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和尚骨瘦磷峋,滿臉皺紋,一襲灰布僧袖,一雙多耳麻鞋,正是清涼山尾隨華、蔡二人下山者。但那中年婦人凝視有頃,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一時之間,星眸眨動,不覺瞧得呆了。
和尚緩步行來,煉然笑道:「嫻兒不認得我了?小義兒週歲那日,我曾返回……」
言猶未了,中年婦人驀地撲身向前,拜僕在地,歡聲道:「原來是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想得嫻兒好苦啊!」
老年和尚呵呵笑道:「起來!起來!兒女已將成年,還不脫小兒之態,那要惹人見笑了。」
話聲中,單臂一抬,中年婦人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貼地湧起,硬生生已將自己的身體托高地面,只得腰肢一挺,站了起來。
蔡昌義兄妹又驚又疑,同樣的忖道:「何方高僧啊?看來好似咱們家的長輩,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聖了,這位高僧的功力修為更驚人……」
只見中年婦人回頭一望,道:「快過來!見過外曾祖父。」
蔡昌義凜然一怔,嘴一張,目似銅鈴,越發的楞了。
「薇兒」性子活潑,怔得一怔,隨即撲了過去,歡聲叫道:「好啊!原來是我公公,公公怎麼當起和尚來了?」
中年婦人輕叱道:「看你瘋瘋癲癲,有規矩麼?」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人是綵鳳掩霽月,心若明鏡不染塵。乖兒叫什麼?」
右臂輕攬,已將「薇兒」摟在懷裡,厥狀歡愉至極。
「薇兒」開心極了,雙手梳弄著他的銀髯,嬌笑道:「叫薇薇,娘叫我薇兒。」
老年和尚一「哦」道:「薇兒今年幾歲啦?」
蔡薇薇道:「十六啊!怎麼?公公全不知道?」
她美眸眨動,癡癡的瞧著老和尚,厥狀至為訝然。
但那訝然之狀,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內,卻是一副無比嬌憨稚兒之態,心頭越發歡暢,不覺輕輕一擰她的鼻子,歡聲道:「公公當年雲遊在外,哪裡記得許多。」
蔡薇薇搖一搖頭,摔脫他的擰握,黛眉一蹙,道:「唉!您幹嘛在外雲遊嘛?」
老年和尚失笑道:「公公是個和尚啊!」
蔡薇薇櫻唇一撅,道:「和尚有什麼好?不要當啦!」
老年和尚忍俊不禁,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蔡昌義侍立一側,忍不住道:「薇妹不像話,簡直胡說八道。」
蔡薇薇扭頭瞪眼道:「要你管?你才胡話八道。」
蔡昌義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凶,遲早給你找個婆家,嫁將出去,看你再凶?」
蔡薇薇大為惱怒,纖手戟指,失聲叫道:「給你找婆家。給你嫁出去,給你……給你找個母夜叉。」
她愈講愈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連脖子也紅了,引得眾人越發大笑不巳。
大聲笑中,中年婦人忍俊道:「薇兒下來啦!不要盡纏著公公。」
蔡薇薇撅嘴不依,老年和尚卻自神色一黯,道:「阿彌陀佛!老衲皈依佛門,而親情總難斷絕,也算是心志不專了。」
話聲中,輕輕將蔡薇薇放下地來。
老年和尚忽興浩歎,中年婦人當即翟然一凜,惶聲道:「嫻兒該死!嫻兒失言了。」
老年和尚苦苦一笑,道:「不必介意,老衲未成正果,算不得佛,所謂『人非太上,孰能忘情?』何況是骨肉之情……」
中年婦人急忙接口道:「佛法無邊,原也不外人情常理,嫻兒孑然撫孤,衷心無依,您老人家何不還俗,容嫻兒侍奉天年呢?」
老年和尚搖一搖頭,道:「嫻兒呀!咱們家子嗣不盛,九代於茲,而且只剩陰支,不長男脈,祖宗的香火,全靠女子傳續,老衲當年出家依佛,固屬一恩之誠,妄想苦修功德,以盛子嗣,如今禮佛日久,誠如斯亦大謬,然則志貴從一,寧有暮年易志之理?還俗之說,嫻兒不必再提。」
中年婦人蹙眉道:「那麼……那麼……煙兒為您老人家蓋一座家廟,您老人家……」
孺慕之情,溢於言表,但言猶未畢,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截口道:「嫻兒何其癡?
老衲與你見面,不是叫你侍奉來的。」
中年婦人泫然道:「嫻兒孑然孤立,無依無靠啊!」
老年和尚道:「你太拘謹,恪遵祖上的遺訓,固無不當,不察實況,不知開拓生活的領域,自然感到孑然無依了。」
中年婦人一怔,道:「老人家指的什麼?」
老年和尚道:「是講老衲,你應該多交益友,到外面走動走動,也不妨作一點維護正義的事,這樣一來,生活有了意義,情趣自然增高,孑然無依的寂寞之感,便可不逐而去了。」
中年婦人大感意外,瞠目訝然道:「怎麼?您老人家叫嫻兒違背祖訓?」
老年和尚微微一笑,道:「祖上的遺訓,乃是鑒於江湖上思怨糾纏,無止無休,投身其中,便難自拔,究其所極,無疑是為子嗣耽憂。但人生數十寒暑,意義何在?況且人之生死,自有天命,子嗣一節,更非人力所能左右,細加分析,那是因噎廢食了。」
中年婦人駭然失聲道:「這……這……」
結口吶吶,卻是無以為繼。
須知祖上的遺訓,宛如金科玉律,那年頭講究「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不亡。」設有違忤,便是大逆不道。和尚不但是出家人,且是『嫻兒』的外祖,遽作此論,那是難怪中年婦人失聲駭叫,卻又無以為繼了。
只聽蔡昌義歡聲接口道:「嗨!有道理。生死有命,人生何為?咱們本是武林中人,空有一身武功,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業,不為江湖人主持正義,豈不與草木同……」
言猶未了,中年婦人鎮定心神,輕聲喝道:「沒有規矩大人講話,要你插嘴。」
老年和尚道:「不要罵他,年輕人該有創業的精神。」
中年婦人蹙眉道:「老人家真的這樣想麼?」
老年和尚淡然道:「老衲潛思默想,覺得吾佛既有歷劫超生的旨意,自有企求眾生安寧的願望,俗家後代,倘能為此而努力,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誤,縱然淪入地獄,也是心甘情願了。」
蔡薇薇忽然叫道:「不會的,除惡就是行善嘛!公公身在佛門,心念蒼生……」
中年婦人又復截口道:「薇兒不要多話。」
老年和尚笑問道:「嫻兒莫非認為不當麼?」
中年婦人俯首惶然道:「嫻兒不敢,嫻兒覺得祖上的遺訓……」
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你太執著了,小薇兒福澤綿綿具有多子多孫之徵,小義兒秉賦特異,更非英年夭折之相,老衲斷言子嗣無慮,你又何須耽心祖上的遺訓?」
話聲微頓,語題忽然一轉,接道:「這幾年浩兒有消息麼?」
中年婦人凜然一震,先是驚疑不已,忽而淚珠滾動,泫然欲泣。
老年和尚目睹斯狀,輕輕一聲歎息,道:「嚴格的講,者衲不算是個出家人,家中一切事故,老衲時刻都在關懷……」
說到此處,中年婦人按捺不住心頭的悲淒,已是掩面哭泣了。
原來「浩兒」也者,正是中年婦人的夫婿,名叫蔡元浩,十五年前,蔡元浩外出邀游,迄今不聞音訊,中年婦人性子溫馴,又復恪守祖上的遺訓,當時又有兒女待哺,縱然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卻未親自積極訪尋,只將思念之情,隱藏心底,暗暗悲慼,如今老和尚突然問起此事,觸發她積年的隱痛,那就難怪她情緒激盪,悲不自勝了。
這中年婦人姓宣名文嫻。父親宣忠翔,母親舒明媛,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親,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堅,出家以後,法號『元清』,他夫人戚婉君的遠祖,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華一脈。
高華的獨生女名叫高潔,又名雯兒,下嫁北斗劍張鑄魂的銥缽傳人—一武聖雲震,雲霞有兩房夫人,生有一子一女,次子夭折,長女乃高夫人高潔所出,爾後歷代相傳,獨乏男丁,七傳至舒仲堅的岳父戚棠棣,又因舒仲堅的獨生愛子為人排解紛爭而喪命。戚棠棣痛定思痛,立下了後代子孫不准涉足江湖的明訓,舒仲堅也便因此離家出走,落髮為僧了。
那老年和尚——元清大師雖已出家多年,無疑未脫入世的想法,因之對佛法另有獨特的見解,目睹愛孫悲不自勝之狀,不覺長長一聲浩歎,道:「嫻兒莫哭,據老衲觀察,浩兒亦非夭壽之相,縱然失蹤一十五年,老衲仍深信尚在人世,況且他一身武功,已得咱們家的真傳,性命足保無慮……」
話猶來畢,中年婦人——宣文嫻心頭吃驚,凜然飲泣道:「您老這樣講,莫非元浩被人幽禁了麼?」
元清大師黯然道:「近數十年來。江湖上表面寧靜,骨子裡暗潮洶湧,爭奪霸業的氣氛激盪不已,浩兒武功高絕,正是各方梟雄爭取的對象,然則浩兒純孝而馴良,自然不會違背祖訓,與之抗拒而結怨,被人幽禁於某處,那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宣文嫻失聲悲呼道:「那……那……他被幽禁何處啊?
