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眉扶起濕淋淋的張恨守,一看情勢,即把真氣源源導入張恨守體內。
張恨守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渙散、不再凌厲。
「殺手不能敗,敗只有死。」
「我知道。」
「你擊敗了我,但並沒有殺我。」
「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要殺你?」
「你還托我看顧我本來要擄劫的小女孩。」
「換作是你。在那艱危時刻可能也會有所托於我的。」
「可是,」張恨守艱難地道:「那小女孩……」
沈太公急問:「她怎麼了?」
張恨守苦笑搖頭:「我……有負你所托。」
方振眉道:「別這樣說……那小女孩究竟怎樣了?」
他已看出張恨守的傷勢,咽喉一道淡淡的痕,那一道淡痕擊爆了張恨守脖上七道動靜脈,換作常人,早就嚥氣了,而且張恨守身上沾了江中稀薄的「死水」,如果張恨守不是「江上殺手」以成名,泅泳術也是一等一的話,就算不重傷而死也會在江裡窒息。
可是張恨守掙扎到岸上來。
他一定有話要說。
「誰殺你的?」
「霍冤崖。」
「『人頭幡』」裡的第一殺手霍冤崖。」
「也就是『茅山峒』司無求的嫡傳弟子霍冤崖?」
方振眉感到震驚:「你們同在『人頭幡』,他因何殺你?」
「他何止殺我,也害死了滿氏雙蛇。」張恨守苦笑道,「你說的對:要真的是值得為他效死的好主人,就不該讓座下好手的性命隨便犧牲掉……剛才,霍冤崖忽然潛上木筏來,要擄劫那小姑娘,我說『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劫走她,待方振眉回來』。他說『你吃哪一邊的飯』?我就答:『這跟站在哪一邊無關,只是江湖信義,我負責向方振眉拼生死,也要把小姑娘劫到手,可是不能在他不在的時候下手。』他冷笑一聲說:『好,我就聽你的。』我以為真的,誰知他就猝然出了手……」
方振眉忽問:「霍冤崖用的是什麼武器?」
張恨守立時知道方振眉的用意,「劍。」他答。
方振眉雙眉一皺:「劍?」
張恨守道:「那時候我劍未出鞘,劍鞘護在喉頭,他的劍鋒擊中我的劍鍔。」
方振眉可以想像那情景。江中、筏上,霍冤崖倏然出劍偷襲張恨守。張恨守的劍未及拔出,仍倒懸於喉至腹間,那是他獨特的掛劍方式。霍冤崖的劍尖本刺張恨守咽喉,卻刺在劍愕上。劍尖之力打在劍鍔上再轉擊在張恨守脖子上,把他頸項周圍七道筋脈擊裂。
——霍冤崖這一劍,能快到拔劍如電的張恨守不及拔劍,而所蘊藏的力道又如此之巨,霍冤崖不愧為張恨守之上的殺手!
