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我們小的時候
陳劍誰離開了張小愁的家,並沒有直接去追駱鈴和牛麗生。
他自大門出去,卻輕輕的扣響了後門。
張誕過來應門的時候,看是陳劍誰,嘴巴立刻張成了O型。
他看看後院足有十一尺高的圍牆,看看身上點塵不染的陳劍誰,好不容易才凝出一句話要發問,陳劍誰已不慌不忙的說:「為了你妹妹,請你不要聲張。」
張誕覺得十分怪誕:「為什麼?」
「你妹妹並沒有把實情和盤托出,」陳劍誰肯定而堅定地道:「她一定還有事情瞞著大家,可能還包括了你們。」
「可是,」他補充道:「那可能便是案情的要點。」
「小愁她從不做虧心事,幹嗎要瞞人!」張誕對陳劍誰的活相當拒抗,「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妹妹是個善良的好女孩。」
「就是因為她太善良、人太好,所以才不得已要瞞住一些事情的。」陳劍誰技巧地反問,「你難道在先前曾聽過阿蒂和德叔死後又出現的事嗎?」
這問題使得張誕不得不同意。
在今天之前,他的確沒聽小愁提起過。
「她是怕引起大家的驚嚇,不想新聞界把它誇大渲染,才不說的。」張誕還是在為他妹妹辯護,「她不說是對的!」
「我也不認為她的出發點是錯的。」陳劍誰反問:「可是,像這樣重要的事,你能保證她再也沒有因為良善的理由而不告訴您嗎?」
張誕一時為之語塞:「你是說,她還有……」
「至少,她還有很多心事、我看得出來,她不說其實是害了她。」
「她……哎,這傻女孩!」張誕心痛的說,:「陳先生,你說,我該怎麼辦?怎麼才能讓她說出來?」
「她不肯說,我也沒辦法。我離開的時候,其實已暗示另一位朋友;要設法使她把梗在心裡的話吐出來,除劍誰婉轉的說,「可是,除了希望你妹妹照實吐露之外,我們還可以做一些事。」
「做一些事?」
「做這件事要你幫忙。」
「我?「張誕有點不敢相信,我也能幫得上忙?」
「能。」陳劍誰斬釘截鐵的說,「你提供兩個人的住處給我知道,最好,為了便於我進行查問。你就自後門跟我走一次。」
「兩個人……」
「阿帝,那個女膠工。」陳劍誰以一種令人折服的幹練沉著的道:「還有那個老看更,德叔的住處。」
張誕有辦法。
他決心帶陳劍誰去。
他雖然還不怎麼瞭解也不如何信任這幾個外來的人,但只要為了他妹妹好,他什麼都肯幹。
他已年過三十五了,一直沒有娶老婆。
也許,在他的心坎深處,已把這美麗而憂愁的妹妹當作是妻子了。
雖然他自己並沒有自覺到這點。
陳劍誰站在後院,等張誕出來。
院子裡有一絲微風,葉子篩著陽光,已經不炙人了。遠處播著一首「當我們小的時候」,院子裡有一口水井,兩三隻母雞和一群小雞,正在啄食殼米,一隻狗把肚子趴貼在冷洋灰地上睡大覺,陳劍誰忽然想到,張小愁的童年,就在這裡過的嗎?他可以想像一個美麗的小女孩,托著腮,眨著無瑕的眼睛在聽歌看花看落葉,長大後便成為婉約而輕沾著微愁的張小愁。
自我倆小的時候
時常手挽著手
堂上棲息堂下走
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那首歌遠遠地飄來,像一個近近的童年。
陳劍誰不禁也低哼著,直至他聽到另一種聲音,好像是梵唱,又似是唸經,可是再仔細聽去,又像數十個人把世間最惡毒的咒罵語言倒過來念。
聲音在不遠處一個煙霧迷漫的地方傳來。
