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震眉頭一揚,道:
「先生有事只管詢問,小子知無不言。」
容園隱士點點頭,道:
「你胸前衣襟破了一塊,又在那絕壁衰草上爬行,究竟為了什麼?莫不是逃避敵人的追蹤?」
雲震聽他問起這件事,心頭頓時想到雯兒與大寶,但此刻他卻不能開口辭去,只得強捺心神,道:
「小子被人擊傷內腑,為友人帶到上面一座山洞中治療傷勢,後來傷勢漸癒,友人因故離去,小子久等不歸,心焦氣浮下,迷失路徑,誤投另一出口,因之想越過那片絕壁,前去尋訪友人下落。」
容園隱士眉頭一皺,道:
「依我看,雲小友似非等閒之輩,何人能夠傷你?」
雲震道:
「小子乃是傷在羅侯神君一掌『雷動萬物』之下。」
容園隱士聳然動容,道:
「羅侯神君?你接得下『雷動萬物』一掌?」
雲震喟聲一歎,道:
「此乃僥倖。」
容園隱士道:
「僥倖也不容易,不知小友用的什麼武功?」
雲震道:
「太乙門中『六丁抱一大法』。」
容園隱士說道:
「『六丁抱一大法』?這倒沒有聽說過,是令師近年研創的嗎?」
雲震道:
「正是蘇老前輩研創的」。
容園隱士容顏一舒,忽然歎口氣道:
「蘇真人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二十年光陰,也該有絕學研創成功了。」
雲震見他忽然感喟起來,不覺受其感染,暗暗忖道:這位先生對蘇老前輩如此心儀,想來早年必是俠義中人,也許正是心志難展,始才隱居於此,獨善其身。唉!道消魔長,正派人士又有幾人能不灰心喪志呢?
他情緒雖然受了感染,口中卻問道:
「先生見過蘇老前輩嗎?」
容園隱士點道:
「蘇真人熱心世務,早年見過。」
雲震又問道:
「羅侯神君先生也是見過的了?」
容園隱士,
「此人心胸狹窄,終身為惡,早年也是見過的。」
雲震心中一動,暗忖道:那金陵王神秘得很,這次也是蒙面現身,他與那「打水姑娘」
結為夫婦,又有意與羅侯神君聯盟,看來不會是正派人士。泰山之會是一回事,不讓邪派勢力擴張又是一回事,眼下這位先生對前輩人物很熟,我何不向他打聽金陵王的一切……
雲震獻身武林,時時以消滅邪惡勢力為念,想到這裡,連忙問道:「先生可認得金陵王?」
容園隱士先是一怔,繼而訝然道:
「金陵王是誰?」
雲震見他訝然之狀,微微有點失望,但卻答道:
「小子所知不多,僅知他出身金陵世家,名叫高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道,
「原來高華又叫金陵王,這外號倒是不俗。」
雲震精神一振,忙道:
「先生認得他?」
容園隱士含首道:
「認得!認得!高華我自然認得………」
雲震喜上眉梢,脫口接道:
「那麼,您也見過『打水姑娘』啦?」。
容園隱士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隨即哈哈大笑道:
「你是說高華的妻子吧?那是位人間仙子,我當然也是見過的了。」
雲震被他笑得好生奇怪,但念頭尚未轉得過來,那「容園隱士」已經放下碗筷,含笑道:
「旁人的事,別去管他,小友吃飯吧,吃過了我領你去換身衣服,你這身衣服又破又髒,不能再穿了。」
這叫做欲速不達,雲震一時高興,脫口問起金陵王夫人,換來「容園隱士」一陣怪笑,如今話題已被引開,雲震自然不便追問,只得匆匆填飽肚子,跟隨「容園隱士」到了他臥室之內。這間臥室不見寢具,倒有無數箱籠,另外一張楠木床榻在正中,一隻草織蒲團放在那床榻之前。
「容園隱士」打開一隻木箱,取出一件天青織錦團花長袍,一套烏綢緊身衣褲,一隻紫緞粉底高靴,及一條海青絲質腰帶,一併交給了雲震,笑道:
「這裡沒有銅鏡,那張楠木大床榻倒可鑒人,你換好衣服立即出來,咱們繼續談談。」
說著,轉身出房而去。
雲震心知虛套無用,當下寬去舊衣,換上新裝。
當他見到身上那件灰狸馬夾時,心頭頓時幻起雯兒的倩影,又想到了那塊「玉符」,不知雯兒可曾找到那塊「玉符」?可曾到那山洞去找他?於是,他匆匆穿好衣服,換上粉底高靴,一面結著腰帶,一面向門外走去。
他所以這般匆忙,本是想辭別而去,不料邁出房門,「容園隱士」已經一把將他抓住,哈哈笑道: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的是不假,你穿上這身乾淨衣服,比我當年還要英偉,哈哈!舊友相見,怕要認不得你了。」
笑聲中,拉住雲震,走向竹榻,接著:
「我要問你,這適才入室以前,口中吟吟有詞,說什麼『芥子』、『天地』,究竟吟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這時,雲震想要告辭,卻又不能夠了。
兩人先後坐定,雲震再向那幅狂草瞥了一眼,道:
「先生這幅中堂,令小子收穫不小。」
容園隱士含笑截口道:
「收穫大小,那是你的天份,說你剛才吟些什麼呢?」
雲震微微一笑,顯得有些難以為情,,
「小子見到那幅中堂,心中忽有所悟,因而言道:『藏芥子於六合之內,其亦小乎?
