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君的籐槍,舞得直似大風車一般。
花飛滿天,每一朵花,都挾著勁道,直捲邵漢霄!
平一君此際如一座佛相一般,忽作金剛怒目,旋舞法杖,落花狂飆為之開道。
邵漢霄白髯飄忽,人影疾閃,他每一劍刺出,就像霎眼那麼快,劍光一亮之間,劍尖上已串了一朵花。片刻間,他瑩亮如一泓秋水的劍身上,已刺串了數十朵飛花。
忽然間,平一君的籐槍奪手飛出,就似一條飛旋的狂龍,直投邵漢宵。
漫天飛花一閃而沒,天空中只剩下一卷風武的長槍:平一君的「左手釣魚槍」。
但花還是有一朵。
那不是花。
那是邵漢霄。
這剎那間他人輕若飛花,隨著風力飄飛,無論長槍如何威猛,卻始終打不著他!
因為長槍勁力越強,風力越大,他整個人就像一張紙,在槍未擊到前槍風就將之「吹」了出去:所以永遠打不著他。
平一君身形一長,半空抄住長槍。
就在這時,局勢完全變了。
漢霄再也不似飛花無憑,而是以萬鈞之力,一劍緊接一劍,每一劍皆蘊有雷霆之威,電殛之力刺削而出!
每刺一劍,一朵花隨風飄出,一朵弱質的花,卻似五稜暗器一般,發出尖銳的風聲,急打平一君。
平一君沒有避,就算他閃得過這雷霆之劍,也未必能躲得開飛花之襲。
他反而定若磐石、弱處江邊,左手提槍,劍來疾擋,花來爭點,這才是他「左手釣魚槍」法的精華,花是柔物,所帶來的是剛勁,於一君使用槍法中的剛力柔擊,將之擊落;劍是至堅,劍意偕柔,平一君就用槍法中柔力擊破之。
兩人一靜一動,一剛一柔,時急遽互易,又變得一快一緩,一強一弱,鬥得酣時,忽均大喝一聲,各退十來步,邵漢霄巍巍顫顫,臉白如紙,終於一交坐倒;平一君微微一笑,卻「哇」地嘔了一口血。
邵漢霄喃喃地道:「厲害,好厲害……」
平一君勉力笑道:「果爾不凡……」
兩人只覺真氣翻騰,喉頭一塞,都說不下去。
原來二人功力相若,苦戰之下,竭盡真氣,耗力以戰,兩人都已老邁,這一連番苦鬥之下,都被對方內力激盪,傷了內腑五臟,已瀕油盡燈枯之境。
平一君苦笑道:「可惜……還是沒分出個勝負……」
邵漢霄這次苦笑道:「反正你和我……都活不過今晚,誰勝誰敗,難道比生死更要緊……」兩人相視,哈哈笑了幾聲,月色下,無限淒涼。
捨守碩上前一步道:「義父,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平一君側目望過去,怒道;「婉兒.怎麼還不去請捨二父來?!跟碩兒一齊去!」
原來平婉兒本要出狹谷叫捨長房至,但因平一君與邵漢霄之戰委實太驚心動魄,所以她看得忘了離開,平一君這一嗆喝,她才驚醒,勿匆而去。
平一君本對邵漢霄之戰,有七成勝算,不料邵當霄將派務交予魏消閒後,苦練劍法,果有大成,與平一君戰個平手。平一君知事無善了,他自疚毒殺「吟哦五子」,雖死無怨,但此間中青城派的人,卻萬萬不能逃出洩露「月餅行動」之秘密,連累白蓮教義士。他初以為可以戰勝,將青城一網打盡,當非難事,但而今自己只怕要和邵漢霄拼得同歸於盡,而自己布下在狹谷一線天外的埋伏。若剩下的青城餘孽一起硬闖的活,尚足以應付的,不過而今在谷中只剩下捨守碩和平婉兒,自己一旦戰死,這干人一起出手,定可擒獲碩兒等,若充作人質,更易出谷,這等情形之下,他只恨自己實在太過輕敵,也希望捨長房能及時趕到,更加想以借喚捨長房而使捨守碩、平婉兒趁機溜出狹谷。
他是如此想,但徐虛懷觀形察色,焉有不知?當下喝道:「別讓他倆逃了!」這下生死攸關,徐虛懷不管一切,真追了出去,他弟弟徐鶴齡和滕起義,也猛追了過去。
捨守碩瞪大了眼,將刀舞得呼呼作響,攔住三人,叫道:「婉兒快逃!」
三人見平婉兒逃跑,知她不過是婢女,然捨守碩是平家莊二當家「神經刀客」捨長房的親兒,只要把他活捉,不愁要挾不了平家莊的人,於是三柄劍全向捨守碩招呼過去。
捨守碩刀勢如虹,戰志旺盛,以一敵三,毫不退讓。
只是青城這邊還有客卿式狼狽為奸的長春劍派劫飛劫和華山派饒月半!
