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一說,龍舌蘭不禁寒了臉色,向孫青霞低聲叱道:「你這樣張狂,他豈有退路?他若無退路,這一仗豈不是非打不可?!」
孫青霞冷然道:「你怕打仗?別怕,仗由我來打便是。」
龍舌蘭一聽更怒:「你這是逞個人之能!應付這些流氓軍姑娘沒個怕字,但你這樣一攪擾,流氓軍和五個當家的一定跟『義薄雲吞』沒完沒了。你死你事,可不要害人!」
孫青霞這才冷哼道:「我就是要把事體鬧大。」
龍舌蘭本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忽見孫青霞冷漠的臉色出奇的凝重,便蹙顰玩味孫青霞這一句話來。
卻聽孫青霞又向馬隊揚聲喝道:「知機的你們就立即滾,連叫天王都收拾不了我,就憑你們也來討打?!」
孫青霞這麼一嚷嚷,那百來騎上的漢子,全都變了臉色。
他們全都臉有怒色。
全都怒目瞪著孫青霞,巴不得馬上將他撕成碎片似的。
孫青霞依然故我。
他這時臉上的冷、傲、和漫不在乎之色,足以觸怒一切在場的人,包括龍舌蘭,以及王大維。
大胃王手持二木條,交叉背向孫青霞而立,正面對另一個馬上的人。
這人皮膚黝黑得像給烤焦了一樣,但眼尾的皺紋很多、很密,也很深刻,簡直深如刀刻,卻折成白紋。
是以黑白分明。
這人也並不高大,穿的是全身窄衣短打玄黑勁裝,神情、身段都十分剽悍。
他跟其他騎士一樣,怒目瞪視孫青霞,然後,又望向那臉上彷彿鑲了個瓷製鹹蛋在額的漢子,好像都要看他指示、只候他一聲令下似的,臉上都出現了極為期盼的神情。
──那大概就是渴望放手一戰的神色吧!
可是,那「小妖怪」余華月卻更加謙遜,甚至可以說,更加的謙卑: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風流劍俠』孫青霞孫少俠?久仰大號,聞名遐邇,早欲晉謁左右,但素未謀面,未便唐突,不意能在此地拜謁俠風,實為三生之幸……」
孫青霞聽了個半天,怪眼一番:「你虛偽夠了沒有?」
余華月道:「我這是盡晚輩之禮,仰儀之情,也吐自肺腑,頂多只是客套,決非虛言。」
──這干人說是「流氓軍」,但從余華月這號稱「小妖怪」的三當家看來,談吐卻是禮數有加,且亦禮儀周周。
然而孫青霞仍是傲慢不領情。
只聽他道:「什麼晚輩!你年齡比我還大,假惺惺作態個啥!要打便打,用不著娘娘腔的扮可憐。」
此語一出,「流氓軍」的人都發出咆哮和怒罵。
就連龍舌蘭和大胃王臉上也露出嫌惡之色。
余華月卻更是謙恭:「孫大俠罵的甚是!不過,既然孫大俠在此,且執意要維護『義薄雲吞』的話,就衝著孫大俠的面子上,我們也不好動手。」
話一出口,馬上騎士盡皆嘩然。
那黑漢子第一個不服氣,揚槍掄棍咆哮道:
「老三!你讓這種人作啥?!就憑這麼一站出來,說幾句話,咱們就搖了尾巴滾回去麼!這樣在老大面前如何交待,你不敢上,我上,我戳他娘挌一百三十二個窟窿。」
眾騎士都大聲叫好。
余華月持十字槍一揮,大家又靜了下來──顯得這些馬上衣衫襤褸、獰臉猙目的漢子們雖對這「三當家」對待孫青霞的忍讓極不服氣,但對他卻依然十分服從敬重。
只聽余華月卻向孫青霞一笑表示無奈,道:「無論如何,只要孫大俠在此,我們的確不敢造次。不過,現下情形,孫大俠也是眼見的了:如果只憑一個人站出來說幾句,咱們就如此退兵,不但回去必受大當家嚴責,日後也必讓武林同道笑脫大牙,況且,今日來的眾家兄弟也必然不服,在下我也不好交差。我與孫大俠素昧平生,坦白說,而今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孫青霞孫大俠,我也無從辨別──」
