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展書甚至不敢回答得稍遲——至少,他一定得先林乃罪答話,因為「貪狼」林乃罪在「妙手堂」裡輩分比他高。
而且還高出許多。
因此,他深諳當人手下的「天職」:「出,出先;死,死先」,「出」當然系指「出場」亮相。「死」,當然是指「犧牲」。就算是說話,重要的得留待上級總結,但報告則應由他先開講。
所以他說:「有。」
回百應問:「誰?」
招展書道:「池日暮。」
回百應冷哼了一聲。
這次到林乃罪道:「還有一個。」
回百應道:「說!」
林乃罪答:「司空見慣。」
回百應濃眉像火舌一般的「豎」了起來,「『千葉山莊葛家』的總管?」
林乃罪點頭,「正是。」
回百應全身的骨骼都發出爆裂的聲響,誰都知道人的忍耐力已到了沸點,他的喉頭發出的語音也像煮熱的開水快到了迸噴的時候,「老二去見這些人,已不只是前幾天的事了吧?
招展書道:「是。」
回百應忽然平靜了下來,平靜得比他怒火升起時還快速,「他們常常見面嗎?」
招展書道:「不常。只見過三幾次。」
回百應迄此幾乎完全平靜了,「回老二上一次花出大量來路不明的金錢,是在什麼時候?」
招展書道:「大約四個月前。」
「四個月前?」回百應道,「那是我們殺傷了『蘭亭池家』外來高手方邪真的時候?」
「是,」招展書道,「那一役,回總護法當時還受了重傷。」
「而且,我們重金聘請的殺手石斷眉也死在此役。」林乃罪作出了補充,「那段時期之前,回總管也向賬房三太公賒賬,三太公也問過我,我……」
回百應即道:「我記得,那一次你是問過了我了,我說不批。」
他好像牙痛的猛獸一般小聲咆哮著:「那一次,他拿的錢不算少,我下了道命令:從今以後妙手堂裡,誰也不准賒數,就是我老爹翻生也不可以——還叫他別把堂裡刀口舐血槍尖刮骨屁股流膿辛苦掙來的銀子當作是他生下來嘴裡含著的燒雞巴!我去他奶奶的娘屌子咕轆肏!」
他是把話說分明了之後才罵。
狠狠的詛罵。
林乃罪斜睨著他,眼裡流露著一種奇特的敬意。
——這個看來粗魯、凶暴、魯莽、滅裂、小事大發雷霆、動輒暴跳如雷、其性列如火、其形猛似獅的大漢,其實,連他好久以前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作過什麼決定,他都記得,而且能抓住重點,把住要害、捉住神髓。
所以,這些年來,「妙手堂」始能壯大強盛、聲名不墜。
除了最近。
最近三四個月來,「妙手堂」情形不妙,每況愈下。
但這怒獅一般的漢子,以他怒豹一般的精力,怒虎一般的威勢,依然屹立不倒、掙持到底,雖受挫折而不氣沮,雖受打擊而不動搖——不是很多人能夠這樣子,要見一個人是不是真英雄,當要看他失意、失勢、失敗的時候,這個時候意態波磔的回百應,反而讓林乃罪衷心震佩不已。
然而,痛罵了那一番話之後的回百應,忽然又平靜了下來,好像他詛咒過之後,一切仇都報個一乾二淨了,然後他忽爾又問了一句:「那你們當時又不告訴我?」
這句話是要他們兩人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答不出,那就問題大了。
答得不好,形勢也不甚樂觀。
但這問題不好答。
十分不好答。
但招展書還是答了。
答的十分直接。
「因為……回總管是你的弟弟。」他說,雖然略有猶豫,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他是總堂主的親胞弟。」
是的,是親弟弟:不是結義、結拜、朋友部屬間的「稱兄道弟。」
他沒有說下去。
這理由已豐足。
——既然是總堂主的胞弟,做上屬如果主動說了,就算意見給接納,也會造成總堂主、總管之間意見不合;一旦不能採納,兄弟二人查對追究起來,說不定還會反為誣告,兩人聯手將告狀的人制裁了。
招展書可不敢冒這個險。
回百應聽了之後,倒沒有勃然大怒,他只是沉住臉色道:「我牙痛。」
招展書和林乃罪都怔了一怔,沒有回話,他們一時還沒有弄清楚總堂的意思是什麼。
回百應又說了一句:「如果我牙痛,應該怎麼才止痛?」
招展書試著大膽的回答:「拔牙。」
「嗯?」
回百應那張怪臉一翻,臉色陰沉不定。
招展書只好把話說到底了,「把牙拔掉,才能止痛,不然,只能止一時之痛,腐齦復發,為禍更烈。」
回百應徒然伸手。
一伸手,他也沒起身,也沒移動,手已搭扣招展書的肩膊和脖頸之間,好像只是他的手突然暴長,像象鼻一樣,長春籐一樣,倏地箍住了招展書的頸項。
招展書沒有動。
連林乃罪也沒眨眼。
他親眼目睹過:回百應的一名長輩,外號「吃過山」回易皇,就給他這一拍,脊椎骨從此拍碎了十八節,十八年來都死不去,成了一個窩在床上的癱人,那只不過是因為回易皇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另一個是回百應的子侄,綽號「六親斷」的回維鳴,就給這樣一扭,卡的一聲扭斷了頭,那次也只不過他做錯了一件事,而且還只是一件小事。
「你說的對,」只聽得回百應奮悅、高興、讚賞(但並沒有笑——幸好他還沒有笑)說,「我就喜歡你說老實話。」
他用那只忽然纏上招展書頸膊之間的手,充滿熱情的拍一拍,以示鼓舞,以表加勉,然後,他就像倏地暴伸一般地徒地鬆開並且縮回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