展心志於天地以外,斯為大矣!』胡謅之詞,不值先生一笑。」
「容園隱士」手捻長鬚,搖頭晃腦,口中一再吟著那兩句聯詞,就像老夫子,偶得妙句,正在細細品味。
「好志向!好意境!好句子!雲小友,你的意思是說: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志向再高,卻無人超出世俗常情以外。是這樣嗎?」
雲震郝然含首,
「先生謬讚,小子的意思確是如此。」
容園隱士眨眨眼睛,忽又皺起眉道:
「那不對啁!這兩句聯詞意境雖高,卻無作用,雲小友忽然入定,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雲震「哦」了聲,笑道:
「難怪先生見疑,小子乃是覺得其中哲理,或與所習『六丁抱一大法』有益,因此閉目運功,試上一試。」
容園隱士微微一怔,道:
「哦!結果有益嗎?」
雲震含笑點頭道:
「這都是先生所賜,小子的功力,進入第四層門徑了。」
容園隱士訝然脫口道:
「何謂第四層門徑?」
雲震微一吟哦,隨即坦然道:
「不瞞先生,『六丁抱一大法』有四個層次,乃是『六緯相生』,『六脈相見』『六氣呼應』與『六合歸一』循序而進,若至大成,則真氣內力,綿綿不絕,自可不慮匱乏。小子原先已達『六氣呼應』之境,那時真氣洶湧,內力澎湃,若遇外力襲擊,全身的真氣內力,就能迅速湧向此點,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與之相抗,那時遇一般高手,倒也沒有傷亡之慮,但若遇上羅侯神君這等高手,那情況就不同了。」
容園隱士聽得入神,不覺問道:
「怎樣不同呢?」
雲震道:
「小子受過羅侯神君一掌,當時的感覺是:真氣內力不受控制,勢若裂肌破體衝出,若非有個『不能死』的意念支撐著,小子恐怕早已血崩力竭,粉身碎骨了。」
他頓了一下,接著又道:
「小子見到先生那幅中堂,默默想到『退藏於密』的道理,覺得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我若能將那洶湧澎湃的真氣內力,束檢於體內,聽命於意志,豈不正合那『六合歸一』之理,殊不知胡鬧,竟被小子鬧對門徑了。」
容園隱士本是絕頂高手,雲震說得這般詳盡,自然懂得其中之難易,他原先雖然聽得入神,也不時露出讚許之色,但雲震講完以後,他竟滿臉肅容道:
「雲小友,你的悟性極高,觸類旁通,舉一隅而反三隅,這一點令人欽佩,然而你欠缺機心,卻又令人不得不為你擔心。承你信得過我,將修為的層次與現象說得這般詳細,但我卻不感激你,我還得警告你,往後在旁人面前,似這等武功訣竅,千萬不要輕易洩露才是。」
雲震微微一笑,口齒啟動,想要加以解說,但「容園隱士」卻不容他解說,作了個阻止的手勢,接著又,
「不必說了,我知道『六丁抱一大法』另有修練法門,並不慮旁人聽去。可是,你該明白,武功之道,萬流同源,萬源歸宗,遇上有心之人,沒有參不透的。再說,你適才心有所悟,立即不擇時地,獨自運起功來,這也是欠缺機心,那時若有人意圖對你不利,那你就殆危了。」
這時,雲震但覺冷汗淋淋,不覺起立惶然道:
「是!是!小子無知,先生教訓得極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
「不必緊張,我你一見投緣,我也不怕交淺言深之譏。只要你知道,人心不同,各如其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好啦!不去談它啦!你坐下,我還有話問你。」
雲震如言坐下。「容園隱士」辭懇意切,純粹一片關顧愛護之情,他就想加以解說,那也是多餘的了。
這時,「容園隱士」忽又莊重起來,說道:
「雲小友,芥子雖小猶大,這得力於其能自安,你由於知機,所以你有了收穫,這我已經明白了,但你所謂『展心志於天地之外,斯為大矣!』究竟是對大小二字意形變易的感觸,還是有此志向,準備作一番努力呢?」
雲震道:
「是感觸,也想作一番努力。」
容園隱士含首道:
「你講講看。」
雲震想了一想,道:
「先生以一室喻天地,又以一身喻泰山,泰山與一身,天地與一室,孰大孰小,形體上不言可知,但在意念上,若能心安理得,則大小就無差異。小子是想:有形之物如此,無形之念何嘗不是一樣?這就是小子的感觸」。
「容園隱士」無疑也是睿智之士,他自然明白雲震所謂「無形之念」,乃是指的為人立志而言。
只見他點了點頭道:
「你準備努力一番的事,可是與武林有關嗎?」
雲震微笑頷首,道:
「正是。」
容園隱士眉頭一蹙,道:
「可是想以德化人,消弭武林中無止無休的殺劫?」
雲震道:
「人性本善,以殺止殺,終究不是辦法。」
容園隱士頻頻搖頭,道:
「錯了!錯了!我不否認人性有善的一面,但武林中人,全有一股暴戾之氣,不是爭強鬥勝,便是以力為霸,仇怨糾纏,更是無日無之,永世難消,你想以德化人,那必是要白費氣力了。」
雲震微微一笑,道:
「先生不須慮得,人性既有善的一面,武人也是人,若能他善的一面抬起頭來,那殺劫總是可以消弭的。」
「你年紀太輕,想得過於天真,須知武人多半剛愎自用,傾向勢力與權威,他不聽你的,那殺劫如何消弭?」
雲震道:
「權威縱然令人嚮往,愛好和平,也是人性之一啊!」
容園隱士漸感不耐,眉頭深蹙道:
「你不懂,試問怨怨相報,你又如何遏阻?」
雲震道:
「凡事總有真理,以理公斷,當不致怨怨相報了。」
容園隱士煩躁的站了起來,道:
「年輕人僅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在對你說,這種志向我也有,令師也有,結果如何呢?
令師的近況我不知道,不去說他,我自己已半生努力,卻落得被困深山………」
「被困」二字,令雲震悚然一震,此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但見雲震兩眼圓睜,愕然接口道:
「先生隱跡於此,是被困?果真非出自願嗎?」
「容園隱士」聞言微怔,頓覺乃是自己失言,他先是不答,默默地來回走了兩趟,繼而停下步來,靜靜地道:
「不錯,原先確是被困,目下則是出於自願,我已打算在此終老,不再出山了。」
雲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他語氣如此平穩,好像對那被困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胸襟之大,倒也值得敬佩。
他暗念未已,又聽容園隱士說道:
「雲小友,你對世事這般熱忱,本是十分難得之事,但我半生努力,十餘年閉門課讀,潛思默想,總覺世事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倒不如聽其自然的好。依我看來,你天姿聰穎,對哲理方面悟性猶高,若能從學問上用功夫,將來……」
雲震微微一笑,接口道:
「多謝先生謬讚,怎奈小子許身武林,已經不能自主了。」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道:
「我知道,你的性格堅毅過人,已經立下的志願,輕易不致於更改。也罷!你來。」轉身行去,似屬無可奈何。
雲震聽他語氣惻然,不覺怔住,忘了起身。
容園隱士轉身招手,淡笑如故,道:
「來啊!我讓你看樣東西,你不是想要知道此處何以取名『容園』麼?」
雲震愣然走去,心中暗忖道:看什麼?那東西與「容園」命名有關?他怎麼突然扯到這上面去了?
