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飄飄的少年文士,赫然竟是茶樓話別,已在金陵而去的宣威。宣威去而復返,如今且在峴山現身,可知前此之說,乃是假托之詞。
這一面,他那來勢之速,實屬武林罕見,呼延恭聞聲警覺,一股剛猛無儔的掌風,已經襲到了背後。
呼延恭凜然一震,急切間不及回頭,連忙足下一點,避了開去,喝道:「什麼人?」
宣威恍如未聞,也不追趕,逞自撲向華雲龍,顫聲叫道:「二哥!」
呼延恭耳聞呼喚之聲,心頭暗暗吃驚,忖道:「華家的小兒,武功難道都是這般高強麼?」
思忖之中,轉身獰笑道:「老夫還道何方高人,原來也是華家的小兒,那很好,你也跟老夫走嗎?」
豈知話聲剛落,另一個童子聲音起自背後,冷冷一哼,道:「老東西,山風很大哩,你就不伯閃了舌頭?」
呼延恭又是一驚,再次閃開八尺,然後轉過身子,駭然望去,詎料一望之下,老臉倏然一紅,不由啼笑皆非。
原來「麒兒」腳程較緩,比宣威遲到一步,此外,但見他眉目籠煞,小臉含霧,站立在丈餘遠近,正自忿然凝注,一瞬不瞬。
須知「麒兒」乃是垂髫幼童,呼延恭自許老大,卻這般驚惶失措,急急閃避,自然難免老臉生暈,感覺難以為情了。
只聽宣威急聲叫道:「麒兒,快,問他要解藥。」
「麒兒」雙眉一挑,朝呼延恭喝道:「聽到沒有?解藥拿來。」
這是小兒之言,但卻盛氣凌人,呼延恭為之氣結,撇嘴冷笑道:「解藥在老夫身上,小哥兒何妨自己來取。」「麒兒」冷聲道:「你道我不敢麼?」
話聲中,身形已自撲出,右掌一探,就朝呼延恭胸口抓去。
呼延恭陡然一聲暴喝,道:「你找死!」
右掌一翻,猛向「麒兒」腕脈切下。
「麒兒」溜滑異常,身子一轉,轉到呼延恭背後,尖聲叫道:「好啊,你敢騙我?」
掌式一揮,霍然擊向他的左肋。
這一掌,小「麒兒」顯然已經存心傷人,掌式起處,勁風似戟,縱然是在月黑風緊的峴山之巔,亦如同有形之物,帶起一片尖銳的嘯聲,直逼呼延恭的「期門」大穴,呼延恭的一干屬下,不覺齊聲驚呼,紛紛縱了過來。
其實,這干人實是徒自緊張,呼延恭如非身具絕藝,魔教主怎能放心委於重任,著他統領各組人馬前來中原「探道」呢?
就在眾人紛紛縱身前撲,企圖予以救助之際,小「麒兒」的掌力已經擊中了。
然則,掌力固已擊中,呼延恭卻自夷然無損。小「麒兒」反而一聲慘叫,「蹬蹬蹬蹬」
一連退出七八步之多,最後仍是拿樁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原來呼延恭曾獲異人傳授,另有一套利害異常的防身絕技。他這套防身絕技,名之謂「移穴聚氣震撼」大法,不但能於間不容髮之際挪動穴道的部位,且能自動斂聚內力,震撼敵人。也就是說,敵人加予的掌指之力愈強,其本身所受反震力量也愈大反之,則不過略受撼動而已。
邀天之倖,「麒兒」年幼力小,掌力不強,如若不然,其所受之苦,也就不止脫腕震退而已了。
這時,宣威正在全力為華雲龍推宮過穴,急得滿頭大汗,驀聞「麒兒」慘叫之聲,不覺心頭一震,急忙回頭望去,只見呼延恭正自臉含冷笑,揮手發令,道:「將他擒下,一併帶走。」
這語氣又傲又冷,好似宣威等人已是籠中之鳥、甕中之鱉,只有束手就縛的份兒,反抗已是多餘了。
「麒兒」是宣威的侍童,自幼相隨,情感有如手足,宣威眼見他負傷在地,已是氣憤盈胸,只因華雲龍昏迷不醒,行功正在緊要關頭,一時難以散手不顧,如今耳聞呼延恭這般言語,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於是他冷聲一哼,霍地站了起來。
就在他起立的同時,華雲龍竟然意外的悠悠醒了過來,不過宣威並未察覺。
宜威曾經急速轉念:如其只顧救助華雲龍,不如先將呼延恭制住,一者可解「麒兒」之危,再者可向呼延恭索取解藥。只因他有信心,足以制服呼延恭,至於呼延恭的一干屬下,他更認為不湛一擊。
他起立撲出,宛如御風飛行,快捷自然之極,但眉目之間,卻已籠上重重煞氣。
呼延恭的一干屬下,這時正向「麒兒」身側逼去。
忽然,其中一個頷蓄短髭的黃袍人見到了宣威,宣威的翩翩身法令他駭然大震,不覺脫口一聲驚呼,人也停步不進了。
這聲驚呼震動了他的「同仁」,也震動了呼延恭。
宣威落在「麒兒」身側,不慌不忙地先為「麒兒」接上脫臼的右腕,始才凝注呼延恭,冷冷的道:「你太卑鄙,不以技藝求勝,專以鬼計傷人,你如見機,速速獻出解藥,我不為己甚,讓你率領屬下離去,如若不然,哼!」
冷「哼」之下,他戈然歇止,不加解說,只用一雙如電的星眸,逼視著呼延恭,了不稍瞬。
不加解說,比直接了當的說明更具懾人的功效,魔教中一干屬下,原來已被宣威超凡的身法與冷靜的舉動鎮住了,此刻更是面面相覷,暗暗心悸不已。
呼延恭畢竟是首腦人物,心頭縱有惶悚之感,卻也不便在屬下面前露出畏俱之色,他頓了一下,始才陰陰一笑,道:「你是華家老幾?叫什麼?」
宣威目光一凌,沉聲喝道:「少廢話!是戰是和?速作決斷。」
呼延恭下不了台,冷聲一哼,道:「戰又如何?」
宣威步子一踏,逼近五尺,沉聲道:「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獻出解藥的了?」
話聲微頓,倏又喝道:「取你的兵刃,我讓你心服口服。」
話已講絕,便連一絲轉彎的餘地也沒有。
呼延恭惱差成怒,驀地縱聲狂笑,道:「好!好!老夫見識見識華家的絕藝。」
「呼」的一聲,銀白絢爛的蒼龍腰帶挺立如杵,擺出一式「一柱擎天」的架式。
就在這時,忽聽華雲龍的聲音竣聲喝道:「且慢!」
呼延恭與宣威同時一怔,齊齊注目望去,只見華雲龍手持古劍,龍行虎步的正向這邊走來。
宣威微征過後,忽然飛撲過去,歡聲叫道:「二哥,你……你不礙事啦?」
華雲龍伸出左掌,拉住宣威的手臂,將頭一點,道:「不礙事,謝謝你適時趕來,不然的話,愚兄已成階下之囚了。」
他嘴裡在應,腳下並未停留,宣威只得跟他往前走,一邊說道:「不談這些,既然不礙事,咱們這就走。」
華雲龍道:「不!那位老人說要見識華家的絕藝,愚兄焉能讓他失望。」
宣威一楞,道:「這……二哥能出手麼?」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旁人用陰謀毒計暗算於人,咱們華家得為武林樹個榜樣,你說不是麼?」
他不從正面答覆,可知所中之毒並解未除,即使能以出手,也是勉力而為,只因他說的理由正大,宣威心中縱然著急,卻也無詞可以反駁。
呼延恭驀然見到華雲龍龍行虎步而來,心中著實吃驚萬分,還以為「神虺噬心」之刑,對華雲龍不生作用,此刻聽他二人對答之詞,不禁心頭大寬,連忙接口道:「很好,很好,閣下能憑武功勝的老夫一招半式,老夫立刻退走。」
華雲龍淡淡一笑,道:「退走是必然之事。你得放了阮紅玉,收回她身上的毒物。」
呼延恭尚未置答,宣威已自急聲接道:「這不行,還得留下解藥。」
華雲龍回眸凝注,微笑道:「威弟,他那什麼『神虺噬心』之刑,要不了我的性命。愚兄設若無力將它煉化,他更將丈以為惡,橫行無忌,中原武林不勝其猶,爾後焉有寧日……」
話猶未畢,巳聽呼延恭哈哈大笑道:「閣下好勝要強,當真幼稚得可憐,『神尬』如能讓你煉化,老夫也不會來對付你了。」
華雲龍道:「能不能煉化是我的事,閣下不必為我擔心。」
宣威半信半疑地道:「二哥,你真有把握麼?據大哥說,『神尬與蠱毒』屬於同類,伯母也無能為力哩!」
華雲龍暗吃一驚,臉上微微變了色。原來他深信他的大娘秦氏夫人能解百毒,故存萬一之想,如今聽宣威說出此言,一方面既已瞭解他大哥何以要差人趕來阻止他赴約,另一方面也不覺暗暗耽起心來。
然則,話已出口,如何反悔呢?