陳劍誰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心裡忽然生起一種感覺:
他一定會去那座廟,見識一下「紅毛拿督」,會一會主持那神秘儀式的老人。
那個叫顧步的老人。
這一天一定不會遠。
而且已經很近很近了。
就在這時,張誕出來了。
他們匕圖不驚的離開了張家。
張家大廳裡溫文和史流芳正在逗張小愁說話,渾不知兩人的來、兩人的去。
不過,陳劍誰也不知道,這時候,史流芳和溫文在互相爭執中卻不意把問題追到了要害。
「張小姐……哎,這稱呼多見外呀,咱們一見投緣,你也就別叫我先生了……張小愁,你別怕,這世上沒有鬼這回事的,要真的有鬼,死去的人那麼多,人人都是鬼,這世界早給鬼佔滿了,人怎住得下……」
「我年紀比你稍長,我就不客氣叫你小愁了。小愁,你不要恐懼,那晚你所見的,一定都是幻象……幻象是沒什麼可怕的——有人幻想自己變成了一隻老鼠,可是他仍是人,不是老鼠,在幻覺的世界裡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當真、不必當真……」
不料,史流芳的話還沒說完,張小愁不但不感到安慰,反而哭了出來,一雙纖手捂著臉說:「不!不!那是真的,那是真的!」
這一哭,把張老爸和張老太大部給哭了出來,怪責地瞪著眼前兩名「不受歡迎」、「死賴著不走」的「客人」,以眼色下「逐客令」。
溫文忙舔了舔乾唇,作狀罵史流芳:「是不是,都叫你不要氣哭張小姐的了,乖乖,是真的就是真的吧,但都過去了,有什麼好哭的?」
不意張小愁這回哭得很厲害,她抽搐著、顫抖著,但就是沒有真的放聲哭出來。
大家都知道這種「哭」要比真的「哭」更悲痛。
這才是真「哭」——哭不出來的哭。
「不!不是真的!」張小愁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令人看了也要惋惜,這麼美好的淚怎麼能流過這樣一張美麗的臉上,而且,怎能竟還讓它繼續流下去呢!「他對我做出那樣的事……那不是真的!我都不要活了!」
這一來,張小愁幾近崩潰。
史流芳和溫文可慌了手腳,一個向張小愁說盡好活、出盡法寶,不敢求能哄得她破涕為笑,只求讓她別傷心下去就是萬幸了,一個則在跟張老爹、張老太大百般分說,說好說歹,才不致被攆出門去。至於什麼誘向調查,張小愁一個梨花帶雨,兩入早就心亂如麻。這回絕對不是叫什麼問個水落石出,而是問到九霄雲外去了。
2、紅燒牛肉
陳劍誰步上日程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他和張誕經過市區,見到路人議論紛紛,打聽之下;才知道「大會堂」裡鬧了事:兩個「外來人」———男一女、勇的高壯女的美麗——竟帶了一群本地出名刁惡的流氓去「剛擊道」的道場踩盤子,一番格鬥下,鬧事的人還動了刀子、施了暗算,但仍給打得抱頭鼠竄,那「高大的惡漢」被打得「站不直身子」,由那美麗時髦女子扶走,但剛擊道總教練顧影也受了傷,據說還流了一地的血……
這傳說大致是為顧影抱不平,對「外來人」十分鄙薄。
在一個跟外面世界並未充份交流的鄉鎮裡、這種心態絕對是正常的。
只有陳劍誰感覺到不尋常。
——出事的人想必是駱鈴和牛麗生。
——聽來牛麗生還受了傷!
——沒想到顧影的武功還要比自己想像中更高,連牛麗生都應付不了他!
——看來這地方的人還十分愛戴顧影!