忖念中,兩人走進了左側書房。
書房內,重框疊架,滿屋全是經曲書冊,近窗處一張書桌,桌上放著筆墨硯台與書具。
這裡與外間廳屋一樣,也是點塵不染,收拾得乾乾淨淨。
兩人穿過書架形成的甬道,來到後面一處帷幔覆蓋的木框前,「容園隱士」神態肅穆,伸手掀起帷幔,道:
「你知道這人是誰麼?」
雲震抬起頭來,不覺目光發直,又驚又疑的叫道:
「這……這不是金陵王夫人麼?」
原來帷幔之後,乃是一幅全身的美女畫像。那美女秀髮披肩,白衣勝雪,赤裸著一雙天足,清麗之中,並有一種嬌媚之態,望之栩栩如生,正是那金陵王的夫人。金陵王夫人的全身畫像,竟慎重地珍藏在「容園隱士」的書房之內,乍見之下,難怪雲震目光發直,驚疑參半了。
「錯了!她乃是我的妻子。」
雲震眉頭一皺,暗暗忖道:這畫像明明是金陵王夫人,怎說是他的妻子呢?難道他就是金陵王?
他突然想到這裡,頓時注目凝視,道:
「那麼你……你莫非就是金陵王麼?」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放下帷幔,朝窗下走去,說道:
「我叫高華,金陵世家之中,歷來無人自稱為王。」
這時的雲震似乎呆了,他瞪大眼睛,暗暗自問道:他是金陵王麼?作妻子的會將自己的丈夫囚禁起來,天下怎有這等怪事?他雙目連眨,又想道:是了,他不正是張前輩所說的金陵王當年的風華麼?
他心中轉念,信是信了,但卻信得不夠徹底。
高華走去窗前,坐在竹椅上,向雲震一招手,說道:
「雲小友過來坐下,咱們長話短說。」雲震愣愣地走了過去,如言坐下。
高華道:
「你知道賤內又叫『打水姑娘』,這是聽令師說的吧?」
雲震定了定神,道:
「晚輩有樁事,須得向前輩說清楚。晚輩的武技雖是張鑄魂前輩所傳,但迄今猶未經過考驗,目下尚算不得是太乙門下。」
他為人嚴謹,知道面前之人乃是高華,不但立即改過稱謂,趕忙乘此機會將自己與太乙門的關係說個清楚,以免高華繼續誤會下去,將他當作了雲中子蘇鉉的徒弟。
豈知高華並不以此為意,只見他皺了皺眉,隨即道:
「那麼,你是聽張大俠說的。」
雲震這才點頭道:
「正是。」
高華微一含首,瞑目片刻,繼而吁了口氣,說道:
「我就從泰山武會講起吧!泰山二次武會,是我與北道南魔初次見面之日,當時我聲言路過泰山,適逢其會,自講權充雙方之見證,其實,我並非路過,我乃是躡人而至,那人就是賤內。」
雲震突然接口道:
「不對啊!晚輩聽說,那次武會,前輩似比尊夫人先到,直到緊要關頭,尊夫人方始現身哩!」
高華道:
「那是他們錯了,賤內當時早已隱身日觀峰下,我本是隨後躡蹤而至,只因怕賤內察覺而起疑,故而裝作遊山玩水之人,越過賤內,登上日觀峰。」
雲震道:
「這般說來,當時您知道尊夫人的企圖了?」
高華輕輕搖頭道:
「不知道。」
雲震眉頭一皺,疑道:
「那……您為何跟蹤尊夫人呢?」
高華喟歎一聲,道:
「說來慚愧,當時我乃是惑於賤內的容貌與風華,跟蹤她已經近三年,不過,她的企圖,後來我倒是知道了。」
雲震暗暗忖道:說得也是,想那高夫人風華絕代,貌若天仙,誰能對她無動於衷,就像我初見雯兒,還不是自自然然跟她去了。
他心中在想,口中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乃是人之常情,前輩不必歎息。但不知她那企圖,可是想殺害北道南魔,獨霸武林麼?」
高華神色一黯,道:
「如真又假,似是而非,兩者全都不是。」
雲震越發不解,道:
「那是為了什麼啊?」
高華道:
「簡單地說,乃是為了私仇。」
雲震一怔,大疑道:
「什麼?尊夫人與蘇老前輩有仇?」
在他想來,北道雲中子蘇鉉師徒熱心世務,終生行俠,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之士,他們與高夫人之間,絕對不會有怨仇牽連。
高華輕輕歎息一聲道:
「你是愈想愈差了!」
他似有無窮的感慨,喟然又是一聲長歎,道:
「這事仍得由家岳父說起,賤內本姓薛,乃是前朝一位致仕侯爺的郡主,這位侯爺告老在鄉,遠居關外……」
雲震心頭一動,脫口接道:
「令岳丈可是那五龍山的『鎮遠侯』麼?」
高華微笑含首,道:
「『鎮遠侯』仍是前朝授予家岳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為官,常戍邊陲,與武林人物素無往來。但家岳一身武藝,卻得自一位武林前輩所傳,內兄受家岳親傳,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內兄性喜遊俠,常年在關內走動,不料竟因此失了蹤跡,幾經訪察,方知已經被人殺害陳屍於太行山麓。那時屍骨已腐,連身上一冊武功秘笈也已不知去向,消息傳至關外,家岳晚年喪卻獨子,自然痛不欲生……」
雲震臉色惑然,忍不住接口道:
「原來尊夫人乃是為兄長報仇而來,這事倒也無可厚非,但怎能遷怒於蘇老前輩?她該仔細查訪兇手啊!」
高華輕輕搖頭,深深一歎道:
「賤內一個女流之輩,她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況且內兄屍骨早已腐爛,又叫她如何著手查訪?」
雲震歎了口氣,道:
「這事令岳丈應該親自入關才是。」
高華道:
「家岳生性淡泊,不然也不至於盛年致仕了……」
他頓了一頓,接著又道:
「據賤內相告,家岳當時雖然痛不欲生,卻無為子索仇之念,但賤內事親致孝,不忍眼見家岳終日長歎,鬱鬱不能開懷,加上她秉性至剛,對唯一的兄長友愛逾恆,她每日面對老父寡嫂,以及襁褓之中的侄兒,這份怨仇怎樣也不能忘懷,因之她獨自悄悄入關,立誓要為內兄報仇。」
雲震想了一下,道:
「令內兄不是失落一本秘笈嗎?可以從秘笈著手啊!」
高華道:
「家岳對那秘笈守口如瓶,賤內不知秘笈是何名稱,也是枉然。」
雲震暗暗忖道:這倒確是為難了。
他心中轉念,口中問道:
「尊夫人莫非遷怒於整個武林,想從北道南魔……」
高華截口道:
「不是遷怒,想從北道南魔兩大高手身上,行使她那索仇之計倒是真的。」
雲震皺眉不解道:
「怎樣的索仇之計?」
高華,
「她想收服北道南魔,使天下武林全都聽命於她。」