方振眉點點頭,他已經感覺到一個強大敵手的影子。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張恨守眼中有一層薄霧。
他明白方振眉的意思。
他掙扎到這裡來,讓方振眉看清楚了他的傷處,方振眉要他「放心」,他也真的放心了。
——因為方振眉一定會讓他死得瞑目的。
他掙扎道:「我是個殺手。霍冤崖把小姑娘擄去了。我知道她會把她劫持到『人頭幡』的總壇或『茅山峒』去,但我畢竟曾是他們的屬下,我不能告訴你那地方在哪裡,我不能出賣主人。所以……你也可以不必為我做什麼。」
方振眉同意:「人本就不應該出賣他人的。我也不會為你做什麼,只是霍冤崖暗算你,在情在義,每個武林中人都應該去管一管的。」
張恨守喘息道:「我雖不能告訴你,可是……」他眼中似有很多話要說,但卻牛喘起來,一隻手屈起來,想要握住方振眉的手,沈太公連忙搭住了他的脈門,變了變臉色,望向方振眉。
方振眉會意:「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
張恨守忽然望望沈太公,又望望方振眉,眼中出現安慰、欣然之色,終於嚥了氣。
我是誰緩緩走近,一字一句地道:「真是一條好漢。」
方振眉喟息道:「可惜……我們仍是不知小雪的下落。」說著用眼睛斜睨沈太公。
沈太公歎了一聲,也不接話。
埋了張恨守的死屍後,方振眉和沈太公、我是誰三人,分別擇了兩棵大樹,在樹幹上睡覺。
江湖人餐風飲雨,本是常事。
方振眉本來在尋思救小雪之計,以及設法將這些事件拼湊在一起、以及拆開來逐件細想,以及思索一條龍與陰火公主之關係情形,但到後來,還是困了,睡了一會。
天很快就亮了,方振眉也很快就醒了。
我是誰還在呼嚕呼嚕的大睡,這兒附近裡內的小鳥,能搬的早就搬家了,否則也寧可飛到別處枝頭暫棲、以免被我是誰的鼻鼾聲震盪。
方振眉也很快地就發現:沈太公不見了。
泥地上寫有幾個字:「我去找小雪,免念,將速回。沈。」
方振眉在苦笑。
我是誰搔著後腦勺子,他顯然是不解:「那老不死到哪裡去找游小雪?」
方振眉道:「他知道地方。」
我是誰吃了一驚,他在等方振眉說下去。方振眉橫了他一眼,苦笑道:「我們受騙了。因為,其實張恨守已經說出來他們把游小雪藏到哪裡去了。」
我是誰不相信:「我當時也在場,為何沒有聽到?」
方振眉搖首喟息:「張恨守是個殺手,殺手有殺手的行規,縱然司空退出賣了他,他仍不欲道出司空退的巢穴,他是個克盡職守的好殺手。……我本來不明白,他臨死前的眼神……」
我是誰不明所以,「眼神?」
方振眉道:「對。張恨守臨終前的眼神,好像什麼都說出來了,他也安心可以去了。……可是,他那時候並沒有說出來啊。」方振眉搖搖頭苦笑道:「那是因為他把司空退等之行藏或者找到『人頭幡』的辦法,已經遞給沈太公了……他以為沈太公和我們的交情,一定會告訴我們的,所以他也去得放心……」
我是誰氣呼呼地道:「那麼老王八為何不告訴我們知道,一個人偷偷摸摸去了?」
「那都怪我們大意不小心,」方振眉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昨晚上我們的談話,已經全叫沈老聽去了……他怕我們不讓他去,所以自己悄悄先去了。」
我是誰氣得什麼也似的:「那他至少也該留下去處,讓我們去找呀!霍冤崖能殺掉張恨守,張恨守的武功又在老王八之上,他哪裡應付得了!何況還有司空兄弟……」
方振眉歎道:「司空兄弟尚不足畏,三司之中,以『茅山峒』司無求蠱力最深、武功最高、身份又最神秘,霍冤崖也只是他的徒弟,就可想而知了。」
我是誰急道:「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呀!」
方振眉沉默了半晌,道:「你去赴一條龍壽宴。」
我是誰問:「你呢?」
方振眉答:「我設法去找沈老。」
「……」
「我們必須分頭行事,在未救回小雪以及未知曉沈老安危之前,我不能出現在龍氏壽宴上,因為司寶退指明不准我列席,他可沒指明你……就算給他知道你出席,我不在場,諒他也不敢對小雪下毒手。一條龍身繫雲貴武林大任,面近日奇案迭出,一定蘊有重大陰謀,你非去看看不可,必要時助他一臂……至於我,趁今日看來主力全集中在壽宴上,我要先設法救出小雪,聯絡上沈老,再來會合你。」
我是誰只覺又有大事要做,大聲答:「好!」兩人四手握在一起,互擊一下,各自行去。
任重道遠,江湖人自有險難要闖。
離開了兩個好朋友,沈太公心裡也有一絲依依不捨的難過。
可是他又至怕方振眉、我是誰醒來後不給他去。
——他還沒有老!
