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貧賤若只在青城學劍習武,一定逃不過這一針之危,但他在青城十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訓練自己的隨機應變,亦即自己和別人交手時的「反應」。
他乍瞥見贊全篇掠來時,已有了警惕;待贊全篇出扇時,他更有了戒備,這時針疾至,他不及拔劍,卻不慌不忙,張口一咬,咬住銀針。
──他只是用兩排牙齒咬住銀針,唇舌當然不敢觸及針身,生怕針身喂有劇毒。
贊全篇一擊不中,滿臉堆歡:「好,好,一試之下,兄台果爾……」話未說完,關貧賤已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再也不信他花言巧語,「噗」地一聲,運氣將銀針倒噴出去!
贊全篇不防此著,折扇一張,「叮」地震落銀針,只見他雪白的扇紙上書有「庸人自擾」四字,他撥落銀針,還要說話,關貧賤卻防他有詐,如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立時發了出來。
贊全篇白扇翻飛,應付青城劍法,斯文淡定,一面撥開關貧賤的劍法,一面笑道:「關少俠……且慢……請聽我一言……」
關貧賤因恨他無恥,攻個不停,贊全篇呼道:「哎呀……這一試……可糟了……」
只聽耿奔在遠遠的上馬笑罵道:「是不是?誰叫你多此一舉試個什麼虛實的,──好呀,場子可是你自己挑的。」原來這贊全篇,看來文弱,武功卻要比雲天功還高,他和雲天功二人,俱是耿奔大王的得力助手,一個是陣前猛將,一個是幕後軍師,一人運籌帷幄,一人決勝千里。他見關貧賤居然能戰勝雲天功,又見對方使的是青城武功,便起疑竇,想先經蘸有麻藥的銀針,制住關貧賤再說,他用意本也無他,關貧賤既在眾人面前指名叫陣,又勝了雲天功,就算是正道中人,也大大挫了「藍巾幫」的威風,就是忠義之士,也待擒住了再放他。這跟孔明七擒孟獲,沒有什麼不一樣,如果有不一樣的就是:他那一針,未擒住關貧賤,反而弄巧反拙。
關貧賤恨他暗算,哪裡聽他的。一劍快過一劍,贊全篇全身上下,都蓋滿了白,宛似一隻大白蝴蝶,關貧賤就是奈何不了他。
贊全篇笑道:「小兄弟又何必動氣……」心裡卻暗暗有氣:小子好不識抬舉,不給些厲害你看看,真把老虎當作病貓!當下「刷刷刷」速響,關貧賤只見前也是扇,後也是扇,左也是「庸人自擾」,右也是「庸人自擾」,上上下下,都如一張白色大網,向他罩來。
這一套招法,是贊全篇自創的「庸人扇法」,關貧賤左衝右突,都闖不出白網包圍之中,贊全篇暗笑一聲:饒似你精似鬼,還是喝老夫洗腳水!當下發動了他的「殺手鑭」!
「庸人自擾」四個字,忽然一變。
變作了「杞人憂天」!
大凡一個人被這白扇子所困,只見扇子東倏西忽,鋪天蓋地,只好全力以赴,全心突圍,全神戒備,這時白扇的字樣驟然一變,少說也會運目看去,就在這剎那間,這「庸人扇」的暗藏絕招:「掃葉腿」,立時就可以將敵人的一雙腿骨掃折。
贊全篇不想掃斷關貧賤的腳骨,不過至少也得要他呼爹喊娘的叫好一會兒──這才可以讓這小子知道我的利害!
所謂「庸人自擾」變作「杞人憂天」四字,只不過是將扇子正反兩面一調轉而已,贊全篇這人極富智計,跟他交手的人,就算武功高過他,也很少不為他所制的。
當字倏變時,關貧賤一震。
他也定睛看去,就在這時,他平素自我的訓練的素養忽然使他自問了一句話:
──為什麼在打鬥中玩這扇上變字?