雲震一怔,道:
「這……怎麼可能?」
高華黯然道:
「可能與否,乃是另一回事,主要是她的想法太可怕了。」
雲震一驚,道:
「她還有什麼可怕的想法麼?」
高華深深一歎,道:
「她想收服了北道南魔,然後勒命索擄每一可疑之人,嚴刑逼供,直到有人承認殺害她的兄長為止。」
雲震眉頭緊蹙道:
「不是兇手,他怎會承認?是兇手,他又怎敢承認?這法子既殘酷,又不能收效,豈不笨了一點?」
高華浩歎道:
「可不是麼!但她自以為是,卻打算無人承認就殺,殺盡所有可疑的人。」
雲震駭然大震,道:
「這……該有多少人慘遭無辜?武林人士豈不人人自危了?」
高華瞑目歎息,頻頻搖頭,,
「其心縱然可誅,其情卻也可憐。」
雲震不以為然,歎,
「其情縱然可憐,其法卻是萬萬不可取的。」
高華頹然道:
「就因其法不可取,乃使我身遭拘禁。不過,這也只怪我自己定力不夠,貪杯誤事,怪不得旁人。」
雲震暗暗忖道:他必是阻攔高夫人用此法索仇,因而身遭拘禁。唉!難怪張前輩一再說明,當年的高華宅心仁厚,品格不錯,又說那「打水姑娘」才是心機深沉,手段冷酷的人。
原來中間尚有這許多曲折,怪不得他連自己有個「金陵王」的外號也不知道。想來金陵世家陰蓄高手,行事詭秘,定是高夫人一人所為。那高夫人為了遂行為兄復仇之計,不惜拘禁自己的丈夫,用心雖然良苦,手段可也稱得上冷酷無情了。
他心中雖然如此在想,但對高華不怪旁人,但怪自己定力不夠,貪杯誤事之言,卻是不解,因而問道:
「前輩所謂『定力不夠,貪杯誤事』指的什麼?莫非是中了尊夫人的暗算,始遭拘禁的麼?」
要知正派人士最恨那暗中傷人的行徑,所以雲震有此一問。
高華又是一聲歎息,道:
「話雖不能這樣說,但我首次失足,再次失算,均與那飲酒有關。說到這裡,我又得奉勸雲小友一句,飲酒誤事,除非你有千杯不醉之量,或是真能自制,淺酌而止,這酒還是不要多飲的好。」
他唏噓搖頭,言下仍是感慨不已。
但他並未說出事實真相,雲震反而越發好奇,道:
「晚輩尚無嗜酒的習性,多謝前輩規勸,但不知前輩如何飲酒失足,再次失算,這與尊夫人有關麼?」
高華頓了一頓,道:
「這話扯得遠了,也罷,講就講個明白,免得你疑雲重重,追問不休。」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說出一段往事。
原來二十餘年前,正當泰山第一次武會不久,高華行道江湖,在那徐州地面遇上了當時的「打水姑娘」。「打水姑娘」容顏之美,不下於目下的雯兒,何況她科頭濯足,大異於一般女子,高華正當血氣未定之年,見到這般異於常人的美貌少女,自然難免動心。但是,嚴格講來,那僅是人類愛美的一種天性,高華不是好色之人,並無非份之念,相反的倒有一股俠義之心,覺得如此美女,獨自在江湖上行走,怕不要引起好色之人的欺凌,因之他一路相隨,暗暗加以衛護。
人類本有七情六慾,尤其情之一字,每每來得無聲無息。高華面對絕色美女,常年相隨,縱然未曾交談,那情愫已自然於不知不覺中茁壯萌芽,漸漸地已將自己與「打水姑娘」視為一體,不僅相隨衛護,而且處處關心了。
這雖是暗中相戀,那力量可是龐大得很,高華在處處關心之下,不久也就發現那「打水姑娘」極不單純。
她一路南下,繼而西行,時時相訪武林成名人物,然後就與對方比武。自然,比武時她必定蒙面改裝,但比武之後,結果只有兩種:其一是對方武藝平常,她一走了之,並不與人為難。其二是對方武藝了得,她就千方百計,甚至利用藥物,也得將對方收服。諸如目下金陵王之鐵娘、谷陵、單彤等,大半俱是那一時期收服的高手。如此兩年有餘,其目的究竟為何,高華仍是一無所知。
高華雖是世家子弟,人也灑脫不羈,略帶幾分紈褲氣味,但他品格確是不錯,兩年相隨,從未有過非份之念。由於他光明磊落,宅心仁厚,深具俠義之心,當他發現「打水姑娘」行動詭異,企圖又復不明時,頓時隱憂重重,覺得武林中或將有陣極大的血腥風雨即將來臨,於是他越發緊隨不捨,暗暗為那「打水姑娘」擔起心來。這情形直到二次泰山武會以後,始才漸趨明朗。
泰山二次武會,三方人物,俱都身負重傷,高華由北斗劍張鑄魂大俠送回金陵王家中,治傷勢。那時間,高華日夜苦思泰山武會的種種情形,覺得「打水姑娘」所以找上北道南魔,似有統一武林,獨霸扛湖的野心。舉凡有這等野心之人,俠義之士對他大半不會有好感,但高華情愫暗生,日久彌堅,對那「打水姑娘」已經到了不克自已的地步,因之高華著實在矛盾的情緒中掙扎了一番,然後決定再履江湖,相訪那「打水姑娘」,俟機予以勸導。
須知高華玉裹金裝,體形偉岸,容貌俊逸,本是年輕少女傾慕的,前此暗中相隨,「打水姑娘」並未與他朝過相,但自泰山二次武會以後,她雖將高華一掌擊成重傷,然則高華倜儻灑脫的影子,卻也深深印在她的心上了。
一年以後,他倆再次相縫。
這次相縫,那「打水姑娘」居然有說有笑,並不將高華當成仇敵,高華原是有心人,自然求之不得,於是同行同止,麗影雙雙,足跡遍及各省,儼然像是一對情深意切的愛侶。他倆各懷心事,那心事更是水火不能相容,這情形,又豈是局外之人所能瞭解的。
高華外形灑脫,行事卻穩健異常。那段日子,他絕口不提有關武林的事,為的乃是怕「打水姑娘」離他而去,對武林局勢不能控制,只等那「打水姑娘」自己提及,他才好相機勸導,做得不落痕跡。
果然,半年之後,那「打水姑娘」終於忍耐不住。
她首先提起婚嫁之議,再說出她的身世以及兄長被害等等事情。她請高華於泰山三次武會之時,助她收服北道南魔,遂行為兄復仇之計,並且特加說明,她愛高華乃是出於真情實意,倘若高華不能助她收服北道南魔,那麼,婚嫁之事;就得延到報卻兄仇以後。
「打水姑娘」提出婚嫁之事,高華自然萬分樂意,但叫他相助「打水姑娘」遂行她那狠毒無比的復仇大計,高華當然也不會應允。從此以後,高華固然有了相勸的借口,但那「打水姑娘」卻是萬般不能接受,兩人的情意,也就有了格格不入的滋味,終於在泰山三次武會以前分了手。
分手後的高華,一則對「打水姑娘」不能忘懷,再者對泰山三次武會也放心不下,又於會期趕到了泰山。