他是個氣性高傲,擇善固執的人,前此要為武林「樹個榜樣」之說,也是由衷之言,因之他微一轉念,覺得事在人為,縱然不能煉化「神虺」之毒,也不能出爾反爾,遺人話柄,眼下該以驅走魔教中人為要務,至於「自救」之道,也只有以後再講了。
此項決定乃是瞬息間事,只見他坦然笑道:「威弟放心,愚兄自幼百毒不侵。你替愚兄掠陣,我要讓這批化外之民領略一點為人之道,見識見識咱們中原的武功。」
話聲—頓,轉臉肅容道:「閣下可以出手了。」
華雲龍臉上變色,宣威瞧得清清楚楚,他聰明過人,頓時便瞭解華雲龍所中之毒實已很深,勉力應敵,那是凶多吉少的事,他對華雲龍的感情似乎很特別,關心得異乎尋常,聞言之下,急急接口道:「不!二哥,你替我掠陣,我來教訓他。」
呼延恭忽然冷冷一笑,道:「少爺,依老夫看來,你還是少管閒事為妙。」
宣威踏出一步,擋在華雲龍身前,星眸一瞪,道:「你不敢與我動手麼?那就乖乖的留下解藥留下人,收回那些醜惡的毒物,從速滾蛋,滾回星宿海去。」
呼延恭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兒講話不打底稿,簡直信口開河,老夫所為何來?你憑什麼叫老……」
宣威臉色一沉,截口喝道:「動手啊!你想擄人,為何還不動手?」
呼延恭眉頭一軒,道:「老夫為何要與你動手?」
宣威怨聲喝道:「莫名其妙,你剛才不是準備出手了麼?」
呼延恭好整以暇地點一點頭,道:「不錯,剛才老夫確是有意將你一併擒下,怎奈你娃兒並非華家的後代,老夫不願節外生枝,所以叫你少管閒事。」
宣威未加考慮,脫口說道:「我怎麼……」
話聲突然頓住,玉臉之上,也倏然升起一片紅暈。
只聽呼延恭哈哈一笑。接口又道:「你不須強辯,華天虹一脈單傳,這事無人不知,你對華天虹之妻口稱伯母,身份已自不言可喻,老夫奉命敦請華家的後代,此事與你無關,你娃兒縱然口不擇言,老夫也只有任你叫囂,你懂了麼?」
此人果真老奸巨滑,他明明對宣威心存顧忌,明明想撿便宜,不願與宣威動手,卻自舌粲蓮花,說得這般「奉命唯謹」,作出一付不敢違命的嘴臉,宣威畢竟年幼,自然難以洞悉其奸,一時之間,越發無詞以對。
華雲龍性本挑達,卻也是個正人君子,他本來就想憑一己之力,與呼延恭一決勝負,一聞此言,連忙將宣威拉了過來,柔聽說道:「威弟,你先歇著,我如不敵,你再出手,那時救人或報仇,全都名正言順了。再說,家父一世英名,也不能斷送在愚兄手上,你懂麼?」
提起華天虹的一世英名,宣威不便再說了。
他萬分不願的抬頭注目,輕輕頷首,道:「我懂了,二哥自己小心一點。」
華雲龍微微一笑,輕輕撫一撫他的肩頭,然後將頭一抬,凝注呼延恭道:「華某不慣作偽,眼下華某『神虺』之毒未除,功力自然略遜一籌,不過,閣下想要急切求勝,卻也並不容易,你要小心了。」
呼延恭傲然說道:「你自己小心就夠了,老夫手下絕不留情。」
華雲龍道:「不須你留情,但願你落敗之時,收回那些醜惡的毒物,留下阮紅玉。」
呼延恭嘴唇一撇,不屑地陰陰一笑道:「你自己不要解藥了?」
華雲龍道:「華某自有煉化之道,不必閣下替我擔心。」
話聲之中,將手中的古劍插入劍鞘。
呼延恭眉頭一皺,道:「怎麼?你不用劍?」
華雲龍道:「華某的劍法你已見過,你我並無深仇,我不打算殺你。」
忽聽「麒兒」尖聲叫道:「不成!不成!二公子,這人功夫特別,掌力傷不了他……」
宣威更為著急,接口叫道:「二哥,你不用劍,乾脆讓我上。」
步子一踏,就待向呼延恭撲去。
華雲龍左臂一伸,一把將他拉住,微笑道:「威弟聽我講,刀劍鋒利,出手難免見血,咱們首在救人,也讓他們學習一點仁厚之道,再者,我已用劍殺了他們一人,該讓他們見識一點其他的武功了。」
麒兒怨聲道:「兒好迂腐,你不殺他,他要殺你啊!」
華雲龍道:「不會的,他的目的乃是將我擒住,返回星宿海去邀功。」
呼延恭放聲一笑,道:「算你心思縝密。也罷,老大索性讓你佔個便宜,咱們以百招為限,百招之內,如果不分勝負,便算老夫落敗,一切聽你所命。」
他自負身懷獨門絕藝,掌指之力對他不生作用,更認定華雲龍「神虺」之毒未除,功力定然大打折扣,不用兵刀,已是有勝無敗之局,故此一邊說話,一邊將那銀白絢爛的蒼龍腰帶系回了腰際。
由於此一舉動,宜威始才稍為放心一點,乃道:「我警告你,你若再用鬼計,我可不管你們的約定。」
呼延恭傲然一笑,抱拳一拱,道:「華老二,你可以出手了。」
華雲龍道聲:「有僭」,跨前一步,一掌擊了過去。
他這一掌斂精蓄銳,含勁未發,的是名家手法,那掌式罩定了呼延恭的頭臉前胸,可虛可實,呼延恭若是應付不當,頓時便有傷敗之慮。
呼延恭眼看來掌的架式,心頭暗暗吃驚,忖道:「這小兒倒也有點真才實學,我可不能大意了。」
當下不敢怠慢,橫拳一栓,搶步進步,以攻還攻,迎將上去。
華雲龍喝一聲「好!」左臂一揮,身子一轉,一招「餓虎攫羊」,連削帶劈,猛朝對方肩背之間拍去。
呼延恭奉命而來,早從魔教東郭教主研討過華天虹當年的絕技,一見此招,便知此招系由「困獸之鬥」演繹而成,不能強接。
他臨敵經驗極為豐富,既知對手的武功路數,自有他破解進擊之法。
只見他腳下虛點,身形往左邊倒了下去,緊接著忽聞指節暴響之聲,華雲龍呆得一呆,他已長身而起,右掌屈指如鉤,掌心中空,驀然吐氣如雷,「嘿」的一聲大喝,一拳前華雲龍胸口擊去。
這是「虛字拳」。
「虛空拳」法武林少見,但在「天化札記」上卻有識我,當年那「天化札記」交由長孫博保有,長孫博與白嘯天的交情極深,乃是聰角之交,因之也常到「落霞山莊」走動。華雲龍深得外公喜愛,也極得長孫博的歡心,故此對「天化札記」也曾覽及,如今呼延恭用上了「虛空拳」法,要想傷華雲龍,自然難以得逞。
