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共有五個人。
一個和尚。
一個王孫公子模樣的年輕人。
一個美麗的少婦。
一個戲子一般舉止的人。
一個道士。
沐浪花緊張了起來,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沒有緊張的模樣,但沈虎禪卻一清二楚,沐浪花甚至連鬍子都是緊張的,說話的語音乍聽似輕描淡寫,但是實已緊張得變了口音。
他正在沈虎禪的耳畔說:「那青年是侯小周,伶人是杜園,婦人是狄麗君。」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
他的用意很明顯:這三個,是自己人。
「道士便是姚八分,也就是八分道人。」他接下去說,「和尚你是見過的了。」
和尚當然就是吃麵的和尚。
殺人的和尚。
而且這是殺人不眨眼的和尚。
和尚殺人,道士呢?
道士殺人眨不眨眼?
眨眼。
少婦正在跟沈虎禪眨眼。
一個美麗如斯的少婦,向你眨眼,你會如何?
沈虎禪也不禁望向少婦。
一雙幽艷的眼睛。
沈虎禪的視線跌落少婦的眼波裡,忽然有一種人在吊橋上擺盪的感覺。
他只覺一陣昏眩。
——這少婦不是將軍的人嗎……?!
這意唸經過他腦海,但已無暇細想。
少婦狄麗君的眼眸勾住了沈虎禪的魂,杜園已向沈虎禪竄了出去。
他手上的兵器,是兩根翎。
翎即是雉尾,戴在冠上,是柔軟韌性的長形條子,可是在杜園雙手使來,直如兩柄銳槍。
雙翎搶攻拂擊沈虎禪的死穴。
一上來就是劇戰。
甚至不曾發話。
狄麗君以一雙妙目,施展「眼兒媚」,吸住沈虎禪的心神,同時杜園已發動「雙翻翎」,急取沈虎禪要害。
楚杏兒乍見狄麗君一對妙目,瞟向沈虎禪,已知不妙。
杜園衝上來的時候,楚杏兒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釵。
——金釵短不及三寸、雙翎長約八尺,交戰起來,情形會是怎樣?
只怕這連楚杏兒也不知曉。
因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從後一把扣住了楚杏兒的脈門,然後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兒的脈門,楚杏兒頓覺全身發軟,不得不跟著他走,沐浪花低聲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兒失聲呼道:「不許撤!」
沐浪花一揚手,索性連她啞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們怎能在這時侯撤走……」
沐浪花揚手就是一記耳光,罵道:「姓沈的正好困住來敵,要是萬人敵來了,看誰能活著走!」
眾皆不敢吭聲,唯獨是那濃眉劍手,曾為沈虎禪所救,仍堅持道:「二爺,這……」
沐浪花輕叱出一個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濃眉青年悶哼一聲,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著楚杏兒,疾縱而去,沐利華和司馬兄弟緊躡而上,其他七名劍手,都不敢有違,尾隨而去。
楚杏兒雖不能動彈。但她仍關心戰局。
她離開火光戰場的最後一眼,仍然看見:沈虎禪的視線仍為狄麗君所吸住,怎麼都拔不過來,就像有只無形的手,把他雙目縛上了柔弦似的。
而杜園的雙翎,招招不離他的要害。
沈虎禪的眼睛不能轉動,但人卻能閃動。
他閃躲著杜園的凌厲攻擊。
——可是這樣豈不是等於一個瞎子在全面挨打?!
能捱到什麼時候?
楚杏兒不知道答案。
她當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個人身不由己的時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這算啥意思?!」王龍溪怒叱:「他怎能在這時侯把大家拖走!」
「沐老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禪敵住來人,」舒映虹為沐浪花解釋道:「好讓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龍溪仍是不諒解:「只剩下沈虎禪一人,要對付杜園、狄麗君、侯小周、姚八分、譚千蠢,沈虎禪得要被刺成九百一十八塊!」
舒映虹卻有一線希望:「你別忘了,狄麗君、侯小周、杜園這三人,都是我們的人。」
將軍忽然輕咳一聲。
燕趙忽道:「沒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麼?」
燕趙道:「將軍安排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進去,沒有將軍的指令,不到重要關頭,這三人是決不會敗露行跡顯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說……他們不會為了沈虎禪而……出手?」
「會出手。」燕趙堅定地道:「出手對付沈虎禪。」
舒映虹道:「這……這豈不是等於自相殘殺麼?」
「自古以來,能成為『死間』的,莫不是不惜犧牲代價,為敵服務鞠躬盡瘁,務求使對方信任,才能在生死關頭倒戈一擊,發揮他最大的效用;」燕趙的眼色裡流露了一種哀傷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間都是一樣的人——他們只為任務而死,為主人而活。」
王龍溪見舒映虹說不出話來,他先前也領教過燕趙的揶揄,這下幸災樂禍地道:「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這人假如要為稻梁謀,可以改行去占卦問卜呢,包準包靈!」
燕趙仿似完全沒有聽到他說什麼,「何況,如果我猜的不錯,狄麗君、杜園、侯小周這三個人,彼此之間,也不知道沈虎禪是不是奸細。」
舒映虹和王龍溪都聯口道:「奸細?!」
「誰知道沈虎禪是不是用苦肉計,來引出誰才是在萬人敵麾下臥底的人?換句話說,他們能把沈虎禪格殺於當場,便會獲得萬人敵進一步的信任,他們怎能失此良機?」燕趙道:「就算他們之間有人不想殺沈虎禪,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窩』的陰毒狠絕;就算他們也不怕『蛇鼠一窩』的暗殺手段,也不容他們不怕『一八九十千』這五大高手……」
將軍咳了一聲。想開口,但沒說成話。
燕趙也不說話,等他說。
將軍這才發現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壓著唇,輕咳一聲,隨便抓了個話題隨意的說下去:「『一統劍客』李商一、『八分道長』姚八分、『九恨狂人』齊九恨、『十文書生』張十文、『千蠢和尚』譚千蠢,這裡面沒有一個不是青龍頭上的人物,萬人敵有這些好幫手,就像我有你們。」他這幾句話無疑有些問非所答。
