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少來感歎了,我知道你今天要講『無情的情』了,這算是開場白吧?」
「我來問你,四大名捕中,你最喜歡誰?」「這……我一時可分不出來。」
「性之所適,你說比較喜歡哪一個好了。」「如果一定要說,應該是冷血和鐵手了。」
「為什麼?」
「因為冷血果敢、堅決、而且熱情、有衝勁,我覺得這最能代表年輕俠士的個性。鐵手則沉著、溫厚,而且有氣派、有風度,這才是一個術德兼修、知行合一的俠士風範。你呢?
你較喜歡哪一個?」
「當然是追命和無情了。我喜歡追命,是因為他看破世情,盡歷風霜,但依然保留一份俠義心腸,以風趣輕鬆的態度,遊戲人間。……至於無情,雖道無情卻有情,他的身世最可憐,身罹殘疾,感情受創,四大名捕中,看似他最為冷酷無情,然則他的個性,最難捉摸—
—像他和丁小發的一段情,就令人撲朔迷離。」
「丁小發?她的兄長就是名伶丁小臂的那個丁小發?」
「就是因為她有個這樣的哥哥,所以才有這回事。」
「怎麼說?」
「無情破了『魔仙』姬搖花案後,拯救了舞陽城,可是一直鬱鬱不樂,因為姬搖花己使他動了真情,但卻在敵對的情形下,無情不得不殺了她。這件案子人所共知。有一段時候,無情便躲在『翠杏村』裡,借酒消愁,也不理別人相勸。追隨他的四劍僮,每天總有二人長伴他身旁,直至有一天,他在翠杏村酊酩之際,忽聞一陣歌聲……」
「翠杏村是花酒之所,聞歌聲有何出奇?沒有歌酒聲色,那才是奇!」
「你這就有所不知了。無情精通韻律,普通樂藝,又焉能入他之耳?而這歌聲的清脆動聽,幽怨曲折,又豈是一般歌聲能媲美?無情卻從這百轉迴腸的歌聲裡,聽出歌者有滿腹傷心事,哽咽在喉,欲訴無從,所以便叫翠杏村的掌櫃鄒重宵過來打探打探。」
「『大義滅親』鄒重宵?聽說這人武功高強,工於心計,每當要緊關頭,都『大義滅親』,把自己身邊的人拿去犧牲,坐牢的坐牢,殺頭的殺頭,而他卻每『滅』一次『親』,地位又變高了一層。原來他跑來當翠杏村的大掌櫃了。」
「你別打岔。你又不是他的親人,管他滅誰,話說無情向他打聽,才知道唱歌的便是丁小發。她哥哥因犯了事,被衙裡的人抓去了,她只有淪落賣唱,無情一聽,覺得奇怪,便著鄒掌櫃去把丁小發請進來。丁小發是位絕色美人,無情一向不好色,見了也為之一震。那麼美麗的女子,看到一眼,便教你不想再看別的女子,只要你見了一眼,就不肯讓她溜走,想要一生一世對著她。」
「嘩,你親眼見著了不成?」
「我不這樣形容,你哪裡能知她的美?你要聽就聽,不聽就拉倒。」
「我聽,我聽。你說,你說。」
「無情問起她的事,她眼圈更一紅,抽泣中道出了情由:原來她的胞兄丁小臂犯了官非,給抓去了,他們兄妹相依為命,丁小發只好賣唱籌款,來為她的兄長罰錢脫罪。丁小發本來就嬌弱可憐,而今更是我見猶憐。無情細問之下,小發請求無情代其兄開脫,她寧願以身相許……」
「無情不是殘廢了嗎,怎麼還能……」
「無情是雙腿筋脈均廢,但殘廢不就代表不能人道,你別要兩者混為一談。你要是嫉妒,誰叫你不是無情!」
「我不惹你,你老請說吧,我不多嘴就是了。」
「無情也沒說什麼,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兩人一路飲酒吟唱到上燈時分,丁小發左手舉杯敬酒,趁無情一個不防,右手拔出匕首,直刺向無情!」
「啊,這可糟了!兩人距離得那麼近,無情筋脈全受了傷,又不能練武,這狙襲忒也真絕!」
「不錯,其時兩人並坐,相距不到半尺,換作別人,色授魂銷、色香心動之時,哪裡能不作糊塗鬼!無情卻有過人之能,他的明器已突破一般暗器,能在短距離發生極大的效用!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袖裡腕骨一沉,秘箭藉箭筒內軋壓的彈簧之力,把箭卡括一崩,手法取疾眼力取準,神箭在三寸之短距離內射中匕首,而且這種神箭是無情精心巧制的,挫力奇強,丁小發握刀不住,脫手落地,她俯身要拾,還待再拼,無情一手仍握酒杯,悠然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坐著,別想亂動。』丁小發知道無情舉手間即可取自己性命,當下再不敢亂動。」