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一頓,才道:「我一向尊敬孫大俠,名劍風流,非凡作為。在下也極願看在足下面上,暫不踩平『義薄雲吞』小棧──可是,閣下也理當知道,孫青霞大俠名成之後,假冒他的、頂替他的、充當他的、用他名字招搖撞騙的人,每個城裡總有十一二個,在下為審慎起見,也為孫大俠清譽著想,總不能聽人說幾句話便拍拍屁股撤了軍,這對誰都不好交待。萬一日後江湖上有識之士,都誤以為孫大俠與這黑店的人狼狽為奸,那就更令孫大俠含冤受辱了。」
說到這裡,只聽那黑漢子領著那一眾騎士吆喝道:
「余三當家,跟這種充字號的多說什麼!宰了他算了。」
那余華月依然不為所動,只笑眺孫青霞。
孫青霞幾次挑釁,見依然不能使余華月對怒,當即斂起囂氣,沉聲道:
「我先要知道一件事。」
「知無不告。」余華月答。
「你跟言老闆是怎麼結的仇?」
「我跟言尖無仇無怨,若說有隙,那是我軍和『義薄雲吞』的宿怨。」
「哦?」
「這家黑店專門包庇罪惡滔天的重犯,目無王法,咱們奉有王命,為民除害,要剷除此等敗類久矣。」
「胡說!」只聽言尖自「義薄雲吞」二樓窗子伸出頭來,氣極嚷道,「我這兒只收容含冤受屈的義士、烈士,給你們這些鷹犬走狗逼得走投無路的好漢,好人,你少來含血噴人!」
「含血噴人?」余華月瞇著眼,忽然一牽馬轡,讓出一個缺口來,嘴裡譏誚地道:「我可是有證有據的!」
只見他身後有三四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小妖怪」余華月示意之下,一名青年漢子立即戟指言尖怒罵:
「就是他!我們保鏢路經此地,投宿此店,這傢伙給咱們上了蒙汗藥,結果害得我們既失鏢銀,八九兄弟多喪命於此役中──只我溜得回來,剩半條命,就是將這等傷天害理的畜牲繩之於法!請義軍為我出頭!請三當家替我鏢局申冤!」
言尖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幾乎就要穿窗而出。
但於情扯住了他,只揚聲回了一句:「我們從沒見過你。你這是血口噴人,受人唆使。」
她話未說完,另一馬上的少婦就尖叫了起來,哭哭啼啼的道:「──就是她!就是她!我夫婦去年投宿此客棧裡,外子就是著了她的道兒,給剁成包餡兒──她就算是化了灰我也認得她!」
另一個斷了一臂的漢子則悲憤的說:「我的女人和我這一隻手臂,都是因為誤投此店,而給毀了的!──我要你還我個公道來!」
還有一個老年漢子,只搶天呼地的哭叫了幾聲:
「兒啊!媳婦呀!孫子哇……你們死的好慘啊!天公無公,惡人當道,還敢號稱是義薄雲天哪!」
他啥也不必說,只那麼個呼叫幾聲,人聞者莫不為之鼻酸。
一時間,馬上的漢子盡皆大聲吆喝起來,可見群情沸蕩已極。
龍舌蘭忽然在此時說了話。
在眾口詈罵聲中,她的語音還是非常清晰。
她在馬上一拱手,向那最先發話指罵言尖的漢子。
「敢向兄台貴姓?」
那漢子一愣,一時不知所措,只好求助似的望向余華月。
余華月點了點頭。
在一剎間,孫青霞又仿似乍見他額頂似是撲出了一對鳥雀:
酷似鴛鴦的一對鳥兒。
這使得孫青霞不禁心中尋思:
一,這是幻覺,還是實境?
二,怎麼只要望向這「小妖怪」那鑲著似鹹蛋殼似的額頂時,就會有的幻覺?
三,這「鹹蛋」到底是什麼東西?用什麼事物製成的?究竟有何用途?
