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大概只有十三四歲,長得十分清秀,笑起來兩顆特大的門牙,帶著白皙的羞澀,大概是因為看到沈太公回望的樣子有些可笑才不禁笑起來的吧?這女子很小,小額勻美,白淨羞澀,頭髮很長,這是沈太公第一個對她的印象:很熟悉的感覺。
這女孩也發覺自己失禮了,但她很喜歡那老公公,銀白花花的鬍子,像許多許多的銀子——可是她從來沒有觸撫摸過銀子,僅有一次,她跟老奶奶去探望爹爹的時候,爹爹那高高大大的櫃裡,有一排排的銀子,但銀子也不是她爹爹的,她爹只是當鋪裡的寫當票子的。她爹爹過世了以後,她更沒有見過銀子了——甚至連銅錢也難瞧得見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失禮,羞怯地垂下了頭,玩弄著衣角,希望老公公不要怪責她,她是因為覺得老公公可親才笑的。
可是那老公公眼光還是看著她,她心裡有些害怕。
老奶奶也知道她闖禍了,便佯作大聲說斥她:「沒規沒矩的,笑,笑什麼!也不怕人家笑話。」
小姑娘紅了張臉,卻知道老奶奶不是真要罵她。沈太公真想過去叫那老婦不要斥喝小姑娘,他喜歡看她笑,就算太陽不照風兒不吹晚上夜貓子不叫,他也希望看見小姑娘笑。
由於心裡渴望著,他就真走的過去了。忽然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膊上,沈太公心裡一凜:自己怎麼這般糊塗,要是為敵人所趁怎麼辦?他一手扣住那隻手的脈門,霍然回身,只見我是誰好像發現他額上長了兩隻角上般瞪著他,問:「你沒發燒吧?」
沈太公氣道:「你才發燒哪。」
我是誰仍是不敢相信他沒事:「那你為什麼陸上不走,要到水裡去?」
沈太公低頭一看,原來水已淹到膝蓋上來了。原來自己只圖走直線去到那小姑娘的面前,而不知河水在前面,越走越深。
當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說:「我……我看到一尾,一尾很大的魚。」
我是誰瞪著他,半晌才道:「美人魚?」
沈太公又聽到了小姑娘那像夾竹桃迎風開綻的笑聲。
這時候擺渡的舟子已靠岸,一行人已擠上船去。
那幾個尼姑不知何時又已出現在人堆裡,沈太公也想擠過去上船,我是誰一把揪住他:「你上船去做什麼?」
沈太公搔搔頭,道:「我要過對岸啊!」
我是誰這次覺得沈太公不止頭上長了兩隻角了,簡直還在鼻子上長了一粒番石榴:「你幾時變得這麼虔誠?」
沈太公瞠目道:「你說什麼?」
我是誰搖搖頭,歎了口氣:「過對岸去的人,都是為了拜祭『靈隱寺』的『濟生娘娘』,你去做什麼?」
這時舟子已用櫓篙撐離了渡頭,遠遠蕩出去,小舟在江水中打著一折一疊的金波,在夕陽映照、霧氣瀰漫的江上,遠遠地蕩漾開去,舟上中剩幾簇黑點,沈太公已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小姑娘的名字叫小雪。她跟老奶奶上了岸,岸上雜草叢生,只有一條路,路通向數百道石階,石階上就是「靈隱寺」。
她跟老奶奶隨著虔誠的人群,一直往寺殿走去。那一級又一級的石階,像走不完似的,每道石階都因青苔的生長而布成不同的圖案,小雪用手摸上一摸,那青苔還是軟手的、微濕的。
然而老奶奶的體力可不行。上那麼高遠的石階對老年人來說都是過分吃力的事。
但老奶奶心裡是為了替小孫女拜神許願而來的,聽說這神寺是專保佑女孩兒家,凡是在這古剎祈過福的,都極少會在這次妖禍中遭劫。因為她這個小孫子是她心裡惟一的顧慮。如果她這把年紀,萬一有個不測,小孫女就完全孤苦無依了。她正為這苦命的孩子操心,可是孩子見她走得蹣跚,停下來扶持她、等她,但一雙眼珠子,在劉海下溜呀溜的,跟石階外的茅草一般的野。
所以老奶奶歎口氣說:「小雪,你就別等奶奶了,先上去許個願吧,奶奶途中還要歇幾次呢……」