陳劍誰心憂牛麗生和駱鈴的情形,所以他快步疾走,想先趕口去看看。
張誕跟陳劍誰熟絡了,也逐漸消除了敵意。
他原本想請陳劍誰吃點東西,但陳劍誰已無心逗留。
既然陳劍誰要趕著回去,他便索性再待一會兒,買點炒粉回去給大家作消夜。
——小愁和爸媽一向都喜歡炒粉。
一尤其是喜歡吃大食堂前那潮州佬阿席的炒沙河粉。
於是張誕便留下來買炒粉,除劍誰一個人先行趕返。
幸好陳劍誰是趕著回去。
再回遲一步,他見到的牛麗生和駱鈴可能就不再生龍活虎和美麗動人了。
而是兩塊炭。…
燒焦了的炭。
陳劍誰循著黃泥和茅草叢走去,忽爾,覺得斷樹頭那兒有人影一閃。
陳劍誰只平平靜靜的問了一句:「誰?」
只聽一聲呻吟,一名老大婆行了出李,雖然因街燈在遠而有轉折的地方照來,十分微弱,樣子看不清楚,但陳劍誰可以感覺得到那老太婆十分骯髒,而且彷彿還很痛苦,隱隱約約還帶了一股酸味。
陳劍誰心想:「這老婦人大概是在草堆裡大便吧?」
他不想生事,便繼續走他的路。
可是那老太婆一陣咳嗽,搖搖欲墜的樣子,陳劍誰連忙伸手過去扶她一把。
就在這時候,在陳劍誰心裡,生出一種感覺。
一種特異的感覺。
甚至是怪異的感覺。
這是他天生的稟賦。
———旦有危機發生的時候,他多能在危機出現前一剎那預感得到。
這一剎那實在是太重要了。
「料敵機先」這四個字,也不過是掌握了一剎那優勢的意思。
尤其在高手比武過招裡,一剎那不僅可以分勝負,判輸贏,還可以定生死、見榮辱。
陳劍誰就在危機來臨的前一剎那感覺到了。
接下來的反應,則要看他自己的了。
他第一個反應極為詭異。
他立即閉上了雙目。
——至於他為什麼會閉上雙眼,主要是因為在下午他到德叔家為訪談裡,使他警覺到:
合上雙眼,是現在第一件要做的事。
然後他感覺得到那老太婆正向他欺近。
同一時間他聞到一般刺鼻的酸味。
那老太婆逼近身形之詭秘、迅疾,不但完全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甚至嚴格來說,像一條蛇。
像一條在草叢裡遊走自如的毒蛇。
而今陳劍誰的人就在草叢裡。
——在草叢裡抵抗毒蛇就跟在河裡應付水蛇一般不好對付。
何況他還閉著雙眼。
戰鬥一開始就非常劇烈。
但也結束得很快。
老婆婆迅疾地接近陳劍誰,鷹爪一般的雙手,對除劍誰發動了狠命的攻襲。
凡是她所扣鎖之處,無不是咽喉、喉核、太陽穴、頸側、攢心穴、腋窩、鼠溪等死穴要害。
陳劍誰雖然閉著眼,但他貼步隨身,遇招拆招,不但連消帶打,還連打帶消,密步揉身,明退暗進,似弱還強,打到後來,陳劍誰緊緊的粘手貼迸、老太婆只有吃力應付,掙力求退的份!
「
老太婆咒罵著,用一種陳劍誰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直至這咒罵變成了高聲尖叫,然後陳劍誰只覺身前一熱。
他連忙閃開,一睜眼,就看見一支火把向他扔來。
他伸手接住。
火熊熊的燃燒著。
那老太婆已迅速的沒入草叢裡。
——然而那火把是從不同的方向扔來的。
陳劍誰的目光立即疾搜向那「紅毛拿督」的方向。
這一瞥間,他就看到一件事物閃過:
一條白色的影子。
——好像還是個女人。
陳劍誰一生冒險,曾遭受過無數的伏擊,今晚的偷襲,對他而言,依樣是有驚無險,並不算特別。
特別的是,在攻襲之時,那一股酸味。
還有那老太婆的語言。
陳劍誰雖然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可是還可以分辨。出來,那應該是印度語。
—個素昧平主的印度女人為何會對他作出亡命的伏擊?