然則,華雲龍卻也不知這套「虛空拳」法妙奧何在,於是駢指如戟,猛然朝那中空的掌心點去。
只聽呼延恭哈哈一笑,頓時化拳如掌,避過指風,一掌擊向華雲龍的丹田。
華雲龍一見對方應變之神速,不覺駭然忖道:「此人好似熟知咱們華家的武功路數,不僅能以避實就虛,適時還擊,而且出手如電,迅捷無倫,我可不能墨守成規,專以『蚩尤七解』或是『孤雲掌法』對敵了。」
原來適才駢指點出的招術,正是「蚩尤七解」的變化則用。「蚩尤七解」可掌可指,全是進攻的手法,不明底細之人萬難破解,故之華雲龍一見對方化拳為掌,猛然下擊丹田要害,頓時便知呼延恭深悉箇中之奧妙,那便難以奏功了。
他疑念未畢,已自飛起一腿,霍然踢出,緊接著反掌一揮,猛然朝呼延恭的「耳據」括去。
這一掌一腿,全在旋身避招中發出,毫無招式可言,但卻呼嘯有聲,勇猛異常,呼延恭不慮有此,連忙長身而起,急急退出三步。
呼延恭自非等閒之輩,他甫退又進,倏地大喝一聲,右臂「劈啪」一陣亂響,立時展開魔教一脈的「離心奪命掌」法,以疾雷迅電之勢,直向華雲龍頭臉攻去。
華雲龍正擬乘勢搶攻,驀見掌影翻飛,直向頭臉逼來,當下毫不猶豫,左臂一揮,「孤雲掌法」又復自然展出,迎著掌影擊了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雙掌接實,二人的身子同時一幌,閃電般盤旋一匝,然後便是拳來掌去,迅捷無論的對拆起來。
這二人都是一代頂尖高手,略一交鋒,同都試出對方的斤兩,二人心中同樣明白,若論眼下的內力,誰也強不過誰,勝負之數,就要看他們兩人的武學造詣和臨敵的經驗了。
轉眼間,他二人此進彼退,你攻我守,業已對拆了三十餘招。
這一輪疾攻,有如狂風暴雨一般,既猛且疾,連四外觀戰之人也看得透不過氣來。
華天虹所學既博,兼又精湛,舉手投足,都是對方的要害,只因他「神虺」之毒未除,心理大受影響,時時都在耽心所中之毒突然發作,因之未能全力施為,唯恐一擊不中,予敵以可乘之機,每每坐失取勝的機緣,看得宜威暗暗跌足不已。
呼延恭無疑是魔教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其所學之雜,幾乎不下當年的東郭發,但因華雲龍早有警惕,不以整套武學對敵,出手虛虛實實,變化萬千,致使他疑念迭起,不敢貿下殺手,唯恐上了華雲龍的圈套。
如此又對拆了五六十招,眼看百招將滿,勝負之數,仍然不見端倪。
這時,「麒兒」早已來到宣威身側,他沉不住氣,悄聲低語道:「小……少爺,您記數了麼?」
宣威躁急地道:「不要吵。」
「麒兒」急聲道:「不行啊!九十三招了,二公子不下殺手,如何善後呢?」
宣威全神貫注在鬥場之中,沒好氣的道:「你說為何善後?」
「麒兒」道:「那個老傢伙不畏掌指之力,二公子不肯用劍,再打下去也是白費氣力,我看還是您出手吧!」
宣威不耐其煩,回眸怒聲道:「你好嘮叨,小心擾亂二公子的心神,看我不整治你。」
「麒兒」嘴唇一撅,道:「麒兒實話實講嘛!」
這一番對話,場中的華雲龍與呼延恭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華雲龍暗暗後悔不迭,忖道:「說來真是我失策了,我借用劍,何至於打得這般吃力……」
呼延恭則自竊喜,亦自怨忖道:「真是該死!我顧忌什麼呢,掌指之力對我無損,我何不放手施為?哈哈!幸虧這得個小兒提醒老夫,否則的話,縱然能百招以內獲勝,老夫的顏面也無光彩……」
他這樣一想,頓時精神大振,奮起神勇,敞開門戶,一味強攻起來。
剎時間,但見他手法一變,「天魔掌」、「化骨神拳」、佛門秘學「大手印」、「璇璣捐力」,以至於「通臂魔掌」、「五鬼陰風爪」,一招緊接一招,源源出籠,全是奇招絕學,連綿不絕地退向華雲龍頭臉胸腹之間急急攻去。
這樣一來,華雲龍可就慘了。
他聞言暗自後悔,心神難免不能專一,再經呼延恭一輪強攻,立時失去先機,節節後退了,無還手之力。
片刻間,華雲龍滿頭大汗,喘息之聲隱隱可聞,差幸他輕功卓絕,左閃右閃,終能履險如夷,支持著不敗之局。
這時已是第九十九招,再有一招,約定的招數便已屆滿,華雲龍只要維持眼下的局面,便可和而得勝。
這一刻,觀戰之人比激戰中人還要緊張,尤其是小「麒兒」,小「麒兒」沉不住氣,不覺脫口歡呼道:「還有一招了,懷有一招了,二公子,您小心啊!」
突然間,只聽華雲龍一聲龍吟,身子驀然撥起三丈,接著腰肢一擰,頭下足上,一式「蒼鷹斂翅」,臨空劃了一道圓弧,猛然朝呼延恭的頭頂撲了下去。
原來華雲龍倏失先機,被逼處在下風,累得滿頭大汗,心中之懊惱,當真是無以復加,一聽「麒兒」歡聲高呼,說是僅剩一招,其焦急的程度,不竟又陡增一倍。
須知華雲龍正當血氣方剛之年,性氣之高傲自屬常情,他不願因循而獲勝,更不願失手而落敗,他要維護華家的聲譽,更要為自己樹立聲威,因之,「麒兒」這一喊,反倒激起他一股前所未有的傲氣,再也不顧體內的「神虺」之毒是否發作,陡然間陡運真力,足下一點,脫出了呼延恭的掌力範疇,騰身飛躍而起。
他躍起空中,隨即擰腰盤旋,乘隙下撲,一隻見他左臂一掄,先行劈出一股剛猛的掌力,繼而右手中指一挺,一式「襲而死之」,霍然朝呼延恭的「華蓋穴」點去。
這突然的變化,乃是瞬眼間事。這時呼延恭剛剛使出一招「神龍探爪」,意圖拿住華雲龍的肩井。他想的十分如意,認為華雲龍縱能避過這一招,但在倉惶後退中,只要原式不變,賡續追擊過去,華雲龍決難全身而退,那時縱在百招之外,由於招式未變,誰又能判他落敗?
