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青走了。
他打從來的路退了回去,動作利落得像一隻幽靈回到自己的墳墓裡。
──只不過,在這迷宮一般的洞穴裡,他能夠準確認出自己來時的路麼?就算認得出來,出口還在原處麼?
這些,無情都不知道。
也不打算猜測。
他只做一件事:
往前進。
有的時候,退是險,進更險,留在原地亦險,每次面臨這種關頭,無情便會義無反顧的往前進。
反正是險,在險中求進總比退而陷險值得。
他推動輪椅,往前滑走,並用指尖略掀錦囊束口,往內張了張,皺了皺眉,再伸手入懷,五指張羅了好一陣子,再伸出來,打開了錦囊:
然後,他的臉都綠了起來,彷彿,囊裡是一泓翠色的液體,映上了他的額頰。
其實不然。
囊裡是一堆碧綠色的砂子。
──就像金沙的光澤一樣,只不過,它是綠色的。
是的,無情一時間鬚眉皆碧。
「『青青子矜』?」
他低聲說了一句。
嘴角牽了一牽,仿似笑了笑。
他繼續驅車,黃泥洞裡,每一個轉折都大同小異,依然是佈滿黃泥的甬道,泥土是濕漉漉的,牆上還有一盞油燈,地面往下傾斜,而且範圍愈漸收窄。
再這樣下去,只怕無情的輪椅就無法行走於此了。
無情遵守信諾,每一個轉角處,他都撒下了一小撮的綠粉。
他知道:憑這綠粉,鬼王聶青一定會找到他。
一路上,還是有死屍。
死屍多塞在牆洞裡。
黃泥牆上,凹洞愈來愈多。
死屍多是給硬塞入洞縫裡。
這些屍體多已腐爛不堪了,有的卻是死去沒幾天,多是整張皮都給活生生撕了下來。一片血肉模糊,死狀奇慘。
無情曾停在幾具死屍前仔細觀察:有的從內臟到舌根,都給刨去了、刮空了,形狀可怖,他們在死前,還受過極大的痛苦,以及極大的驚嚇。
──真的跟綺夢所說的一模一樣。
無情在每一具屍首上,都仔細看過一會兒,嘴裡喃喃有詞一陣子,感覺很不舒服。
他並不害怕死屍。
他能不感到駭怕,是因為諸葛先生自小訓練他觀察、檢驗、解剖死屍,讓他習慣了。
他感覺到極不舒服的,不是因為死人,而是他一向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人,就算要殺人,也何必、何苦、為何要將他殺害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呢?難道看到一個人飽受折騰、痛苦,他就會感到特別快樂嗎?他就能特別獲益嗎?──要是這樣,人還能算是人嗎?如果把這種折磨放在殺人者的身上,他的感受又會如何?
他一直對這一點很拒抗。
──在江湖上,有時殺人難免,但又何必去折磨人呢?
他看到這些死屍,就感到氣憤。
直至他看不到死屍時,他才轉換了一種情緒:
提防。
他再看不到死屍,不是因為沒有屍體了,而是沒有燈了。
忽然,轉了一處彎角,就沒有燈光了。
其實不是沒有裝燈,而是牆上的油燈熄滅了。
──不知是因為油給燒完了,還是火給風吹滅了?
雖然泥牆上的油燈滅了,但在無情轉了第一個彎之後,還是有點隱約的光線映了過來。
那是因為在原來未轉角的甬道上,依然點著油燈。
可是,到轉了第三、四個彎之後,牆上的油燈依然沒亮,那情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前路愈漸黑暗。
而且,既然沒有火,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空氣太過污濁、太潮濕之故,所以,油燈根本亮不起來。
無情深呼吸了幾次,像要探索、分析、品味空氣的污濁程度。
前面一片漆黑,而且,已窄難容身,兼且遇上了多處轉角──再下去,該往左轉還是右轉?前去還是觀望好呢?
就在這時候,地底裡彷彿有一聲嘶吼,初時似是十分微弱,但後來可能因通過一段又一段的甬道,一層又一層的間隔,傳了過來,也一波接一波的,聲浪大了十倍、百倍,簡直是撕心裂肺,鬼哭神號。
──那是什麼聲音?誰的聲音?是地府裡的陰魂?受刑的罪人?還是惡山魔洞裡的獸嗥?
這慘嘶之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在黑暗裡,無情整個人都似給凝結了。
直至聲音散去。
消失。
滅絕。
然後,無情動了。
他驅動輪車,往前。
沒入黑暗。
然後,他在輪車對黑暗行駛時的探測設備中察覺,前面又沒有路了:
前面是牆。
泥牆。
於是他得要抉擇:
──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人生裡,常常有這種抉擇。
佛經裡有一則故事:一位心底善良的王子,面對神和魔的化身,神是要救他的,魔是要害他的子民的,他不知哪一位是神?哪一位是魔?他拔出了劍,始終猶豫,不敢取決,沒有斫下去,結果,神幫不了他,魔卻把他吞噬了,他的子民也因他的遲疑而受到禍害。
是的,無論對錯,不管神魔,總是要作出抉擇。
可以選錯,但不可以不選擇。
──因為不選擇,有時候要比選錯了付出的代價更可怕。
無情長吸了一口氣。
徐徐吐出。
又密集的急促吸了幾口氣,然後,他好像作了重大抉擇似的,毅然推動輪椅速行。
前行。
──前行?
前面不就是牆麼?
既然前無去路,他還要往前作甚?
──難道後有追兵?
前面的泥牆,吃他輪椅前檔鋼鏟一撞,潰然而倒。
牆只是薄薄的一層,牆後竟是空的。
牆倒下了,前面就有路了。
牆塌之時,彷彿,還有兩片葉子般的事物在暗裡飄過。
只不過,牆一倒,刀光一閃。
牆後有人。
伺伏已久。
一見牆塌,立即出手。
迎面就是一刀。
當頭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