只要他們一插手進來,捨守碩武功再高,也斷非其敵。
平一君這時一口真氣,緩不過來,已愛莫能助;就算他還能出手,他前面還有勁敵邵漢霄。
邵漢霄對青城弟子叛祖,深惡痛絕,是故壽英猝施暗襲,他為武林公義而殺之,但總不可能也把徐氏兄弟們等殺了,不讓他們逃生的。邵漢霄為人慈和,待人處世,一向都宅心仁厚,留有餘地。
何況就算現在他要出手,也跟平一君一樣,力有未逮了。
他們兩人的一番苦戰,已把他們耗得真元幾竭。
這時,又一聲哀呼響起。
由於這哀呼太過突兀,使得格鬥中的捨守碩、徐虛懷、徐鶴齡、滕起義全住了手,轉頭望去,都驚得呆住了。
平婉兒的身影才一出現狹谷中,數十支箭,已把她釘在巖壁這下遭變,令眾人都怔住了。
平一君澀聲叱道:「外面的人瘋了麼!」他語音微弱,已不像未戰前的宏亮渾厚。
只聽外面一人怪聲怪氣地反問道:「你們不打了麼?打呀,打啊,打得精彩哎!」這聲音陰陽怪調,但卻十分尖銳,直似針刺一般鑽入眾人耳裡。
徐虛懷、徐鶴齡、滕起義等聽來只覺耳熟,卻想不起在何時聽過這聲音,卻見平一君邵漢霄二人,迅速地互望一眼,兩人忽倏錯身,並肩站在一起,臉色寒青,竟連身子也輕微抖動著!
──來人是誰,竟令這當今武林的二大高手恐怖一至於斯!
只見魏消閒也巍巍顫顫挺起身來,眼色一片茫然,求助地望向平一君和邵漢霄。
邵漢霄向平一君澀聲道:「看來……我們不該打這一場……」
平一君歎道:「沒料到……我們最終還是要死在他手裡……」兩人神色都十分沮喪淒苦。
那人在狹谷口陰聲低笑,但因壁巖反蕩之故,聲傳四處,頗令人毛骨悚然。「你們相不相信,我不進來,也可以要了你們的命?」
平一君沉著臉道:「亂箭穿身,炸藥毀谷,都是兔子進磨道,充不了大耳驢的玩意兒。」
「好!」那人笑道:「平一君老了累了打不動了,淨說有種的話!我就不進來,不燃炸藥不放箭,說完這句話,就要你們立即見血!」
他說到「血」字時,就聽一聲怒叱,一聲慘嚎!
原來眾人全神貫注在狹谷一線天入口,慎防那人施什麼手段下殺手之際,徐虛懷忽覺背後金風大作!
他在青城弟子中.武功算是數一數二,而且機變百出,危急間及時向前一撲.滾開三尺,「哧」地一聲,避開了一鞭,左肩仍是著了一鞭,整只臂胳被打得像裂了一般劇疼。
徐鶴齡人也機警,但因受傷在先,反應不及其兄迅速,給一劍對穿胸膛,當堂慘死。
徐虛懷又驚又怒,顫指道:「你們──」
出手的人是劫飛劫和饒月半。
平一君憂然道:「難怪你們能夠無聲無息地奪下這裡……原來是你們裡應外合。」
劫飛劫似笑非笑地道:「我們盡做這種事。」
平一君微微歎道:「我知道你們專幹這事,卻沒料還是掉以輕心……」
邵漢霄也長長呼了一口氣,沉聲道:「虛懷,你們這次下山,當真交了些好朋友。」
徐虛懷此時可謂「驚弓之鳥」,而且「一夕數驚」,顫聲道:「劫老大你……」
劫飛劫瀟灑一笑道:「我不姓劫。」
平一君接道:「他姓冒。」
狹谷忽給火把照得通亮,一人緩步而入,魏消閒恭敬而又畏懼地叫了一聲:「拜見活佛,卑職……」只見那人頭頂金冠,身著袈裟,貌甚平常,卻如一棵矮瘦的枯樹,一開口截斷了魏消閒的話道:「不錯,他姓冒,他就是十九年前我還是冒大飆時生的兒子,冒飛劫!」
邵漢霄長吸了一口氣,道:「紅袍老怪冒大飆,沒想到十九年後,我們又遇上了。」
冒大飆笑道:「有緣嘛……可惜,『吟哦五子』三死二傷,一君一霸中也一死一傷,今晚,嘖嘖,可不好鬥哦!」
