧。反正,那東西,現在無人可以馭使得動了。只要不礙我教中大事,且讓這江湖短長一射之地吧。」
然後他的臉上忽然展顏一笑:「江蘇寧王那邊有什麼消息傳來,昨天,據說他們已連陷週遭十餘州縣了。這才是咱們的大事。江西局勢已定,寧王已經起兵而反。萬帥坐鎮皖南,杜護法安定京師,咱們教中大事,可說已定,可望一朝成功,到時,無論是蕭驍也好,裴紅欞也好,《肝膽錄》也好,濟得甚用?再也傷不著咱們一根毫毛。」
門外忽傳來緊急的剝啄聲。牟奔騰笑叫了聲:「進來。」
進來的卻是他教中快馬。他手裡還握著一個鴿子,只聽他急急道:「牟先生,大事不好!寧王起兵才反了十三天,楊州城外,他的屬下親衛果毅軍參軍高起忽然起兵反水,中宵兵變,於眾將無查之下,已縛了寧王,押解朝廷去了。寧王的大事已經去矣!」
牟奔騰的神色也不由巨變。卻聽那快馬道:「據高起反水前曾說:肝膽一錄下,盡有忠良!好像他是什麼肝膽錄中的一人。萬車乘萬帥措手不及,傳言先生,說這次肝膽錄一事咱們料錯了。他現在也不知手下天下兵鎮中到底隱伏了多少《肝膽錄》中人,不知到底哪些人名為順從,實為奸細,更不知天下為《肝膽錄》所控的兵力共有多少。杜護法也鴿傳書,說朝中清流社也有異動,似乎丁夕林的妻兄祝棟廷已煽動清流社,在朝中做梗。萬帥說,這次之事,只有先讓他。敵情未明,暫忽發動了。讓先生暫時雖勿離江西,但一切,都等謀定而後再說。」
牟奔騰顏色巨變——聳動寧王造反本是他們東密欲以教治國的一著重棋。待其勢成,即可擁立,或可由萬車乘發兵討平。那時,文武兩道,左右逢源,朝廷無論如何都是他們的天下了。
可是,高起?——他成然是那《肝膽錄》中人?自己東密的一場好局居然真的壞在了《肝膽錄》手裡。就這麼其勢才起就被扼殺之?
牟奔騰臉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肝膽錄中人結盟極其秘密,卻是有誰有如此能力能控制它,令其發動?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創,月旦主人還在宮裡。
他心頭忽怒氣勃勃,想起了三個字,憤然一哼:「裴紅欞,我東密居然栽在了你一個女子手裡!」
鷹潭華府之中,喜宴正開。外面賀客滿門,華老太太與蒼九爺俱在高座,他們頷首對視,無聲一笑:法相居然剎羽而歸,他們料得沒錯,他們傳遞的消息果然有用,蕭驍終於還是出了手了。
而後廊下的喜屋之中,新人正自獨自坐著。
她剛剛已拜過堂,這時獨坐於新房之內。
四周終於沒人了,一隻好美的素手一伸,輕輕把那蓋頭揭開。
——婚姻,這真的是自己期待好久的一場歸宿嗎?
紅色的蓋頭輕輕掀起,映著滿屋喜慶的裝飾,蓋頭下露出一張素麗的臉,淡淡然的臉,也終於有一點安定感的臉。
那是……嫣落的臉。
——華池,據說她的夫婿就是那個溫文爾雅而又精明練達的華家長孫華池。以後的日子,就算不上幸福,也總該是安穩的了吧?
她摸了摸身下的床褥,忽想起一些床第之間的事。從今以後,那些事,無論她喜不喜歡,總之,是有個合情合理的名目了吧?
可她這時,像生平頭一次睜開了眼,她接著沒再多想她那個夫婿,男人,總不過就是男人的。她卻在想起另一個人。
那是……蒼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她好過的人,雖然他從來沒曾說過什麼。他像是……很怕羞,因為他從來不敢看自己的眼。
她記得他送自己上轎時的臉,那一張粗獷的不乏男兒漢模樣的臉。那臉第一次直面著她,因為,他也知道:如此一別,已成永絕了吧?