詎料想得固然如意,事實卻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等他發覺華雲龍的身形突然消失,剛猛無儔的掌力與峻急無論的指風已經急襲而至了。
這一下,嚇壞了呼延恭,也嚇壞了宣威。
宣威乃因呼延恭不畏掌指之力,唯恐華雲龍步上「麒兒」的覆轍,被呼延恭獨門防身之技所震傷,呼延恭則是由於變起倉猝,事出意外,一時張皇失措,失了主宰,因之,驚呼尖叫之聲同時脫口而出,宣威更是人隨聲起,急急撲了過去。
就在宣威騰身撲出之際,華雲龍的掌力已經擊中呼延恭的肩胛,而華雲龍右手的指力,並已後先發至,點中了呼延恭的胸口。
只聽呼延恭一聲問哼,繼而兩手撫胸,腳下顛了幾顛,踉踉蹌蹌的跌了出去,駭然叫道:「你……你……」
情勢演變至此,便連宣威也怔住了。
只見華雲龍臉色慘白,但卻挺立如神,肅容說道:「我勝了,閣下理該履行諾言,立即退走。」
呼延恭「哇」地吐出一灘鮮血,口齒啟動,似想講些什麼,然而頓了一頓,竟自轉過身去,吩咐一干徒眾道:「撤去神品,留下人來,咱們走。」
話聲一落,轉身又道:「華老二,老夫看作頗有英雄氣概,不忍你受刑而死,老夫坦直告訴你,本教的『神虺噬心』之刑無從化解,你如感覺不能忍受,盼你自動前往本教報到。」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死生有命,不勞閣下掛懷,你走吧!」
這時,魔教中人早已遵命收回阮紅玉身上毒物,呼延恭一聲冷笑,再也不願多言,當下由一名黃袍道人扶持,相率撤離了峴山之巔。
山風颯颯,這峴山之巔的陰霾,並未因魔教中人默然撤走,稍見開朗,阮紅玉仍舊赤身露體躺在籐架之上,華雲龍的臉色,更是愈來愈灰敗,幾乎不見一絲血氣。
宣威與「麒兒」仍在怔楞之中,主僕二人幾疑眼前的事實乃是幻覺。
移時,華雲龍的身子微微一陣顫抖,忽然叫道:「威弟……」
宣威聞聲一震,急急奔了過去,駭然道:「二哥,你……你怎麼啦?」
華雲龍愈抖愈厲害,音調也變了,斷斷續續的道:「我……我……雖勝猶敗……」
言猶未畢,身子一陣搖幌,顯然支持不住。
宣威急急將他扶住,焦急地直:「你……你究竟怎麼啦?可是被那老兒震傷了?」
華雲龍搖一搖頭,道:「不是的,我……我的……毒……毒……勝毒……」
宣威凜然一震,道:「你是說『神虺』之毒發作了?」
華雲龍點一點頭,口齒啟動,卻是無力講話。
此刻,他顯然痛苦不堪,額上豆大的汗珠直冒,眼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彩,身軀的顫抖有增無已,宣威察言觀色,頓時手足無措,失去了主宰。
「麒兒」侍立一側,連忙說道:「小少爺,你讓二公子躺下吧!二公子奮力卻敵,引發了潛伏的虺毒,不適宜久戰的。」
宣威連忙席地而坐,將華雲龍的上體擱在腿上,然後右掌輕撫他的「丹田」,緩緩地輸入一縷真氣,柔聲說道:「二哥,你就這樣躺著,讓我試試看,能不能逼住『神烈虺的蠢動。」
話聲縱然柔和,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感傷,一顆晶潔的淚珠掉了下來。
淚珠掉在華雲龍的臉上,華雲龍苦苦一笑,道:「威……威弟,愚兄自覺與你很投緣,也由衷的喜歡你,不過,男孩子該當剛強堅毅,不該輕易流淚。再說,愚兄縱有三長兩短,你替我報仇便了,何須……何須……」
眉頭忽然緊鎖,呼吸也自逼促起來,話聲一斷,再也接不下去。
當華雲龍說到「由衷喜歡你」時,宣威的臉上曾經升起一片紅暈,不料言未盡意,華雲龍忽又雙眉緊鎖,呼吸逼促,顯出萬分痛苦的模樣。
宣威大吃一驚,失色叫道:「二哥,二哥……」
華雲龍揚一揚手,虛弱地道:「威弟,我……我受不了,請你……請你……撤回手掌。」
宣威聞言移開右掌,無限關切地道:「二哥,你究竟感覺怎樣麼?」
華雲龍喘息一陣,抬頭道:「眼下是內腑奇痛,想必真是什麼『神虺噬心』吧?」
宣威眉頭一皺,道:「你太好強了,二哥,依我的心意,叫那老兒交出解藥,何至於徒招痛苦。」
眼圈一紅,又復泫然欲泣。
華雲龍再次抬一抬手,道:「不要哭,威弟,我不相信什麼『神虺噬心』之刑真能要我的命,我只信邪不勝正,我要努力將它煉化。」
宣威愁腸百結地道:「你不聽那老兒說麼:「神虺噬心之刑無從化解』。這是獨門酷刑,不是彼此間的盛衰之理,怎能相提並論呢!」
華雲龍淡然說道:「天生萬物,其理相通。我不妨告訴你,愚兄曾得異人傳授,另有一套大背常理的練功法門,那套獨特的練功之法也許有用……」
「麒兒」不解愁,但卻比誰都著急,聞言之下,連忙接口道:「那就快啊!快試試看……」
華雲龍無奈地搖一搖頭,目光向那赤身露體的阮紅玉望去,道:「威弟,那位阮姑娘尚未甦醒麼?」
宣威也向阮紅玉瞥了一眼,隨即蹙眉道:「你也真是,這時候還有心情去管別人。」
華雲龍苦苦一笑,道:「威弟,你忘了愚兄此行的目的了,阮姑娘景況堪憐,她身上……」
言猶未舉,宣威搶著接口道:「我知道,她有機密事相告。」
回頭看了「麒兒」一眼,又道:「你過去看看,那位阮姑娘怎麼樣了?」
「麒兒」顯然也不滿華雲龍多管「閒事」,但宣威吩咐下來,卻又不能不去,他頓了一下,始才一步一頓的緩緩行去。
華雲龍口注「麒兒」緩步而行,不覺暗暗慨歎,忖道:「威弟畢竟年紀太輕,感情但知貫注在一二人身上,唉!他這般關懷我,我這做二哥的,可得負起責任,開導他敞開胸懷,兼容並蓄,學習一點博愛之道了。」
豈知宣威的愁法卻又不同,他見華雲龍凝目而注,只當他一心懸念阮紅玉的景況,不覺眉頭一皺,怨聲說道:「二哥怎麼啦?『麒兒』已經過去了,阮紅玉究竟如何,即刻便知分曉,何須你這般全神貫注呢!你不是說另有一套煉功的法門可以煉化『神虺』之毒麼?
那……」
華雲龍一「哦」,接口道:「那不急……」
宣威大感不忿,截口唉聲道:「你不急我可急響!你看不見自己的顏面,你可知道你的臉色多麼嚇人麼?」
說得也是,華雲龍此刻的臉色確是嚇人至極,他臉色灰中透黑,額角青筋暴起,不時可見肌膚抽搐的現象,可知他內腑的痛苦並未稍減,而且有增無已。
自己的痛苦自己當然知道,故之宣威嗔聲薄斥,華雲龍不但不以為怪,其感激之情尚且又增進了一層。
但見他苦苦一笑,柔聲解說道:「威弟,非是愚見不知自借,兄因那套練功法門大異常規,愚兄初初修練,剛剛入門,尚不能隨心所欲……」
宣威一者好奇,一者著急,未等他講完,已自接口道:「那要怎樣才行?」
華雲龍道:「必得心境絕對自然寧靜才行。眼下阮姑娘究竟如何,未敢斷言,這等狀況,愚兄實在定不下心來,設若勉力為之,那就危險重重了。」
他這樣一講,宣威竟然目泛異彩,露出錯愕懷疑之色。
正當此時,忽聽「麒兒」一聲驚呼,大叫道:「該死,該死,小姐,不……不……二公子,你快來。」
華雲龍凜然一震,立時便想掙扎坐起,但因驀聞驚呼,心緒激盪過甚,只覺內腑一陣奇痛,忍不住一聲悶哼,又復頹然倒了下去。
宣威急舒右掌,摸撫著他的胸口,怨聲輕責道:「你看你,阮姑娘若有意外,著急有什麼用?」
華雲龍強忍痛楚,喘息道:「威……威弟……請你……你去……去看看。」
宣威蹙眉歎了口氣,抬目揚聲道:「麒兒,究竟怎麼回事,你這般大驚小怪?」
「麒兒」的神情既恨且忿,高聲答道:「那批人心腸好毒,嘴說放人,臨走卻在阮姑娘的胸口釘上一枚毒針。還在她丹田下腹做了手腳。」
宣威不是鐵石心腸,驟聞此言,臉上也變了顏色,急急問道:「人呢?人究竟怎樣啦?」
「麒兒」惴然道:「恐怕……恐怕沒有救了。」
宣威心頭一寒,道:「快!快將她抱過來。」
話聲剛落,倏覺兩腿重量驟增,低頭瞧,原來華雲龍雙目緊閉,仰面躺在他的腿上,再次暈厥過去了。
這是宣威最最耽心害怕的事,他先是一怔,繼而身子一伏,扒在華雲龍的身上,顫聲嘶喊道:「二哥……」接著這聲嘶喊宣威淚如湧泉,終於忍不住嚎陶大哭起來。
