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見樹拐彎,也不知經過多少次轉折,仍是一片黑壓壓好比處身在鐵甕裡面,頭頂上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感覺上沒有風也沒有別的音響。
若不因這座樹林屬於寒鐵老人管轄,他真想發動一身罡氣,摧毀這些樹林,一步登空,看個仔細。
但他見這座樹林恁般神秘,莫非是寒鐵老人設下一種奇門埋伏,若果把它摧毀,豈不弄巧反拙,惹來不快?
於是,他只好耐心地摸索前進,留神樹木上有沒有留下特別記號,左彎右拐,不覺逾時已久。
這座樹林竟像漫無止境,仍是一片漆黑。
他漸漸焦躁起來,暗恨道:「難道寒鐵老人,漁舟守,鍾南老人,老學究,這些老前輩都不知有人陷在林裡?」他又氣,又愧,又急,索性找一株大樹根,盤膝靜坐,默通「九識」。
這一定神下來,便覺心地一片通明,不禁暗自好笑道:「我何不如此?」
他記起方通曾經以劍拄地,把耳朵貼在劍柄,察聽敵人動靜的事,當下也就依樣畫葫蘆,依法泡製。
果然一聽之下,即聞一個蒼勁的口音笑道:「你說金必利一生精習奇門,在無量山弄下這些玄虛,哪知老丈一把它顛倒過來,他立即變成作法自斃,連方才主持林木陣,嗾狗傷人的女娃幾都走不出去,再過一會,待她立竭氣衰,你我便可把她帶走!」
羅端一聽那人口氣之大,心頭暗怒,但聽到後來,不知困的少女是方達還是邱玉瑛,又是暗驚,恨只恨那人語氣飄忽,好像正在走著,拿不準由什麼方向傳來,只得靜心再聽下去。
這時又有另一蒼老的聲音笑道:「老哥的奇門玄學,戚某自是佩服,但若不是她們把那伙惡狗統統帶走。馬氏兄弟利用菜人列陣,把那伙小鬼困住一時,這個『鵲巢鳩佔』的方法,只怕也不容易走得通哩!」
先發言那人緘默下來,片刻,又笑起來道:「也沒有什麼走不通,只要略施小計,不怕他不入我殼中!」
「老哥號稱賽諸葛,言下自有道理!」
「謬讚,謬讚!怎比得上你火靈官!」
羅端心裡暗罵道:「好奸賊!若教小爺遇上,立刻要你多吃兩劍!」
他為了認清對方的口音和方位,全神傾聽下去,又聞火靈官:「咦——」一聲道:「那小子居然懂得以靜制動的方法,大好計劃又要……」。
驀地傳來一聲少女的嬌笑,賽諸葛立即厲喝一聲:「是誰?」
「是你姑姑!」
「賤婢!」
「你姑姑!」
羅端聽那少女口音十分陌生,但又因對方戲耍敵人,自覺十分愜意,幻想到敵人發怒時的形相,幾乎要笑出聲來。
忽然,身後「喂」了一聲,把他驚得突然跳起,還沒有落回地面,即聽一個更陌生的少女口音道:「你若是羅端,就快跟我走!」
「若不是呢?」
「想要命也跟我走!」
「姑娘是誰?」
「休嚕囌!趁我姐姐纏著老魔,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那些同伴呢?」
「他們全被人引走了!」
羅端雖覺難以置信,但因對方一來是少女,二來是他初到無量山,究竟有多少同門也鬧不清楚,以為這少女也是未經見面的同門,因見他在林中迷路,所以特來指引,說一聲:「謝謝姐姐!」也就跟那少女身後放步疾走。
那少女對於黑森森的路徑似是十分熟悉,只見她忽而左,忽而右,並不需猶豫停頓,左顧右盼,步伐極其迅速,若羅端不使真功夫跟隨,真要跟她不上。
雖不知走了多遠,但他估計腳程,當在百里開外,忽然一道強烈的陽光由樹隙射進,耀眼欲花,羅端不禁失聲道:「天都亮了!」
那少女頭也不回,只格格嬌笑道:「對啦!天都亮了!」