那時,他本有意將「打水姑娘」的事告訴北道蘇鉉,俾謀對策,並與蘇鉉師徒共商替那「打水姑娘」追查兇手之計。只因他是個外圓內方之人,覺得未經「打水姑娘」同意,思慮再三,仍舊沒有說出。那時如果說出,爾後武林局勢,或許又是另外一番氣象。總之,泰山三次武會,高華雖曾與北道師徒聯手對敵,但那「打水姑娘」卻始終未曾向他下手,可知她對高華的愛意並未泯滅。
那次武會,「打水姑娘」被那羅侯神君一掌擊中肩頭,傷勢極為嚴重,高華見她踉蹌而去,心念舊情,總是放心不下,因而追下山去,將她接回家中醫治。那「打水姑娘」傷癒之後,曾經外出二次,事後知道,她乃率領往昔收服之人,前往太華山偷襲北道師徒,幸而北道師徒先期知警,避過一劫。
自此以後,高華更是苦口婆心,一再相勸那「打水姑娘」另謀復仇之計。勸得多了,那「打水姑娘」終於有點心動。漸漸的也就極少外出,終日與高華耳鬢廝磨,相對言笑,看去好似對復仇之事已經漸漸淡忘,高華對她的戒心,也就鬆懈了不少。
第二年七夕之夜,兩人共慶鵲橋之會,少年男女,不免心生綺念,加上兩情繾綣,戒心已懈,高華多喝了幾杯酒,醉意朦朧之下,竟自不能自持,與那「打水姑娘」結下了合體之緣,從此「打水姑娘」就變成了高華夫人。
高夫人深愛高華,那情意倒是一點不假,但她對為兄復仇的事,並非真個淡忘,而是有了新的計議,那計義就是用夫妻之恩情,打動高華,利用金陵王世家的力量,要高華幫她復仇。
高華對復仇之事,當然義不容辭,但他卻是擇善固執的人,既不能同意愛妻的狠毒之計,卻又別無良策,先前只得好言導慰,豈知高夫人非但不聽,日子久了,反而漸漸焦躁厭惡起來,高華也就日坐愁城,終日借酒消愁了。
高夫人秉性至剛,也是個心志堅強,主觀成見極深的人,她為兄弟之仇,獨闖江湖,連父親也不顧,又怎會聽從高華的勸告?何況高華並無良策,可以為她查出兇手,以報兄仇。
高夫人復仇之念愈來愈是強烈,終於在生下雯兒以後,逐次採取了行動。她不耐煩聽高華勸導,於是先乘高華酒醉之際,將高華囚禁在目下這塊絕地之中,然後招來昔日收伏的一批高手,暗暗從事復仇之計。因之,金陵世家變成了「金陵王」府,高華有了「金陵王」的外號,而「金陵王」高華「陰蓄死士,大有擴展門戶,雄霸天下」的謠言,也就不脛而走了。
這就是江湖上十餘年不見高華的內情,也就是高華所以自歎「失足」,再歎「失算」,勸告雲震「飲酒誤事」的緣由。
雲震聽罷這段往事,也不禁唏噓浩歎不已,他本想勸慰高華幾句,但又覺得時過境遷,勸慰也是多餘的了。
豈知那高華確是灑脫得很,俄頃已自眉目開朗,一聲哈哈,道:
「雲哥兒,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他說出往事,心情似乎開朗不少,連稱呼也變得更為親切隨和了。
「這個……這個……」
高華雙目一軒,道:
「不要這個那個,你若無事問我,我可要問你了。」
雲震一時弄不懂他的心意,連忙肅容道:
「前輩只管詢問。」
高華微笑道:
「你可知道,我向你表明身份,說出往事,目的是什麼?」
雲震想了一下,道:
「前輩將此處命名『容園』,自稱『容園隱士』,想必是對尊夫人的一種寬恕,這一點晚輩不難理解。」
高華哈哈大笑,道:
「錯了!錯了!我將此處取名『容園』,固然是對賤內的容忍與寬恕,但向你表明身份,說出昔日往事,可不是純粹向你解釋『容園』的來歷啊!」
雲震一愕,道:
「這個……前輩莫非是現身說法,叫我打消那與人為善的念頭?」
高華連連點頭,微笑道:
「正是,正是,武林中唯有以殺止殺一途可循,否則你就得急流勇退,置身事外,以免惹火自焚。不過,我另外還有一層意思,我認為你的悟性極高,頗想你能留在此處,咱們自由自在地讀讀經書,參參哲理……」
他話未說完,雲震已經搖頭不迭,截口,
「不!我不能!」
他語氣非常堅決,高華不覺微微一怔,道:
「為什麼?」
雲震肅容道:
「此身已非自己所有,晚輩不能自主。」
高華眉頭一皺,微慍道:
「還是那句話,難道我這親身經歷的事,仍不能使你覺悟?你可知道,我在內子身上耗去多少心力?試想夫婦之情,何等深厚,尚且不能影響一個人復仇之念,武林人物與你無親無故,你縱然萬分至誠,又怎能……」
雲震眉目一軒,再次截口道:
「前輩誤會了,晚輩所以不能接受您的盛意,乃是必須參與後年的泰山武會,消除武林中邪惡的禍根,至於與人為善之事,也不過抱定『盡人力以聽天命』的心意而已。」
高華蹙眉道:
「這話豈非等於不說,我那兩重意思,你一個也沒有接受。」
雲震暗暗忖道,他本是俠義中人,對我也是一片善意,只是他事與願違,心志受了折辱,雖說為人豁達,究竟是執著一端,有點偏了,我得想個法子使他振奮起來,如果能促他出山,共同對付那羅侯神君,豈非……
他是入世的想法,念頭電轉,已有所得,當下微笑道:
「晚輩有句不當之言,不知該不該講?」
高華怔了一怔,道:
「你講吧!」
雲震道:
「前輩認為,像羅侯神君這等邪惡之人,是否應該聽令他自生自滅,在他有生之年,讓他肆無忌憚,江湖上繼續為惡?」
高華道:
「這等人若能除去,自然是武林之福,還有說麼?」
雲震微微一笑,道:
「那麼,晚輩認為您對尊夫人一味勸導的措施,乃是前輩錯了。」
高華著實愣了一會,半晌始道:
「你是故作危言,聳人聽聞吧?」
雲震搖頭,
「晚輩決非危言聳聽,試想尊夫人為兄復仇,理上並無虧損,前輩若能一面開導,一面積極著手查訪兇手,以金陵世家在武林之中的聲譽,與江湖上正派人士通力合作,那兇手未必能夠遁形,況且尊夫人孝悌慈祥,定是性情中人,她見前輩諸般努力,想來當不致於堅持採用她那狠毒的計謀。」
高華黯然道:
「你哪裡知道整個內情,我又何嘗不曾如此努力!」
雲震斷然道:
「晚輩認為仍是前輩錯了。就算退一萬步講,尊夫人既然能夠將前輩囚禁於此,獨斷獨行,前輩若是竭盡心智,何嘗不也可以先期將尊夫人囚禁起來,統籌代箸?此所謂一著錯失,滿盤皆輸。難怪前輩心灰意懶,認為事不可為了。」
他三言兩語,不但說出了高華的錯處,也認定那是高華心灰意懶的原因,高華不覺大為怔愣,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雲震見狀,繼而又笑道,
「其實,前輩的努力,也並沒有完全白費。」
此話出口,高華神色甚為激動,不覺訝然,
「你說什麼?你是說,賤內已經改變原來的心意了?」