——他一定要救回小雪!
張恨守臨死前遞給他一張羊皮繡圖,他一震,當瞥見繡圖上所示的地域時,他就偷藏下來,不告訴方振眉。
雖然他其實並不瞭解。張恨守為何不乾乾脆脆地說出來,而要把地圖交給他。但就算是陷阱,他也要去,去救小雪。
他按圖索驥地走了一段路,走到一所大宅的後面,只聽到宅子前面鑼鼓喧天,非常熱鬧;他對照地圖,小雪被擄匿的地方,就在這兒附近。這兒有數十戶人家,一家朱門碧戶的人家。就在那大宅後門對面,看去非常幽森,銅門緊閉,也不知有無人在。
那大宅更加不知有多深長多邃遠,沈太公探頭看看,想找人問問,倏覺背後有衣袂急掠之聲。
他霍然回首,仗竿而立。
這幽靜得似連貓都沒有一隻的大宅後門,不知何時,在他背後,已多了兩個人,兩個人手裡,還有兩條鎖鏈,鏈子扣著兩條狗,那兩條狗半聲沒響,卻咧著嘴、露著尖牙,那利齒可以教人一眼看去,便知道它們只要一口就可以把人的小腿骨洞穿。
沈太公說:「我只釣魚,不釣狗,這條狗能不能拖開一點?」左邊的大漢冷冷地道:「你釣魚不到河邊,來這裡幹什麼?」
沈太公笑瞇瞇地道:「怎麼?偌大的巨宅沒有花園麼?院子裡不是也有池塘麼?我就聽說這院子裡有條鱈魚,正要進去釣一釣。」
左邊的大漢轉看右的漢子,道:「原來是個瘋漢。」
右邊漢子卻沉著聲道:「不,今天情形特別,幫主吩咐下來,一切戒備務要小心,此人只怕來意不善……」
沈太公聽得怔了一怔:「這裡是誰的宅院……」話未問完,一個喝道:「唐囚唐困,跟這老頭囉嗦什麼,還不攆他出去,以防白撞!」
兩名漢子應了一聲,一個道:「老頭兒,今個兒這裡辦喜事,你快走吧!」
一個道:「你也聽見了,要不是來混搞,快快走吧!」說著伸手要推走沈太公。
沈太公笑嘻嘻地道:「我都說我是來釣魚的了,不是來混吉的,哎喲,我老人家……」假裝摔了一把,兩人怕他真摔著了,連忙去扶,沈太公閃電般點了二人穴道,轉到了二人背後,笑道:「不過魚釣不成,來混水摸魚也好。」
唐囚唐困兩條大漢雖被點到,冷不防胡吼兩聲,兩條靈獒一齊向他撲來,沈太公眼明手快,竹竿一橫,擋住攻勢,釣絲一卷,纏住二犬,又一搭,扣住穴道被點的二人,「呼呼」地兩聲,如拋兩隻大柚子一般拋到不知哪裡去。
沈太公矮一身,已上了圍牆。
同時間,牆內已有了警覺。
沈太公足尖剛沾圍牆,尚未站穩,一排暗器數十種,已向他前、左、右、上、中、下打到!
沈太公一個跟頭,落回牆外。
「依呀」一聲,後門打開、擁出十二三個大漢,立時將唐囚唐困搬走,另外十人,拔出兵刃,圍住沈太公。
「你是誰,來做什麼?」沈太公依舊是嬉皮笑臉地道:「來釣魚的。」心中暗暗驚詫這巨宅防守之嚴密。
為首的大漢怒問:「這裡哪是你釣魚的地方,滾回去!」
沈太公半合著眼道:「這裡確是我釣魚的地方。」
那大漢呆了一呆,問:「你釣的是什麼魚?」
沈太公嘻嘻一笑道:「一條非你們池中物的天山鱈魚。」
那大漢愣了一下:「哪有鱈魚?」
沈太公見這巨宅如此大陣仗,出動如斯多人來攔截自己,早就認定了小雪是禁錮在內了,當下怒道:「你不讓我釣,買也可以,開個價錢,這魚我是要定了!」
那大漢怒道:「你竟敢在取暖幫撒野!」一掌就劈了過去!