宣威之所以為宣威,以一哭已自洩露無遺了。
原來宣威也者,並非真名,他的真名叫做蔡薇薇。
蔡薇薇乃是蔡昌義之妹,系屬女兒之身。女人好哭,本是天性,尤其眼見關懷之人不聽勸告,不知自惜,陷入昏迷之中,一時之間,怨忿感傷驟然湧至,任她堅強十倍,亦難自抑,悲慟涕泣,自也無怪其然。但見「麒兒」懷抱阮紅玉,急急奔來,道:「小姐,二公子怎樣啦?」
「麒兒」原叫「琪兒」,乃是薇薇的貼身侍婢,奔近一看,不禁心頭一凜,連忙將阮紅玉放在地上,駭然叫道:「唷呀!這樣不行,不行呼!」
雙膝一屈,拚命搖蔡薇薇的肩頭,接道:「小姐,您這樣不行,您得節哀,先看看二公子的情形再議,這樣扒在他的身上哭泣不已,怎麼得了呢?」
薇薇僅是悲慟難抑,神智仍然清晰的很,聞言之下,剛想抬起頭來,忽聽風聲颯颯,一條人影瀉落背後。
她心頭一緊,急急摟住華雲龍的身子,單掌一按地面,忙向一側竄了開去。
只聽來人急聲道:「薇妹,是我,二弟怎麼啦?」
薇薇一聽來人呼喊,忙又足下一點,竄了回來,道:「大哥!二哥……」
心頭一酸,胸口一噎,又復泣不成聲了。
來人一領藍衫,腰佩長劍,正是華雲龍的大哥—一華熙。
華熙是個端凝莊重,臉貌和煦的少年,他此刻站在蔡薇薇面前,目睹乃弟閉目暈厥之狀,心頭著實驚駭不已,但神態卻是毫不慌張,這一份穩健從容的氣概,即使與當年的華天虹相較,也不稍遜。
只見他目光炯炯,在華雲龍臉上來回掃視了兩遍,始才抬起頭來,移注蔡薇薇,藹然說道:「薇妹別哭,二弟縱然已遭暗算,但依愚兄看來,一時片刻尚不致於惡化不治。來,將他交給我,咱們先找一處避風之所歇上一歇,再作商議。」
話聲中雙臂一伸,未等蔡薇薇作何表示,已將華雲龍抱了過來,接著扭轉身軀,逕自下峰去了。
蔡薇薇先是一怔,繼而強抑悲痛,一抹淚珠,默然無語地相隨而行,琪兒一見,連忙抱起阮紅玉,隨後趕去。
一行人到達「通天教」那座荒蕪的下院,華熙略一瞻顧,便在那斑剝敞天的神殿一角,席地而坐。
華熙的一舉一動,皆予人一種肅穆的感覺,又因他臉貌和煦,看去平易近人,故在肅穆的神韻之中,便產生了令人不可抗拒的違拗力量。蔡薇薇本有滿腹辛酸極欲待訴,華熙不作一聲,也只得強自忍耐,隨他坐了下去。
那神殿一角全是斷磚殘瓦,污穢不堪,華熙舉手一拂,掃除了部份磚瓦,向琪兒招一招手,道:「琪兒過來,請將阮姑娘放在地上。」
臉龐一轉,又朝蔡薇薇道:「薇妹,勞你的神,看一看阮姑娘可還有救?」
琪兒聞言,忙將阮紅玉平放地上,退向一側。
蔡薇薇黛眉深蹙,脫口說道:「二哥呢?」
華熙道:「二弟的情形較為複雜,愚兄得詳加檢視,阮姑娘乃是女兒之身,愚兄多有不便之處,只得偏勞薇妹一二。」
蔡薇該聽他這樣講,始才無可奈何的點一點頭,隨即站起身子,前去檢視阮紅玉的傷勢。
須臾,只見她神色黯然,抬起頭來,道:「大哥,阮姑娘渾身發紫,『中極穴』為陰柔指力所傷,『巨闕穴』刺有一枚毒針。看來生機已絕,沒有救了。」
華熙眨眨眼睛,默然有頃,道:「這位阮姑娘死不得,薇妹,你肯費點內力為她療傷麼?」
蔡薇薇皺眉蹙額道:「她脈搏已停,心臟半晌跳動一次,而且渾身發紫,顯見血染奇毒,已經遍及全身脈絡,這等情狀,內力療傷會有用麼?」
華熙黯然道:「染毒不要緊,愚兄這裡有丹藥,怕只怕『中極穴』傷勢過重,縱然能夠挽回她的性命,一身武功也報廢了。」
蔡薇薇頓了一頓,道:「設能挽回性命,失去武功倒不要緊,那可以重練。」
華熙搖一搖頭,道:「傷在『中極』,足三陰之脈失去功用,『丹田』真氣無法下行,重練武功,怕是難之又難。」
他忽然輕歎一聲,接著又道:「這些顧不得了,眼下救人要緊,薇妹,你多勞神。」
右手一揚,一顆藥丸飛了出去。
蔡薇薇接住藥丸,著急道:「不行啊!大哥,既要解毒,運功的方法我不懂啊!」
只見華熙微微頷首,接著口齒啟動,當即以傳音之法,將那「氣分陰陽」的運功之道傳給了蔡薇薇,蔡薇薇也不遲疑,立即將藥丸納入阮紅玉嘴內,隨即跌坐在她的身側,兩手一分,右撫「中極」,左按胸口,默默地為阮紅玉療起傷來。
這一段經過說來費時,實際上不過片刻功夫,華熙直到此刻,始才神色凝重地低下頭去,仔細審視乃弟的傷勢。
這等「失人後己」的胸懷,是他們華家的傳統,也是文與華天虹夫婦的教養。這在他們華家昆仲來講,本來極其自太君然的事,但看在旁人眼內,那就感人至深了。
此刻,在那神殿的斷垣之外,恰巧有人在那裡窺視。由於他們掩藏得直,華熙與蔡薇薇又復心不二屬,始終未曾察覺。
那是一位豆蔻年華,手執鋼杖的少女,與一位臉蒙紗巾,目光炯炯的男子。那男子中等身材,長得虎背熊腰,只因臉蒙黑巾,看不準年歲,但那少女白衣飄飄,神情冷漠,鋼技之上,赫然雕著九個女鬼頭面,竟是「九陰教」的新任教主梅素若。
梅素若隱身斷垣之外,無疑是躡蹤華熙而來,但此刻顯見目光猶豫,似有重大的事故決斷不下。其實所謂重大事故,正是見了華熙無私無我的舉止言行,心中感觸良深,一時失去了主宰。
須知善善惡惡,乃是人之天性,梅素若縱然從小冷傲無情的教養中長大,縱然冷癖乖張,這份人類相通的本性並未完全泯滅,也就是說,是非善惡的觀念還是有的,只是含混籠統,有欠清晰罷了。
這時,只聽那蒙面男子悄然說道:「稟教主,時機到了。」
梅素若恍若失聞,目光空空洞洞,好似在捕捉什麼?
那男子又說了一遍,豈料梅素若大不耐煩,目光一稜,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然後嬌軀一轉,反而離開了斷垣。
蒙面男子大出意外,急步尾隨而行,又復悄聲道:「時機不再,教主請三思。」
只見梅素若身子一頓,冷然喝道:「嚕囌!本教主『三思』什麼?哼!你是客卿之位,竟敢出言不遜,干涉本教主的行動?」
蒙面男子先是一楞,接著身子一躬,欲加辯說。
梅素若更不耐煩,鋼杖一頓,袍袖一拂,但見她白衣飄飄,已自翩然起步,朝那山下行去。
蒙面男子越發怔楞,滿臉錯愕驚疑之色,卻是難定去留。
正當此時,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臨空傳來,只聽華熙朗聲道:「姑娘請留步。」
原來梅素若一時忘情,喝聲過大,早已驚動了華熙。
梅素若聞聲止步,轉身傲然道:「有何指教?」
華熙聞聲而來,只見月光下白影拂動,未見那蒙面男子,因而斷定來人是個女子,不料梅素若傲然若此,倒是楞了一下。
他為人穩健從容,雖覺詫異,卻未放在心上,落身地面,隨即雙手抱拳,朝梅素若拱了一拱。藹然問道:「姑娘尊姓?夜冷風緊,請問何事到此?」
梅素著冷冷一哼,道:「顧你二弟去吧!其他的事,眼下不要多管。」
此話敵友難分,華熙又是一怔,道:「舍弟不要緊。姑娘夜涉荒山,在下疑惑重重……」
話未說完,梅索若忽然截口道:「那很好,午後未正,可攜令弟至山下赤鎮一會。」
話落旋身,就待下山而去。
華熙越發生疑,暗暗忖道:「此女可能與二弟有仇。」
忖念之中,飄身擋住去路。抱拳一拱道:「午後之約,舍弟未必能到,盼姑娘示下名諱,倘若失約,在下也好轉告。」
華熙神態儒雅,氣度從容,再加上詞意懇切,梅素若聽了,只覺無法拂袖而去,不答總是不行。
不料那蒙面男子忽然閃身而出,陰陰一笑,道:「閣下枉為華家的長子,難道連『九陰敦』的權杖也未見過麼?」
梅素若的神色頓見不豫,雙目之內,冷焰電射,直向那蒙面男子掃去,那蒙面男子卻是故作未見,頭也不回。
華熙倒是暗吃一驚,不覺朝梅素若手中鋼杖望去。
那是一根色澤黝黑的鋼杖,上端雕著九個披頭散髮,獠牙外露的女鬼頭面,神情極為猙獰。
這鋼杖華熙雖未見過,卻曾聽過長輩們一再談起,故而一見之下,不禁信疑參半,目光一移,復向梅素若臉上望去。
梅素若如今乃是一教之主,不能不加說明了。
只見她微一頷首,冷然說道:「不錯,本座正是『九陰教』主。」
華熙耳聞此言,不由忖道:「既是『九陰教』主,怎地來而復去,另訂午後未正之約?
