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敢做不愛做
有些人因為自己沒有夢了,也不寫詩了,所以,常用現實勢利的眼光來嘲笑、質問那些寫詩、做夢的年輕人:
「如果你沒有錢吃飯了,看你還寫詩不?」
「要是你連飯都沒得吃了,看你還做夢不?」
──問題是這個問題太極端了。絕大部分的人,還是有飯吃的,有錢吃飯的。只要可以溫飽(俗稱有飯吃),總該做做夢,也該寫寫詩。因為有堂皇富麗的夢想,才會有實現夢想的一日──這可比那些自以為現實的人更加踏實;做人就算不一定要寫詩,但常有詩意,總是好事,活得也會愉快一些、輕鬆一點──這又不是那些無詩無夢的人可以享受到的。
基本上,反對人家做夢、有詩情的人,其實不夠現實,而且這是在人生中常吃了暗虧而不自知的笨人。
其實保持詩意的人才比較快樂,懂得享受生命。
保持做夢的人才會有大成功。
嘲弄人家尋夢、覓詩的人以為精明、現實,其實少缺許多樂趣,少了許多成就,少去一些人生意義。
「不愛做夢愛寫詩,不敢入詩敢入夢」的無情,現在面對刀尖,還有沒有詩情?還有沒有夢意?
「你說,」習玫紅笑得有點飛飛的,「我該不該一刀殺了你?」
她略俯下身,呵氣若蘭的說,「──殺了你好嗎?」
刀尖在人的手上。
刀尖指著自己。
──既然生死在握,那也沒什麼好問的。
當然,既然生死由人,更沒什麼好回答的了。
只不過,無情居然作了回答:
「不好。」
習玫紅倒是很有些訝異:「不好?你不想死?還是以為我不會殺你?」
「我是不想死,」無情道,「也不會死。」
習玫紅艷紅的唇一撇:「你的命在我手裡,你活不活得下去要看本姑娘高不高興。」
無情問她:「可是我高興活,不高興死。」
習玫紅刀眉一剔,刀尖往前又是一挺:「聽你的話,是在找死。」
無情看看她的刀口:「我說過了,我不想死。」
習玫紅輕薄的唇一抿:「我也說過了,你的生死在我手裡──除非你還有第三道絕技。」
無情凝視刀尖:「我沒有第三道絕招,但這兒卻有第三個活人。」
習玫紅皺了皺秀眉。
無情的視線從刀尖轉到她的皓腕:「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殺一個人之前,自然會衡量得失。」
習玫紅眼珠滑溜溜的轉了一轉。
無情的視線又從她的手腕改而落在她臉上,「人生裡,總有些事,是你愛做不敢做的,也有些事,是你敢做卻不愛做的。」
習玫紅的身形凝在那兒,沒有分毫移動,只道:「你說我不敢殺你?」
無情又從她臉上直視她眼瞳裡,「也許,你根本不愛做殺人的事。」
習玫紅眨眨眼睛:「你說這些話,是不是想引我回頭,好讓你下手?」
無情的視線又從她眼眸裡抽拔了出來,巡逡了好一陣子,這回落在她的胸脯上:「你若有把握,自然就會下手,自然就會回頭,根本用不著我來勾引你。」
習玫紅居然給他看得有點靦腆起來。然而她的身軀仍凝在那兒,連握刀的姿勢也不敢有異動,彷彿,不會武功且面對刀尖的無情,身形比她還要自然自如多了。
她咬了咬下唇,道:「你說對了,我是沒有把握。」
「你根本一早就感覺到了,」無情的語音還是冷冷的,「你頭上的蝴蝶已飛走了。」
「它們常常跟著我,」習玫紅好像也有點感觸,「除非是遇上一些特別的情形。」
「例如?」
無情好整以暇地問了一句。
「譬如遇上敵人,」習玫紅感慨地道:「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看來,不只是人如此,連狗貓鳥魚蝴蝶都如是。」
「那也怪不得人,更怪不了蝶;」無情道,「你本是美麗的女孩子,蝴蝶愛美,自然追逐著你,可你又拿刀又要殺人的,殺氣太大了,浪蝶只愛美人美,不愛美人嗜殺人。」
習玫紅居然給無情這番話說得臉上一紅:她的玉頰很白,忽爾飄上兩朵紅雲,分外嫣然,也特別迷人。無情看了,也心中一動。