蔡薇薇一旁細聽,心頭也是激動不已,接口安慰道:「娘!您老人家定一定神,公公的話不會有錯,爹爹武功高絕自無性命之慮。」
蔡昌義性子莽撞,卻自亢聲道:「鎮靜有什麼用?咱們應該分頭去找啊!雲中山華大俠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為人急功好義素為武林同道所敬仰,咱們與華家結合,何愁找不到爹爹。」
事涉夫君的生死之謎,宣文嫻失了主見,只是下意識的瞧了兒子一眼。
元清大師微微頷首道:「小義兒講得有理。老衲暗中觀察,目下的武林,唯有雲中山華家人守正不阿,義之所在,絕不瞻顧,眼下梟雄四起,紛紛蠢動,也正是對他們華家而來,咱們無論是為了訪尋浩兒的下落,或是為了維護咱們祖先主持正義的門風,與華家的力量相結合,倒不失為明智的抉擇。」
蔡昌義一聽元清大師贊同他的意見,頓時眉飛色舞的道:「是啊!孩兒未曾見過華天虹大俠,華大俠二公子華雲龍卻是孩兒的知己好友,此人的風神不去說他,其為人豪邁好義,性子爽朗,咱們金陵五公子,沒有一人比得上他……」
話未說完,蔡薇薇已自接口道:「那個什麼華二公子,就是剛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麼?」
蔡昌義沒好氣的道:「都是你嘛!沒有你打岔,華老二怎會被人劫走?」
蔡薇薇黛眉一揚,道:「怎麼怪我呢?他自己武功不濟怪得誰來?」
蔡昌義眼睛一瞪,道:「他武功不濟?哼!不要認為你自己武功了得,三個蔡薇薇,不見得比得上一個華雲龍。」
蔡薇薇鼻子一皺,小嘴一撅,道:「哼!了不起嘛!結果還是被人劫走了。」
蔡昌義大為氣惱。道:「你……你……都是你令人分神,九陰教主什麼東西?憑她想要……」
蔡薇薇搶著截口道:「對敵分神,已犯武家大忌,就算他武功蓋世,又有何用?」
蔡昌義氣為之結,口齒啟動,正待加以駁斥,他母親宣文嫻心頭煩躁,怨氣無可宣洩,輕聲叱喝道:「不要吵啦!旁人的武功高低與咱們無關。」
元清大師微笑接口道:「嫻兒錯了,那華雲龍確是一代俊彥,不但風神爽朗,氣度恢宏,而且守心仁厚,敢作敢為,再加機智絕倫,應變的能力超人一等,來日掃蕩妖氛,澄清武林的責任,怕是非他不足以擔當。」
話語之中,目光有意無意的朝『嫻兒』望了過去。
蔡薇薇眼神一亮,道:「公公這樣講,豈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元清大師點一點頭,道:「小疵不足影響他領袖群倫的氣派,來日有緣,老衲望你多多與他親近親近。」
蔡薇薇小嘴一撅,道:「我才不希罕哩!將來要有機會,薇兒要鬥他一鬥。」
元清大師微微一笑,轉臉一顧宣文嫻道:「嫻兒意下如何?老夫認為小義兒極有見地,無論是為了查訪浩兒的下落,抑是善盡練武之人的本份,你都應該外出走動走動,困守家園,對你的身心無益。」
宣文嫻微一吟哦,道:「嫻兒方寸紊亂,衷心無主……」
元清大師朗朗一笑,道:「那就這樣吧!你西往晉地一行,見一見華天虹母子,華天虹相識滿天下,對查訪浩兒的下落定有幫助,老衲攜義兒與薇兒同行,先去救下華雲龍。」
蔡薇薇連忙接口道:「不!薇兒跟娘去。」
元清大師微笑道:「你不是要鬥一鬥華雲龍麼?」
蔡薇薇脆聲道:「不爭一時啊!娘一人孤身運行,薇兒放心不下。」
元清大師頷首嘉許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那就跟你娘去吧!」
談論至此,宣文嫻縱然不以為是,卻也不便再不同意了。
蔡昌義一心懸念華雲龍的安危。興致勃勃,一股勁兒促母親速作決斷,宣文嫻無可奈何,只得默然頷首,於是祖孫四人分道揚鑣,離開了鍾山之顛。
且說九陰教主偷襲得手,夾協華雲龍越過叢林,慌慌張張率領門下徒眾,投奔鍾山之西,來到了揚子江畔。
江畔有一座隱密的莊院,那莊院宅第連雲,氣象宏偉,看去煥然一新,好似修建不久,無疑是九陰教主金陵分壇所在之地,一行人到達江畔,經行投入莊院之中。
華雲龍穴道被制,昏迷不醒,對適才的一切,了無所知,甦醒時遊目四望,方知處身一所美輪美奐的敞廳。那敞廳宮燈流蘇,金碧輝煌,九陰教主臉含微笑,高居一張錦緞虎皮的高背椅上,那冷艷絕倫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後,其餘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兩側,氣氛莊嚴肅穆至極。
華雲龍暗運真力,默察災道已解,週身殊無不適之處,當下鎮定心神,籌思應付之策,忽聽九陰教主柔聲說道:「華小俠,適才老身暗施偷襲,僥倖得手,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
華雲龍眉毛一揚,道:「你也知道暗施偷襲,手段卑鄙麼?」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道:「彼此對敵,鬥智鬥力各盡所能,你若不服,可與本姑娘再戰一場。」
華雲龍聞言之下,怒氣洶湧,但於梅素若冷艷的美目一觸,不覺氣焰頓洩,暗暗忖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氣之勇,只有自取其辱,我得另謀脫身之計為是。」
他這人不拘小節,每逢厄運,心智特別沉穩,原先大有寧折不彎的氣勢,如今既已被擒,想法卻又大變,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華雲龍的是當之無愧。
事實上,另外還有一個極其微妙的因素,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他風流成性,面對絕色佳人,縱然怒氣衝天,一時卻也發不出來。
當他想到「不能徒逞血氣之勇」時,一雙星眸,便自緊緊瞧著梅素若,一瞬不瞬。
他那目光,旁人見了不外兩種感覺,一種感覺平平淡淡,好似他心中平靜如止水,對那莊嚴肅穆氣氛無所動,另一種感覺,便是心蘊怒火,對梅素若的言語大為不忿,只因身已被擒,不敢遽而發作罷了。
他那神芒熠熠的樣子,瞧在梅素若的限內,其感覺卻是大為不同了。
梅素若冷若冰霜,華雲龍的目光卻似熊熊烈火,他二人同是目不轉瞬,相互凝視,時光稍久,梅素若但覺心神一震,胸口若小鹿撞闖,怦然亂跳,某種極其微妙的感覺頓襲心頭,竟而莫名其妙的臉色一紅,繼之冷冷的哼了一聲,始才掉頭他顧。
既然臉紅,卻又冷哼,箇中的情由,當事人亦自惘然,局外人自然更難理解了。
只見九陰教主陰陰一笑,道:「華小俠,以輩份而論,老身暗施偷襲,制住了你的穴道,確是有失身份,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試想令堂與老身極為投緣,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爭奪一席之地,然有令堂在,老身能與你們華家為敵麼?」
華雲龍聰明絕頂,九陰教主言詞反覆,神態曖昧,顯然別有企圖,又怎能瞞得了他的耳目呢!