他的心裡立即有了答案:是要我看,至於為什麼要我看,更為明顯的答案是要我分神。但這瞬間何等之快,贊全篇的腿已無聲無息地掃倒。
在這瞬間,關貧賤的思考也同時想到了:他的扇在上部,他之所以要吸引我眼睛望上看,必定在下部施暗襲──這些如果在平時經思考過後想到,本來不難,只是在高手交手的電光石光間,還能想到就不易了。關貧賤及時想到時,贊全篇的腳也同時掃到!
關貧賤的反應,也可謂快到極點,他提起了右腳,直踩下去!
「噗」地一聲,贊全篇的左腳,正好掃中了關貧賤的右腳踝:他心中大為滿意,他這一招「庸人扇法」中的「掃葉腿法」,可謂無往而不勝。屢試必中的。
但是他那一掃,關貧賤已有心理準備,所以並未被掃倒。
何況他在茅坑練了十幾年的馬步,步樁基礎扎得甚穩實,贊全篇確是掃著了他,可是未能將他掃跌。
這時關貧賤的右腳已發狠踩了下來!
「格勒」一聲,這一腳正踩在贊全篇左足腿彎處,贊全篇「哇」地叫了一聲,痛得跪地扶腿,漫天扇影,也全不見了。
關貧賤這時也吊起了左腿──他雖然打倒了贊全篇,但是一條左腿,也痛得入心入肺。
眾人見這後生小子,在危急之下,居然戰勝了雲天功雲三王,現下又打倒了贊全篇贊二王,不禁眼珠直了起來,不能置信。
耿奔眼見這小伙子要傷在老二慣使的一式「掃葉腿」下,居然還能借勢反擊,以腿搏腿,反傷了贊全篇,可謂膽色過人。
耿奔即下馬行近,道:「壯士好身手,剛才我的兩位兄弟,多有得罪,請壯士見諒。」
關貧賤這時對雲天功、贊全篇的武功,也十分欽佩。雲天功的武功,自己單憑「青城劍法」,恐怕還真勝不了他。至於贊全篇雖詭計多端,掃自己的一腳,原來是十拿九穩,但分明沒有用全力,看來是不想令自己重傷,所以自己那一腳踩下去,也沒出盡全力,否則贊全篇的左腿,非得廢了不可。
細察這幾人態度,絕不似盜匪打家劫舍那麼簡單,而青雲譜人們,對他們甚為擁戴,哪似是受歹人欺凌的樣子,關貧賤也不是蠢材,見耿奔禮下於他,便抱拳道:「這位耿大王……」
耿奔上前,握住他手,呵呵豪笑道:「叫我耿奔,否則,喚我兄弟也可。」
他仰天大笑之際,胸臆門戶大開,關貧賤若要在此時制他,可謂全然未防,關貧賤見對方如此信任自己,不禁不慚,道:「我……」
耿奔一手搭著他的肩膀道:「我這兩位兄弟,一位本性多疑,一位稟性魯莽,卻都是真英雄、硬好漢,……他們以為你是喬裝來探的官兵,所以出手重了些,卻也都給你關兄弟破解了。……這實在是一場誤會,還望關兄弟大人有大量,不要記在心上。」
關貧賤赧然道:「我一上來,就貿然出手,是小弟的不是。……我聽人家說,這兒有股賊匪,欺壓百姓,所在這才……」
耿奔卻笑了起來:「盜賊?」
眾人都起哄大笑,有個鄉民道:「耿大王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天帝菩薩,你自己才是盜賊!」
又有個說:「耿大王若是盜賊,咱們都是賊的。」
還有個鄉民說:「府城裡的話,哪能聽得人耳?可笑啊可笑。」
連那戴老爹也說:「小伙子,你打抱不平,可打著了專替人抱不平的耿大王頭上去啦。」
眾人七口八舌,說得關貧賤很是不好意思。耿奔一場手,聲音都低了下去,鄉民看來對耿奔十分唯命是從,心服口服,耿奔笑道:「看兄弟你也不是不明事理,數典忘祖的人,敢情是受人利用,方才因俠義心腸來此地……我們都是漢人,韃子侵佔我們的田隴,又殺我族人,奴役百姓,飽施淫虐,我們豈能就範。……這青雲譜是京師邊陲,所以官兵凡征苛稅,都到這兒附近的幾條村落來壓搾,眼看田都裂了,河都干了,雨都不下了,這些穿獸皮的人還揚著鞭子來打百姓的主意……關兄弟,你想。我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而不團結起來救他們呢?」