她的手輕輕地在床褥上撫過,像撫在那張臉上,心裡頭一次,有那麼一絲絲的溫暖……
尾聲、拜印
魯狂喑的萬柳山莊中,萬柳如軍,排列如陣。一根柳絲就是一根揚起的馬鞭,而老而硬的根,像是他那彌老彌辣的情懷。
快要飄落的柳葉是數不清的一把把彎著的刀,直待秋風捲起時,你才能在它的柔媚中看到它的肅殺。
後園,石徑,乾淨淨的石徑,因為秋,兩邊有掃過的落葉。
這裡是萬柳山莊的小校場。魯狂喑祖上曾是朝中良將,家中也設的有小校場。他的家中,還有開國天子聖諭特設的子弟兵。
——裴紅欞正自緩步而入。
那些兵士不多,不過百餘之數,都是魯家子弟,這時都刀戟鮮明的陣列於校場之內——她足下路的前方,通向一個已築了好多年的石壇,不高的石壇。
——可她知道那罈子的意義。那是個將軍之壇。如今,她卻要把它借用了,借用來做那愈錚畢生心血苦心結就的一壇。
——她耳中想起愈錚的話:「這一冊《肝膽錄》,事關天下兵權。我憑之與東密相鬥的就靠這個。天下兵鎮,盡多熱血男兒。東密意圖以教治國,一旦發動,擾亂天下,其禍必烈。從當年丁老中書起,就已秘結天下軍旅熱血男兒,他們有的甚或不惜萬死,投入東密。到我手中,終於結成得《肝膽》一錄。這是一冊秘不為人知的結盟。東密一旦事發,可憑此錄阻之。天下七十一路兵鎮,入我錄中的豪傑也共有百餘人。他們雖多位居偏職,但情懷勇烈,心繫天下。時危節乃現,板蕩識忠良,手中真正操有可與之共生死護天下的兵士。這一錄,你可切切慎重了。」
——然後,他喘息了一下,那麼深地看著自己:「我雖說可以托付的好像還有兩個半人,但到托無可托時,紅欞,你會不會憤然而起,為我勇決呢?」
所以,她才能遙遙憑此一錄,得程非與陳去病之助,於寧王反機將發未發,還未成勢之機,密通江蘇參軍高起,扶大廈於將傾,挽危亡於頃刻。
而今日,肝膽一錄,托無所托。陳去病與她密談了已整整三日。他人在軍中,德望又不夠,所以勉力勸她,當此重責。
她曾是那麼希望可以把它托付出去的,可惜,托無所可。但哪怕已無人托付,她也不會讓俞錚一生的心血就此白費!
——天下無肝膽,
——那何妨,我裙釵與登壇?!
這是陳去病與細談後的決定。她不能托辭,不能放棄。因為,那肝膽一錄,也非任一人都可馭使的。那就且讓她托亡夫之清譽,以未亡人之身,登壇拜印,結就此盟,阻東密那傾覆天下之欲吧……
裴紅欞抬首看向前方,只見余果老與魯狂喑正立在壇下,白髮蕭然,朽老挺立。他們的白髮是蕭疏的,但他們的風骨、是硬的。
她看向那不高的石壇之上,那一案之側,卻是程窈娘一鉤袖手,面色帶煞地站著。
就是那軟弱如嫣落,也曾拚力相助自己,自己還有什麼資格退動?
裴紅欞緩步提裙,臉含微笑,走向那一方古樸軍案。
而她身後,萬柳山莊的門口,陳去病正率著古銘,倚馬而立。
他的面色微微含笑,臉上依舊籠了層旁人看不透的氤氳之氣,定定地看著那個女子向那個石壇走去。
——我會傾力助你!
他在心中輕輕念著:紅欞,紅欞……幾日之前,他與她多年之後,終於可以小窗靜坐。可他什麼都沒說,那些私下的情懷儘管如初,已不必說了。九月初九,這是秋了,萬柳山莊外盡多紅葉。他與紅欞在那窗下對坐時,那紅葉就在窗外經霜更艷地紅著,像她曾經擁有的躍入過他眼中的頰,那不是頰,而是飛霞。
窗外的紅葉映著夕陽的余紅反出的光,靜靜地照在紅欞的臉上……
……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一個溫柔敦厚的女子……裴紅欞已近壇邊……陳去病瞇起眼,他的心頭被溫軟的觸動,想起這世路,想起那花間,想起那一晌相對,想起此後的同袍共事,想起那裙釵包束下溫柔敦厚裡隱藏的挺立與鋒芒,正是:
世事一場冰雪、
花間幾度紅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