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並不怎麼“老”,是穿火紅袈裟的光頭,一身如火,大步踏來。
蕭易人回頭的時候,只見他在圈外,地上的蛇,靠近他的都燒了起來,在地上掙扎、彈起又跳落。
蕭易人大喜過望,一揮手,浣花子弟就讓出一條路來,這人跨出一步,一步,就到了蕭易人面前來。
這人不是誰,正是蕭易人在大觀樓認識的烈火神君蔡泣神。
蔡泣神一揮手,道:
“蛇王,我們已包圍你了。”
老人冷笑,少女怒道:“朱大天王的走狗,你想怎樣?”
烈火神君沒有答她的話,卻轉頭對蕭易人道:“這對蛇王交給我,你們繼續走,不要耽誤。”
朱大天王的人和權力幫原本就是死敵。
烈火神君對蛇王,自是最好不過。
蕭易人打從心底裡也希望“十年”不必犧牲,而能假手他人,除掉勁敵。
蕭易人點點頭,“十年”讓出一個缺口。
老人目光收縮,少女雙眸怨毒。
烈火神君的衣飾又似焚燒起來,一步一步走前去。
老人道:“你來送死,最好不過。”
烈火神君道:“你准備死好了。”
少女道:“你現在就死吧。”
一說完,三人一齊出手。
烈火神君雙掌爆出兩團烈火,“彩衣”和“悲憤”兩人,就成了火團,慘嚎之聲不絕於耳。
老人袖裡“嘯”地一聲,“燕君”就慘叫倒下去。
少女十指尖尖,已箍住“白雲”的咽喉,然後“白雲”的臉色就變了,變成青綠色。
少女指尖之毒,竟比毒蛇還毒。
“十年”一下子死了四個人。
其他的人發覺時,四個人已經氣絕。
烈火神君這時說了一句活。
話是對蕭易人說的。
“你的‘十年,已被我破了。”
蕭易人臉色就像一塊鐵,人也鎮靜得似一塊鐵,目光卻是悲憤的:
“你不是烈火神君?”
那火團一般的人咧嘴笑道:
“我不是蔡泣神。”
少女笑道:“蛇王本來就夠‘蛇’,饒你聰明似鬼精,還是讓蛇王給耍了。”
老人也慈藹地道:“其實我們跟你們那仗,早在滇池邊已經打了。”
那“火團”道:
“我那一仗是為了讓你信任我就是‘烈火神君’,朱大天王的人,你才會不防於我,才會讓我毀了你‘十年大陣’。”
蕭易人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你,究,竟,是,誰?!”
那“火團”笑道:
“別忘了權力幫也有個火中之王。”
蕭易人目光冷如刀鋒:
“你是‘火王’祖金殿?!”
祖金殿大笑如火:
“正是在下。”
蕭易人沒有話說。
他只覺得被騙者的恥辱,失敗者的侮辱。
祖金殿又笑道:“你們蕭家的人,都是角色,連蕭秋水這樣的武功,居然還在丹霞山逃得出我們的追殺,了不起!”
老人呵呵笑道:“可惜今日你卻走投無路。”
少女嬌笑道:“我們的人已封殺住你的退路。”
蕭易人在憤怒,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小心,對付這些毒如蛇蠍的人,一旦大意,一旦失去理智,就死無葬身之地。
祖金殿與蕭易人的對話,對唐方來說,卻無異如同一聲春雷乍響——
蕭秋水去過丹霞?!——
蕭秋水斗過“火王”?!——
蕭秋水沒有死?!
唐方知道蕭秋水在認識她之前,絕未去過丹霞,遇過火王,祖金殿這麼說,難道、難道:——
蕭秋水沒有死?!
唐方這樣想,正要問,然而那邊已經動手起來。
沒有動手之前,蕭易人還問了一句話:
“長江四棍為何跟著你?”
因為蕭易人認識“長江四棍”,所以才會誤信祖金殿是蔡泣神。
他被騙得實在不服氣,所以他也就忽略了蕭秋水的訊息。
“長江四棍在高要時早已被‘劍王’殺了一人,所余三人已交了給我,都已為我所制不得不跟著我,也作聲不得,現在你都明白了沒有?”
蕭易人自牙縫中迸出了三個字:
“明白了。”
祖金殿全身又似焚燒了起來:
“那你可以死了。”
江湖上浣花劍派因這一役而覆沒。
武林中浣花劍派因此一戰而名震天下。
蕭秋水只覺腦門熱,身體涼颼颼的,才知道他繼續往懸崖落下去。
懸崖如此深邃,這次跌下去,焉有命在?
