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象鼻塔」。
她看到石縫裡長出一朵花,開得不知為什麼那麼燦爛、那麼寂寞、那麼紅。
她看了一會,覺得很寂寞,更下定決心去找白愁飛,去「金風細雨樓」走一趟。
所以她離開了「象鼻塔」。
一朵花開和白愁飛,本來是全不相干的事。
但女孩兒家的心事,本來就不問原由的。她要是愛上一個人,可能因為是在這時候忽然遇上了他,或因為在這時候忽然發現他不在身邊。她忽然討厭這個人,可能因為他在這時際沒有笑或因為他在這時候竟然笑了起來。
她因為一朵花寂寞地開謝、寂寞地燦爛和寂寞地紅,所以她更決意去找白愁飛——反正,不管有沒有花開,她都會去找白愁飛就是了。
反正,張炭和蔡水擇等人,也因而忙得一個頭兩個大三條尾巴長就是了。
王小石其實是個很有組織力的人。
他很喜歡玩。
很多人以為喜歡嬉戲的人一定沒有組織,其實這是誤解。
遊戲與組織兩者並不違悖。
事實上,遊戲更需要規則,僅從規則中求樂趣尋新意爭取勝利,那就需要更高的自律和紀律。
王小石一面玩,因為他好玩,一面做事,因為他把工作當做是娛樂。他認為他自己做的事是好玩的事。
他現在不止一個人在玩。
而是一干人。
一班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他組織了「象鼻塔」,把許多人才、高手、志同道合者,聚合在一起一齊「玩」。
他的組織充滿了生命力與奇趣,因而吸引精英新丁,但其實內裡又結合緊密、紀律森嚴、恪守規條、各有司職、互為奧援、呼應同息。
——一個好的遊戲者,理應佈置嚴密、訓練有素,不管那場遊戲是打球還是踢球、賭博或是鬥狗,這才能穩操勝券。
是以,把遊戲玩得好就是正經事兒。
大抵所謂大事也不過是一場認真的遊戲。
這兒敘述的不是遊戲。
而是組織。
王小石的組織,看似鬆散,實則嚴密。
——遊戲,一般成人都不再玩了,其實那只不過是凡人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把兒童的「遊戲」(或「夢想」)一直玩到老死方休。
他的人不在。
但他的兄弟卻在。
他的弟兄們輪流看守「象鼻塔」。
——他的那些兄弟,平時生活散漫,不聽命於人,也「不務正業」,但卻十分聽王小石的話,緊守崗位,不敢玩忽。
是日,戍守「象鼻塔」的,是「挫骨揚灰」何擇鍾、「神偷得法」張炭,「火孩兒」蔡水擇、「前途無亮」吳諒等四人輪班,另外還有幾名「夢黨溫宅」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夏尋石、商生石、秦送石等。
何擇鍾是「發黨花府」的人,他面對那麼多「夢黨溫宅」的「冤家」(「發夢二黨」雖為一家子的人,但因兩黨黨魁口心不和,溫夢成和花枯發時常爭執、對壘不休,他的弟子有的私交甚篤,有的互不容讓,都養成了相互競爭的脾性,總要爭一口氣,不輸於人。雖然,一旦遇敵,兩黨人馬,又會捐棄成見,敵愾同仇,同聲共氣,聯手應敵了),是以更加不敢怠忽,所以他是第一個發現溫柔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出去的人。
所以他馬上問:「溫姑娘,你要到哪兒去?」
溫柔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
這回可也驚動了吳諒。
吳諒雖也是「發黨花府」的子弟,但基於別的原因,他沒有何擇鍾那種「輸不得」的心理。他本來另有事在身,但因白愁飛和「金風細雨樓」的人忽在瓦子巷一帶出沒,王小石知人善任,深悉他善於盤算應變,故也把他調來鎮守「象鼻塔」總部。
他只問:「溫姑娘不是剛剛才從外邊回來嗎?怎麼又要出去了?」
溫柔沒耐煩地叉腰道:「怎麼?不給人出去嗎?本小姐覺得悶,所以出去走走,不行嗎?」