耿奔說得一雙虎目,熱淚盈眶:關貧賤也聽得熱血奔騰,喃喃地道:「我不知是這樣的,我不知是這樣的……」
耿奔點點頭道:「我知道關兄弟不知道。這時候,雖出不了蕭秋水、方歌吟、方振眉這等不世人物,但是,我們也可以憑熱血一腔,不惜去闖一闖,為天下百姓作點事呀……這裡防備森嚴,是因為最近京裡又要征復稅,外加甲箭稅,則是回回從中剝削的,這裡的無告鄉民,如果交不出來,則只有枉死一途,所以我們就在這幾個村子間糾合眾力,抗得一時,就是一時,所以我們這一股人,又叫做:『無命盜』,因為大家都不要命了,居然敢反抗蒙古人……今日你忽然出來,所以才教大家誤會……」
關貧賤深信此言,失神地道:「原來這傳聞中所謂一般流寇,挾持鄉民的事……是這麼回事。」
耿奔又恢復了豪態,道:「管他怎麼說去!」
關貧賤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跳起來道:「耿大王何不借助『功術院』和『振眉師牆』的力量,來保護這幾座村落……」
耿奔笑道,「『功術院』麼?『振眉師牆』麼?還有十一大門派麼……」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容色甚是疲倦。
關貧賤追問道:「怎麼啦?」
耿奔搖搖頭,沒有說話。在旁的雲天功忍不住咕嚕道:「這些所謂江湖上的名門正派,沽名釣譽的事,永遠跑第一;拚命匡義的事,永遠落人背後。」
關貧賤不可置信地望向雲天功,雲天功眨了眨眼睛,聳了聳肩,擺了擺手,另一旁的贊全篇卻笑著解釋道:「那些名門正派,才不願意做這吃力不討好,既開罪朝廷,又賣命的玩意,」
關貧賤只覺一陣郁勃難舒,難以寧定,只聽耿奔揚聲說話,真氣十分充沛,字字如雷貫耳:「各位鄉親父老,韃子既毀我田廬,又欲滅我漢族,據悉京城將大舉來犯,若耿某萬一真的一個有負各位所望,把守不好,請諸位有一技之長的,趕快改行當工匠去……」關貧賤聽到這裡,更不明白,側首問道:「工匠?」
贊全篇的腿彎間仍感疼痛,但已好多了。他也心裡暗自感激關貧賤不下重手之恩。他好言向關貧賤解釋道:「蒙古人是不殺工匠的。他們起於草原,不知器具為何物,一旦得入中原,其起居玩好,以及武器甲箭,都得靠漢人製造,所以韃子古制,攻城不降者即屠之,卻是工匠除外。故韃子兵有『匠軍』之稱。若我們一旦兵敗,靴子恚怒我們起兵作反,我們死不打緊,但這一村子的人可慘了。所以大王勸他們務工,或可免得一死。」
關貧賤聽到這裡、感動得無以復加,抱拳伏拜,向贊全篇、雲天功恭聲道:「兩位義薄雲天,教小弟能結識高賢,正是平生之望,但小弟魯莽糊塗,竟不知好歹,得罪之處,還望兩位重罰!」
說著就要拜倒,贊全篇、雲天功一個憨直、一個機智,但都是好漢,怎肯接受此大禮,忙左右閃開,一面笑道:「不知者不罪,關兄弟何必多札。」
關貧賤低聲道:「小弟知有這等大義勇之人,正要捨命來報效,……小弟這就去與師兄們說,一起過來大王效命。」
贊全篇笑道:「這正是最好不過。」
雲天功「嘩」了一聲道:「師弟的武功就如此了得,師兄一定更了不起。」
只聽一人笑道:「青城派若能來,自是強助,實天幸之。不過,你剛才所說的『得罪』之事,還要你多『得罪』一次。」
關貧賤聽得甚是差愕。轉頭看去,說話的人正是耿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