雲震道:
「晚輩縱然不敢斷定,卻也有了這種感覺。」
高華頻頻搖頭道:
「不可能!不可能!前晚她還來此與我商量,問我對那與羅侯神君聯姻結盟的事可有意見,她哪裡會改變心意?」
雲震,
「當時前輩怎樣表示呢?」
高華,
「我表示什麼?屢勸不聽,我對她那獨霸武林,以報私仇的事,早已不再聞問,這時豈會多費唇舌?」
雲震搖頭歎息道:
「前輩又錯了!依晚輩看來,尊夫人並非不尊重您的意見,而是您心中有了成見,不願與她商量而已。」
高華一聲冷哼,道:
「你以為她常常與我商量麼?那你也錯了,這是十餘年來第一次,相信如非事關潔兒終身,她也不會問我的。」
雲震點頭道:
「這倒也是事實,尊夫人愛您極深,前輩既然不願與聞尊夫人復仇之事,尊夫人自然不敢打擾您了。不過,前輩可知尊夫人為了令嬡,心理上已經有了變化了。」
高華微怔,,
「有了什麼變化?」
雲震道:
「晚輩乃是聽令嬡的丫頭說的。她說:尊夫人為了醫治令嬡的『離魂』之症,十餘年來,歷盡艱辛,費盡心血,連爭霸江湖的雄心壯志,也因之消磨殆盡……」
高華先是一怔,繼而搖頭道:
「丫頭之言,怎可置信?」
雲震道:
「有道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晚輩就曾親見尊夫人對待令嬡的愛顧之情,這事並非不可能。同時,晚輩也曾親見結盟未成,尊夫人對那羅侯公子絲毫不假顏色,甚而逐之離去,故此,晚輩倒是深信不疑。」
高華頗感意外,目光一愣,愕然道:
「有這等事?」
雲震道:
「這事一點不假,江湖上對金陵王府誤解甚多,晚輩就是唯恐尊夫人與羅侯神君結盟有成,故而急急地趕去,意圖破壞此事,不意蒼天有眼,竟治癒了令嬡的病……」
高華連忙接口道:
「你說詳細一點,結盟何以未成?你又如何治癒了我那潔兒的病?我那潔兒,目前是一副什麼樣的性情?」
雲震見他急不及待的模樣,乃將參與「相親之會」的前後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聽得高華眉開眼笑,神采飛揚,雲震話聲甫落,他已滿懷感慨地喃喃道:
「蒼天有眼!這真是蒼天有眼!」
目光移注雲震,忽又敞笑道:
「雲哥兒,我也得多謝你了。」
雲震微笑道:
「這是令嬡的福分,晚輩不敢居功。假如尊夫人的心意因此有了轉變,共同對付那羅侯神君,前輩一番努力,才算真正沒有白費,也是晚輩的另一希望。」
高華手捻長髯,微笑道:
「聽你剛才言講,我那內侄已到了金陵,兇手也似乎是那羅侯神君,如此說來,賤內倒是不讓鬚眉,我反而處處不是了。哈哈!這也不要緊,事情能夠如此結局,我也很滿意了。」
雲震趕忙道:
「可是,那羅侯神君不滅,武林仍是永無寧日啊1」
高華「哦」了一聲道:
「這個麼……我也不勸你了,你的見解似乎比我高一籌。不過,泰山武會以後,希望你攜帶潔兒來我這裡定居,至於武林蒼生,他們自有他們的福份,也應該自己努力,你就不必再去管他們了。」
言下之意,似乎已將雲震視作快婿。
雲震滿臉通紅,急爭,
「不!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高華訝然道:
「你是什麼意思!」
雲震道:
「晚輩的意思,是說那羅侯神君功力深厚,晚輩怕是鬥他不過,想請前輩再度出山提攜晚輩剷除武林禍害。」
高華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道:
「我沒能說服你,想不到你倒向我遊說起來了。」
雲震連忙辯白,道:
「不!這不是誰說服誰,而是武林禍害必須剷除。想那羅侯神君爪牙遍地,勢力雄厚,他本人功力又復深不可測,晚輩勢單力薄,個人修為有限,縱然不惜犧牲,前途也未必樂觀,故此想請前輩出山,匡助一臂之力。」
高華頻頻搖頭,含笑,
「那也不需要我,正派人士並不乏人,只要蘇真人登高一呼,那些人足可與之抗衡,何況尚有你這後起之秀……」
雲震不等他往下說,已急急接口道:
「晚輩有心無力,也是枉然,至於那蘇老前輩……他老人家已經謝世了。」
高華大吃一驚,道:
「什麼?蘇真人過世啦?」
雲震黯然道:
「不但蘇老前輩已經去世,就連那北斗劍張前輩,此刻仍是重傷在身,朝不保夕之狀。」
高華慨然道:
「這都是賤內作孽,她若不去參與泰山武會,蘇真人師徒哪裡會負傷,唉!看來俠義人士已經凋零不少了。」
雲震道:
「就因俠義人士漸次凋零,眼看那妖氣漫天,魅鬼橫行,前輩若不出山,真不知何日才得安寧了。」
高華神色淒迷,默默無言,陷入了沉思之中。
「放眼武林,唯有前輩出山,才能與那羅侯神君一拼。想那羅侯神君既是武林公敵,又是殺害令內兄的兇嫌,無論為公為私,前輩再不出山,對尊夫人也說不過去了。」
高華煩躁的,
「你不用出言激我,我也不是羅侯神君的敵手。」
雲震驀站起,在那書房內踱來踱去。
雲震暗暗忖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只要激起他義憤,大半是會答應出山的了。
他心中沾沾自喜,正想再說上幾句振奮心志的話,不料高華已經站在他的眼前,目凝神光,突然道:
「你隨北斗劍張大俠習藝多久啦?」
雲震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問,信口道:
「不到一個月。」
高華聞言,絲毫不見詫異之色,淡淡地道:
「你的資秉果然異於常人,這樣吧,我將金陵世家的、『修羅指』傳授給你,再由我修下書信一封,你去向內子討取一支千年茯苓,送去與北斗劍張大俠服用,張大俠的傷勢當可痊癒,那時合你二人之力,泰山之會當可穩操勝算,只要制服了羅侯神君,其餘屬下,也就不足為慮了。」
雲震大感意外,道:
「你……前輩仍是不願出山麼?」
高華微笑道:
「看來你也固執得很,我授你不傳之藝,送你稀世之藥,不也等於盡了一份心意啦!何必一定要我出山呢?」
雲震暗暗忖道:看來他是不肯出山的了,也罷!張前輩內腑傷重,為了成全我,寧可自己苟延殘喘,這份恩德,就是付出生命,也不足以補償,眼下既有千年茯苓這等靈藥,我且先去取來,等治好張前輩的傷勢再說吧!