「你是為蝴蝶說話?還是為自己說話?」習玫紅啐道:「虧你還是一代名捕,居然在這死活不知的關頭,還來說這等浪語!」
她知道無情的視線是落在她胸前,可是她約略前赴的身形卻無法變更。
變更一向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一向都有殺氣,我也殺慣了人,這些小蝶本來就喜歡我的殺氣,」習玫紅姿勢不變,卻在刀尖上微微劃著刀花,「它們也許不喜歡是別人的殺氣。」
她補充了一句:「它們可不喜歡別人要殺我。」
無情笑了:「我可沒意思要殺你。」
「的確不是你,」習玫紅巧妙的轉著玉腕,刀尖就在無情面前晃啊晃的,刀尖在無情面上映照了一片又一片的光,「你如果要殺我,剛才就不會發出四道暗器,及時替我擋開了『青電梭』,還震開了我,卸去『青光破氣劍』的主力。」
「她當然不是說你;」只聽一個語音尖銳的人道,「要殺她的人當然是我。」
說話的人在洞裡。
而且就在習玫紅的背後。
二生死關頭論龜頭
說話的人是「聶青」。
青月公子沒有死。
無情一點都不驚訝。
也許,他是第一個看到聶青徐徐的站了起來,緩緩的逼近習玫紅身後的人。
也許,聶青之所以沒有死,完全就因為無情──他一手造成的。
習玫紅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太天真了。」
無情淡淡地道:「世間沒有天真的王飛,只有天真的以為她是習玫紅而死在她手裡也渾然不知的白癡。」
習玫紅悠悠的道:「這次卻是我太天真的,我天真的以為你會相信我是習玫紅。原來你一直沒有真的相信我。」
無情道:「我一直都想相信你,無奈你一直都拿刀子斫我的頭。」
習玫紅悠然一笑:「說的也是。一個人老是給人斫頭,又怎會老是伸出頭來叫人斫?就算是只烏龜,也總曉得躲進殼裡吧!」
無情嘴角好像有了笑意:「你罵我是烏龜縮頭?」
只聽在王飛背後的青月公子冷冷的插了一句話:
「你們居然在這生死關頭談龜頭?」
王飛臉上一紅,呸了一聲,道:「我說我天真,是因為無情既然可以假裝發暗器殺我,其實是救我,他一樣可以示警於你,讓你可以及時避開同黨倒戈之一擊。」
無情同意:「你也太快露面了。」
王飛道:「我是要阻止花裙神君殺你嘛。」
無情道:「當韋高青全神貫注要對付我的時候,也正是你除掉他的最佳時機。我吸住他注意,你要了他的命。」
王飛冷笑道:「不錯,咱們配合無間,一向都有默契。」
青月公子也慘笑道:「所以你們也騙過了我。」
無情道:「但我們都並沒有要你的命。」
王飛道:「真的要你的命是你的同黨。」
青月公子傲然道:「所以我才會讓你們有機會動手,要了他們的命。」
無情道:「你本來已在防範他們。」
青月公子道:「若不是你一直在跟我皺眉頭、打眼色,並且揚聲警示的話,我就不會留意在你眼眸中反映的韋花裙,正在向我猝施暗襲。」
無情道:「你在山洞裡跟我說了那麼多,一直遲遲不下手殺我,我就知道你本無殺我之意。」
青月公子氣咻咻的道:「幸虧我沒真的下手,要不然,現在著了你的『三點盡露』,伏屍的不是金鐘罩而是我了。
「所以說,人在江湖上,別說獨霸武林了,」無情感慨地說,「就算只要求活下來,弱肉強食,你虞我詐,也著實是不容易的事。
王飛忽道:「他雖然是活了下來,可是,韋高青的『白骨陰功爪』,也傷他不輕,而且,若不及時治理,只怕也後患無窮,生不如死。」
青月公子悶哼一聲。顯然,王飛說中了他的弱點,也講中了他的要害。
無情插口道:「可是,你也別忘了,『東北一刻館』一向服毒以為常,他們的力量也特別強大。」
王飛嗤之以鼻:「你也不必為他圓說。他已負傷中毒,就在我身後,也阻擋不了我殺你。你也沒啥可以自恃的。你的輪椅離你十二、三尺之遙,我的刀就在你眼前,你又憑什麼阻止我殺他?」
青月公子冷哼一聲:「如果你說的對,為何你不試試看?」