他感覺到腰間還貼伏著一個人……就在此時,“噗”地背部著了地。
既已落地,他理應腰背斷裂,粉身碎骨才對,但是蕭秋水背部沒有折傷,反而覺得很舒服。
但是再下來就很不舒服了。
宋明珠跟著也墮下來,“篷”地撞在蕭秋水的肚子裡。
饒是宋明珠如此嬌小,蕭秋水背部所墊直如厚毯,但這一撞,力道也非同小可。
蕭秋水痛得張大了口,眼淚也迸出來了。
“陽極先丹”的藥力,仍是至大至剛的,蕭秋水張大了口,腦裡卻混混飩飩的,鼻子裡吸得一股幽幽的香氣。
蕭秋水待痛稍過去,一合口時,卻咬在一團軟軟的事物上,那東西還在蠕動著,但蕭秋水的強烈沖動,卻因這一口鮮汁的沾入齒間而登時好過了很多。
蕭秋水功力還不及當年邵流淚被燕狂徒迫服“陽極先丹”,邵流淚昔年吃後尚如此痛苦,蕭秋水更加苦不堪言,他意志力大,克制力強,但也按抑不住,而今一種清液滲入口中,他迷迷糊糊,不管一切地吮吸起來。
他迷亂中開始覺得有些平息:雖然他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十年生死兩茫茫。
唐方沖出來的時候,天黑如墨,她心裡正有這種感覺。
只有她一個人沖出來?——
她不知道。
只她知道祖金殿一說完那句後後,就喊殺震天。
至少有三百個以上的權力幫眾沖過來,那時她只有一個意念,這意念使她在血雨腥風中拼出了重圍:——
蕭秋水可能還未死。蕭秋水可能還在人世!
她想殺到火王面前問他,何時見到蕭秋水,可是她殺不到他身前,卻殺出了重圍——
秋水,秋水,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
蕭秋水終於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蘇醒了。
醒來他才發現那一股沖動還在,不過已暫時潛蟄在小腹間,至少可以抑壓下來。
然後他終於知道自己在哪裡了,也明白了為何自己摔不死,更清楚自己為何壓制得住“陽極先丹”的藥力了。
他知道了心裡還是在發毛。
原來他臥在一堆草一般的蟲上。
這些蠕動著的蟲足堆有七八層厚。
這些蟲如青苔般綠色,長得真如草一般,要不是會動,蕭秋水還不知道自己人在蟲中。
這些蟲都黏在這一塊小小的台地上,他剛才吸食的正是這些小蟲的液體。
這些小蟲的液體卻壓制住了他體內的沖動,這些小蟲豈非就是邵流淚特來丹霞苦尋未獲的“草蟲”麼?
蕭秋水精神大振,忽聽有人“噗嗤”一笑:
“你傻愕愕作什麼?”
說話的人是宋明珠,她仍白皙如雪,朱唇更紅,但臉頰上的兩道嫣紅已然隱去。
蕭秋水呆呆道,“你不是……”
宋明珠臉紅了紅,以齒咬了咬唇嘴,唇片呈現令人心動的白:
“草蟲堆裡長有一株‘鐵心蘭’,我采它花心吃了;草蟲是至涼至陰的,鐵心蘭花卻是至烈至剛的,我功力比你好,摔下來沒暈倒,就擷來嚼食,鎮住了‘陰極先丹’的藥力。”
蕭秋水“哦”了一聲,終於明白。
宋明珠咬了咬口唇又道:“你還發什麼呆!我看你人很好,那種時候也不會做出……我……我很感激你……”
蕭秋水一時也不知如何說是好,宋明珠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跺足嘟腮道:
“你還不快多吸吮草蟲之汁,不然那藥力克不住又發作,那就……那就不好了。”
蕭秋水如大夢初醒,忙道:“哦,哦……”隨手抓起幾條粗肥、透明、而不算太難看的草蟲,閉著眼睛一口咬下去……
唐朋一開始就決定要走。
不過他在走的時候,有幾件事要做。
他想抱走唐猛的屍身,也想把唐方同時救走。
可是他立時發現絕望了。
唐猛碩大的屍身已布滿了毒蛇,唐方已不見了。
唐朋立時決定走,而且立即決定如何走。
他往毒蛇最多的地方走去。
蛇多的地方連權力幫的人也不敢去。
“蛇王”之毒,連“火王”也不敢輕惹的。但唐朋卻知道,他寧可惹毒蛇也不去與權力幫的人拼命。
在群蛇之中,反而變得最安全,而老人和少女不知跟什麼人纏住了,也分不出人手來對付他。
他的暗器不斷地發出去,終於殺出一條“蛇路”。
唐朋親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但點蒼山之役的慘烈,乃是唐朋畢生僅見。
這對唐朋來說,簡直如一場噩夢,他沒有見過比權力幫更毒辣殘酷的對手,也沒有見過比浣花子弟更勇敢無懼的漢子,更沒有見過比這慘厲的一戰。
連膽色過人如唐朋者,一開始居然也只有:逃!