這裡樹木漸稀,遙見層巒疊翠,白雲飄飄,一輪紅日,斜掛中天,縱非午末未初,也該是巳末午初的時刻。
羅端一聽那少女笑聲十分耳熟,不禁驚訝道:「姐姐究竟是誰?」
忽然由一株高樹上飄落一道纖影,笑道:「不必問我們是誰,反正對你並無惡意,你先回頭看看那邊是什麼的景況?」
羅端雖覺當前這兩位少女,俱以黑巾蒙面,看不見真面目,但由後來那少女的,口音聽來,恰與馬如珍一般無二,急一躍登樹,果見一片火光耀眼,不由得厲聲道:「馬如珍!你要搗什麼鬼?」
引路那少女也「噗」一聲失笑道:「羅端!你再猜我是誰?」
「啊!你是馬嫻珍!」羅端不禁失聲而叫。
馬如珍嬌笑道:「全部給你猜對了,若果你老早猜到是我兩姐妹,便不會跟嫻珍到這裡來,但你這時也得葬身火窟!」
百里外的火光裡,滾著濃黑的煙柱,吐著慘綠的焰舌。
羅端驚道:「我的同伴怎樣了?」
馬如珍道:「誰能知道?」
「好!日後再找你算帳!」
他話聲一落,同時拔起身軀。
然而,對方似早知定會有這樣一著,馬嫻珍竟是先拔嬌軀,擋在前面,叱道:「你要算什麼帳?」
羅端急於趕回無量山察看邱玉瑛、宋子水和諸同門師兄弟的實況,哪有閒情和她廝纏?喝一聲:「走開!」同時推出一掌。
這雖是倉捽髮招,但他那登峰造極的「九野神功」已應念而起,三成掌勁,也足可折枝斷樹。
馬嫻珍不料他竟不念引路之功,說打就打,趕忙雙掌一封。
「蓬」一聲巨響,震得上軀一仰,跌在地上。
羅端心急如箭,趁空一掠,衝出十丈開外。
馬如珍破口大罵道:「粉面毒狼!你心腸好狠!」
羅端被罵得心頭火起,停步喝道:「你敢再罵!」
「為什麼不敢?你以怨報德,打死恩人,粉面毒狼,毒狼粉面,人面獸心,獸心人面!」
羅端氣得渾身發抖,凜然舉掌。
馬如珍雙手抱著嫻珍,不閃不躲,連聲叫道:「你打吧!把我姐妹打死在一塊也好!」
羅端猛可想到這兩名菜人少女原與自己無怨無仇,與自己作對也是情非得己。馬如珍纏著二魔讓嫻珍引導自己安然脫險,算起來該是與己有恩,怎好恁地決絕?不覺長歎一聲道:「也罷!讓我看看有無有救?」
「多謝你啦!只要不再加上一掌行了,救人的事,我馬如珍還能夠辦得到,可不敢再勞動我們的羅相公!」
馬如珍一面冷語譏諷,一面掏出兩粒紅丸納進嫻珍口中。
羅端被說得俊臉有點發紅,答訕道:「姑娘保重,羅某日後……」
「且慢!你要往哪裡?」
「回無量山!」
「送死?」
「不見得!何況羅某還有師兄姐妹,有岳父家人在無量山!」
「老實告訴你罷!你那些師兄姐妹輕車熟路,二魔未必就困得住他們,我們姐妹為了救你,一個引誘老魔,一個帶你脫險,我繞道離開樹林的時候,瞥見有一道白影閃開,那人十分像你那什麼瑛姐,但我和她並不認識,生怕引起誤會,又怕老魔跟蹤,才沒向她招呼,唯有你那虎宗岳父才真正可慮!」
「我立刻回去找他們,再見了!」
馬如珍見他又要走,急叫一聲:「且慢!」
羅端愕然停步道:「還有什麼事?」
馬如珍此時顯得無比的溫柔,淒然道:「我姐妹沒有什麼向你要求,但你也不必著急要走。你想想看,火靈官用的神火已燒了大半天,你那赤虎宗岳父若非身死,就早已逃脫,這時趕去有什麼用處?」
羅端被她牽住腳程,心頭暗怒,重重地說一聲:「去撿回幾根骸骨也好!」
馬如珍淒然苦笑道:「骸骨棄在地上,什麼時候去撿都是一樣,但你不想替父母報仇了麼?」
「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決心替父母報仇,但你絕不知誰是主凶?」
「你應該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而且我姐妹在名份上是你的妻妾…」