小雪開心地笑說:「好,奶奶,我先上去給您老許願,要菩薩保佑奶奶長命百歲,身體好得可以一天上上下下這些石階十來趟……」
老奶奶笑嘩道:「傻丫頭,老奶奶要在這兒一天上上下下幾十趟做什麼……」因為她說這話時小雪已追一隻大彩蝶跑遠了,她就喃喃地道:「傻丫頭!」又走了幾十步,老奶奶累了,便咕噥著坐下來,正要吐一口痰,忽然瞥見石階上凹陷的水畦上倒映著幾個人影。她吃了一驚,吃力回頭看去,原來是四個尼姑。
「哦,是四位女菩薩……」她這樣招呼道。
可是那四個尼姑神色木然,一個說:「我看是最適合的了。」另一個尼姑說:「既是,何不動手?」
老奶奶正聽得莫名其妙,一個尼姑問:「那女孩除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親戚?」
老奶奶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一個尼姑向她也搖了搖頭,老奶奶不知是什麼意思,那女尼臉色蒼白如刀,一手奪了她掛在肘部的籃子,拋下石階去,香啊燭啊鉛寶啊祭品都堆到一石階下去。
老奶奶嚇得呆住了,那女尼從側一腳,把她踢了下去,咕咚咕咚的一直滾落,隨著老奶奶一聲悲鳴哀呼,已落下百來級石階,額上都是血,流落在皺紋摺裡成了一條條血溝。
那四個女尼互視了一眼,正待往石階上走,忽聽到老奶奶在石階上一聲低聲呻吟。四個女尼的臉上,一齊露出狠辣的神情,其中一尼,急竄而下,半空中三次以腳尖點在石級上,竟就落到石階下面。
老奶奶微睜著眼。因為眼球沾了血跡,又因夕陽照在她臉上,所以她什麼也看不清楚,只低聲喚她孫女的名字。
那女尼冷哼一聲,一腳就踩下去,踏在老奶奶胸前,老奶奶嘔了一口血,立即身亡。
小雪跟著彩蝶,追了一陣子,本來很開心,但不知怎的,總是惦念著老奶奶,並感覺到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所以她就無心追逐蝴蝶了,從野草地回到石階上來,怔怔望著高聳的石塔,嘴裡叨了根草等了一陣,還不見老奶奶上來,便忍不住蹦跳著下去探看老奶奶。
忽然她的蹦跳頓住了。因為她看見石階。正散落了一地的東西,石階下圍了一大群人,還看到大灘的血跡,還有一直在奶奶臂彎裡的籃子。
她心裡一直說著:不會的,不會的……但抱著不是絕不會是的心情,湊在香客人叢裡一看,果然是老奶奶。可是在她心裡,還是說著:不是的,不是的……但這次卻哭著嚎啕著摟著老奶奶的屍身說。
旁邊的香客都紛紛發出可憐悲憫的語調:
「可憐啊,一個老婆婆……」
「唉,這小姑娘孤伶伶的……」
「最近不知怎麼的,盡發生這種禍事……」
「哎,這都怪以前龍老爺子作的孽……」
「別提了,快到濟生娘娘前去祈個平安福吧。」
「可是小姑娘還有親人嗎?要有人帶她回家叫人來收殮呀。」
小雪聽到周圍的聲音,可是她心裡的一直在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奶奶沒有死……忽聽一個冷靜的女音說:「她無親無故,這喪事,就由敝寺來料理好了。這小姑娘,我們會照顧她的……」
小雪聽得有些奇怪:她怎麼知道我孤憐憐的一人呢……又覺得頭髮有人輕撫,不禁盈著淚眼,回頭看去,只見四個灰衣女尼,很慈和地看著她。
旁邊的香客聽到了都說:「有神寺的女菩薩照顧這小姑娘,那自是最好不過了……」
「放心了……咳,實在是可憐。」
「小姑娘不要太傷心了。」
「靈隱寺又作了一件善事。」
那臉色如刀的女尼說:「應該的,應該的。阿彌陀佛。」說著用手撫摸著小雪的後腦。
小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就交給這幾個陌生的人了,心裡好傷心,大大聲地哭出來,希望老奶奶能被她淒涼的哭聲喚醒。
「我奶奶是怎麼死的?」
「石階上的青苔,也太多了。」那女尼幽幽歎了口氣,說:「你奶奶是跌死的。」