兩人對了一掌,各震了一震。
沈太公又舉起手掌,劈出一掌,那大漢仍跟他對了一掌、但已換了另一隻手。
第二掌一對,兩人又是一晃,沈太公緊接著劈出第三掌,仍是原來那一隻右手。
那人只好用兩隻手去接。
接了一掌,又是一掌,沈太公愈攻愈快,其餘的九條大漢,立刻圍攻,但沈太公以左後的魚竿,點、戳、捺、掃,把九人的攻勢全都擋了回去。
接了七八掌,那大漢眼看不支,忽聽一人自圍牆上說:「老崇,讓我來。」
這人說話的時候仍在牆上,但說完後已攔在那大漢「老崇」身前,接了沈太公一掌。
「啪」地一聲,兩人俱是一怔。這一下,沈太公要長吸一口氣,才能再次出掌。
那人又接一掌,沈太公半步未退,那人騰騰退了三大步,可是沈太公左手本來對付那九人輕而易舉,而今已十分吃力。
那人繃著臉色,忽喝了一聲:「退下!」
沈太公心中也暗自詫異那人掌力,但他口中依然倔強:「何必住手,叫宅裡的人通通出來,豈不爽快!?」
那人鐵著臉色,忽問了一句:「閣下是太湖神釣沈太公沈老前輩?」
那人施禮在先,倒令沈太公一呆,這一聲「前輩」,令他消了半肚子的氣,他竹竿一撐、大刺刺地問:「你又是何方小輩?」
那中年人稽首道:「晚輩是取暖幫中『鐵面神鷹』葉編舟,素仰沈老前輩義行已久,今日之事,必定有誤會,請前輩多多原諒。」
「誤會?」沈太公道:「快還我!我立刻就走。」
葉編舟怔了一怔:「還什麼?」
沈太公不耐煩:「魚!」
葉編舟奇道:「魚!什麼魚?」
沈太公氣道:「人魚!」
葉編舟還是不解:「人魚?什麼人魚?」
沈太公怒道:「你少賣口乖,在我老人家面前裝神騙鬼子!快交出來,要不然……」
這時那棟大宅後門對開的朱門忽然「呀」地一聲,打開了,伸出個丫鬟的頭,嬌滴滴地道:「老爺子要找人?」
沈太公可沒好氣:「關你屁事!」
那丫鬟笑著道:「當然有關係,你要找的人,我這裡有。」
沈太公登時不管葉編舟那一夥人了,三步就到朱門前,「你……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人?」
那丫頭眼球滴溜溜一轉,「你老爺子要我的人,不就是一條魚麼?」
沈太公一愣:「……魚?」
那丫鬟笑道:「一條小小的鱈魚。」她豎起一隻手指,「快,快,要找就快進來,否則鱈魚被蒸熟了,就沒有雪了。」她拖著沈太公跨入門檻去。
然後朱紅的銅門又告合上,偌大的院宅又幽幽寂寂地,不發一絲聲息。
只剩下大宅門後的漢子們,傻傻地看了好一會幾,老崇問:「那人是沈太公?」
葉編舟雙眼仍望著朱門:「是。」
老崇又問:「沈太公究竟來找人,還是來找魚?找的又是什麼人,什麼魚?」
葉編舟答:「我不知道。」
他歎了一口氣又說:「總之他進入了茅山峒,就不是件好事。」
老崇搔搔後腦,再問:「這事要不要向龍幫主稟報?」
葉編舟又歎了一口氣,揮揮手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怎能煩擾他?我們自己全力戒備就是了。唐壇主、諶壇主都遇害了,休壇主也受了重傷,我們得多花點心神兒……」眾皆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