但見他目光一轉,神態凜凜的注視著九陰教主,道:「哼!口密腹劍,教主當之無愧了。」
九陰教主不以為忤,道:「說來你也許不信,謀殺司馬大俠夫婦的事老身有份,『玄冥教』主有份,顧鸞音也有份,你對老身獨有怨懣,那是有失公允了。」
華雲龍暗暗震驚,忖道:「她這般坦陳血案的內情,那是定要殺我了。
他心頭震驚,外表不動聲色,目光一梭,冷然說道:「華雲龍眼前是階下之囚,要殺要刮,全憑教主,你講這些有什麼用?」
九陰教主微微一笑,道:「老身只是叫你相信,我對你華小俠並無惡意。」
華雲龍道:「華雲龍並非三歲孩童,甜言密語對我不生作用,有話爽直的講,我華雲龍能答便答,不能作答,縱然鼎鑊加身,也休叫我吐露隻字片語。」
忽聽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陰陰一笑,道:「實對你講,咱們也無話可問,老朽職司本教引薦堂,你若願意歸順本教,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幾句,負責為你引薦。」
一般講來,武林中各門各派,規律極嚴,教主在座,屬下之人焉有插嘴的餘地?但這姓申的堂主不但貿然接口,且有擅作主張之勢,而九陰教主竟無不悅之色,那就耐人尋味了。
華雲龍七竊玲瓏,略一思索,便有所得,當下朗朗一笑,道:「這倒也好,投身九陰教下,華老二不但可以創一番事業,且能與梅姑娘朝夕相聚,哈哈!美女在抱,前程無量,華老二艷福不淺,大可出人頭地了。」
梅素若玉臉通紅,峻聲叱喝道:「你胡說什麼?」
九陰教主道:「華小俠倘使真願輔助老身,老身便將若兒許配於你,亦無不可。」
梅素若急聲接道:「師父,這姓華的口齒輕薄,可惡之極,若兒……若兒……」
九陰教主揮一揮手,道:「為師的自有主張,你別打岔。」
華雲龍臉色倏沉,肅容接道:「你那主張不外打聽華某長輩的行蹤與意向,再不然便是扣留華某為質。哼!三十年前故技重施。可惜對華某無用。」
九陰教主暗暗吃驚,眉頭一揚,道:「當真對你無用麼?」
華雲龍嘴唇一披,哂然道:「華某不為美色所迷,不為威武所屈,任你有千般伎倆,萬種毒刑,也休想叫華某聽你擺佈。」
梅素若實在氣他不過,冷然接道:「你剛才口口聲聲寧可被殺,不願被擒,眼下你是階下之囚,怎不設法自絕呢?」
華雲龍星眸移注,道:「在下與梅姑娘有仇麼?」
他那目光朗若晨星,似笑非笑,梅素若與他的目光一觸,心頭又復怦怦直跳,怔得一怔,始才冷聲道:「有仇,仇深似海,怎麼樣?」
華雲龍暖昧的笑了一笑,道:「梅姑娘縱然與在下有仇,你這激將之法也是無用。華老二與旁人不同,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麼?」
他說著將頭一歪,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狀,氣得梅素若牙根發癢,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當下銀牙一銼,狠聲說道:「管你想什麼,本姑娘但知你該死!」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華某怎麼能死,我若一死,你豈不……」
他本想說:「你豈不要守望門之寡?」這原是順著九陰教主「便將著兒許配於你」那句話而發,本也順理成章。但他畢竟是世家子弟,話到唇邊,忽然感到過份輕浮,只怕大傷梅素若之心,因之倏然住口,硬將那句話嚥了下去。
要知華雲龍縱然風流,縱然灑脫不羈,但卻並不下流,並不輕浮,況且梅素若容顏之美,氣度之華貴,是他生平所僅見,梅素若雖冷若冰霜,彼此雖處於敵對地位,但叫華雲龍真正去刺傷梅素若的心,以華雲龍的性格,那是怎樣也不會作的。
他如此,梅素若何嘗不是一樣。
所謂『美人自許』,這『自許』二字,包含她所接觸的人,那情形好似百萬富翁不願與乞丐往來一樣。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許其美,另一方面,總也希望她所接觸的人與她一般美艷絕倫,尤其對於異性,這種要求越發顯著。文采風流,無論容貌與風度,俱各超人一等,乃是真正的美男子,梅素若既是美女,若說她面對這樣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子而無動於衷,那便是欺人之談了。
她動心,而且激動無比,只因乖戾的教養,造成她仇視俊美男子的性格,加上華雲龍挑達不羈,恰恰是她平日懷恨最深的一型,表面看去,華雲龍又復對她的美色漠然無動於衷,因之她口口聲聲要殺她,大有與她誓不兩立的趨向。偶若細加分析,這種趨向,實因暗暗心折之所致,只是她自己並未覺得罷了。
此刻,梅素若雙目之中,冷焰電射,大有便將出手之勢,華雲龍話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語,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峻聲道:「講下去啊!怎麼又不講了?」
華雲龍道:「不講也罷!」
梅素若使上了小性,厲聲喝道:「偏要你講,倘若不講我割下你的舌頭。」
華雲龍聳一聳肩,道:「好吧!我講。我在想如何脫身,你相信嗎?」
此話一出,梅素若楞然瞠目,其餘諸人,卻忍不住哄堂大笑。
這是難怪他們要笑了,被人所執,又復處身強敵環伺之中,居然說出這等沒骨氣的話來,而且還問人是否相信,豈不窩囊之極,
梅素若暗暗忖道:「這是怎麼一個人啊?看他英氣勃勃分明天生傲骨,為何又這般幼稚,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難道他自信得很,確有力量脫身麼?」
這時,華雲龍坐在對面椅上,笑意盎然,顧盼自若,看去既無羞愧之色,也無特別自信的徵象,好像處身友朋之中,淡然而平實,的是令人莫測高深。
須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亦非常人可比,大凡這種因後天的教養而趨於冷酷無情的人,其愛憎的觀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強烈。這時她尚未察覺自己對華雲龍的愛意,因之只覺華雲龍處處可恨,處處可惡,若是讓他脫身而去,在她的心念之中,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屈辱,眼下這樣想,自也無怪其然了。