眾人靜了半晌,舒映虹咕噥道:「至少,我猜想侯小週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禪的了,當日,他在沙獅壩遭金滿樓和銀子來一夥弟兄的圍攻,還是沈虎禪替他解的圍呢!」
將軍微笑道,「我們何不聽杏兒說下去?」
楚杏兒似沒注意到大家在說什麼。
她一直沉思在回憶中。
她本來就要再說下去。
猶有餘悸的說下去。
「沐二叔拉著我,一直沒命的奔逃,轉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轉入一條巷又一條巷……」
那實在是場恐怖的經歷。
路,越走越黯。
直至沒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個角落,都聽到一些奇異的聲音。
起先,那像是鼠齒在咬嚼硬物,接著,變成了一隻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後,那仿似尖刀刮過瓷盤的聲響。
——幾近劃破耳膜的銳響!
濕的。
路是濕濕的。
牆也是濕漉漉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盡,剩下的火種,早已被厲風吹熄。誰都不敢再點火,怕照見活著的人所不能見的事物。
——可是風從何來?
那麼寒洌。
那麼陰森。
那麼不像風,而像一塊濕布,往人臉上直蓋過來。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漬放到鼻端一嗅,失聲道:「血!」
眾人還不及失聲,就聽到心跳。
彷彿是在長方形的黑暗中,傳來的心跳。
是誰的心跳?
是誰的心?
是誰的心
是誰的
是誰
是?
有一個劍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後開了一個洞。
一個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見。
他已沒有心。
有人扶著牆,踽踽前行。
忽然,這人發現他已「沒有了」那隻手。
他的手仍留在牆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當然不會自己脫離軀體。
他的手是給人割斷的——他正想狂喊出這一點的時候,他的聲音已離開了他的喉嚨。
當然,他的頭亦在同時離開了他的頸。
只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七名青年劍手,只剩下五個人。
兩名同伴已無聲無息地死亡。
鼠聲竊竊,夾雜著各種古怪至極的異聲,此起彼落,像是自體內的五臟六腑傳來:體內似有一隻逐漸壯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點了啞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華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連同大恐大懼一齊撕心裂肺般喊了出來:
「天啊!蛇鼠一窩!」
誰都看得出楚杏兒的眼色。
懼。
恐懼到了極點,便是這種眼色。
大家都沒有說話。
楚杏兒靜了下來,他們也都靜了下來。
將軍以不帶一絲驚訝的手,不揚片塵的搭在楚杏兒的柔肩上,不一會,楚杏兒蒼白的雙頰才逐漸地回復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馬上要楚杏兒說下去。
「好敵手,」將軍眼光發著熱,看向燕趙,「蛇鼠一窩不愧是萬人敵親身調練,果然是勁敵。」每次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總會向著燕趙說。
「可惜,」燕趙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們也有弱點。」
「怕光?」
「有弱點就不是勁敵。」
「誰都有弱點。」
「但勁敵的弱點是不會讓你知道的。」
「你聽說過雷損這個人麼?」
「『六分半堂』的總堂主。」
「他的弱點便是他怕死。結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隨身的棺材裡,然後在敵人以為頭號勁敵已除大意疏神下,幾乎讓他一夜間毀了個連根拔起。」
「是有這個傳說。」
「你聽說過蘇夢枕嗎?」
「『金風細雨樓』樓主。」
「他的罩門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種病。其中有三四樣是絕症,人人都以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對他攻擊,但結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還沒死。」
「對,所以對一個好手而言,把弱點暴露在對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處。你見過王慕之這個少年劍客嗎?」
「他向人人哭訴,說他為女人所騙,其實,只有他騙女人,天底下沒女人能騙得著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種人,常常跟你說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訴你一人知道……」
「其實他這句話,都已經說第一百次了。」
「不過,『蛇鼠一窩』總算是真的怕火,而這世上黑暗的時候實在太多。」
「萬人敵卻連個破綻也沒有。」
「我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模樣。」
「也不知道他是誰。」
「這樣的勁敵也真難找。」
「朋友隨便交交,無關宏旨,知己二三人,不傷大雅,只有勁敵,務要精挑細選,如果一個人敵人不像樣,不像話,實也不足觀、無足論了。」
「兄弟也一樣,一個人的結義兄弟沒有看頭,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錯娶,知交、兄弟、勁敵不能選錯,寧缺勿濫。」
兩人都是一笑。
「不過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敵人滿江湖。」
「這種人實在有福氣。」
「好了,」將軍向楚杏兒說,「我們都在等你把後來的情形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