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的船才抵岸,梁何又來報第二個「發現」:
那是剛才殺顏鶴發滅口的「金風細雨樓」弟子余少名的生平資料,還有他友好關係的分析。
這些資料當然都很有用。
白愁飛正是要靠它來找出還有些什麼人是效忠於蘇夢枕的,他要一一除去這些樓子裡的敵人。
他覺得十分滿意。
當然他並不把這種「滿意」表達出來。
——一旦「滿意」了,別人日後就會知道用什麼方法來討好他,同時,也會驕傲起來,覺得自己已做得夠好了,只要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就很可能跟著就想「取而代之」了。
所以他沉住氣、扳著臉、瞪著眼、皺著眉只問:「你應該先去查一個人。」
「班搬辦?」梁何即答,「我已著人調查了。」
——雖然蘇夢枕這一次逃命的機關包括了「蜀中唐門」、「老字號溫家」、「江南霹靂堂」的絕活兒,但機關隧道,主要還是成於班氏門下之手。
——要是可以把班搬辦找出來,自然就會知道通道的出口、蘇夢枕的下落了。
「班搬辦離開『金風細雨樓』後,確曾回到『妙手班家』,替班門老大班超新建造墓陵,後似跟班家最掌實權的班仁馬不和,據說已給山東『神槍會』的人網羅了過去,近年銷聲匿跡,不知所蹤。」梁何報告到這裡,頓了一頓,接道,「我還會派人追查:是誰招攬班搬辦入神槍孫氏那一脈的,也會查個究竟:班搬辦到底人在哪裡,是死是活,跟蘇夢枕還有沒有來往?」
白愁飛一面負手往黃樓行去,一面沉吟著問了一句:「班搬辦有沒有親人?
梁何答:「有。」
白愁飛問:「什麼親人?」
梁何道:「他父親早歿,還有老母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白愁飛道:「他沒娶妻嗎?」
梁何道:「他一向都跟人說:入得了江湖,就像出家一樣,越少牽掛越好。他那一系,在班門中最是單薄。」
白愁飛道:「再怎麼單薄,他還是有家人的,有家人就好辦了。」
梁何肅然道:「是。」
他一直佩服這個向來栽培他的人,因為從這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談,都可以學得許多他還未能把握嫻熟的事物。
白愁飛眼見黃樓在望,他忽止了步,仰首負手,望向樓上飛簷,悠然問:「班搬辦在江湖上外號是什麼?」
梁何馬上就回答了:「早年武林中人稱之為:『五鬼搬運,神出鬼沒,遇上他沒辦法』,近年江湖上只簡稱之為『班師』而不名之。」
白愁飛點點頭。
聽到梁何的報告,他內心裡也受到衝擊。
衝擊力是來自他手上有梁何這樣的人物。
——這等新秀,只要假以時機、時日、時勢,很容易便會超越自己,甚至萬一不慎,要取代自己,也在所不難。
但就是要有這樣的部屬,自己的勢力才能壯大,組織才有前途:他還沒有想到的事,部下替他想到了;他仍沒做到的事,手下替他做到了。這才是真正有用的屬下。
只可惜有用的人才往往也是危險的人才。
白愁飛見梁何如此心細精明,對要追查的人之身世履歷和相關事物,調查得如此鉅細無遺,他心裡高興,慶得人手,但也暗裡警惕,戒心大起。饒是在此際遽變萬端,需要他集中精神一一應付之際,這意念依然如電光火石,白駒過隙,一閃而過,而又一再隱現,迂迴下去:
——內奸比外敵更可怕!
——家賊比強盜更難防!
——「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是怎麼給幹掉的?那是因為他誤信了郭東神,以為那是他一早派出去的「臥底」,予以重任,不再提防,沒想到卻著了蘇夢枕的「反臥底」,使雷損一敗塗地、慘死當堂;而今狄飛驚和雷純雖在力撐大局,但「六分半堂」盛名氣勢,可謂已遠不如四年前了。
——前宰相傅宗書是怎麼死的?那是因為他相信王小石會為他狙殺諸葛先生,以致反而慘死在王小石的「倒戈一擊」之下!如此說來,他也算是死在一個「臥底」的手裡;如果他不信任王小石會為他行刺諸葛,便斷不會對王小石不加設防。
——「迷天七聖盟」何以衰敗?關七神智漸失是一個主因,但重大的原由可能是:關七後來太信任加盟的五、六聖主。這五、六聖主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來歷?誰也不清楚。但自從他們當政坐大之後,「迷天盟」搞得雞犬不寧,內哄頻生,也是因為「自己人」而累了大局、大勢、大好前程!
——至於眼前的蘇夢枕,為何遭致慘敗,生死未卜?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他信任了自己!
臥底!
——這是最可怕的兩個字。
不怕外面侵襲,至怕自內腐蝕,這才是無可救藥的。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臥底」先是表面上跟你認同、看齊、同一陣線,直至他完全跟你融合成一團體裡的一份子,然後,在適當的時機,他才來分化、異化、改革、革命,最後還要了你的命,毫不著力地取代了原來的權力。
敵人要對付你,不管勝敗,都可以招架、反擊,他在攻擊你之際同時也有破綻讓你有機可趁。臥底則不是。他在暗處你在明,只有你信任他,他在安全的位置,在你對他推心置腹的時候來暗算你,讓你死不瞑目,措手不及。所以最可怕的敵人是臥底。當你發現他是「臥底」的時候,他多已有足夠的能力「起清」了你的「底」。只要有一日「臥底」騰身「上」了「機會」,或把握住絕妙的「時機」,那就像雷損、傅宗書、蘇夢枕崩敗逃潰之時,也可能是自己也要面臨的危機。
白愁飛微微咬牙。
他深呼吸。
氣入丹田,化成一粒白球,溜圈起伏,凝聚分合,這時候,他的頭腦就覺得特別清晰。
他也在這萬緒千頭之際,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要提防自己的手下,必要時,殺掉幾個有用的手下,也好過有一天養虎為患使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決不讓「臥底」「臥」上了他所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時勢與時機。
他可不是蘇夢枕。
蘇夢枕愛才,求才若渴。
他愛的是權。
如果任何人才威脅到他的權力,他就當是一堆廢柴。
——柴是拿來燒的。
他自己才是山上唯一的大樹。
不惜樹大招風。
他手上只要草,不要千喬萬木齊碧深。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山高千仞,無慾則剛——白愁飛有極大野心,當然有欲,而且欲求奇強。可是他如要成大局、辦大事、創大業,若無胸襟以納世上豪傑精英,不能有容又如何有大氣局、器局、格局呢?
白愁飛可不管這個。
他認為世上有兩種人才:
一種是聽話的。
一種是不聽話的。
他只要第一種。
他要清除掉第二種。
問題是:一味唯唯諾諾,俯從逢迎的,到底算不算人才?這種人在遇難遇事遇考驗的時候,究竟會不會盡忠赴難、義無反顧呢?
白愁飛不知道。
他也不管這些了。
他做事的方法跟蘇夢枕不同。
方式也不一樣。
——所以天底下事,交得知心好友,真是可遇不可求,而用人,尤其是任用能才能人,卻最是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