一個印度女人所使的競是近乎中國「番子鷹爪功」的冷門武功!
陳劍誰沒機會尋思下去。
因為他聽到一種聲音。
不是梵唱。
當然也不再是崔萍唱的「當我們小的時候」
而是呼叫聲。
「救命。」
兩個人的呼喊聲。
但叫「救命」的是女聲,那個男的,只是大叫,像一頭困獸一般憤怒,但卻抵死不肯喊出「救命」兩個字來。
陳劍誰幾乎不用分辨便知道他們是誰。
然後他便看見黑夜裡一種過份的光芒。
火光。
愈燒愈烈的火光,
當陳劍誰衝過去把駱鈴和牛麗生救出來的時候,很震訝兩名「愛將」竟成了「瞎眼蒼蠅」,在火焰四面包圍但未合攏亂打亂懂,連衣服部沾了幾處火頭,卻不知道如何打熄身上的火焰,也不知如何躲開火勢,闖一條出路。
同樣的,當正值驚弓之鳥的兩個人的生死存亡之際,忽然聽到「老大」的聲音,而且予他們逃生的指示,就像岸上的魚又重新回到水裡,既然「大肥鴨」及時趕到,他們一定死不成了。
這是「不平社」裡的成員,對「大肥鴨」一貫以來的信任。
兩人的確是「死不成」。
火仍在燒。
——顯然是有人在四周的子茅草和桔樹間點燃了火頭,要把駱鈴和牛麗生活生生燒死。
牛麗主和駱鈴心頭裡的火也在燒。
——如許惡毒,要的是他們的命1
他們仍看不見「火」。
瞧不見火光。
「火燒到這樣子,」陳劍誰喃喃他說:「紅毛拿督的人沒有理由看不到,看到了沒有理由不出來救人,否則很容易會殃及池魚……除非他們都是瞎子。」
「可是……」駱鈴這回抗聲道:「我們都不是瞎子,為啥我和牛麗生也看不見火在哪裡?」
「因為你們失去了瞧見火的能力。」除劍誰補充,「我懷疑你們現在也暫時失去分辨光的視力。」
「怎麼會這樣子?」
陳劍誰沒有回答。
有一點除劍誰三人是心知肚明的:要是等他們現在才來救火,「我們早就變成了紅燒牛肉了」,牛麗生忿忿他說,「而且一定還會燒得很焦。」
「你才是紅燒牛肉!」駱鈴居然還有心情為誰是牛肉的事「澄清」:「我的肉一定很香。」
「很香的肉就是香肉,」一人搭腔,還反問,「你知道什麼是香肉?」
原來史流芳見沖天火光、也跑出來救火。
「香肉?」駱鈴以為是好東西:「什麼香肉?」
「香肉就是狗肉。」史流芳笑嘻嘻的回答。
趁駱鈴還未發作,陳劍誰馬上問一件事:「溫文呢?」
「找留下他來陪張小愁:」史流芳托了托厚框眼鏡,沉實裡居然還給火光閃映出一絲狡猾,「我怎麼知道這把火會不會是聲東擊西,志在小愁?」
陳劍誰覺得這個「成員」已經「成熟」了。
他不是覺得史流芳留下人來「保護」張小愁有什麼特別高明之處,而是覺得以史流芳對張小愁百般獻慇勤、居然能在重要關頭要他的「對手」溫文留下來看顧,這至少要有點「風度」才能做到。