「胡說!」
馬如珍淡淡一笑,緩緩道:「就由我胡說幾句也罷,你承不承認由你,但我能獨得一個奇俠的門人為名義上的夫婿,自己也覺得十分安慰,我應當幫助你報仇…」
「只要你說出仇人的姓名就行,縱使你不說,我也可由已知龍門十三友的身上把主凶查出來!」
馬如珍冷笑一聲道:「那樣就更好,只怕你仇人就放下面幕,活跳跳在你跟前,你也無法認得!」
這一句確是說進羅端的心裡。
他遇上的仇人多半是戴著面幕行事,除了一個飛龍客被當場殺死,奪命神醫曾經見面,至於聞名中的「姬光」還不知是准。火靈官姓「戚」,另外一個綽號「賽諸葛」,這兩人既來放火燒山,應該總有牽涉,但他的形相又是什麼樣子?照說由聲音也可辨別敵人的真身,但人海茫茫,幾時才會撞上。
馬如珍見他沉吟良久,又笑笑道:「我知道你已有三房妻小,又有一個好瑛姐和好幾個美超仙女的同門,不再把我這對菜人姐妹放在心上。但馬如珍也不是恁般淫奔下賤,只要你答應一件事,我就把真正的秘密告訴你!」
「你先說說看是什麼事?」
「把這對漂泊無依的姐妹,收留在你身邊!」
「這個?……」
「好吧,不必這個了,馬如珍也不願使你為難,摘生瓜來吃,也不成什麼滋味,極近要挾的事,也不是我的本性,現在就告訴你!」
「你敢!」
隨著這聲厲喝,一位紅巾蒙面客忽然由樹後躍出。馬如珍驚叫一聲,抱起暈迷未醒的馬嫻珍,向另一座密林遁走。
羅端聽見過的惡魔,全是黑巾蒙面,頭一次遇上這個使用紅巾的人,因見馬如珍恁地驚慌逃走,認定那人定是十分厲害,急一飄身子,擋在那人面前,立即一掌劈出。
那知對方不待掌勁到達,身子一閃,已繞過一側,笑道:「老夫先收拾那賤婢,再回來收拾你這小子!」
馬如珍急叫一聲:「羅端,休放他過來!」
「你放心,我非要他命不可!」
「羅小子!你說得好輕鬆,老夫教你在此畢命!」
羅端暗蓄真力,細辨口音,以為對方要向自己發掌。
那知「命」字方落,對方忽然略向側方一掠,遠達一二十丈,再一個騰空直拔,改作「鷹隼追雀」邁向馬如珍藏身的密林洩落。
羅端雖然身法如風,但因誤認為對方向側方逃走,致循向直追,不料他忽然上拔,自己反而追過頭前,趕忙擰轉身軀,凌空發招。
一陣凌厲無比的寒風,推動狂捲如煙的氣旋,挾著銳嘯疾向紅巾客背後罩落。
紅巾客敢情知道若不躲開身後一掌,縱使能擊斃馬如珍於掌下,也難免受傷被辱,雙掌在樹梢輕輕一按,竟一觔斗翻出幾十丈。
羅端怒火上升,厲喝一聲:「休走!」
九野神功施展到最快,身如電射,兩個起落,已追近紅巾客。
但那紅巾客一聲長笑,又由樹梢上翻起一路觔斗,活像一個圓球,再滾回馬如珍藏身的地方。
羅端心知對方定欲把馬如珍處死,怎肯讓他有發招的餘暇?身未追到,掌勁先發,把樹梢翻湧,果然不敢強衝,一聲長笑,站起身軀,筆直奔去。
羅端生怕對方放施詭計,繞道回來找寒山二女,大喝一聲:「任你走向天邊,小爺也要追你到海角!」
紅巾客冷笑一聲:「你追罷!」
但見他身法一展,疾如流星電射,眨眼間已把原有的距離拉長數丈。
羅端不禁豪情大發,一聲長嘯,把真力全加在腳上,頃刻之間,又追進紅巾客身後十丈以內。
在武林高手眼裡,十丈距離,不過是舉步之勞。
然而,眼前這兩位高手,俱以使足功勁,一逃一追,一步之差。已夠追個半天,何況相距十丈。
羅端把真力提是到十成以上,仍未能再將距離縮短,一心想使用師門暗器,又怕因探囊取物的瞬問,被對方走得無影無蹤。
只好一味狂追,打算以自己宏厚的氣勁,較量到對方筋疲力盡的時候,不怕他不束手成擒。
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紅巾客未必就不是作同樣打算。