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無疑是個陰險多詐的人,他一面大笑,一面目不轉晴的注視著華雲龍的動靜,眾人大笑聲中,他忽然冷冷的道:「啟稟教主,這華雲龍是個個滑頭,沒有華天虹君子之風,依屬下的意見,咱們不必多費心機了。」
此話一出,笑聲頓歇,眾人的目光,齊齊都向華雲龍身上投去,華雲龍微笑如故,卻是安若磐石,厥狀鎮靜得很。
只聽那傳道堂主樊彤接口說道:「屬下也這樣想,宰了小的,何愁老的龜縮不出,咱們既要稱雄武林,與那華天虹勢同冰炭,極難相容,何不宰了這小子,痛痛快快的大幹一場。」
此人好大喜功,顯然不信華天虹的利害,因之肆無忌憚,氣焰極盛。華雲龍看不慣他的氣勢,暢聲大笑道:「動手啊!華某眼下是俎上之肉,你怎麼不動手呢?」
那刑名段主厲九疑陰聲接道:「遲早總是要動手的,只要教主下令,老朽先叫你嘗嘗『燃指焚香』之刑。」
這刑名殿主厲九疑頂門微禿,身形高大,眼睛黑少白多,眼白滿佈血絲,無疑是個凶殘狠毒的暴戾之徒,華雲龍暗暗忖道:「這人是個屠夫,靠宰人起家的,外公的從僕戴昱就是這等模樣,這種人心腸歹毒,萬萬容他不得,只要動手,我先取他的性命。」
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資格最老,對九陰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這時忽然越眾而出,朝那九陰教主躬身作禮,道:「教主緬懷故舊,對華雲龍眷顧至深,怎奈華雲龍不識抬舉,自命俠義,對教主毫不尊敬。此人刁鑽古怪,想以故舊叫他知所感戴,怕是難以如願了。」
這些人七嘴八舌,言詞紛紜,氣勢不一,但九陰教主默默不置一詞,顯然都與她的心意不合,唯獨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數話,卻使他緩緩頷首了。
她頷首,但卻仍未開口,只是吟哦沉思而已。
須知九陰教主睿智深沉,個性執拗之極,是個極端陰險狠辣的人,當年她對白君儀極具好感,一心一意要收白君儀為徒,此事固與願違,但那白君儀的影子,始終未從她的心頭抹去,況且當年尚有另外一種妄想,那便是收下了白君儀,華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陰教下,如此一來,武林霸業自可垂手而得。
這是往事,如今事隔多年,她那爭霸之心未戢,這次出山,無疑別有仗恃,不料甫落江湖,首先便遇上白君儀的兒子,華雲龍酷似父母,因之她用上懷柔之策,盡量表現長者的風度,要想憑那一廂清願的「情意」攏絡華雲龍,與華天虹一家攀上交情,以達其稱雄武林的夙願,究其用心,說得上「故技重施」了。
這中間另有一個極其微妙的緣故,那便是九陰教主對華雲龍的父親忌憚至極。
嚴格的講,九陰教主記恨之心極重,當年華天虹崛起武林,領袖群倫,阻撓她成就霸業的雄心,她自然難以忘懷,譬如謀害司馬長青及其夫人柯怡芬,造就梅素若冷酷無情的性格,這些可說都是針對華天虹而發,但他也是個只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既不能將那畏懼華天虹用心理形之於外,又無絕對的把握挫敗華天虹,轉而用懷柔的手段去套交情,那也是從權達變的常事。
殊不知華雲龍表面隨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買際卻是極有主見的人,加上他聰明絕頂,不拘小節,往往見風轉舵,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因而莫知所適。
為此,九陰教主頗受困擾,也曾起過殺心,在鍾山之巔便曾因此而發怒,怎奈她個性執拗,不願更改一廂情願的想法,如今葛天都點明了,而且講得很含蓄,也不傷她的尊嚴,因之她微一沉吟,便自目光凝注,道:「依你之見呢?」
葛天都身子一躬,道:「依屬下之見,不如將他軟禁起來,一面放出消息,看看他父母的反應,一面通知玄冥教主,請他定一時地,共商對付華天虹的大計。反正咱們已經看出,與華天虹等一夥人遲早不免一戰,這華雲龍能用則用,若是無用,到時候廢掉了事。」
他之所謂「能用」,便是可作「人質」之意。
九陰教主尚未表示可否,華雲龍已自哈哈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面面俱到,乾脆了當,華老二不用奔波了。」
站起身來,便朝廳後走去。
梅素若身形微閃,擋住了他的去路,峻聲喝道:「幹麼?」
華雲龍眉頭一揚,道:「休息去啊!你們不是要軟禁我麼?」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想得倒舒服,你道軟禁是好受的?」
華雲龍肩頭一聳,笑道:「軟禁嘛!顧名思義,總不致於手鏈腳銬,加上刑具吧?」
聳肩而笑,原是俏皮的動作,只因其人風神俊逸,便連這俏皮的動作,也別有一種瀟灑自如的韻味,梅素若見了,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愈看愈不是滋味,不覺鼻子一掀,連聲冷哼不已。
冷哼聲中,突然嬌軀一轉,朝那九陰教主道:「師父可是決定了?」
九陰教主但覺她氣憤之極,不禁訝然道:「決定什麼?」
梅素若道:「將這姓華的囚禁起來。」
九陰教主恍然道:「哦……怎麼?你有意見?」
梅素若道:「沒有,不過師父若已決定,請將姓華的交給若兒。」
華雲龍忽然怪笑道:「好啊!有女相陪,華老二交桃花運了。」
九陰教主冷然一笑,目注徒兒,道:「交給你幹麼?此人古怪得緊。」
梅素若道:「不怕他古怪,我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
九陰教主想了一下,道:「好吧!讓他吃點苦頭。可要注意,別將他弄成殘廢,為師的另有用處。」
梅素若應一聲「是」,轉身冷然道:「走啦!」
華雲龍毫不在乎,又夏俏皮時作了一個手勢,笑道:「請!姑浪請引路。」
梅素老冷冷一哼,也不言語,轉過身子,運朝廳後屏門走去。
華雲龍再朝九陰教主洪一拱手,道:「家父母有訊息時,煩教上通知在下一聲,失陪了。」
撒開大步,竟自坦然的跟隨梅素若而去。
見到華雲龍坦然無所畏懼的模樣,刑名殿主厲九疑等一干人各現獰笑,九陰教主卻眉頭一皺,暗暗討道:「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性格?他當真不怕受刑,不怕死?還是自恃……」