直至陳劍誰帶駱鈴和牛麗生日到張家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史流芳為啥會那麼「大方」。
固為張家老爹和老大太,全「坐鎮」大廳,怕這兩個「外來客」再把他們的寶貝女兒唬哭了,還生怕一不小心,這些人還會把他們乖女兒「啃了」。
陳劍誰囑牛麗生和駱鈴趕快去洗臉。
尤其要洗一洗眼。
張老先生正在問史流芳:「火在哪裡燒起來的?」史流芳連忙比手劃腳演足十六大本的陳說一番,張老先生喃喃地道:「真邪門!」
陳劍誰見牛麗生和駱鈴拭著眼睛出來,便問:「剛才你們看到屋裡的燈火是怎樣的?」
「很怪啊!」駱鈴偏著頭說,「黯黯的,綠綠的。」
牛麗生撫著心口,說:「好厲害。」
陳劍誰問:「什麼好厲害?」
「他著了那姓顧的一指,人家一指就可把他給捺倒了,真差勁。」駱鈴說起「新仇舊恨」,「還要待本小姐去扶這隻大笨牛回來。」
「他也沒討著便宜。」牛麗生不甘受屈,他也著了我一記「老牛轟拳』。」
「你那一拳擊中他什麼部位?」陳劍誰深知牛麗生的拳勁,有些震訝,「他怎麼了?」
「打在腦門上,」牛麗生說,「不過他竟挺下來了,好厲害。」
陳劍誰這才有些放心,繼續他剛才的問題:「怎麼?你剛才進屋裡的時候看見燈火是什麼顏色的?」
「跟樹葉一樣。」牛麗生傻呼呼的說,「綠的!」
「現在呢?」
「暖,好像比較正常了啊。」
「光的,亮的,」駱鈴形容,「剛才是沒有亮光的、幽異的!」然後她發現了什麼似的叫了起來,「奇怪,為什麼會這樣子的呢?」
這時,張誕拎著幾包炒粉,一進門就叫:「好大的火!」
史流芳問:「已撲滅了沒有?」
「還不清楚,我擔心家裡有事,就先趕回來看看。」張誕手裡的炒粉晃呀晃的,發出濃郁的香味,「不過,紅毛拿督的人都出來救火,有他們在,沒有救不熄的火。」
史流芳和駱鈴都各自發出一聲冷笑。
陳劍誰把張誕拉到一旁去,囑他:「你可不可以請伯父、伯母他們兩位先離開一下。」
張誕一愣:「為什麼?」
「我有事要問小愁。如無意外,『黑火事件』我已掌握到線索了——現在就等你妹妹再透露一些實情:」陳劍誰胸有成竹的說,「可是,有兩老在,恐怕對你妹妹……不大方便。」
「好,我可以請開兩老。」張誕說,「不過,我有個條件。」
陳劍誰沒料他會反提出要求。
「我要留在這裡,」張誕希求的說:「我也要聽。」
——原來也是個好奇的人。
「好。」陳劍誰笑了,「你……用什麼辦法引開兩位老人家?」
「這個。」張誕把手裡提著的幾個芭蕉葉捲著的三角包子揚了揚,小聲地道:「他們都愛吃。」他說得有些得意洋洋。「年紀大了,就是仍愛吃。」
——買幾包炒粉回家消夜,一家人團團坐熱呼呼的吃,也是小鄉鎮裡的天倫之樂吧?