「丁小發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便是。無情也覺得奇怪,丁小發泣道:『你們這班狗腿子,你害了我哥哥,這還不夠,還要把我怎樣?』無情愈覺奇怪,見丁小發恨意甚深,只好說:『冤有頭,債有主,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跟我道分明,再動手不遲。』丁小發忿忿地道:『你別假惺惺!抓走哥哥,根本是你的主意。』無情大奇,說:『你告訴我的原由,我必代你細查。』小發見無情頗具誠意,這才肯透露:原來其兄丁小臂,善反串青衣,唱功妙絕,樣子也生得標緻,常遭達官貴人調狎,小臂常覺鬱憤。其中城南副總捕頭『虎爪王』高力,便是對她兄妹倆都垂涎已久,前幾日,高副總捕頭說是奉四大名捕老大無情之命,前來拘提丁小臂,說是要勘查一案,把他押走後,有去無回。丁小發多方周旋,想見其兄—面,都遭嚴拒,高力反而向她動手動腳。丁小發頓明白了高力的用意,羞憤之下,聽說無情近日在翠杏村獨酌,便生拚命一死之心,藉故與他親近,無情果爾問起她丁小臂之事,小發見無情裝著全不知情,又不肯開釋其兄,加以自己相許求情—事,無情亦無動於衷,便不惜刺殺這個罪魁禍首,才有這一刀。」
「可是無情可沒有拘拿過她的哥哥呀!」
「對呀!無情覺得事有蹊蹺,於是跟她說:『這件事我全不知情,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會替你查辦此案,找出你哥哥的下落。明晚這時,我會回來這裡,你等我消息吧。』丁小發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無情,可是無情已召來了二劍僮,把他乘坐的木輪椅推走,離開翠杏村。」
「這下可驚動無情查案,定必能把丁小臂找出來了。」
「你先別高興。次日,無情在衙裡找不到高力,追到他住所去,才發現高力已被殺死,丁小臂也不知所蹤。高力是死在一種細如髮絲的暗器之下,就插在天靈蓋的髮際。」
「無情向城南總捕查問,班房裡根本沒有人知道此事,無情再向『鐵臉刑總』何大人查證,始知捉拿丁小臂,是高力個人的行動,同時也不知高力把人藏到哪裡去……在不得要領之下,無情跟四名劍僮議定後,無情先回到翠杏村。溫言安慰丁小發,丁小發太過擔心,忍不住多喝了幾杯,無情也只好陪她多飲了幾杯。無情的心湖也泛起了漣漪,只覺得眼前的絕代佳人,眼波盈盈流轉,欲拒還迎,很想摟住她,蜜意輕憐。」
「哎呀,連一向鎮定、臨危不變的無情,也不例外?」
「無情的定力,哪有如此差勁?再說,丁小發也是正經人家女子,怎會胡來?唉!那都是因為那些酒,這不是普通的酒,不是平常的酒。裡面已下了一種藥,叫做『胭脂淚』。」
「赫!這可是最烈的春藥之一。」
「便是。無情的暗器,從不淬毒,而且使來光明磊落,因此開了武林中『明器』一宗,在他手上,暗器成了光明正大的兵器!不過,他雖不發毒器,但對毒藥,極有認識,平常毒藥,他怎麼嘗不出來,怎會吞到肚裡去?就是因為這種『胭脂淚』,不是毒藥,而是春藥,所以饒是無情這樣有定力的男子、小發這般純潔的女子,三杯下肚,也春心蕩漾、抑壓不住情慾的澎湃崩決了。」
「不好,下春藥的人,必有歹意。」
「美色當前,無情愈看愈憐,兩人單獨相處、肌膚相接,如火如炙。他把丁小發抱在懷裡,推輪子到床邊,小發嬌羞無限,玉頰紅艷艷的,一綹黑髮覆在唇邊,唇紅得像滴露的玫瑰、微露著貝齒,漾出一股子的香甜,小發害羞,儘管是情慾衝擊,依然移開了視線,無情抱著她,輕輕置於床上。這時,小發雲鬢已亂,衣襟已解,凝脂般柔滑的酥胸半現,裙子也掀開,露出柔勻而細白的小腿,小發醉人的呻吟,那麼哼的一聲——」
「哇,你別這樣繪影圖聲啦,聽得我心癢癢的……」