邵漢霄冷冷地道:「你少來假惺惺!你派你兒子糾合一群人,來唆使我那幹不長進的東西,先殺耿奔、再殺龐一霸,使百花洲孤立無援,我們拼得兩敗俱傷時,才來撿這個現成的便宜!」
冒大飆嘿嘿笑道:「這也怪不得我呀,要怪,就怪你青城那班不肖徒弟好了……還有,也該怪平一君不夠心狠手辣,若他不口水多過茶,趁你中毒,把你一槍捅死了,至少他還有氣力跟我一拼,而今嘛……這十九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你們,今兒好不容易才再碰上了,你們卻有氣沒力的,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邵漢霄道:「那你就另約時候,我們決一死戰,保管不讓你失望!」
冒大飆像嗆著了似的笑得噴出口水來:「你當我三歲小孩麼?」他笑得鼓起了腮,指著邵漢霄道:「我佈置了那麼多時候,是小孩子玩堆泥沙啊?」
徐虛懷眼見平家莊埋伏在一線天外的莊丁盡被紅袍喇嘛的人所制伏,生死也操在巴楞喇嘛冒大飆的手上,當下發出哀鳴道:「活佛,活佛,我一向都是忠於朝廷的,這次滅青雲譜、石鍾山,都是為了替朝廷效犬馬之勞……」
冒飛劫冷笑截道:「犬馬之勞?若不是我以『俠少』功名相誘,你們會跟我到青雲譜、石鍾山、百花洲來起哄?──我爹爹之命,在藍巾盜、紅巾賊、平家、青城派四方面挑撥離間,互相廝鬥,滅你們一個門派,就少一份二心,少一個漢狗造反!」
滕起義忍不住道:「漢狗?!你自己不是漢人麼?」
冒飛劫額上青筋一閃:「我爹爹已當國師,我自然就是蒙古人!」
平一君冷冷地道:「認賊作父,好不要臉!」
饒月半得意洋洋道:「不要臉又怎樣?今日是我們混進了平家莊,我們帶來的人,裡應外合,與活佛盤踞山下的人,一起掩殺上來,你們已是甕中之鱉……今晚之後,平家莊跟青城派,就像青雲譜的匪黨跟石鍾山的賊子一般,砰另蓬隆,瓦解得煙消雲散!」
徐虛懷哀求道:「……活佛,求您慈悲,念在我忠心耿耿,就饒我一命……我……我回到青城,必定……必定要青城舉派上下為朝廷效忠……」
冒大飆沉吟道:「唔……假如放你回去,按照道理來說: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你就是青城的主腦了?」
徐虛懷本只企求冒大飆放一條生路,不料看來還有青城首腦可當,不管是走狗還是傀儡,當下直把頭叩得如搗蒜泥一般:「是,是……一旦我統領青城,一定為國盡忠,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邵漢霄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暴喝一聲:「豎子!」一掌向徐虛懷頭頂擊下去。
徐虛懷觀形察色,見冒大飆大有相允之意,心中正是竊喜,猛聽急風陡來,急忙全力以右手一格!
「砰」地一響,跟著「格」了一聲,又「格」地一聲,再「格」地響一聲,這三聲連響,一聲比一聲更響。原來徐虛懷以右掌擋了邵漢霄一掌,手腕立時被震脫,這是第一聲響,接著下來,肘部也被震脫臼,這是第二響,緊接下來,臂部亦震斷,這是第三聲響。
然而邵漢霄掌力未消,徐虛懷左手又被饒月半金鞭所折,無法抵擋,這一掌挾帶著餘力,仍擊在徐虛懷額上!