他只顧自己吟哦,高華卻誤會他又在轉些什麼請他出山的念頭,故而哈哈一笑道:
「雲哥兒不必空費心思,我終日讀書自娛,山居已慣,怎樣也不會出山的了。」話聲一頓,目光移去窗外,但見山風呼嘯,樹木搖曳,新缺的潔月,斜斜掛在天空,已是戌亥之交,乃接道:
「今日天時已晚,明日傳你『修羅指』,咱們休息去吧!」
身形一旋,轉身就向甬道走去。
雲震見狀,頓時緊張起來,急急跟去,道:
「前輩慢走,晚輩不能在此過夜。」
高華駐足道:
「為什麼?」
雲震道:
「晚輩必須盡早尋著那失散的朋友。」
高華,
「什麼樣的朋友,如此緊要?」
雲震道:
「其中之一就是令嬡,令嬡乃是為晚輩找尋『玉符』而去,那『玉符』對晚輩十分重要。」
高華眉頭一皺,道:
「什麼『玉符』?怎會叫小女去找?」
雲震這時心情焦急,只得長話短說,道:
「說來話長,總之,那『玉符』關聯著一套劍法,晚輩必須持那『玉符』,才能求得蘇老前輩遺下的劍法秘笈,才能有戰勝羅侯神君的希望。那『玉符』失落在令嬡之手,那時令嬡正在病中,不知放置何處,如今她去找尋去了。」
事關武林正邪之戰,眼下又關聯著他的愛女,高華顧不得詳細詢問,微一吟哦,隨即道:
「好吧!我來寫信,你來背誦『修羅指』秘訣。先將訣竅背熟,日後再向內子或小女學習那實用的法門吧!」
那「修羅指」秘訣,總計不過三百字,另有三五幅運氣使力的基本圖形,雲震天姿聰穎,過目成誦,須臾已熟記在心,連那運氣使力的竅門,也有了幾分心得,高華寫好書信,走了過來,他立即將那秘訣雙手遞去,躬身道:
「多謝前輩成全。」
高華接過秘訣,讚許地點了點頭,道:
「看情形你已記熟了,那好,這封信你拿著,見到內子,取得千年茯苓,別忘了請她教你實用的法門。」
雲震恭恭敬敬接過書信,貼身藏好,高華又道:
「你將來必歸太乙門下,太乙門以劍法聞名天下,不可沒有好劍,跟我來,我送你一柄寶劍。」
雲震緊隨高華進入臥室,高華由那楠木床榻之下,取出一柄形式古雅的長劍,遞給雲震,道:
「此劍名叫『沉香』,是我金陵世家傳家之寶。此劍不但可以斷金削玉,犀利無比,另外尚有一種異處,若是內力深厚之人施展起來,劍身就會散發一種沉香氣味,那氣味可克百毒,就無中毒之慮了。」
雲震捧劍在手,凝目望去,只見「沉香劍」劍長二尺七八,劍柄之上,一邊一條張牙舞瓜的青龍,龍口各含一顆偌大的明珠,那明珠一半嵌在劍柄之內,一半寶氣氤氳,似有一層濛濛珠霧。且不說劍刃如何鋒利,就憑這兩顆明珠,以及那兩條青龍雕刻之精緻,怕也是價值連城之物。
如此寶物相送,雲震但覺受寵若驚,吶吶道:
「這……這……前輩傳家寶,晚輩怎敢承受?」
高華含笑道:
「寶劍贈烈士,自古皆然,有什麼不敢承受?走吧!只要你日後好好待我那潔兒,我也就安慰了。」
拉著雲震,一徑出房而去。
雲震耳聞此言,心頭頓覺五味翻騰,但這時縱有千言萬語,又如何說得清楚?只得佩好寶劍,隨他行去。
須臾,兩人穿過花徑,來到原先那座茅亭,高華在那亭沿下取出一捆銅索,那銅索比小指還細,一端繫著一個五指形的銅爪,高華抖手一擲,銅抓立即帶起一圈圈的銅索,直向深澗對岸飛去。
只聽「噹啷」一聲輕響,高華立將銅索扯緊,然後,「雲哥兒,你走吧,你若再來,對岸石壁中,同樣藏有『飛索銅抓』,只要如法炮製,就可過來了。」
雲震心知客套已屬多餘,當即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
「晚輩告辭,前輩多保重。」
腳下一蹬,臨空翻落銅索之上,接著幾個起落,身形霎時消失不見。
一陣風襲來,吹起了高華的長鬚,高華始才回過神來,慢慢的收回「飛索銅抓」,嘴裡喃喃道:
「不錯!不錯!能得此子為婿,我也可以自慰了。」
雲震飛落對岸,認準了迤東的方向,立即沿著山腰,往前奔去,希望能找到原來的入口之處,看看雯兒與大寶,可有一人在哪裡等候於他?