儘管小雪心裡想:那些石苔這麼青綠得這麼可愛,怎會害死老奶奶……但卻不敢說出來。一個女尼挽著她的小手,企圖把她自老奶奶的屍身挪開。
「小姑娘,來,我帶你上廟沐洗吃齋去,你老奶奶,我們會遣人抬上來收葬、為她超度的。」
小雪還是哭得個淚人兒似的,不住地問:「我老奶奶怎麼死的。」
「跌死的。」
「老奶奶怎麼跌死的?」
「老人家一失足,就會跌死。」女尼的臉色已開始有點不耐。
「我也是老人家,為啥我沒有跌死?」
那女尼霍然回首,就看見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嬉皮笑臉,少的繃緊了臉。
沈太公與我是誰之所以會渡江來靈隱寺,主要是沈太公不知為了什麼,心裡一直想到靈隱寺,所以他問我是誰:「龍會稽外號一條龍,他在武林中的評價,我想你是知道的。」
「雲貴兩地的武林,能得十數年之靖平,可謂全是其人之功。」
「不錯。此人之前的『幽冥王』,雖然是武林奇葩,尤長用蠱,但常以殺止殺,致使江湖動盪不安。他死後,座下三司,任一人執大權,均為對方不服,因而龍會稽崛起,由於他多施仁義,以德服人,武功出眾,所以能使這一帶武林群豪,俯首稱臣。」
「龍會稽也的確做了不少善事,至少使得這十數年的雲貴一帶的江湖好漢,不敢濫殺無辜,不致招搖生事,而且在龍大俠的義旗下,不少人改邪歸下,在這裡的水利、農田、施教、醫藥上都有不少貢獻。」
「以龍會稽為人而論,此人不管如何,都是功大於過。」
「自是如此。」
「那末,飛鴿傳書、下毒害人,本來正要去一問一條龍。但這一路上發生的事,看來多少都跟龍會稽有關,人們詛咒他、怨責他,當作中元節的鬼魂般掛大蒜辣椒,送小鬼般的燒衣制壓,似乎都忘了他以前的功德……」
「人們總是以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總是忘善記惡,成敗論英雄的多。」
「再過一天,就是龍大俠的壽辰,咱們去找龍大俠問清楚這事,也是好的……不過,在未找一條龍之前,不妨先找一兩個人,先明白概況,多方面瞭解,也是好的。」
「你是指誰?」
「司寇小豆——就是『靈隱寺』的女主持。」
「找她做什麼?」
「她是當年三蟲之一,亦是『幽冥王』的麾下三司之一,現今跟一條龍交情最好,從她那兒,可得知一些龍會稽的訊息。」
「那你的意思是說:現刻要渡江,到靈隱寺去?」
「你真聰明,我如果有你這樣的兒子,一定笑死。」
「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你說。」
「你如果想過煙花江去看那小女孩,為什麼不直接說,拐彎抹角廢話那麼多做什麼?」我是誰摸著下巴問已經笑不出了的沈太公:「怎樣?你有那麼聰明的兒子的話,一定很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的了?」
於是我是誰和沈太公搭上下一次擺渡,上了岸來。
他們上岸的時候,已經近暮,天空一片沉紫,野花開在山壁。他們趕到通向靈隱寺的石階,就看見了死人、血泊和散落一地的香箔鉛寶。
當然還有小女孩。
女尼瞅著這兩人,冷冷地道:「老施主是站在平地說這話,當然摔不死了。」
沈太公笑了一下,大步往石級走了上去。
眾人見他健步如飛,上了百來級,背向眾人,蹲低了馬步,笑著說:「哪,我已站得那麼高,還是沒摔死。」
女尼冷冷地說:「這可難說。」
這時沈太公故意一躍,半空擰身,膝不彎曲,落回原級,笑道:「難道沒摔死我,你出家的人還不高興哪!」說著表現似的,又是一躍,躍回原級,背向下面諸人。
他這兩下是賣弄,同時氣氣這幾個女尼。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女尼,雙肩微微一動,四顆鐵蓮子,就在沈太公將落未落時,打向他的小腿後關節四個要穴!