意想愈是心煩,不覺大喝一聲,道:「散啦!按預定步驟行事,葛堂主著人會知玄冥教主……」
話未講完,人已領先退去。
且說梅素若默然前導,華雲龍緊隨而行,這二人一個冷漠肅然,一個笑臉盈盈,笑臉盈盈的如沐春風之中,冷漠肅然者令人望之心寒。但是,這二人的神色縱有不同,其俊美飄逸之處,卻是無分軒輊,恍如金童玉女,下歷凡塵。
走盡迴廊,穿過一列房舍,到了一處幽篁環繞的獨院。
那是梅素若的住處,地當此院的東南角,這獨院背臨鍾山餘脈,門前有一條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院內景色幽雅,氣氛靜謐之極。
進人獨院,一個穿著翠綠短襖的垂髫小婢迎了上來。
梅素若冷冷地道:「準備繩索,送來廳屋備用。」
身子未停,逕朝一座小巧精緻的瓦房行去。
華雲龍亦步亦趨,笑意盎然,經過垂髫小婢的面前,還向她作了一個鬼臉。
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著一雙妙目,一時竟忘了行動。
梅素若倏然轉過身子,峻聲叱道:「發什麼呆?我講的話沒有聽見麼?」
垂髫小婢驚然一驚,脆聲道:「聽見啦!」
撒開步子,如飛奔去。
步入精舍,梅素若氣唬唬的在中間一張高背錦椅上落坐,華雲龍意態閒散,舉目朝四周打量。
這是一座三明兩暗的建築,格局雖小,氣派極大,中間是花廳,兩邊是梅素若的閨房,書室、行功室,那垂髫小婢的臥室便在行功室的後面,家俱油漆光亮,都是上等招木製造,極盡精緻纖巧之能事,兩旁牆壁及中堂,均掛有名家字畫,屋子裡收拾得點塵不染,可知梅素若是個極愛整潔的人。
這時已是掌燈時分,須臾,垂髫小婢手托茶盤,另一手攜帶一捆麻繩走了進來。梅素若見了,頓時杏眼圓睜,喝道:「誰叫你備茶啦!」
垂髫小婢自作聰明,道:「有客嘛!我來點燈。」
將茶放在几上,麻繩放在地上,便待轉身去取火。
梅素若一聲嬌叱,道:「胡說!誰是客人?」
垂髫小婢訝然瞠目,瞧瞧梅素若,又瞧瞧華雲龍,一副不解之狀。
這小婢十二三歲,是個極端秀麗的孩子,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稚氣未脫,天真無邪,平日伶俐之極,甚得梅素若的喜愛,此刻卻自變得遲鈍了。
華雲龍忽然笑道:「姑娘小氣了,在下縱不是客,叨擾一杯清茶又算什麼?何必對這麼一個孩子發脾氣。」
梅素著冷冷的瞧了他一眼,朝那小婢道:「蘋兒怎麼啦?……去喊小娟小玫來,回頭再來點燈。」
蘋兒無疑尚不解事,仗著平日得寵,眉頭一皺,道:「何必去喊她們,什麼事蘋兒能做啊!」
梅素若臉色一沉,道:「叫你你就去,嚕囌什麼?綁起他來,你能夠麼?」
蘋兒又是一怔,暗暗付道:「怎樣?綁起他來?他……他……得罪小姐啦?」
華雲龍朗朗一笑道:「區區一根繩索,綁得住我麼?」
梅素若漠然說道:「回頭便知。」
華雲龍道:「就算繩索綁得住我,我若不肯束手就縛,縱然是姑娘親自動手,也不見得便能如願哩!」
梅素若冷聲一哼,道:「除非你不是英雄,小娟小玫比蘋兒大一歲,你大可一試。」
華雲龍聞言一怔,暗暗忖道:「這倒是難了,我豈能與小孩動手?但……但……我也不能束手就縛啊!」
想了一想,注目含笑道:「我真不懂,姑娘為何一定要綁我?那多費事。」
梅素若冷然說道:「告訴你也無妨,我要將你吊起來。」
華雲龍道:「吊起來又如何,這算叫我『吃點苦頭』麼?」
梅素若道:「這算苦頭,豈不便宜了你。我將你倒懸三日三夜,不給你飯吃,不給水喝。」
三日不吃飯,練武之人也許熬得過去,三日不飲水,任何人也受不得的,何況是「倒懸」三晝夜,那腑臟倒翻,血氣逆行的滋味豈是好受的?這種慢性折磨人的手段;她還說不算苦頭哩!
華雲龍暗吃一驚,下意識的朝門外一棵巨大榆樹望去。
梅素若見他吃驚之狀,大感暢意,不覺抿一抿嘴,接著又道:「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大概自恃得很,那就嘗嘗倒懸的滋味吧!」
話聲一頓,移注蘋兒道:「走啦!盡在那裡發什麼呆?」
華雲龍苦苦一笑,道:「梅姑娘,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我華煬與你無怨無仇,縱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你竟然想辦法整治我,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梅素若漠然冷笑道:「怎麼樣?你也有畏懼的事?」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姑娘錯了,我華煬不知畏懼為何事,所謂『拚死無大難』,餓上三日,吊上三日,又算得了什麼?只是……只是……唉!不說也罷!」
俯下身子,拾起地上那捆繩索,在手中掂了一掂,忽然目注蘋兒道:「小蘋兒,請你過來一下。」
蘋兒一怔,道:「幹什麼啊?」
華雲龍淡然一笑,道:「喊人麻煩,你們小姐又不屑自己動手,請你過來綁一綁吧!」
此活一出,蘋兒越發怔楞,梅素若目幻異彩,同樣的深感意料之外。
在梅素若想來,華雲龍已經被她用言語套住,縱然再加奚落,也是不能反抗。她正想看看華雲龍遭受奚落時,進退兩難的狼狽之狀,不料華雲龍倏然一變,變得溫馴異常。不但話至中途,浩歎而止,而且不叫喊人,便叫那十二三歲的蘋兒前去綁他,這種轉變,豈是她始料所及。
她攜楞的瞧了華雲龍一陣,覺得華雲龍坦然鎮靜,好似語出至誠,並無詭計,但她不敢相信,詫異迷茫中,不覺亢聲道:「哼!你想暗算蘋兒麼?」
華雲龍失笑道:「姑娘多疑了,華家的後代,沒有講話不算數的。姑娘以英雄兩字讚許華煬,我華煬若是不知自重,豈不使姑娘失望了?」
他講這話時,神色自然,不失端莊,了無譏諷俏皮的意味,梅素若聽了,莫名其妙的心頭一震,脆聲叱道:「胡說八道,誰失望……」
忽覺越描越黑,一陣紅暈湧上了臉頰,話聲倏然頓住。
華雲龍怔了一下,欠身說道:「姑娘匆怪,在下的意思,是說願意做個英雄,當不致卑鄙無恥,暗算蘋兒。煩請吩咐蘋兒一聲,叫她來綁吧!只是……」
梅素若聞言之下,臉色更紅,頓了一頓,忽然沉聲道:「不!『只是』怎麼樣?先講下去。」
華雲龍道:「講也無用,不講也罷!」
仍是「不講也罷」,梅素若大感惱怒,峻聲叱道:「我要你講,不講我吊你七天七夜。」
華雲龍坐正身子,莊重的瞧了梅素若一陣,乃道:「姑娘定要知道,在下只得直講了。」
蘋兒忽然脆叫道:「不可胡說啊,胡說小姐要生氣的。」