陳劍誰忽也生起了一種重拾往事的情懷。
3、往事是一把傷心的刀
此際,陳劍誰、牛麗生、史流芳、駱鈴都聚攏在一起,圍攏著張誕、張小愁兄妹坐著。
、
陳劍誰替牛麗主次前背後揉了好一陣子,推宮出血,原擬替他接馭們骨,細察之下,才知牛麗生的脅骨並無折斷,只是其中一根胸骨凹挫了一小塊,受倒的傷害也決不算輕。
張小愁也替牛麗生包紮傷口,她垂著頭,觀察牛麗生的傷勢,秀眉蹙著不忍與關注,彷彿在眷牛麗生代受苦楚。
倒是牛麗生,俯視張小愁的秀肩雲發,只呵呵地傻笑著。(陳劍誰忽然說:「張小姐,你是親眼見過黑火的。」
張小愁哀求他說:「不要再提黑人了,好嗎?」
陳劍誰毫不動容:「不提不可以,因為剛才燒起來的正是黑火,還差點要了這位牛先生和這位駱小姐的命。」
張小愁驀然一震:「什麼……又是黑人?」
「正是黑人。這黑火的威脅,並沒有過去,而旦還要逼近來,所以我們不但要提它,而且還要面隊它、解決它,撲滅它,不然,還不知有多少人會被它所害。」
張小愁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可是……剛才我看到火光……那火不是黑色的。」
「你那晚看到的黑火,自然是黑色的,是不是?」
張小愁點頭。
「其實黑人就是普通的火,它跟平常的火是一樣色澤的。」陳劍誰緩緩的說,「黑火本來不是黑色的,只是因為見到它的人已失去辨別光色的能力,才會被它活活燒死。」
張小愁、張誕、史流芳、溫文都很吃驚:「你說什麼?」溫文還咕哩咕嚕的加了一句:
「黑火不黑,難道還是白色的不成。」
倒是牛麗生和駱鈴,因為親歷過辨別不出火色的情形,一時似懂非懂。
「張誕帶我會見過德叔的家人,恰好當晚德叔被燒死的時候,咖啡明和球仔都在現場目睹,我細問之下,證實了幾件事。在咖啡明和球仔親眼看見德叔被一種『黑色的妖火』燒死之前,咖啡明曾用一條茶樓的濕毛巾抹過臉,之後眼睛一直感覺不大舒服。球仔則在去互助團守望室的路上,給野孩子一個飛球打中臉額,眼睛也刺痛了好一陣子……而我們也從一些街坊路人口裡得悉:同在一天,德叔在路上也是揉著眼走過,大家都說他不是酒喝多了,就是給沙子吹進了眼裡。」
「我到現在還沒有去過阿蒂的家,不知道真實的情形是怎麼個樣子…不過,今天下午在德叔家裡有一個女膠工來弔唁,她也是剛從阿蒂家慰問過來的,也提到阿蒂在出事前幾天,老是向她提到,覺得好像有人在監視、窺伺她一包括洗澡的時候。她還提到,那天早上,她是跟阿蒂一起騎腳踏車去膠園的,她覺得阿蒂雙眼紅腫,好像哭過似的,不過因為天色未亮,看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問阿蒂。」
「另外,我們在調查這件案子的時候,一直受到誤導:顯然有人不希望我們再調查下去。就在剛才,他們對我們兩位同伴作出攻擊,幾乎就要了他們的命,所用的技倆也就是黑火,那其實只是一把普通的火,只是火一旦肉眼看不見,那就變成很具殺傷力的東西了;」
除劍誰用一種肯定而有力的語調,決意不但要總結自己的偵察和推理的成果,還要卞阿成的瓦解張小愁的自衛防線,所以他不徐不疾的話就似差翹千萬雄兵兵臨城下的要對方沒有一絲抗爭的餘地,「像山崖,它本身是不會動的,沒有侵略性的,但如果你看不見它的存在,便往往跌得粉身碎骨而不明所以了。又如你在過馬路的時候瞧不見車子,那麼,在那時候,車子就要變成殺人的武器了。我懷疑操縱黑火的人,懷有一種極大的目的與野心,才來進行殺人事件。要把一個人活活燒死,而變成邪惡肇臨的傳說,想同時達到這兩樣效果;他們只要使受害者一時看不到或分辨不出:什麼是火!只要見不到火光,就不易送開火的襲擊。德叔、球仔、咖啡明,還有阿蒂,在遇禍前眼睛均有不適,令我生疑。而且,剛才有人向我和駱鈴、阿牛作過狙擊,我們鼻裡都聞過一陣酸味,小駱和阿牛因不像我早有所聞,早有防備,所以之後眼睛便感到澀澀的,視力也不正常起來了。我想,這便是黑火幕後操縱者的障眼法。」