日影銜山,羅端已是筋疲力乏,肚餓心慌,暗忖:「這紅巾賊真算得上一代巨魔,不知他力乏沒有,若果再有餘力廝纏下去,敢情真要毀在他手上。」
他雖然暗驚對方真氣充足,卻沒有稍緩腳步之意。
那知紅巾客忽然一擰身子,風一般轉正過來,暴喝聲中,雙掌齊發,一股狂飆已疾撲向胸前。
羅端正在疾奔途中,相距又僅十丈,對於這突然一招,如何能避?但他那九野神功應念而生,在這千鈞一髮的危機中,雙掌也同時封出。
「啪!」
一聲脆響,但聞掌心交拍的聲音,並不見氣旋狂捲,也沒有塵土飛揚,然而,兩人都同時一仰上軀,頹然倒下。
原來兩人追逐整天,水米未進,正所謂「角力不勝,一同倒地。」
在兩人倒下不久,樹林邊緣忽有個小童的聲音道:「姐姐,你快來看,這兩個是不是死人?」
「呸!你難道連死人都看不出來?」
小童見她姐姐說連死人都分辨不出,嘻嘻笑道:「誰說我不知道死人像死狗一樣,但這兩個好像還有一點兒氣哩!」
「有氣可不就是活的?」
「我時時都有氣,你為什麼總說我是死人?」
林裡面那少女吃他惹得發起笑來,連罵幾聲「死人」才輕叱一聲:「讓我來看!」
話聲落處,一位二九年華,長裙曳地的少女,飄然走出,那知將達羅端身側,林裡面忽然「鳴——」的一聲,駭得她倏然停步,回頭罵道:「你敢情要作死!」
樹林裡又傳出小童的笑聲。
但這時候,那少女已看出倒地兩人俱是失力過甚,以致暈倒,忙又揚聲叫道:「炎弟快去拿兩粒蟾酥丸來!」
「你總有求我的時候了吧?」
「你到底走不走?」
那小童雖然頑皮,似也怕他姐姐幾分,被叱得先拉長聲音,說了一個「走」字,接著又道:「你先說是什麼人,也好讓我見識呀!」
「你取藥回來再說!」
小童轉回林中,頃刻取回兩粒蟾酥丸,一粒遞與姐姐納入羅端口中,順手揭開紅巾客面幕將餘下的一粒放人他口中,稍傾,只見二人俱已甦醒。
小童站起身來,打算要走,那知好好躺在地上的紅巾客賊眼碌碌,忽然,猛可一鋌而起,出手如電,抓住他的後頸,拇指頂住頸後圈骨喝一聲:「要命的就別動!」這一手,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羅端雖然近在咫尺,也來不及出手救援。
那少女驚呼一聲,閃身飛出,厲喝一聲:「放手!」
「哈哈!要老夫放手,談何容易?」紅巾客仍將面幕放落,遮著臉孔,左手一指羅端,冷冷道:「羅小子!你若果不願別人說你恩將仇報,就乖乖地跟我走!」
羅端怒道:「恩將仇報的是你,關我什麼事?」
「嘿嘿……」紅巾客發出一陣奸笑,這才冷冰冰道:「你說的雖然不差,但老夫有個慣例,若看見我真面目之人,只有三條路好走!」
各人俱是一驚,但那少女關心乃弟安危,忍不住問道:「那三條路?」
紅巾蒙面客詭笑一聲目注那少女道:「老夫的慣例是只要看見我真面目的一共只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我的至親至友,第二種是我的嫡傳弟子,第三種是臨死時的敵人。現下,你三人全見過我的真面目,也只有這三條路好走!」
羅端冷笑一聲道:「小爺正是你的敵人,但也未必會死!」
紅巾客嘿嘿笑道:「不錯!但你厄聰明一點,便知你若不死,這小鬼就要因你而死,難道你是個懦夫?讓別人替你受過?」
這又是厲害的一著,羅端若要逃走,那是絕對辦得到的事,但他怎忍心獨自離開,讓救過他一命的小童死在惡魔指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