這與傳說的行徑不盡相同啊!」
疑忖中,復又重作一禮,朗聲說道:「原來是教主駕到,在下少見,惹人見笑了。」
他與乃弟畢竟不同,縱有不解之處,也不肯失了禮數。
梅素若冷然揮手,道:「不必虛套,但問未正之約,賢昆仲來是不來?」
華熙微微一笑,道:「華熙不擅虛言,言必信守,未正之約,舍弟縱不能到,在下必定準時到達,教主盡可放心。」
梅素若漠然接道:「那很好,本座準時在赤鎮東南侯駕。」
話聲一落,袍袖拂動,飄飄然下山去了。
那蒙面人急步跟隨。奔出三步,忽又回身道:「華老大,你不問區區的姓名來歷麼?」
華熙淡然道:「以見台言行而論,當非『九陰教』的屬下,在下本有所疑,但因兄台黑巾蒙面,似乎有欠光明,在下……在下也懶得問了。」
蒙面之人聽了,頓覺氣血上湧,大有出手一搏之意,可是,不知是何道理,他又強自抑止滿臉怒火,頓一頓足,發出一聲冷哼,向華熙狠狠瞪了一眼,然後急起直追,緊隨梅素若行將消失的影子,星飛丸擲地奔下山去。
華熙胸懷坦蕩。度量恢宏,梅素若的行徑固然與傳說有異,蒙面之人更是詭譎多詐,令人疑念難釋,他卻並未多費心思去想,一等兩人的身形消失不見,便自轉身疾行,朝那塌廢的神殿奔了回去。
這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天際一線灰白,相反的,斜掛西方的月色業已昏暗不明,業已失去了原有的皎潔。
華熙在奔馳途中,心境與黎明前的月色一樣,也是越來越暗淡。
這也難怪,華雲龍是他的同胞手足。經過這一陣耽擱,景況如何?是否延誤了救助的時機發生了意外的變化?
他迫不及待的腳下加勁,那神殿終於到了。
出乎意料之外,一切心事都是徒自緊張,原來華雲龍業已甦醒,便連生機將絕的阮紅玉也已得慶生還。
華熙終究是成年不久的人,意外的欣慰,令他失去原有的沉穩,只見他一個虎躍,猛然撲了過去,歡聲叫道:「二弟,你大好啦?」
忽見華雲龍仍然躺在地上,蔡薇薇單膝著地,蹲在一旁,不覺微微一怔,急切間身子一頓,得住當場。
原來華雲龍甦醒不久,氣機並未顯著好轉,但他聽到華熙的聲音,卻自掙扎著坐了起來,亦自歡聲道:「大哥,你……你也來了?」
蔡薇薇對他關心得很,連忙挾住他的上體,接口道:「大哥到已多時,你虺毒未除,還是躺著吧!」
華雲龍執拗地道:「我不要緊,我要與大哥談談。」
華熙見他臉色灰敗的模樣,急忙在他身側蹲了下去,道:「二弟,別逞強,『毒虺』之毒非同小可,據說娘也沒有把握根除。你先歇下,告訴我,毒發時什麼感覺?」
華雲龍不敢違拗大哥的吩咐,只得在蔡薇薇扶持之下,重新躺在地上,喘息了一陣,始才言道:「傳說之言,未可深信,大哥……」
忽見華熙站起身來,臉色一整,肅然戳口道:「胡說!那是爹爹親口說的,怎可不信?」
華雲龍凜然一震,定了定神,道:「既是爹爹面諭,當然可信。大哥,這一次爹爹南來,究竟為了什麼大事,你知道麼?」
華熙見他皤然受教,心裡頓感過意不去,乃道:「那是因為……」
忽然想到華雲龍自幼好勝,兼喜弄巧的習性,不覺有了警惕,因之話聲一頓,朝華雲龍臉上望去。
華雲龍急欲知道乃父重臨江湖的緣由,一時情急,脫口問道:「大哥怎麼不講啦?」
華熙察言觀色,輕輕一歎,道:「你總喜歡行險弄巧,迄今不知悔改,我……我這做大哥的鬥你不過,只有三緘其口了。」
華雲龍詭計被華熙識破,不禁訕然道:「大……大哥,我是心裡著急,你就……」
華熙軒然截口道:「求我沒用。須知你弄到如此地步,大哥我難辭其咎,再不聽話,叫我如何向爹娘交代?眼下你的健康第一要緊,一切都在其次。」
他是說一不二的人,華雲龍自然清楚,眼見弄巧不成,軟求無用,只得強捺心神,緩緩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那虺毒發作之時,內腑似有蟲蟻蠕動,感覺麻癢難耐而已,目下我己漸能忍耐了。」
只聽蔡薇薇急聲接口道:「不是的,毒發時你立刻昏迷不醒,決非麻癢之感,你自欺欺人,認為別人都是傻瓜,看不出來麼?」
華雲龍見她焦灼著急之狀,連忙接道:「威弟講得不錯,麻癢僅是目下的感覺,初次發作時內腑劇痛,好似為螫所噬,久久也不釋口一般。不過□□□□□□□□□□的感覺現在也有,你看愚兄□□□□□□□。
他這樣一講,華熙□□□□□□□□□□□□□□□爹爹講的完全相符,唉!都怪我遲到一步,我……我……」
說到此處,他急得團團亂轉,竟是無以為繼了。
忽聽蔡薇薇「哇」的一聲哭將起來,道:「怪我,怪我,怪我聽琪兒的話,未能阻止二哥赴約。」
華雲龍不知蔡薇薇乃是女兒之身,聽她放聲大哭,不覺皺起了眉頭,歎口氣道:「威弟怎麼又哭啦?那不能怪你,你已竭盡力心,想盡辦法阻止我,是我不聽勸阻,堅持要來赴約,如說有錯,其錯在我,誰叫我粗心大意,中了他們的圈套。」
他三人你言我語,爭執至此,那阮紅玉靠在牆角,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心裡明白,華雲龍所中「神虺」之毒,必是受了魔教門下的暗算。因之她眼淚汪汪,再也無法沉默,忍泣嘶聲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約華公子來峴山……」
華雲龍一聽是她的聲音,頓覺心頭一輕,接口叫道:「是阮姑娘麼?你的傷勢如何?不要緊吧?」
他是眼見阮紅玉赤身露體,身上爬滿各種毒物之人,如今躺在地上,看不見阮紅玉的形象,只能從她嘶聲叫喊的聲音中聽出她中氣不足,耽心她元氣大損,傷勢仍然十分沉重,故而有此一問。
阮紅玉耳聞華雲龍關切的問話,再想想己身的遭遇,心中宛如刀割,越想越是傷心,越哭越發厲害,最後終於捶胸□□啞聲叫道:「我……我是個廢人,是我害了你,你……□□□□□□□□□□□□□□□住斷牆上撞去。□□□□□□□□□□□□□□□□毫,阮紅玉已存自絕之念。
她心頭方始一震,耳邊已聞琪兒駭叫一聲:「使不得!」接著但見華熙連連頓足,忽又長長一聲浩歎,道:「都是傻瓜,都是傻瓜!螞蟻尚且貪生,你們全將生命當兒戲,一味意氣用事,鑽牛角尖……琪兒,快將阮姑娘扶過來。」
發生意外,這位敦厚和煦的少年也忍不住開口責人了。
這片刻間,華雲龍嘗到生平第一次緊張的滋味,直到他大哥浩歎薄責之聲一頓,揣測阮紅玉輕生未成,始才吁了口氣,掙扎坐了起來。
大家的目光齊齊投注在另外一邊,但見阮紅玉披頭散髮,神情萎頓,雙肩抽搐,淚湧如泉,在供兒扶持之下,正向這邊行來。
來到近處,蔡薇薇第一個沉不住氣,怨聲說道:「阮姐姐,你怎麼忽然想不開,做出這等輕生的傻事來?你若輕生,我一番力氣豈不白費?大哥又何必……」