華雲龍朝她一笑,算為致謝,回過頭來,一本正經道:「姑娘之美,超絕塵寰,宛若瑤池仙子,在下自覺見過的美女不少,但與姑娘相比,那有雲泥之別……」
話猶未畢,梅素若嗔聲叱道:「美與不美,與你無關,姑娘不聽阿諛之詞。」
華雲龍肅容接道:「這不是阿諛之詞,乃是由衷之言。憑心而論,在下見到姑娘,便有心儀之感,豈料姑娘……」
梅素若大怒喝道:「你胡說什麼?」
蘋兒失聲接口道:「不是胡說啊!小姐確是很美,任何人見了……」
梅麥若霍地站立,叱喝道:「你在幫他講話麼?」
蘋兒悚然一驚,道:「蘋兒不幫他,蘋兒講實話。」
華雲龍起立接口道:「蘋兒是你的侍婢,焉有相幫在下之理?可借姑娘美則美矣,性格過於冷僻了一點,便以對待在下而言……」
梅素若目光一稜,冷焰如電,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煩,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未容華雲龍將話講完,又復截口道:「對你怎樣?不要自認為長得英俊,姑娘便該善待你,蘋兒,將他綁了。」
話聲斬釘截鐵,毫無圓場的餘地,華雲龍將頭一搖,道:「既然如此,何必定要我講,蘋兒,麻煩你啦!請照你們小姐的意思做,綁緊一點。」
話聲中,到了蘋兒身邊,將繩索遞了過去。
蘋兒漠然接過繩索,卻不動手。
梅素若峻聲喝道:「動手啊!還等什麼?」
蘋兒無奈,走到華雲龍背後,先綁住他的手腕。她身材矮小,華雲龍蹲下身子,讓她去綁手臂。兩條手臂縛在身上,華雲龍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
但只縛了一圈。梅素若不大滿意,沉聲斥道:「綁人都不會綁?不要綁手臂,綁住腳踝就行啦!」
華雲龍道:「姑娘最好封閉我的穴道,不然我忍受不住時,會將繩索震斷的。」
梅素若道:「想得倒得意,你想渾然無知,不覺痛楚麼?哼!那榆樹高達九丈,你已見過,不怕摔死,儘管震斷吧!」
華雲龍暗暗歎一口氣,兩眼一閉,不再多言。半響過後,廳堂燃上燈,華雲龍已經倒掛金鉤一般,被吊在榆樹梢頭的細枝之上。
這時,梅素若坐在廳屋正中,另外兩個小婢模樣的女孩侍立兩側,蘋兒站在她的面前,撅起小嘴,狀似不悅,但梅素若視若無睹,目光空空洞洞,好像思索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冷冷冰冰的默然無語。
過了半晌,右邊那個較小的小婢不耐沉寂,怯生生的道:「小姐,咱們餓啦!」
左邊較大的小婢輕聲接道:「別吵,小玫,小姐折騰了三天,累啦!」
小玫道:「累了也得吃飯啊!人已吊上去,呆在這裡幹什麼嘛?」
蘋兒接口道:「誰知道呢!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綁,要吊的,吊上去以後,就是這副模樣,不言不動的,請她吃飯也不答理。」
梅素若聽見了,目光轉動,朝三個小婢瞥了一眼,淡淡的道:「不要吵我,你們都下去,我在這裡看著姓華的。」
蘋兒撅著嘴唇道:「那有什麼好看的?」
梅素若煩躁的道:「你好嚕囌,我在監視他,誰說看他啦?快下去。」
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她較懂事,一見梅素若神色不豫,連忙揮手,道:「走啦!小姐心煩,咱們吃飯去。」
轉身行了一禮,領著小玫與蘋兒,急急退出廳去。
人影消失,門外傳來蘋兒的聲音,悄悄說道:「怎麼回事嘛!小姐好像變了……」
當真變了麼?怕是只有梅素若自己明白了。
且說華雲龍吊在樹上,那滋味真不好受。
他手腳被縛,頭下腳上的吊在樹枝之上,微風吹來,那樹枝幌幌蕩蕩,隨時都有折斷之慮。他說過「除死無大難」,這種精神上的威脅,倒也不去說它,要命的卻是血氣逆行,五臟六腑都朝喉頭擁擠,似乎要從口鼻之間擠出腔外,擠得他頭腦暈眩,直欲嘔吐。
然則,吐不得,一吐更糟,那將吐完胃裡的清水,嘔出血未,直至斃命而後已!因之,他竭力忍耐,竭力排除一切紛沓的雜念。甚至連肉體上的痛苦,也想將它摒置於意念之外。
可是,這不容易啊!
所謂「切膚之痛」,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難以忍受,何況這痛苦發自體內,遍及全身,幾無一處好受。
日影緩緩西斜,淡淡的月光,從那枝葉縫隙間照在華雲龍身上,就像千萬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樣,愈來愈是難以忍受了。
他臉色發青,頭皮發炸,身上的衣服,已經分不清露水與汗水,喘息的聲音,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這還只有三個時辰啊!往後三十三個時辰怎樣支撐下去?
漸漸地,喘息聲小了,汗水也不流了,但臉色卻已由青變紫,由紫變白,如今不見一絲血氣,終於失去了知覺。
梅素若不知何時已經退走,精緻的房舍不見一絲燈光,但將將沉的月色反而愈見皎潔,愈為明亮。
明亮的月光下,忽見兩瞥人影由東方飄然而來。
人影逼近十丈而止,赫然竟皋元清大師和那性子急躁的蔡昌義。
元清大師遊目四顧,悄聲說道:「這座莊院氣派極大,卻又遠離市囂,隱秘如斯,看來這一次的方向找對了。」
蔡昌義道:「管他對不對,義兒與其餘幾位兄弟找遍金陵城,不見九陰教的人影,半夜決定各奔一個方面,一直追尋下去,如果不是與公公約定見面,義兒豈肯坐鎮金陵,擔負傳遞訊息之責。進去啦,搜他一搜再說。」
元清大師道:「別莽撞,老衲是出家人……」
蔡昌義急道:「出家人怎樣?如果華兄不幸遇害,公公也不管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八十九歲,禮佛已久,管不了那麼多了。」
蔡昌義一怔,道:「那不,您……」
元清大師道:「小聲一點,老衲只是覺得江湖上殺氣瀰漫,不是眾生之福,鼓勵你娘出山盡一點力。」
蔡昌義道:「娘是娘,華煬是華煬,義兒看得出來,公公對華兄弟關心……」
元清大師接口道:「這就是所謂緣份。老衲只是覺得與那孩子有緣,想要和他聚聚,至於個人的生死榮辱,那要你們自己去決定了。」
大師的話聲始終很低,語氣也極其平淡,蔡昌義想想目下仍以華雲龍的安危為重,其餘的大可留後再講。
他與華雲龍投緣至極,又是個義重如山的人,當下亢聲道:「不管啦!進入再講。」
步子一邁,就待撒腿奔去。
不料身形甫起,人巳被元清大師一把拉住。
元清大師道:「慢一點,你看那是什麼?」
蔡昌義一怔,回頭道:「什麼?」
元清大師舉手一指,道:「你看,樹梢吊著一個影子。好像是人。」