王飛的刀尖又微微劃了一個刀花,嫣然道:「也許,我根本就不想殺死你們兩個。」
「也許,」青月公子語意全不放過:「你根本就不可能同時對付身前的無情大捕頭,以及身後的我──這天底下也根本沒幾人能。」
王飛點點頭,她現在是慢慢挺直了身子,儘管是速度極慢──但慢可以不生誤解,也可以避免敵意──但她的姿勢已較先前自然了:
「現在我們的情勢是:青月公子是負了傷,可是卻人在我背後,佔了先手;我也受了點傷,但卻傷得不重,不過卻夾在你們中間。」
她持平的分析了下去:「大捕頭雖然不算受傷,但他既失去了輪椅,又在我刀尖之下,他拿什麼來抗衡我們?「青月公子沉聲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誘惑我:邀我們兩人聯手先行解決他?」
王飛嫣然笑道:「你說呢?」
青月公子冷峻地道:「然後你再解決我?」
王飛歎了一口氣:「其實我們也可以一直聯手下去的呀。」
「跟你聯手?」青月公子嘿然道:「與虎謀皮。」
「哪裡哪裡,」王飛謙恭地道:「彼此彼此。」
無情忽道:「那麼說,你們都認為我是最弱的一環了?」
王飛笑意可掬地道:「你說不是嗎?」
「暫時來說,」青月公子嚴肅地道:「恐怕是的。」
「不然。」
無情不同意。
「你們認為三個人之中,危機最大的就是我,對不對?」
王飛帶點同情地道:「因為我們也的確花了好些心機印證了,你不會武功。」
青月公子沉聲道:「以你的體能,的確是吃虧了一些。」
無情道:「你們說的也是實情,不過卻忘了一件事。」
王飛、青月忍不住一齊問:「什麼事?」
「危機有時候就是轉機。」
無情說。
遽變驟生。
變化總無常。
──很多時候,驟變不尋常,變生肘腋,總是不幸意外的居多,而且亙常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三劍無雙至,刀不單行
不過,在這突發的一剎,並不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而是:
刀無雙至
劍不單行!
刀光砍向青月公子。
劍氣刺向王飛。
青月公子陡遇刀光,情急但招式不亂,身未擰手已揮出,青色的手卻炸出銀光,急扣刀身。
王飛人未回身,一片刀光飛起。
刀光迎向劍氣。
她沒有回身。
因為她認為大敵當前。
──無情就在她身前,她怎敢返身?
無論有多少個敵人在她身後、身側發動攻襲,但只要不識武功的無情依然在她身前,她都知道:她的當前第一號大敵仍然是名捕無情,這點是無人可取而代之的。
──只要無情是敵非友。
所以,她一直有一個心願。
萬不得已,才與無情成敵。
最好,還是當無情的朋友。
──當無情的朋友或戰友,實在是很舒服、很幸福的一件事。
反之,那簡直是痛苦至極、壓力奇巨的折磨。
劍光忽然一空。
刀光寂滅。
就在青月公子和王飛一分神的剎那,無情已坐回他的輪椅上,他的雙手又攏在袖子裡,而那一刀一劍兩個僮子,已攔在他的身前。
劍攻王飛,只是幌子。
刀斫青月,也只是虛招。
他們的攻擊,都是假的。
出擊的主旨:是為了使無情重登輪椅,並與王飛、林傲一拉開了距離。
只要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無情的暗器就可以發動了。
只要無情還能發放暗器,那末,這世間只怕沒有什麼人,膽敢說能夠完全不受這幾乎完全不會武功而又廢了一雙腿子的人之牽制的了。
出刀的人和使劍的人,目的就是這樣。
只要達成這個目標就夠了。
足夠了。
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主子。
──他們更佩服他們的公子。
從小到大都如是。
他們當然就是陳日月和白可兒。
青月公子的臉色更青。