「這時候,幾乎完全聽不到呼息的,來了四個人。有的本來就躲在床底,有的是躲在屏風後,有的自牆後冒出來,總之,全是從這房間裡早己開啟的機關內走出來的。」
「這次完了。他們是些什麼人?」
「司馬冰、司馬病、鄒重宵、還有『墓』。」
「司馬兄弟!他們不是殺鐵手不著的嗎:怎麼又跑來這裡?鄒重宵?……我明白。」
「正是因為殺不著鐵手,諸葛先生的敵對派系便命他們將功贖罪,先把四大名捕之首定計殺了再說。這次,他們都有備而來。司馬冰手挽『七弦神弓』,可以一弓七箭,在剎那間就能把無情對穿十四個窟窿。司馬病使用飛鷲斬水刀,快而無聲。還有鄒重宵的『反臉無情陰陽爪』,立意要取無情性命。」
「這可怎麼好!換作平時,就憑這幾個人,還未必動了無情。只是,男人到了這時候,都難免——唉呀,這個可……大大的不好了!」
「這三人還不如何,更可怕的是第四人。他—個人,比那三人加起來還要可怕三倍!」
「誰?」
「墓。」
「墓是什麼?」
「墓是一顆星的代號。你有沒有聽說過『滿天星,亮晶晶』這個殺人組織?」
「聽過,這是一個以暗器殺人最成功也是最有效的神秘組織……難道……這個『墓』也是其中的一員嗎?」
「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一員。所以,他一出手,只打出一顆星,射往床上,一星爆出廿三顆小星,其中十一顆真,十二顆假,掩人耳目,轉人視線,就算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光天白日,也應付不下,更何況是在無情……」
「而且,還有一個無辜又無依的丁小發!」
「嘿嘿。」
「嘿嘿是什麼意思?」
「嘿嘿就是好一個無情的意思。只聞丁小發一聲驚呼,無情一掀被襖,便罩住了星星,同時順手翻袖,打出了五枚青錢——」
「等一等,無情在床上……他不是正……他應該是脫了衣服的呀!」
「誰說他脫了?他五枚青錢一出,立即亮火鐮子點燈,燈乍亮時,司馬冰的咽喉,司馬病的印堂,都嵌入了一枚制錢;鄒重宵則被制錢打著中庭穴,癱瘓在地。五枚青錢中,倒有二枚是攻取『墓』的,但『墓』已不見,窗戶碎裂,其中一枚制錢,嵌入石灰牆中,錢沿還沾有血跡——」
「厲害,厲害;歎服,歎服!黑暗認穴,如此奇準,不愧為『明器』第一宗主。」
「無情一出手,大獲全勝,可是他手上還扣了三種武器,準備來對付房裡另一人。」
「另外一人?還有敵人在麼?」
「有。燈亮起時,無情才見到另一人,那是敵對派系中絕頂高手『神拳太保』顧鐵三是也!」
「啊!又是他!」
「那四人進來的時候,既沒有步履聲,也閉住了呼吸,無情是憑心跳聲聽出來的。可是這顧鐵三,卻彷彿連心跳都沒有。但他也沒有出手。他只是環臂旁觀,冷冷地道:『我明知這四個蠢東西是決制不住你的。我只是要看清楚四大名捕的出手。』他並沒有說為什麼,但無情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無情說:他們指使高力捉拿丁小臂,希望小發誤會我,並能殺了我,殺我不著,再在酒中下藥,連施毒計,並殺高力滅口,只可惜他們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顧鐵三也是這樣問。無情談談一笑道:『我怎會不懷疑鄒重宵呢?這件事由頭到尾都是他一手撮合的,我早已使劍僮盯住他了。』顧鐵三沉默良久才道:『你究竟有沒有喝下胭脂淚?』無情點頭,臉上也出現了尷尬之色。顧鐵三道:『你破案,理所當然,他們制不住你,是他們的不自量力。但你懷抱絕色,飲下春藥後而仍能將計就計,如此定力,佩服!』說罷大笑而去。次日,無情從鄒重宵處探出了丁小臂的下落,使丁氏兄妹重聚。可是,日後每有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丁小發總是緋紅了臉,垂下了頭,睫毛顫著,什麼話也不說。」
「這時候要是無情也在場,一定可以聽到她的心跳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