蔡昌義急忙回頭,順看他的手指望去。
原來那元請大師一身功力已至化境,目力超過常人十倍,華雲龍吊在枝葉當中,但因月光皎潔,風吹樹葉,樹枝蕩漾,華雲龍的身子也隨樹枝浮沉不已,大師雖在講話,犀利的目光,一直在朝莊院之中搜索,因之被他發現了。
蔡昌義的目力不如大師遠甚,瞧了半晌,仍無所見,但他卻道:「進去看看,說不定正是華家兄弟。」
話聲甫落,元清大師倏然抓住他飄然遠遁,後退十餘丈,隱身一塊大石的陰影之後,傳音說道:「不要講話,莊中有人查究來了。」
果然不錯,衣決飄風之聲緊隨而起,有人登上了院牆,在朝這邊查看,差幸大師功力奇高,適時隱蔽,故此未被來人發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九陰教幽冥殿主梅素若。
梅素著好似睡不安穩,蔡昌義的話聲高了一點,因之驚動了她,急急循聲而至,前來查勘究竟。
但她仍是一無所見,瞧了半響,又復緩緩退去。
行經榆樹之下,她抬頭看了華雲龍一眼,這時,華雲龍神色大變,人已憔悴。正處昏迷之中。
她臉上神情動了一下,倏又冷聲一哼,轉身進屋面去。
元清大師以耳代目,凡是帶有聲響的舉動,均已瞭然於胸,頓了一下,乃道:「吊著的影子,果然是那姓華的孩子。」
蔡昌義大為緊張,不覺失聲道:「真……」
倏然警覺不能出聲,話聲一頓而止。
元清大師道:「不要緊張,既然知道有人在此處,那就好辦。」
蔡昌義傳音急聲道:「怎麼辦?那看守他的人警覺性極高,咱們除了動手搶奪,另外還有辦法麼?」
他性子縱然急躁,事到臨頭,卻也並不魯莽。
元清大師讚許地將頭一點,道:「老鋼自有辦法,咱們暫時退走。」
蔡昌義對他公公自然相信得過,但一叫他退走,他又急了,連忙傳音道:「這……
這……他不要緊麼?」
元清大師道:「人在昏迷之中,氣機極弱,正受血氣逆行的煎熬。這孩子也真難得,毅力大異常人,他好似極力掙扎,強自提聚真氣,逼使血氣逆行的速度減低,這樣一來,那是夠苦的了。」
蔡昌義大為焦灼,急聲道:「他怎會血氣逆行?怎會暈迷?怎會……」
元清大師道:「他被倒掛身子,吊在樹上。」
蔡昌義道:「這……您老人家不去救他麼?」
元清大師道:「老衲正想為他盡點力,你不要急,咱們退遠一點。」
舉步而行,瞬間數丈,身法之輕靈快捷,宛如天馬行空,不帶絲毫火氣。
蔡昌義疑念叢生,但又不使大聲追問,只得急步相隨。
祖孫二人退到一處土阜之上,元清大師相度了一下形勢,隨即閉目合十,盤膝坐了下去,蔡昌義侍立一側,滿懷疑問的瞧著他的舉動。
良久不見動靜,蔡昌義大感不耐,他正待開口催促救人,忽見元清大師雪白的鬍子無風自動,凝目注視下,方見他嘴唇翕動,極有韻致。
禁昌義詫異萬分,不貨回頭朝那莊院瞥了一眼,暗暗付一道:「他老人家在與華老弟講話麼?相距五十餘丈,傳音入密的功夫還能有效……」
蔡昌義詫異不已,那廂華雲龍確是聽到聲音了。
那聲音細如蚊蚋,慈和已極,正是元清大師所發。
元清大師道:「孩子,不要慌張,老衲助你一臂之力。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氣,慢一點,徐徐的散去,再聽老衲告訴你怎麼樣運功行氣,痛苦就會減輕了。」
這時的華雲龍,無論從那一方面去看,都像早失去知覺,事實上他也確已暈迷。但是,人雖暈迷,元清大師慈和的聲音,卻仍聽得一字不漏。
這得歸功於華雲龍堅毅無比的意志。
須知華雲龍縱然風流,縱然不願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氣概,但對倒懸三日的痛楚卻非一無所知,只因他性子剛毅,不畏艱難,奉命追查血案的內情,縱獲端倪,案情卻似更越複雜了,九陰教主這條線索最為明朗,他要續查詳情,不願離去,所以故作毫不在意,自願就縛,聽任梅素若將他倒吊起來。
當時他有恃無恐,認為仗待他們華家的獨門心法,先行提聚一口真氣,縱有萬分苦楚,決不至於不能忍受。詎料事實不然,那血氣逆行,臟腑擠迫的痛楚,比他想像中難受十倍,最後仍舊不免陷於暈途之中。
不過,暈迷是一回事。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氣,雖在極端苦痛之下,仍能憑快堅毅無比的意志力,控制那股真氣不使倏散,別說暈迷之中,無法聽到元清大師的話聲,此刻恐怕早已嘔血不止了。
元清大師內力精純無比,話聲雖小,注入華雲龍的耳中,卻如暮鼓晨鐘一般,具有鎮攝心神,發人猛省的力量,華雲龍聽了,人未清醒,意志卻已不知不覺遵照大師的吩咐,緩緩散去提聚的真氣,任其自由騁馳。
真氣緩緩散去,痛苦卻是遽然大增。
元清大師的語氣適時又起,道:「注意了,孩子。」
接下一字一頓,鏗鏘接道:「此身非所有,此心非所有,往來蒼冥間,混沌無休止,動靜乘太極,順逆猶輪迴,與機擊……」這是一篇逆氣行功,至高無上的內功修為口訣,字字珠璣,內容極其深奧,乃是武聖雲震晚年參悟的絕學之一。
須知當年的雲震,兼修佛、道兩門的至高絕學,後來又得高華的傳授,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最高境界,只因缺乏子嗣,更將心力專注於武學的鑽研,勘破了佛家所謂「輪迴」之機,創下了這一篇「逆氣行功」的修練法門。
嚴格的講,這一篇內功口訣,乃是雲震一脈武功之總成,倘能得其精義,勤加修練,那便如同一般練武之人打通了任、瞥二脈,一身功力,定能於短期內突飛猛進。
但是,如非資秉奇高,兼而具有慧根的人,對這一段簡捷玄奧的口訣,根本就不能練,此因逆氣行功,大反生理之常的緣故,如若不然,元清大師豈有不傳蔡昌義之理?大師甫見華雲龍,便自含笑讚許,道理也就在此。
這時,蔡昌義見不到華雲龍,但見元清大師嘴唇蠕動不已,想要發問,卻又不知大師講些什麼,一旦受了干擾,是否對華雲龍有許不利,因之瞪著一雙巨目,心頭的焦急,當真是無以復加。
半晌過後,元清大師的嘴唇停止蠕動,蔡昌義再也顧不了許多,頓時槍前一步,俯身問道:「公公!您在講些什麼?華兄弟無恙麼?」
元清大師白眉一抬,睜眼含笑道:「無恙。」
蔡昌義濃眉一皺,道:「您講詳細一點嘛!華兄弟究竟怎樣啦?」
元清大師道:「這孩子的確是百年難見之材,咱們家的武功不慮失傳了。」
他縱然是個方外之人,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頭的歡暢,講起話來答非所問,可見他對留傳武功之事索念極深。
蔡昌義不覺「唉」了一聲,道:「您老怎麼啦?義兒在問華兄弟的境況啊!」
元清大師一愕,道:「哦!他不要緊,老衲已將咱們家『無極定衡心法』傳授於他,讓他再吊幾天。」