再說下去,當是「贈藥除毒」如何如何,不過,華熙未容她往下再講,他煩躁的揮一揮手,道:「不要責備她,阮姑娘只是一時想不開,幸虧琪兒機警,總算沒有釀成慘劇,我相信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臉龐一轉,又朝阮紅玉道:「阮姑娘,你先坐下歇一歇,回頭我另有話講。」
阮紅玉垂淚如珠,默默地頷一頷首,如言坐了下去。
這時,華雲龍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投注在阮紅玉身上,神色驚訝而遲鈍,彷彿阮紅玉已經變了一人,他已經不認得了。
事實上阮紅玉確是變了一人,前此所見,阮紅玉體態豐腴,嬌絕如花,性情活潑,熱情似火,好像靠近一點,即將被那熾熱的情焰溶化,如今卻恰巧相反,熾熱的情焰熄滅了,豐腴的體態只剩下一付骨架,那宛如盛開中的玫瑰,突然被置於冰窟之中,剎那便自萎枯得不見一絲生氣。
華雲龍乃是天生的情種,驟然見到阮紅玉這等模樣,縱然不涉男女之私,但那憐憫之情,卻是難以自抑。
他楞楞地凝視有頃,只覺心頭一酸,頓時便以關切的口吻道:「阮姑娘,你現在覺得怎樣?可是傷勢未癒麼?」
怎奈他的口吻愈關切,阮紅玉的感覺愈沉痛,其中的道理,乃因彼此的想法不同,感受不一,阮紅玉錯將「馮京」作「馬涼」,認為華雲龍對她情深意切,反而自感愧怍不已。
須知阮紅玉在江湖上聲譽縱然欠佳,但與華雲龍相遇於洛陽寺時,卻是處子之身。洛陽一別,阮紅玉芳心默許,不幸後來魔教失身,自慚形污,本來已萌自絕之念,只因獲知魔教門下別有圖謀,此一圖謀關乎武林之安危,華雲龍一家大小的存亡,她愛屋及烏,始才忍辱偷生,俟機訂下了峴山之約,殊不知華雲龍縱受多方阻撓,卻在峴山中了魔教門下的圈套,落得身中「神虺」之毒,如今虺毒未除,她心中引咎本深,怎經得華雲龍仍然對她這般關切?在她想來,這便是情,因之誤將「同情」作「愛意」,自也無怪其然。
這本是南轅北轍兩回事,但叫芳心默許的阮紅玉醒悟其間的差別,卻是難上加難,簡直已不可能,否則的話,她也不致於自歎「廢人」,復萌輕生之念了。
此刻,但見她軀體微顫,淚落似雨,口齒肩動,欲語還休,頓了半晌,只聞得輕輕一聲悲歎,接著頭臉深垂,又自抽搐低泣不巳。
華雲龍雖然是多情種子,卻不知阮紅玉乃是為情所苦,只當她傷勢極重,或是感懷前此的遭遇,因之口嘴一張,想要安慰她幾句。
忽聽華熙躁聲道:「二弟,不要擾鬧阮姑娘,你自己也該好好調息一陣,以防虺毒轉劇。」
華雲龍頭臉一點,道:「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蔡薇薇怨聲接口道:「什麼分寸嘛!昨夜說心緒不寧,現在阮姐姐已經無妨了,還不趁大哥在此,試一試你那特異的心法是否有用?如若不然,也好另行設法啊!」
驀見阮紅玉抬起頭來,梨花帶雨地,道:「華公子,賤妾不敢勞你掛念,也不配勞你掛念,如因賤妾而令公子心緒不寧,耽誤公子運功祛毒,賤妾真是罪孽深重了。」
華雲龍頻頻搖頭,道:「不……不,你為武林安危與咱們華家的事同身侍敵,華雲龍縱然為你而死也屬應當,何況僅是遲一點運功祛毒而已。」
只聽蔡薇薇接道:「對啦!阮姐姐,你支撐得住麼?如果支撐得住,請將星宿海魔教一派究竟有什麼陰謀講一講,否則的話,二哥恐怕仍難安心。」
這番話,何異已為華雲龍的「同情」作了註解,怎奈阮紅玉入了魔障,自己作俑,仍是聽不出來。
但見她舉袖拭面,微一沉吟道:「華公子除毒要緊,賤妾長話短說了。」
話聲微頓,目光向華熙臉上望去,又道:「大公子,魔教的教主,與令尊的仇恨很深麼?」
華熙點一點頭,道:「想來如此,當年九曲掘寶,魔教教主敗在家父手下。」
阮紅玉目光一轉,又朝華雲龍望去,道:「從他們的談話中聽來,好像與令堂大人也有仇恨?」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外祖父當年是『神旗幫』主,也曾參與九曲掘寶之事,如說有仇,恐伯也是那時結下的。」
阮紅玉幽然說道:「說起他們的陰謀,好似全為令尊令堂而起,那魔教教主對令尊令堂懷恨極深,但因自知不是兩位老人家之敵,乃在暗中進行復仇的部署,一方面督令門下徒眾勤練武功,培養毒物,另一方面扣押人質,暗蓄死士,如今這份力量已經相當的大了。」
蔡薇薇道:「阮姐姐,這些不必講,請講他們的陰謀吧!」
阮紅玉輕輕頷首,道:「他們的陰謀,大致可以歸納成明與暗,以及半明半暗三部份。
暗的部份,早於十年之前就在進行了。」
華雲龍翟然一震,道:「十年以前?……那麼明的部份呢?」
阮紅玉道:「明的部份關係整個中原武林,那是『雪恥復仇』以後的事,他們想統制中原武林,任其驅策與宰割。」
蔡薇薇冷聲一哼,道:「野心倒是不小,可惜不自量力。」
阮紅玉幽幽一歎,道:「不能這樣講,據說他們控制了一批功力極高的武林前輩供作前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中原武林可就慘了。」
華雲龍聳然動容,道:「竟有這等事?阮姑娘可知是些什麼人?」
阮紅王道:「這一點好似極端機密,房興他們也不清楚。」
蔡薇薇卻是不信,頻頻搖頭,道:「無稽之談,無稽之談。」
阮紅玉目光一轉,朝蔡薇薇望去,似欲加以解說。
但聽華熙接口道:「阮姑娘請往下講,何謂半明半暗?」
阮紅玉轉過臉來,道:「眼下他們正在進行的就是半明半暗,其中明的一半,就像房興等人一樣,各由三五個魔教門徒配予一個漢族敗類形成一組,賡續前來中原,一面試探中原武林的實力,一面相機擄劫賢昆仲,以備不敵令尊令堂時作為人質,俾得全身而退,據說這些人計有三四十組之多。」
華熙一面諦聽,一面頷首,阮紅玉說到此處,忽然輕聲一歎,始又接道:「說起來,可怕的還是其中暗的一半。他們扣押了不少中原武林不肯臣服之士,以其生命為要挾,裹脅其門下子弟兒女,暗中向你們華家尋仇,這一部分的力量經營最早,目下也已發動,像這般敵暗我明,那是防不勝防了。」
華雲龍暗暗忖道:「原來薛娘主僕與我為仇,乃是受了魔教的逼迫,這般講來,我那相助她們主僕的抉擇,倒也算公私兩宜。」
她心中在想,口中說道:「魔教教主的計謀這般周詳細密,足見是奸詐狠毒的為人,我華煬倒要鬥他一鬥,阮姑娘,你還聽到些什麼?」
阮紅玉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心中暗暗為他著急,卻又不便形之於色,頓了一頓,幽幽說道:「昨夜初更時分,有一蒙面男子晤見房興,那人自稱是『玄冥教』的屬下,他走了以後,房興隨即下令扣押賤妾,施以毒刑。如今想來,兩教之間,諒必也有勾結。」