他這時心急如焚,既要擔心大寶,又要擔心雯兒,更要擔心雯兒找不到「玉符」,奔跑起來,的是快若閃電,可惜路徑不明,要找一個隱秘的山洞入口,太也不易,轉了半晌,仍舊一無所見。
他經過一株大樹,樹上忽然撲下一人,嘶聲道:
「雲大哥……」
雲震一驚止步,但見那人身高不滿四尺,竟是鶉衣百結的小化子齊小冬,不由兩臂一張,將他接住,急急道,
「齊兄弟,你怎麼一人在此?歸前輩他們呢?」
齊小冬情形十分狼狽,小臉蛋滿是焦急之色,道:
「他們都在山上,我正在到處找你。」
雲震道:
「哪個山上?他們好麼?」
齊小冬舉手朝上一指,道:
「就在這山上,現在恐怕危險了。」
雲震一驚,急道:
「什麼危險?」
齊小冬道:
「羅侯公子率領屬下將他們困住了。」
雲震心頭一緊,當下抓起他的手腕,喝一聲「走」,直往山上衝去。
齊小冬道:
「慢點!慢點!這裡上不去,得走那邊。」
雲震微微一頓,見他手指向左方,隨即就向左方奔去。奔了一陣,忽然問道:
「齊兄弟,你可曾見到雯兒?」
齊小冬道:
「沒有啊!見到我也不認得。」
雲震又問道:
「那麼,你可見到一個體型高大的傻小子?」
齊小冬道:
「傻小子?他是叫什麼『大寶』的麼?」
雲震連聲道:
「正是!正是!他在哪裡?」
齊小冬道:
「也在山上,若不是為了他,咱們也不會被羅侯公子困住了。」
雲震不解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
齊小冬道:
「咱們與你失散以後,被一批羅侯宮的爪牙困在雨花台,直到午後方得脫身,心知你必已趕去參加金陵王府的相親之會,於是急急到了金陵王府,豈知相親之會早已散去,而你竟又未回客棧。咱們在客棧等你一整天,那一本和尚忍耐不住,吵著要出來找你,誰知一出客棧,就見到兩名羅侯宮的爪牙,鬼鬼祟祟的跟蹤那個名叫『大寶』的傻小子,一直跟到城外……」
雲震接口道:
「羅侯宮的爪牙是否想抓他回去?」
齊小冬道:
「單純地想抓他回去,咱們哪有心情管他的閒事。那羅侯宮的爪牙首先問起你的下落,傻小子不肯說,然後才將他抓去。那時咱們正在找你,自然就不能讓羅侯宮的爪牙將那傻小子帶走,於是兩下就打了起來。」
雲震,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齊小冬道:
「傍晚時分。」
雲震道:
「那麼,今日是十七?」
齊小冬「噫」了一聲,道:
「十八了,大哥怎麼連日子也不記得了?」
雲震道:
「你說下去吧!當時既然在城外,怎麼又到了山上啦?」
齊小冬繼續道:
「咱們從羅侯宮爪牙手中救下那傻小子,當然也是問他大哥的下落,豈知那傻小子怎麼也不說,歸隱農前輩無奈,只得放了他,然後暗地跟蹤,直到這鍾山之麓。」
他頓了一下,接道:
「那傻小子人倒不傻,好像唯恐有人跟蹤,到了山下,他就不走了。也是那一本和尚性子太急,一時忍耐不住,現身又問他,嚇得他就往上逃。」
雲震道:
「後來又怎樣遇上羅侯公子的呢?」
齊小冬道:
「還不是追蹤那傻小子,羅侯公子率人追到山上,咱們就遇上了。那羅侯公子對你怨恨極深,問不出你的下落,就想殺掉傻小子洩恨,咱們知道那傻小子與你必有淵源,自然不能讓他被殺,於是又打了起來。」
雲震「嗯」了一聲,不再言語,腳下頓時加起勁來。
齊小冬怪聲叫道:
「慢點!慢點!雲大哥,你這兩天究竟到哪裡去了?」
雲震道:
「一言難盡,回頭再說吧!」
他這時功力又精進了一層,齊小冬被他拉著手腕奔跑,但覺山石樹木紛紛向後倒去,快捷無匹,宛如騰雲駕霧一般,內心不覺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須臾,山峰已近,那陣陣金鐵交鳴之聲已清晰可聞,雲震心懸歸隱農等人安危,就想撇下齊小冬,先行登峰。
忽然聽到羅侯神君的聲音峻聲道:
「住手!統統住手!本神君今晚與人有約,爾等竟敢在此拚鬥……」
話猶未畢,雲震心頭大震,唯恐一本和尚出言頂撞,那將是有死無生之局,當下也忘了撇下齊小冬,驀地一聲厲嘯,身形沖天而起,急急向鍾山之巔躍去。
他這時六氣相應,內力已至『六合歸一』之境,這聲厲嘯,在心情焦急之下所發,不覺用上丹田真氣,那真氣源源不絕,以致厲嘯之聲,清越悠揚,響徹雲霄,宛若高空雷鳴,震耳欲聾,鍾山之巔的正邪人物,莫不心神俱震,紛紛向那沖天而起的身形望去,打鬥自然歇手了。
雲震身在空中,自己也深感意外,他暗忖道:初入「六合歸一」之境,就能一衝十餘丈,若能再加勤修,又何患不敵那羅侯神君?
他心中又驚又喜,絲毫不敢大意,連忙鎮定心神,以意馭氣,以攜帶齊小冬,徐徐降落地面。
歸隱農等人定下神來,一見是他,頓時喜不自勝,忘卻了渾身浴血,一陣蜂似的湧了過來。
只聽西門咎冷冷的道:
「好啊!你小子有了寸進,就撇下故人啦?」
雲震聞言一驚。急急望去,只見西門咎站在血泊之中,臉色慘白,半邊身染滿鮮血,左肩一道長達半尺的創口,那創口血肉外翻,白中冒紅,想是新創不久,但他對自己的傷勢卻是不加一顧,兀自鬚髮顫動,獨目凝注,緊緊的盯著雲震,不知是情緒激盪,抑是真正的惱怒不已?
雲震大是震動,排開來人,撲了過去,叫道:「老前輩,您的肩頭……」
舉手一指,閉住了西門咎的「肩井穴」,血流頓止。
西門咎哼了一聲,氣唬唬道:
「老叫化死不了,你說這兩天藏到哪裡去啦?」
原來他是找不到雲震在生氣,雲震領悟到這層意思,內心越發感動,幾乎落下淚來,急急扶他走了回去,,
「老前輩傷勢要緊,晚輩的際遇回頭再講吧!」
要知雲震幼失怙恃,流浪江湖,上十年來,最初感到對他付出感情的,不是那北斗劍張鑄魂,而是眼前這位心毒手狠的丐幫之疣——西門咎,因之,他縱然不贊同西門咎的為人,但那感情卻是早已深植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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