徐虛懷的頭,立即似一盤蠟被一釘戳裂,向後倒飛,撞在樹上,「喀勒「一聲,頭嵌在樹幹裡,樹也倒了一半。
邵漢霄發了一掌,已盡全力,他重傷未癒,怒急攻心,全力出擊,自傷心脈,扶著樹幹,一連吐了兩口血,血噴在徐虛懷詫異的屍首上,倍覺怵目驚心。
邵漢霄苦心調練徐虛懷,本也有意由他繼承青城大業,但見他跡近無恥,而青城一脈,叛的叛,死的死,傷的傷,不長進的不長進,剎那間已傷心到極點,拼盡全力,一掌擊殺劣徒。但內心之中,如千蟲嚙咬,痛苦到極。
平一君見邵漢霄臉色慘青,眉心赤紅,知其可能因血脈亂竄,而至走火入魔,真氣流入岔道,而萬劫不復,當下喝道:「邵兄,大敵當前,請斂心神!」
邵漢霄乍聽頓然一醒,忙設法運氣定神,但呼吸紊亂,內傷已成。
這時只聽冒大飆一陣狂笑,道:「我只略施小計,就眼看到青城派後人的貪生怕死,又眼見青城派掌門親手殺徒的好戲,過癮啊!過癮,真過癮極了!」
平一君向邵漢霄沉聲道:「邵兄。平家莊今日之敗,不下於青城派,你若再受他所激,輕舉莽動,生死事小,卻逞小人之快,太過不值。」
邵漢霄鐵青著臉,一咬牙,點頭道:「好。」
平一君大步過去,兩人並肩一齊。
冒大飆冷笑道:「你們受傷已重,就算聯手,又有何用!」
平一君斜斜地舉起了槍,槍尖微微沾地。
冒大飆笑容一斂:「左手鉤魚槍?」
邵漢霄沉馬浮步,劍挑齊眉,斜指冒大飆。
冒大飆沉下了臉:「春秋筆削劍?」
平一君的槍尖突然抖動起來,就像無數的魚,在水波上抖動一樣;同樣邵漢霄的劍,也圈出一朵又一朵劍花,在空中閃動,劍花槍花,點點星花,在冒大飆身前閃動。
冒大飆大笑道:「好!春秋劍、釣魚槍,若昔年七子俱在,如此進境,冒某人斷非能敵,可惜……」
他這句話就說到這裡為止。
他已作出了反擊。
只見他紅袍旋動著,就像一股紅色的旋風,越旋越劇,越旋越猛,越旋越大,到了最後,像一股極大的狂飆,他枯小的身影,也變得碩大無匹,漫天星光,似被風雲湧捲,黯然失色。
劍花槍花,忽都移了位置。
槍花疾刺,劍花迅戳!
槍刺向邵漢霄,劍攻向平一君!
只聽一陣「丁丁!丁丁當當」的密集連響,劍格住了槍,槍也擋過了劍,平一君歇得一歇,變色道:「偷天換日魔功!」
原來兩人劍法和槍法正要全力施展之際,忽被紅影閃晃下,帶起的一種狂流所淹,劍鋒走位,槍勢刺偏,結果兩人自己格開了。劍招和槍法,都功不進冒大飆方圓五尺之內。
冒大飆怪笑道:「這十九年來,你們練成了『左手釣魚槍』和『春秋筆削劍』,我也不閒著。你們還有什麼看家本領,一起上來!」
說著他的身形發出一聲尖嘯,身形像波浪一般聳動起來!
平一君一咬牙,挺槍當先而上!
邵漢霄接著仗劍欺入,他只不過比平一君稍後一點,大概只有吞一口茶的時候,但平一君的身形,已完全被冒大飆的紅袍淹沒。
邵漢霄不管一切,出劍急攻,但剎那間如墜大海,被那紅色的波濤拋上蕩下,完全失去自主之力!
這一下交手不過片刻,兩人蹌踉而退,平一君臉色白得驚人,退了七八步,忽然之間,他的槍折裂為二!
邵漢霄蒼白的臉色急泛紅潮,左手捂胸,血滲指縫!
原來在那片刻間的交戰裡,紅袍老怪冒大飆以「偷天換日魔功」,使得邵漢霄的劍削斷了平一君的籐槍,而平一君的槍尖,卻刺進了邵漢霄的體內。
冒大飆這時發出一聲如乾柴斷裂般的笑聲:「你們的死期到了……你們幫手已喪盡,弟子也死盡,你們力已耗盡,網裡的魚,刀下的肉,逃不了的!」
捨守碩大吼一聲,拔刀撲了過去!
可是冒飛劫的劍、饒月半的鞭,雙雙纏住了他!
谷外一陣喧囂,似正交手得如火如荼;平一君和邵漢霄正在喘息著,他們爭取每一點時間,來運聚僅餘的一點功力來與冒大飆搏殺!
冒大飆嘖嘖地行近,十指箕張:「兩個老頭子,不必費事了,昔年的舊帳,今天就要結清──當日要不是耿奔,我也不致於行藏洩露,要不是你們七人,我又怎會遠走他方?今日我只撈得個『活佛」,以我之才,豈僅如此而已?!……青雲譜、石鍾山、平家莊、青城派,都教我一一滅了!」說到這裡,冒大飆得意至極,仰天大笑,臉上青筋,突露賁動,甚是難看!
這時倏有一人閃至,揚手「啪」地摑了冒大飆一巴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辱我恩師!要不是見你不備,我一劍就將你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