華雲龍眨眨眼睛,道:「那男子何等模樣?什麼名字?姑娘可曾見過『九陰教』的人與他們往來?」
阮紅玉道:「那人中等身材,步履矯健,看去年紀不大,姓名卻不知道,至於『九陰教』的人,賤妾未曾見過。」
忽見華熙抱拳一拱,道:「多謝姑娘了,在下須得即刻下山,不克奉陪,如有需要在下效勞之處,請與舍弟相商,在下定當有所報命。」
臉龐一轉,目注華雲龍,又復接道:「二弟,你陪阮姑娘談談,不過,阮姑娘武功初失,身體虧虛,不宜談得過久,你也不可逞強好勝,如果真有什麼特異的內功心法,不妨從速試上一試。」
華雲龍身中虺毒,目力大不如前,一直看不出阮紅玉武功已失,貿然聞知阮紅玉失去武功,不覺驚疑參半,迅即臉龐一轉,駭然朝阮紅玉細細望去,華熙下面講些什麼,他根本未曾入耳,倒是蔡薇薇覺得華熙突然急於離去,心中疑念叢生,因之未等他將話講完,已自急聲道:「大哥,什麼事這般著急?須得立刻下山?」
華熙望一望天色,移目注視道:「愚兄與『九陰教主』訂有未正赤鎮之約,現在已近午時初到,再若不走,怕要失信於人。薇妹,我走了以後,二弟與阮姑娘,煩你多加照拂。」
「九陰教主」幾個字,令華雲龍心頭大震,只見他訝然回目,急急問道:「什麼?大哥與『九陰教主』有約?約在赤鎮?」
華熙微一頷首,道:「是的,黎明之前,『九陰教』主偕同一個蒙面人在此現身,她約我帶你前去赤鎮一會。」
華雲龍掙扎起身,道:「那……我也去。」
蔡薇薇連忙將他扶住,急聲道:「你不能去,虺毒來除,你去有什麼用?」
華雲龍大為著急,道:「你不知道,那女子乖癖冷傲,大哥過於忠厚……」
但見華熙肅容截口道:「二弟,剛叫你不要逞強好勝,你又忘懷了?」
華雲龍張口說了個「這」字,華熙已自作勢阻止道:「不必說下去,『九陰教』縱然乖癖冷傲,我自有應敵之策,你若未忘家訓,那就安心在此調息,等我歸來。」
「家訓」兩字份量是極重,華雲龍得在當地,無詞以對。
華熙話一講完,隨即向阮紅玉道了一聲「姑娘保重。」又向蔡薇薇道:「偏勞。」當下撒開大步,迅即離開這座坍廢的神殿,直向山下奔去。
華熙走了半響,華雲龍仍是不言不動,蔡薇薇為了打開沉寂的局面,命琪兒取了幾份乾糧,分給幾人食用。
用畢乾糧,蔡薇薇無話找話,道:「阮姐姐,小妹無能,害你失去武功,你不怪我吧?」
華雲龍顯然一怔,目光轉動,直楞楞向她望去,她卻故作不知,星眸一瞬不瞬,凝注在阮紅玉臉上,靜待她的答覆。
阮紅玉真心真意,老老實實的欣然一笑,道:「賢妹這樣講,那是故意挖苦我了,我這條賤命,蒙你們主僕二次相救,縱因心灰意懶,未曾言謝,這份恩情,卻已刻骨銘心,終身也難忘懷,設若因為失去武功,在暗中見怪賢妹,豈不成了禽獸啦!」
蔡薇薇意不在此,卻仍故作歡暢,笑盈盈的道:「那就好,小妹放心了,阮姐姐,你身子虛……」
言猶未了,忽見華雲龍舉手一指,上體往後一仰,道:「嗨!我想起來了,原來你……」
他那一「嗨」,聲音很大,蔡、阮二女齊都一怔,蔡薇薇螓首抬處,但見華雲龍的手指正是指向自己,不禁沉聲道:「『你』什麼?我道你永遠不開口了哩!」
華雲龍對她發嗔之態恍若未見,逞自接道:「原來你是昌義兄的妹子,哈哈!裝得好像。」
舉手一抓,一把就將蔡薇薇頭上的方巾抓在手中。
頭巾被揭,秀髮披肩,蔡薇薇不由一怔,一怔過後,倏然臉泛桃紅,頓覺又羞又急,雙手亂抓,身子一僕,就向華雲龍懷裡撲去,不依地道:「你……你……」
華雲龍哈哈一笑,兩掌一伸,抓住了她的雙臂。
他是個挑達不羈的性子,這一發現,心裡一高興,所有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此刻,他已蓄意調侃蔡薇薇一番,俾得盡情一樂,怎奈虺毒未除,力不從心,承擔不住蔡薇薇撲來的嬌軀,兩人的掌臂甫一接觸,便聽他「啊唷」一聲尖叫,人已往地上倒了下去。
這一聲尖叫,頓今蔡薇薇心頭猛震,急忙一陣掙扎,意圖站起身來,不料忙中有亂,倒下去時尚是側身,這一陣掙扎,不但未能站起,反被華雲龍的身子壓在下面。
只聽阮紅玉惶然道:「薇妹,華公子虺毒未除,你別亂動,小心傷了他。」
不叫還好,這一叫喊,蔡薇薇越發羞惱,恨不得一腳向他喘去。
琪兒連忙起身,相幫華雲龍緩緩坐起,蔡薇薇身子一翻,單掌一按地面,急急飛躍起立。
但見她舉手一掠鬢髮,嗔聲叱道:「你……你……你欺侮我。」
倏然身子一轉,掩面哭泣起來。
只聽華雲龍喘息不已,道:「我……我……怎麼……怎麼……」
蔡薇薇猛一跺腳,激憤地道:「你還要講,不是欺侮是什麼?」
華雲龍斷斷續續地道:「我……我……力不……從心……賢……賢……」
蔡薇薇霍地車轉身子,飲泣恨聲道:「好!你講,要講就還我一個道……」
「理」字尚未出口,忽然目光一楞,張開嘴巴接不下去。
原來這一陣掙扎滾動,華雲龍早已脫力,此刻,但見他眉頭緊蹙,嘴角顫動,額上青筋暴起,臉上的肌肉抽搐不已,顯而易見,他那體內的虺毒又發作了,他正遭受著無邊痛楚的煎熬。
阮紅玉看不見他的臉色,卻能見到蔡薇薇發楞的神情。不覺凜然道:「薇妹,華公子怎麼樣了?」
蔡薇薇木然應道:「他……他……」
突然淚落如珠,猛起衝了過去,抱住華雲龍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
阮紅玉心頭大震,急聲叫道:「薇妹,鎮靜些,可是華公子虺毒發作了?」
蔡薇薇一味嚎啕大哭,卻不回答。
阮紅玉終究年齡較大,是個經過風險的女人,她內心縱然驚恐,總算仍能沉得住氣,但見她緩緩起立,緩緩的走了過去,輕輕撫摸著蔡薇薇的肩頭,肅然講道:「薇妹,你節哀,這樣不但對華公子有害無益,也折傷自已的身體,快起來,咱們商議看,該怎麼辦。」
蔡薇薇這才抬起頭來,仰面嚎哭道:「他……他不聽話啊!」
阮紅玉點一點頭,道:「薇妹是講,華公子不肯運功除毒麼?」
蔡薇薇雙肩抽搐,哭泣道:「他自己講,有一套異於常規的內功心法也許有用,可是……可是……」
言猶未畢,忽聽華雲龍有氣無力地道:「我……讓我……試……試……」
她二人驟聞此言,不覺同是一怔。
俄頃,蔡薇薇破涕為笑,怨聲嘀咕道:「你啊……淘氣鬼!」
嘀咕聲中揮一揮手,示意琪兒退走,自己也輕輕巧巧站起身來,在阮紅玉耳邊細語了幾句,然後攜手而行,退立一側。
那是在為華雲龍擔任護法之職了。
然而,蔡薇薇一雙星眸,卻是深深盯在華雲龍臉上,觀察他臉上的變化,了不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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