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陣,顧佛影才惋惜的說:「何必呢?我與你本同在一排竹筏上。」
方邪真負手,與顧佛影一在筏首,一在筏尾,兩端對峙。
中有水鳧,拍翼梳毛,自珍其羽。
「同車未必同心,同船亦未必同去向。」方邪真道:「本來就不必盡同。」
顧佛影在看江水。
江上有他自己的影子;頭戴深笠,臉自模糊。
顧佛影又痛惜的說:「何苦。」
方邪真的背脊映在水上,水上一片艷紅。
他說:「吃苦作甜。」
顧佛影遺憾地道:「我本不想與你為敵。」
方邪真道:「我也不想有你這個敵人。」
顧佛影無奈地道:「我是人不由己。」
方邪真道:「我也情非得已。」
顧佛影提醒道:「請別忘了,此際你在江上。」
方邪真一笑道:「縱是肉在砧上,又如何?」
顧佛影彷彿還有一線希望:「若我們聯手在游公子麾下任事,洛陽城當是我們的天下無疑。」
方邪真一哂道:「是麼?天下本來就是天下人的。什麼李家天下、劉家天下、朱家天下、龍家天下、馬家天下、毛家天下、羅家天下,都是只一時。」
顧佛影依然不死心:「可是,一時之豪傑,便是一世的英雄。」
方邪真目視茫茫江水:「只是出一個英雄,得害苦了多少百姓!」
顧佛影怒道:「池家兄弟有什麼好!?」
方邪真淡然道:「沒什麼好,但是他人野心更大,私心更重,手段更毒,行事更壞。」
顧佛影終於按捺不住:「你別逼我。」
方邪真仍是那一付淡然、傲然的表情。
這次他只說一個字。
說了一個字。
「請。」
「請」就是請動手、請隨便、請你住口、收聲、走乃至滾的意思。
再沒有別的話了。
他不準備說下去了。
——再說下去也無必要了。
所以才說:
請。
——雖然這只是一個「請」字,但有時候,卻比一百個字還決絕、比說了一百句話還決絕!
江水茫茫。
蘆花兩岸白。
荻花點點飄飛。
水靜。
——就連流動也是寂靜的。
河飛。
——水是靜的,河怎麼會飛!?
的確會飛。
——飛起的不是河,而是刀,刀光飛起:
如雪。
——如倒瀉的天河!
顧佛影的手上多了把刀。
一把大刀。
其薄如紙。
他的人也像是江上的一片薄紙,隨時將乘風歸去。
他掣刀在手,出手一刀。
這一刀,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砍水。
抽刀砍水水更流——他以刀斬水卻何故?
其實那一刀砍的不是水。
而是水上:
——水上的竹筏!
古人是斷袖絕交,割席斷交。
顧佛影也一刀兩段:
斷的是竹筏!
他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竹筏的中央。
竹筏應聲而斷,剛好是在那水鳧所立之前切斷,筏分兩段,變成那水鳧站在「前線」,鼓翅盯著方邪真,一副雄赳赳「鎮守邊關」的模樣,顯得古怪異詭。
——如果他這一刀斬的是方邪真,結果會是如何?
不曉得。
反正,這一刀不是砍向方邪真。
方邪真也沒出劍。
他只是看看那一片刀光,眼光卻比刀意還冷。
竹筏本由六管粗竹編織而成,長約八尺,顧佛影這一刀由中剁斷,與方邪真各踏一筏,腳下仍踩著六根竹子的斷筏,但只寬約四尺。
兩筏經水流輕送,一下子已有了一段距離。
顧佛影在他所踏的竹筏上,橫刀峻然道:「你說的對。咱們縱同在一條船上,也不見得同一條心。」
方邪真仍然負手,遙對漸遠的顧佛影道:「人心叵測,世上本來最險惡的就是人的心,——齊心是最遙不可得的謊話。」
顧佛影把腕歎道:「可惜,你只曉得把池家公子當作君子,只把我家游公子當作小人,老是不賞這個面,讓我無法交待。」
方邪真目送顧佛影漸遠,歎了一口氣道:「如果你家公子真有誠意,也不會強人所難,一再迫我赴小碧湖——試問,就算我跟你家公子只談風月,不涉正事,但我人在蘭亭,身屬池家,池公子會相信我沒有出賣他嗎?」
顧佛影尋思了——下,才說:「那是池家公子小氣。」
方邪真搖頭:「那其實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之常情也。」
「方少俠一再嚴拒,不予考慮,」顧佛影遙相朗聲道:「老夫今兒只好大膽用強了。」
話一說完,刀一揮。
驀地,嘩啦連聲。
水聲自方邪真所踏的竹筏四面八方響起,水柱激起。
八道水柱。
八條人影。
急竄。
飛昇。
八個人。
人人手中抓著網的一角。
網本在水中,現在八人一旦現身,飛躍在天,網面便馬上顯現,連人帶筏兜罩住了方邪真,——下子,變成了:
方邪真人在網中。
——網中人!
網作朱紅,像火烙於鐵絲而灼熱未消似的。
八人飛騰上了水面,只要在空中交錯而過,便會把方邪真。連人同筏羅網其中,那時,方邪真便有通天之能,也走不脫了。
這是伏擊。
也是陣。
這陣專為方邪真而設。
因為他不識水性。
這網專為方邪真的「滅魂劍」而設。
因為就算再吹毛斷髮、切石斬金的神兵利器,遇上這羅網也無用武之地。
因為這叫:「破不了網」。
——這網不怕利刃、神兵、剪不斷、斬還亂,兵器越鋒硬,它就糾纏愈甚。
顧名思義,破不了。
方邪真此際受了傷。
人在江上。
陣中。
——也在羅網裡。
他已中伏。
陣,破不了。
網,衝不出去。
——人生,總有這種上不到天下不到地突破不了後退不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