沈太公雙腳要落地時,忽然一曲後蹬,一腳二顆,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將暗襲的鐵蓮子都踹到不知哪幾去。
就在那女尼雙肩甫動之際,驟然同,她只覺雙膊如遭鐵箍,其餘三個女尼,剎地分散開來,兩尼拔出了明晃晃的劍,那臉削如刀的女尼向正以雙手扣著那施放暗器的女尼雙肩的我是誰吆喝道:「佛門清淨地,你想做什麼!」
我是誰冷笑反問:「這兒清淨麼?」
那些香客、路人對「靈隱寺」都十分虔誠,見我是誰挾制尼姑,紛紛罵道:「可惡!」
「真無法無天!」
「連女菩薩也膽敢褻瀆,快報官去!」我是誰百口莫辯,沒奈何只好氣虎虎地站著。
沈太公冷笑著,一掠而下,旁人見他輕功這般好,都給嚇住了,加上我是誰濃眉一沉,雙目暴睜,人人都給他威猛的樣子唬得把下面要罵的話倒吞了回去。
沈太公微微笑著,攤開手,四顆「鐵蓮子」赫然就在他手心:「要是清淨的出家人,為何要對我老人家作出這種卑鄙暗算?」
那女尼雖在我是誰鉗制下,但有恃無恐,冷笑道:「我幾時偷襲過這種鐵蓮子?……我根本手無縛雞之力,你少血口噴人。」
沈太公冷笑:「你手無縛雞之力?若不是武林中人,你又怎能一眼認出這玩意叫鐵蓮子?」
那刀臉女尼接口冷冷地道:「這暗器有什麼希罕?認出來也不見得是她發射的呀!」
我是誰沉聲問女尼:「你真的不肯承認是你偷襲?」
女尼冷笑道:「我是佛門弟子,難道你敢搜我的身!?」
我是誰說:「不敢。」
話未說完,他雙爪易為掌,女尼的臉色立即變了。隨著她臉色劇變的當兒,身體如同觸電般的一陣顫抖,只聽一陣格落格落的聲音,十數粒鐵蓮子、自她雙袖子滾跌了出來。原來我是誰以內力逼出了她身上所藏的暗器。
沈太公撿起兩顆鐵蓮子、跟掌心的一對照,笑道:「你們還不承認?」
路人香客見真有其事,都不敢作聲維護女尼了。刀臉女尼道:「她年紀小,跟您老開開玩笑,也不如何吧?」
沈太公笑嘻嘻地道:「要是我摔死了,便不如何了。」他指指地上的老奶奶道:「你們為什麼殺了她?」
刀臉女尼冷冷地道:「我們是出家人,出家人怎會殺人?」沈太公:「她不是自己跌死的。那些香箔蠟燭籃子,散在石階那頭,她自己卻摔死在這頭的,要不是有人強把她籃子分開後再推她下去,決不會有這種情形。」他說著,一沉身,撈起了刀臉女尼的腳,布鞋底下果有血漬,「你怕她不死,還加踩了這一腳。」
刀臉女尼怒嘯,另一足飛踹出去。
沈太公往後輕巧地一個觔斗避了開去,叫道:「哎喲不得了,尼姑發威,和尚要逃!」
小雪自從沈太公和我是誰出現後,一直哭著,此刻她向刀臉女尼撲過去:「你為什麼要殺死老奶奶,你為什麼要殺死我老奶奶……」
刀臉女尼冷哼一聲,反手打出三枚飛鏢,一射沈太公,一射我是誰,一射小雪。
沈太公喝道:「小心!」用掌風拍開飛鏢,滾到小雪身前,右手攬住她的纖腰,止住她的去勢,左手接下飛鏢。
他原本可以用指彈開飛鏢,或用內力震開也行,但因恐傷及小雪,所以便接下飛鏢。他這一接,機伶伶地全身打了個冷戰,連忙扔掉飛鏢。他冷得抖哆了一下,同時間,被他接著的小雪也抖了一下,鮮紅的唇色剎那全白。
原來飛鏢上傳來了一道寒氣,沈太公雖然被鏢上的寒氣所襲,但內力充沛,立即護住要脈,逼出寒氣。但沈太公體內所承受的部分寒氣,卻已傳到毫不會武功的小雪身上。
沈太公此驚非同小可,忙封了小雪穴道,以幾十年真氣交熬的內家罡氣,傳入小雪身內,替她逼出寒氣。要知道以體內罡氣護住心脈不難,但替已中蠱的不會武功的人逼出寒氣,可是件大耗內力的事。
我是誰閃身避過飛鏢,但打空了的飛鏢,射向人群。我是誰大喝一聲,回身疾追那飛鏢,越在前面,一腳踢出,「颶」地那飛鏢被踹到不知哪裡去。
他這一追逐,回過頭來時四個尼姑已不知去向,他恨得牙嘶嘶地道:「下次再要給我見到這幾個妖婆……」
這時沈太公正悉心為小雪療毒。小雪臉色青白,汗已濕透重衣。在她而言,中蠱尚屬輕微,但老奶奶的死,對她打擊著實太大。
我是誰仍怒氣沖沖,他大步走向「靈隱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去找她們算清楚這筆帳!」說著他魁梧的身軀直奔上石階。
——他堅信有沈太公在,必定照顧得了小雪,何況對於安慰小女孩、埋葬死人的事,他素來不大在行。
——不如趁這個時間讓他把害人的「靈隱寺」剷平!
他這麼想的時候,便那麼做了。很多人都是想做就去做的個性,無疑是個性情中人,但是,這種人闖禍、鬧事不在話下。
「靈隱寺」的主寺是雲貴一帶」三司」之一——司寇小豆——所屬,她座下的「幽靈三十」,武功奇忽,以蠱成名,何況今晚還是「靈隱寺」的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