逃!
這是唐朋的奇恥大辱,所以唐朋又回來了。
在天色微明的時候,他再回到點蒼石塔。
這一戰之慘,連唐朋也不願再說起,也不忍再目睹,但在屍體堆積如山的石塔前,他居然見到一個人。
唐方!
唐朋的心幾乎跳出了口腔。
唐方、唐方、唐方……——
唐方未死!
唐門清規極嚴,而唐方與唐朋只是表姊弟,唐朋一直都很喜歡這美麗、清秀而冰雪聰明的表姐。
他回來,其實心裡最主要的是為了唐方。
唐方真的未死。
他真想歡呼大叫起來。
他看到唐方的同時,唐方也看見了他。
兩人的手同時都按到在鏢囊上,但都立即認出了對方;唐家的人總需要用暗器來辨識的!
兩人都欣喜無盡,唐方奔向,攬住唐朋的手臂,唐朋也興奮到說不出話來,然後唐方就說出一句話來,這話帶著微微的興奮說的,是唐方唐朋表姐弟劫後重逢的首句話:
“蕭秋水可能還未死,他還活著……”
唐朋的心冷了下去,笑容僵化在唇邊。
蕭秋水也不知吃了幾條小蟲,宋明珠又笑了起來:
“你也不能光吃呀,要是已壓制了下去……就可以停吃了……”
說到這裡,宋明珠也不禁臉紅了紅。
宋明珠自小浪蕩江湖,什麼陣仗都見過,卻不曾對一個男子如此怦然心動過。
“已壓制下去……”壓制些什麼?
宋明珠想到這裡,臉頰有些微兒發燒起來。
她雖大方利落,但自從獻身給柳隨風後,卻從來沒有對別的男孩動過心,而今……莫非為了今天的事:蕭秋水居然沒有趁人之危……
蕭秋水那邊也停止再吮吸草蟲的液汁,提氣一試,果覺體內那一股熱氣已不存在,蕭秋水吸食蟲液,早覺嫌惡,而今慌忙坐起。
這一下挺身而起,用力太大,居然躍起九尺多高,蕭秋水眼看就要翻落山崖,此事非同小可,忙提氣凝身,又飄然落了下來,身法控制之自如穩定,連蕭秋水自己都吃了一大驚:
怎麼自己的功力竟進步三倍有余?!
他又隨即明白,這都是拜賜一枚先丹之力,服食草蟲之後,已將先丹內功,盡為所用,注入丹田、轉入百穴,使蕭秋水足足增進了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一甲子功力!
蕭秋水一時又驚又喜,宋明珠忍不住“撲嗤”笑道。
“愣子,你想點辦法呀?”
蕭秋水奇道:“想什麼辦法?”
宋明珠忍俊指指天空,又指指懸崖,笑道:“現在我們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是山崖的中間一塊小小的拗地上不上不下,你總要想個辦法上去,或想個法子下去呀。”
蕭秋水這才想起,抬頭一望,只見盡是懸崖峭壁,高聳入雲,巖石尖巨,滑不留手,下望則仍是雲霧茫茫,深不見底。
蕭秋水這才明白邵流淚為何人到丹霞,而依然找不到草蟲,若不是向這山崖一躍,是絕不會落在此地,若不到此地,亦得不到“草蟲”和“鐵心蘭”,這真是一個奇遇啊。
但奇遇歸奇遇,在這滑不留手的大峭壁中,既上不去,也下不來,老死在這裡,再好的功力也是沒有用的。
鐵星月和邱南顧居然沒有死。
不過他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爬出來的時候,滿天星斗,兩人見著對方,都以為是一個死人。
後來知道未死,又發現對方是一個血人。
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兩人身上的血,大部分是別人的血,濺到他們的身上、臉上、衣上、手上。
也有小部分是自己的血:鐵星月鼻子被打扁了,眼睛給打腫了,嘴巴卻給捶得像大白鯊,牙齒都齜了出來。
邱南顧也不好過,門牙少了兩顆,眼睛被打得一圈又一圈,筋骨斷了一根,屁股都燒焦了。
燒焦他屁股的是“火王”祖金殿。
要不是他立刻殺人,用敵人的鮮血來淋熄他臀部的火,他早都被燒死了。
他們倆都想不到對方還活著,更想不到自己也還活著,所以見到對方時,都嚇了一跳。
然後兩人彼此指著對方把腹狂笑起來,高興到連痛楚也忘記了,興奮到手足舞蹈:
“老鐵,你還沒死呀?!”
