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著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夥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彆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著說,「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枉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鷙狠辣的「咭、咭、咭」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麼厲害!」孫青霞嘖嘖嘖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著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著自已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哪兒去,別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志,「怎麼?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也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並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說:「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恍似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麼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麼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裡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麼一問,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只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麼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麼他也狠狠的說出了他的判語:
「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麼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面獸,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糊塗。」
他這樣說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著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說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人那淚溝裡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只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姦污,身上所著,只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緋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披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手還挽著小弓,右手仍拎著幾根小箭(本來她是箭幾已發盡,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說),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披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洩。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洩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面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師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還大於歉疚他──儘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著他(那時他只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欠」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面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面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裡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儘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溫厚和溫馨,她儘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不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淫魔,因為他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麼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艷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欠」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裡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說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著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著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小夥計為客人斟酒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儘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另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
──那裹著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裡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裡,認真的找出最乾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
「你揩揩……」
話未說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個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只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嚕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麼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著一種京城大都裡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著那口琴。
眼裡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只答道:「認得。」
她仍專注的看著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麼,這是口什麼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了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囉──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說:「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說,「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間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
「當然是溫老掌櫃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實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諸葛小花的『驚艷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溫掌櫃的就說:「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璞歸真、天下無雙了。小霞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麼好玩,可有名字麼?溫老就笑說: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瞇瞇、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
「──當然是溫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說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麼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說:「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手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只撒著嘴兒道:
「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
「誰說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著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說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麼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歷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逕自說出她的所以然來:
「為什麼只叫『反──骨──仔──』和什麼『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大惡人叫得辟嚦啦勒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著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只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著痕跡,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
「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說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說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