他心中迷惑。
也因迷惑而生提防,且更加警惕。
這時,那黃髮漢子已回答道:
「我……我姓吳……」
「大名?」龍舌蘭追問。
那蓬首漢子囁嚅了一陣,又偷去瞧余華月的臉色,才豁出去了似的道:
「我叫吳子勁,你是誰?」
龍舌蘭也不答理他,只追問下去:「可有外號?」
那漢子又愕了愕,遂而搖首,「沒……沒有。」
龍舌蘭道:「真的沒有?」
那漢子挺了挺胸:「沒有就沒有,有什麼好遮瞞的。」
龍舌蘭忽又問:「你在鏢局中待過多久了?」
滿頭黃髮的漢子計算了一下,昂然道:「大概……也有五年了!你是什麼人?為何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龍舌蘭嫣然笑道:「這可怪了。誰都知道走鏢的最喜替人取綽號、叫花名的,看閣下的樣子,也有兩下子,江湖武林走得去遍,怎會連個外號都沒有?」
那漢子看清楚眼前不過是亮麗女子,氣勢倒壯了起來,昂聲道:「誰說我沒有外號?說予你們也無妨,我就叫『獅子搖頭』吳子勁是也!」
龍舌蘭吐了吐舌尖,「哇,好厲害。」又問:
「那你原來自何地?」
「萊陽。」
「萊陽?」
「便是。」
「那貴鏢局的大號是──?」還未等吳子勁反應過來,便搶著猜伐:
「我看準是『金輪鏢局』,因為萊陽一帶,最著名的就是這家鏢局,要不然,就一定是『扶濟鏢局』了,因為它威名最盛!」
那漢子簡直連肩膊都闊了些,哼哼的道:「我便是那『扶濟嫖局』的鏢師。」
龍舌蘭笑了。
笑得麗麗的。
也詭詭的。
然後她道:「是真的麼?你沒記錯吧?是『扶濟』麼?『扶濟鏢局』的總鏢頭金倚倫可是跟我有點交情的唷!」
吳子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說:「你去問金總鏢頭吧?我可是他得意寵將呢!」
龍舌蘭促狹地笑了一笑。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陽光一照,卻很有點狡獪的味道。
像一頭狐狸。
可是雨水也微濕了她的前額的劉海和眉鬢,這樣看去,她笑得再陽光少女,但眼神還是憂悒的。
──幽幽。
──悠悠。
──也優優。
──且憂憂。
只聽她語帶惋惜的道:「好可惜,金老總如今就在這客店裡,他卻從來沒聽過你這號人物。」
這一回,吳子勁頓時臉色大變。
這次只白不紅。
──想不變色也不行了:他怎料到「扶濟鏢局」的總鏢頭恰好今回就住在「義薄雲吞」裡。
這次想不認栽都不行了。
孫青霞斜裡看看龍舌蘭,笑意裡彷彿也有點邪邪的。
──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也是一個好玩的女人。
──實在是一個聰明而又好玩的女子。
孫青霞如此尋思。
他看透了龍舌蘭的用意。
還有用心。
吳子勁一時對答不上來,余華月卻向龍舌蘭拱手道:「龍女俠好。」
龍舌蘭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龍舌蘭?」
余華月道:「龍女俠英氣迫人,美艷不可方物,又具俠骨丹心,這一番話說了下來,自見機杼,妙意巧心的,若不是龍姑娘,卻還是誰?近日來,龍女俠和孫大俠一併聯袂,千山登遍,萬徑行盡,成為江湖上人所最矚目的一對鴛鴦劍侶,蝴蝶俠侶,有誰不知?何況,龍捕頭的『一花五葉』神箭,這綠色小劍往背上一掛,還有誰認不出龍女神捕的俠蹤聖駕呢!余某眼淺識薄,拜會嫌遲哩,要不然,我這位吳小兄弟,也不必裝腔作勢,到底還是讓龍捕頭當耗子一樣捉弄了。」
吳子勁掙紅了臉,跟他的一頭黃髮正好相得映彰,「你……余三當家……你這算──!」
余華月逕自道:「龍姑娘,這不像話的確沒能逃得過你的法眼,他不錯是姓吳,但名為中奇,不是子勁,外號『刀笑劍哭』,當然不是什麼『獅子搖頭』之類的古怪稱號,他其實是咱們的七當家。」
這番話,形同把什麼機密都向人給抖出去了,那綽槍黑漢第一個就忍不住:「老三,你搞什麼鬼,來砸咱們自己兄弟的台!」
余華月依然平心靜氣:
「老五,咱們穿了,別撐了。」
那「老五」自然就是「流氓軍」裡的五當家程巢皮,但而今卻大惑不解:「什麼穿了?咱誰也沒漏底!」
余華月歎了一口氣,「在明人面前,咱們一上陣,就連底都洩了。」
程巢皮忿忿也悻悻地道:「三哥又何必老長他人志氣,盡滅自己威風!」
余華月只好微笑向龍舌蘭溫和的問了一句:
「其實並沒有『扶濟鏢局』,是不是?」
龍舌蘭嫣然笑了。
「我一向喜歡人談話溫和的。」
「所以我回答你。」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