“媽的兔崽子,你還想咒死我啊!”
兩人興興奮奮地指著對方的肩膀,又握著對方的手,直到彼此都痛不可忍,才松開了手,靜了半晌,又急切地問起來:
“有沒有看見左丘?”
“沒有!馬生根呢?”
“也沒有,他老婆……”
“唐方呢?”
“……”
“我們對不起……”
“對不起老大……”
然後月亮升起,月眉兒彎彎,然而鐵星月、邱南顧都垂下了頭,緘默,沒有說話。
良久,鐵星月抬頭,眸子在黑夜中發亮:
“不管如何,我們還是要去浣花溪……縱然螳臂,也要擋車!”
邱南顧也毅然道:
“老大不在,我們更捨命也要去一趟。”
天色又黯下來了,一彎眉月,高高掛天上,顯現出蒼穹之高遠…
蕭秋水和宋明珠卻在山坳的所在。
這上不接天、下不著地的地方,蕭、宋等武功再好,也攀登不上去。
宋明珠說話了,在天色微明間,蕭秋水抬頭,只覺煙霧彌漫,這山間的露氣很濃,宋明珠明如秋水的雙眸望定著他,悠悠道:
“你是浣花劍派的人?”
她發現自己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孩子,有許多的不了解。
“我是。”
宋明珠笑笑:“蕭易人跟你怎樣稱呼?”
蕭秋水道:“他是我哥哥。”
宋明珠“哦”了一聲,不禁又“嘻”地一笑:
“你哥哥在武林中很有名氣,卻不料他弟弟竟那麼傻呆。”
蕭秋水臉紅了一紅,忽然想到唐方,長吸一口氣,又想起生死不知的家人和兄弟,心頭不禁凝重起來。
宋明珠也發覺了蕭秋水臉上的異色,道:“怎麼了?”
蕭秋水忽然沉聲道:“宋姑娘。”
宋明珠雙眸如夢:“嗯?”
蕭秋水輕咳了一聲:“我是浣花蕭家的人,而浣花劍派之所以有今天的急難,全系貴幫一手所賜……”
蕭秋水說到這裡,字字如劍鋒:
“何況你殺勞九且傷吳財,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的事,在下是很對你不起,但到底沒有毀了姑娘的名節……此後的事,咱們恩怨兩分,姑娘若殺得了在下,盡殺無妨,我也沒有怨懟可言……”
宋明珠聽得臉色漸沉,霧氣漸漸擴張,彌漫了天地,蕭秋水也看不清楚她。
“憑你的功力,也敢對我這樣說話。我要殺你,易如反掌……”
隔了一會,只聽宋明珠悠悠他說:
“這十余年來,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敢對我這樣說話……”
宋明珠是懼敬柳五的,但柳隨風卻從來不會跟女孩子冷言冷色過,要是必須,他寧願殺了那女孩子,而不改變他的溫柔瀟灑。
至於李沉舟,是宋明珠的“幫主”,似父亦似兄,根本不似對蕭秋水的那種感覺。
宋明珠本來在霧色中已緩緩自發髻取出了金釵,……終於又慢慢把金釵插入了烏發裡去。
她不殺蕭秋水,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
她還忽然講了一句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
“要是柳五公子看見你和我共處在這裡,你這一生休想有好活的了。”
柳隨風心狠手辣,名通武林,知道權力幫的,無不知道權力幫中有這一號辣手人物,既是智囊,也是殺手,更是組織人材。江湖上沒有人不怕他的。
蕭秋水卻回了一句連宋明珠都不敢說的話:
“我要有一天叫柳五知道,這縱然是個事實,但他只好認了!”
宋明珠臉色煞白,竟有三分酷似唐方憤怒時的樣子:“誰說的!?”
蕭秋水定定地說:
“我,蕭秋水說的。”
一剎那,蕭秋水又回到了烏江殺敵的雄風與氣概,宋明珠揉揉眼睛,才不過一瞬間,蕭秋水臉色發出一種正氣之光,竟如霧氣氤氳一般,跟適才那呆呆的形象,竟完全不同了。
宋明珠仿佛不認得這個人起來。
就在這時,“籟”地一響,一條長索垂了下來。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居然還有人放下長索,難道是天放下來的?
蕭、宋抬頭望去,只見長索垂蕩,高不見頂,真的好似系天庭上吊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