蔡昌義心頭略寬,但仍不解的道:「什麼叫『無極定衡心法』?」
元清大師道:「所謂『無極定衡』者,便是氣機無垠,抱元守一之意。可惜你資秉不符,不然的話,這一篇祖傳的獨門無上心法,便可傳授你了。」
蔡昌義得失之心不重,一心懸念華雲龍的安危,對於獨門心法是否傳授於他毫不在意,只見他濃眉一皺,又問道:「那……何不乾脆將人救走,為何要讓他多吊幾天?」
元清大師道:「咱們獨創心法,迥異尋常,必須先使血氣自然逆行,才能進入第二層門徑,因之,修練本門心法,第一階段,便是倒懸……」
蔡昌義道:「這有何難?回去再將他倒懸起來,不一樣麼?」
元清大師失笑道:「若是這般容易,你也可以得傳了。」
蔡昌義微微一怔,道:「這……另有難處?」
元清大師道:「難在『自然』二字。」
蔡昌義眉頭一蹙,奇道:「人若置身倒懸,那血氣的逆行,如何自然啊?」
元清大師道:「置身倒懸,血氣的逆行,並非自然,因之修練本門心法,必須生具慧根,靈台空明的人才行。那孩子的資秉大異常人,被人倒轉身子,吊在樹上,一心只想如何減輕痛苦,別無雜念,暈迷之中,仍能領悟老衲所授的口訣,按那口訣行動,毫不勉強,這便叫做『自然』了。」
蔡昌義恍然而悟,道:「哦!所以您老讓他多用幾天,以免影響他的心理,破壞『自然』的現象,是這樣麼?」
元清大師領首嘉許道:「義兒不失聰明,那孩子縱然靈台空明,心志極為專一,倘若不變現狀,使他能自生駕輕就熟之感,當此初窺門徑之時,豈不對他更有益麼?走吧!趁此機緣,老衲另外傳你一點防身的武功。」
話聲中站起身子,飄飄然領先行去。
蔡昌義疑念頓釋,心頭也放心了,聽說另有傳授,頓時胸懷大暢,高高興興的緊隨身後,奔向金陵。
忽忽三日。這一日申末時分,梅素若由前院回來,小娟與小玫,隨侍在她的身後,行至榆樹之下,三個人同時駐足,同時抬頭,同時朝華雲龍望去。
這似乎已成她們的習慣,三日來,這獨院主婢四人,只要行經榆樹之旁,總得佇立片刻,瞧一瞧華雲龍的景況。
華雲龍的景況並無多大的變化,仍舊倒掛金鉤一般,吊在樹梢,若說有了變化,那便是臉上的血氣了。
第一日晨間,他瞼上憔悴不堪,臉色慘白,形若病入膏肓的人,但入夜便已漸見好轉,而後時有進展,直到眼前為止,不但血氣已趨正常,那氣機也已平穩至極,他雙目自然垂閉,形狀宛如熟睡之人。
這種變化,自然瞞不過梅素若主婢四人。
此刻,梅素若神情冷漠,朝華雲龍瞧了一眼,驀地重重一聲冷哼,嬌軀一轉,登上了台階。
忽聽小玫怯聲道:「小姐……」
梅素若微微一頓,道:「什麼事?」
小玫惶然道:「三……三天了。」
梅素若霍地轉過身來,喝道:「三天怎樣?」一她雙目冷焰電射,怒形於色,小玫嚇得低下頭去。
那小娟年紀較大,膽氣較壯,接口說道:「小姐講過吊他三天,咱們是否放他下來?」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你同情他?」
小娟微微一怔,隨即兔首道:「不……不是同情。」
梅素若冷聲喝道:「提這事幹麼?」
小娟暗忖道:「明知故問嘛!」
心中在想,口中可不敢說,微微一頓,道:「咱們講話不能不算,婢子是在請示小姐……」
梅素若忽然峻聲道:「不放!」
身子一轉,步入了廳內,神態惱怒已極。
她那突然惱怒的神態,三日來,幾個小婢早已司空見慣,因之小娟並不驚訝,只是吐一吐舌,目光則向華雲龍投去。
忽然,她目光一楞,口中驚呼道:「小姐!小姐……」
梅素若去而復轉,捷如輕燕,峻聲喝道:「你作死麼?」
小娟始轉一指,道:「他……他醒啦!」
梅素若冷聲喝道:「醒了便醒了,值得大呼小叫麼?」
話是這樣講,目光卻已朝華雲龍望去,但見華雲龍神光煥發,笑臉盈盈,正自目光凝注,投射在自己身上。
她先是一怔,繼之一陣羞惱湧上心頭,不覺冷焰電射,狠狠地瞪了華雲龍一眼。
只見華雲龍裂嘴一笑,道:「梅姑娘,麻煩給我一杯水。」
梅素若冷冷地道:「不給。」
華雲龍抿一抿嘴,又道:「在下餓了,姑娘準備酒飯了麼?」
他身子倒懸,口鼻在上,眉眼在下,講起話來怪模怪樣,引人發噱,兩個小婢站立一側,竊笑不已。
梅素若冷聲喝道:「叫誰準備酒飯?」
華雲龍眉頭一揚,又復裂嘴一笑,道:「本該有勞姑娘,如今且不說啦,請放我下來。」
梅素若氣為之結,厲聲喝道:「不放!你待怎樣?」
華雲龍笑道:「在下記得,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梅素若冷冷地道:「再吊你七天。」
華雲龍道:「為人不可不守信諾,姑娘身為九陰教一殿之主……」
梅素若亢聲叫道:「不放!不放!不放……」
話猶未畢,忽聽「嘎嘎」一陣輕響,華雲龍已自震斷了繩索,飄然而下,卓立在她的面前。
一時之間,四婢寸叫,梅素若駭然住口,不覺退了一步……
華雲龍臉含微笑,神采奕奕,不像餓了三天的樣子,悠然說道:「三日期限已到,倒懸的滋味並不好受,姑娘既然不肯釋放,在下只有自作主張,自斷繩索了。」
梅素若驚駭之餘,羞惱鬱結於胸口,不由恚怒,厲聲喝道:「少賣乖!」
嬌軀猛撲,纖手倏探,十指尖尖,便朝華雲龍胸口抓去。
指風銳嘯,氣勢凌厲,華雲龍身子一側,急急避了開去,道:「在下也是替姑娘守信,姑娘怎的……」
話猶未了,突覺勁風襲到背後,只得歇下話頭,掄臂一掌,反手拍擊過去。
這一掌無疑是應急之著,並未用上五成真力,但那手法之玄妙,暗藏數十種變化,已非一般高手可擋了。
梅素若腳步一挫,避過了一掌,轉到華雲龍右側,驀地駢指如戟,朝華雲龍右肋「期門穴」戳去,冷聲道:「哼!姑娘偏不守信,偏要再吊你七日。」
她那身法美妙迅捷,手法卻是狠毒凝重,那一指若被點中,華雲龍縱有軟甲護體,也得應指倒下。
只見華雲龍含胸吸腹,倏然飄退八尺,眉頭一皺,道:「姑娘,令師是要軟禁我啊?」
梅素若如影附形,追了過去,喝道:「你乖乖就縛,姑娘吊你七日,放你離去。」
華雲龍訝然道:「放我離去?」
梅素若肅容道:「不錯!」
華雲龍目光如電,在梅素若臉上轉了幾轉,倏然笑道:「哈哈!華家子孫,只有在下善於撒謊,想不到……」
梅素若美目一稜,厲聲喝道:「你講什麼?」
華雲龍大笑不已,道:「姑娘縱非撒謊,也是意氣用事,你若放我離去,令師面前如何交代啊?」
這話不錯,私自放人,九陰教主面前這樣交代?如若不然,豈非撒謊騙人了。
梅素若好似惱羞成怒一般,玉臉通紅,目光轉厲,冷冷喝道:「那你去死吧!」
纖掌揚處,便待一掌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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