他「圖窮匕現」也義正辭嚴的對張小愁說:「所以,假如你還有真相沒告訴我們,現在,你一定要說,而且,也到了不能不說的時候了。我們初到貴境,與人無忽無仇,也遭狙擊,他們目的不僅是予我們警誠一甚至殺人滅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很簡單,因為知道我們已找上了你、他們要對付我們難道就會放過你嗎?這個問題已是多餘的了。」
他說完了這番話,就靜靜的等張小愁開口。他不再說話,也並不焦急,彷彿他知道張小愁一定會說話,而且一定會說出他想聽的話。
「我想起來了。」張小愁像在自己腦海裡抓住了一條線,然後漸漸發現這條線能使他攀上天的盡頭:「我曾在車子熄火的時候,曾用手帕替四幸揩汗,……之後他的眼睛就有點發紅,一直在眨,可是他自己似不自知。」
「哦。還有呢…。」
「還有……」張小愁忽然把心一橫,都豁出去了,雖然記憶似是一把傷人的刀,但她已被它傷夠了,她決定要反過來去面對這些傷,甚至甩盡平生之力去折斷這一把沾血的刀,「好,我告訴你們,那天晚上、四幸他強暴了我!」
「什麼!」連張誕也叫了起來:「這畜生!」
「倒底是怎麼回事?」陳劍誰緊接著問。史流芳和溫文都在面面相覷著怒憤與疑惑。
「是的,」張小愁的眼眸明亮如黑色的珠寶,更顯得一張美臉蒼白如玉,「那白色的女人冉冉飄過去之後,四幸便追了過去……我一直都在等他,夜很黑,他、直都沒有回來…,然後是兩道強光,刺入我的眼簾……」
「強光?」陳劍誰象抓住了一個劇盜一般的問:「什麼強光?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強光?」
「……我也不知道,這光線實在太刺目,令我用手遮住了眼睛。待再移開雙手的時候,我就看見……」
「德叔和阿蒂?」濕文忍不住叫破。
「不是他們!」張小愁掩著臉叫了起來,抽泣著,然後在指縫裡說:「四幸已經回來,他就像一隻野獸,披頭散髮,把我拖出車外,他完全不理我的拒抗,只瘋狂的……他強暴了我……然後,他突然站起來,狂笑著、狂奔著,就像一個吃了炸藥的野人似的,跑進黑暗裡,才那麼一下子,又嚎叫著揮動著掙扎炮了出來……他正給那『黑火』纏燒著,而德叔和阿蒂的鬼魂,也在那時候出現,就在後頭追逐著他,我也是在那時候,才暈了過去……」
「天!」駱鈴禁不住憐惜地撫慰著伏在桌上痛哭的張小愁。她一時完全找不到適當的言詞,只能一再重複這一句:「天!」
史流芳和溫文都臉色鐵青。
「四幸他決不是這種人!」陳劍誰背負雙手,慢慢踱到階前,沉重得像背負了整個夜色,但仍然比燈光還清楚明亮的說,「你們都曾因揩汗、遮去強光而用手帕或拿過手帕的手去接觸過眼睛……既然黑火是假的,發生在四幸和你身上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有人要在殺害四幸前,還要毀掉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與好感,這點是顯見的。」
張小愁悲慼地流著淚。因為礙於她的父母仍在飯廳,她強忍住哭聲,反而成為一種欲哭不能的悲泣。但陳劍誰的分析更帶她進入了一個她更不能接受和忍受的世界與事實裡。
「既然有這樣子可怕的事,這樣邪異的手段,這樣歹毒的人……」陳劍誰望著濃得化不開像固體一般有力而又似液體一般流竄的夜色,一字一句的說:「我們就且跟他們來比個不死不散吧!」
稿於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台灣《中國時報》人間版首日連載武俠長篇《刀叢裡的詩》。
校於一九九ま年五月三日:蔣震、鄭明珊、鄭羽書、周安托、黃武忠、徐瑜、莊伯和、郭振昌、蔣平南、宋雅姿、郭信福、林佩芬、項紀台、何撻鈴、何家和、梁應鍾、溫瑞安十七人聚於「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