「為姑娘安全計,還是不要亂逛的好。」何擇鍾審慎地說,「溫女俠不是剛給人脅持了嗎?不要又出什麼事讓我們補救搶救才好。」
何擇鍾是個武人。
而且是個不大懂得說話的武夫。
一句話,就看你會不會說,得到的結果同意不同意則完全兩樣。所以,沒有令人不同意的話,只看你怎麼說、是誰在說,然後才到那是什麼話。
他這一句話,顯然說得不太好,而且得罪了溫柔。
溫柔臉都漲紅了。
「我不管。」她執意道,「我要走了。本姑娘要是有事,死了也不用你來救。」
她這回更是氣沖沖的了。
吳諒則在這時候又說了一句:「溫姑娘命福兩大,倒不擔心災劫死難,倒是我們這些無辜的要掮黑鍋當殃,溫姑娘還是請回吧。你要買什麼,吃的玩的,吩咐下來,我無有不辦的。」
他的外號就叫「前途無亮」,真是名副其實,足可顧名思議。
溫柔一聽,臉都拉長了,「這不是囚禁嗎!跟給那大白菜關起來,可有什麼兩樣,姑娘就算不出門,也自有去處。」
但她居然不往外走了。
只走回塔裡去。
氣呼呼地。
吳諒、何擇鍾見溫柔不出去了,都心中大定,但他們的揚聲對話,也給剛回來當班的張炭聽了一二,問:「什麼事呀?」
何擇鍾說了。
他也不是好的轉述者,所以該說的沒說,不重要的倒是多說了幾句,張炭初聽沒什麼,但蔡水擇也跟著回來了,一聽,吃了一驚,問:「她最後一句說什麼?」
蔡水擇因與張炭不睦,張炭始終不肯和他走在一道,王小石知悉他們之間有些誤會,雖在甜山一役跟元十三限手下大將對壘時已消彌了一些,但仍未盡釋懷,所以故意安排二人在一起輪值當更。不過,兩人依然各司其職,各吃其飯,說話也沒相互交談,回來也一前一後的。
蔡水擇這樣一問,何擇鍾支吾了半天,搔腮抓腦地只說出:
「……好像是說:誰關誰的……」
「她說……關起來誰都一樣……」
「不不不,她說:死了也不用我來救。」
「對!我記得了,她說不出門了——」
吳諒忍不住補充了下文:「溫姑娘是說:她不出門也自有去處。」
「什麼?!」蔡水擇叫了起來,張炭這才聽清楚,跺足道:「只怕她已出門了!」兩人立即施展輕功,趕上木塔,挨攤逐檔地找,溫柔都沒有留在那兒,只曾經過。
張炭、蔡水擇分頭找了五、六層塔,都伊人沓然。
塔是圓形的,兩人自走廊跑了一周,恰好遇上。
張炭氣喘吁吁。
蔡水擇鼻尖有汗。
兩人看了看對方的尊容,都知徒勞無功,只好揮汗。
這幾天氣候迴光返照,年關將近,卻不下雪,反而寒到極了熬出一種燠熱來。
夕陽免費替大地萬物鍍上金紅。
卻瞥見木塔簷映著樨樹的綠葉。
葉掌更晃晃,無人影。
樹後是紅布街的圍牆。
紅布街通向紫旗磨坊。
紫旗磨坊隔壁是黑衣染坊,另有路通向破板門。
黑衣染坊前就是藍衫街。
藍衫街尾就是半夜街。
藍衫街也直通黃褲大道。
黃褲大道貫通三合樓、瓦子巷、痛苦街,苦痛巷,也穿過綠巾巷。
往綠巾巷直走,就是白帽路。
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便是「金風細雨樓」。
張炭和蔡水擇對望一眼,兩人心中同時都無聲地說了同一個意思。
所以兩人都立時飛身下樓。
目標一樣:
從紅布街始,一路趕去白帽路。
而且還要快。
吳諒一見二人身影疾閃,鬼追神逐似地猛趕路,他立即就向何擇鍾拋下了一句話:
「我跟他們去看看,你先守在這兒。」
何擇鍾則莫名其妙,咕噥自語:
「……明明到他們換班的,都去躲懶不成?卻是換我一人獨守。」
世上有些事是天生的,需要天分。
——寫作,演戲、歌唱,乃至從政,都得要有天分。努力可以有成績,但難有大成。有天分不努力則如火上澆水,但有天分而加上努力則似星火燎原。
——一個人機靈與否,多也是天生的。
後天的訓練,可以增加機警,但難以機靈。
或許,何擇鍾是個盡忠職守的人,可惜就不夠機靈。
或者,這樣也好,不夠機靈的人,會多了許多危機,失了許多機會,但卻少掉許多煩惱,省卻許多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