更綠。
乍眼看去,他好像已升(降)格為一棵樹妖什麼的。
而王飛的臉,更加紅粉緋緋。
唇更艷紅。
──如果以「奇門遁甲」的飛星來相比,這時際,彷彿王飛就是「七赤」,而林傲一便是「四綠」無疑了。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的知道。
他們的優勢,已然失去了。
──重新回到輪椅上,而且手下得力刀劍僮已回到身邊的無情,已然回復了他那「天下第一名捕」的戰鬥力和殺傷力了。
只聽無情欣然道:「你們來的好。」
然後他忽向臉色鐵青的林傲一問了一句:「剛才我向你示警:你的同黨會動手殺你,你可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做?」
林傲一一隻手摀住了背部。
他青色的衣服大片成了黛綠。
看來,他臉色慘青,不只因為失勢、失利,的確也傷得很重。
──任何人中了「白骨陰功爪」一記,不死已屬僥倖,還能站著的已算是奇跡,更何況是林傲一還剛剛動過手來。
只聽他悶哼道:「我死了你也沒甚好處。」
他剛才還強撐著,大家只以為他語音低沉,現在五人分三個方位站定了,大家都瞧了個分明,才知道他是負傷頗重,運功抗毒,連汗也滲出了慘青。
無情必然已看出了他的傷勢,可是他的話語完全沒有緩和下來的意思。
──一點也沒有。
「反正你們三人誰都要殺我,」無情反問,「我何不讓他們先殺了你,我再來一個個翦除來得萬全?」
林傲一苦笑道:「你總不會在這一路上對我生了感情吧?」
這句話說了,他自己也乾笑兩聲。
──因為這話他自己說了也不敢置信,無情也有情?就算是一個玩笑,也是一個笑不出來玩不下去的玩笑。
不意無情卻道:「答對了。」
「這是第一個原因。」
無情正經八百地說了下去,「其實,這一路上我都在提防你會向我下手,但發現你卻無意要殺我。有很多次你本來可以下毒手的,你都忍住了,其實可能是根本不忍做。所以我幾乎以為你是真的跟我一道上疑神峰、闖猛鬼廟、探猛鬼洞。我們也真的一起聯手對敵過,守望相助過。」
青月慘笑。
王飛卻插口道:「我也一樣跟你聯手抗敵過多次啊,你就不提一提我?」
無情冷冷地道:「對呀,一路上,我也給你斫過很多刀哩。」
王飛伸了伸舌頭。
林傲一長吸了一口氣,五官都皺了起來,好一會才說得出話來,「沒想到名捕無情也與我論起交情來,榮幸榮幸。」
無情好像沒聽出他話裡譏誚之意,只道:「另一個理由就是:你剛才在制住我的時候,跟我說了那麼多話,其實不只在我套你說出秘密,你自己也主動要我知道真相。」
無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才說:我瞭解你的用心。」
林傲一長吁了一口氣:「我現在才明白了一件事。」
無情問:「什麼事?」
青月公子道:「名捕無情,名不虛傳,要想騙到你,不如自殺掉算了。」
無情道:「那也不然。至少,我一度都曾落在你們兩人手裡,差點兒丟了性命。」
青月公子道:「不過你現在還活著,我只剩下了半條命。」
「所以我不想你死。」無情道,「至少,我覺得你不該死在你同僚的手裡。」
青月公子捂胸喘息道,「看來,向你發出警示,是我做對了保住性命的一件大事。」
無情道:「你還做對了一件事。」
青月公子道:「哦?」
無情道:「一件好事。」
林傲一忍不住問:「什麼事?」
「他們,」無情指了指陳日月和白可兒,「你沒殺他們兩個。」
稿於二零零一年九月起:面對「下三濫」宋星亮背信棄義「走佬」後,長達九個月以上的種種後遺症與慘事,不幸及意外。
校於二零零一年一月廿二日直至二零零二年五月曆年半以來:因「壬午對沖,武忌梁祿」纏戰苦鬥的恐怖後果、痛苦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