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夢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正向著梯口。那是午字一號房。
儘管開旅館的,房間多是租給旅客住的,但綺夢客棧其實招待的客人並不多,所以,主持客棧的人,各人霸佔了一間房子,綺夢住的,自然就是較寬敞、較舒適,也較有氣派,也能縱控大局的一間。
通常,能在走廊盡處,橫跨連接左右兩間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氣勢上,也比較夠份量。
羅白乃進來已數日,當然知曉綺夢的住處。
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午夜難眠的時際,他有無數次想鼓起勇氣要爬上樓來,但還是鼓不起勇氣去敲門,有次更給張切切趕下樓來。他住的是樓下子字房一號,就正好在綺夢房間的下面。
──雖是同一方位,在內裡設備、房間氣勢,那分別就大多了。
同人不同命。不過,有時寂寞難耐、孤獨難眠之際,羅白乃會想:她和我,會不會同心同意。
(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著。)
他聽到她有時終宵也仍未就寢,就在樓上,隔了一層木板,在自斟自飲、獨酌獨歎的聲響。
他聽得很清楚,也很用心,連細微的聲音,換衣的窸窣聲,輕輕的歎泣聲,乃至如泣如訴的哼吟,他都不放過。
於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樓上的女人是一個不快樂的女人。
而且還常常喝酒。
一杯一杯喝不停。
不是大醉。
只微醉。
看來,她還是非常節制的。
她節制好像是為了要保持警醒。
──她已是號令這兒一帶的女子,為何要那麼警惕?她連喝酒,都要一個人,自個兒的喝,難道她不信任別的人,不許人跟她共飲同醉?
是她知道有敵來侵,有人伺伏,還是預料到會有事發生?
一個孤獨的女人,連求一醉都不可以,那豈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飲酒,豈不是有很多心事?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
(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願意。)
羅白乃在那些夜裡,想到在上面的她,還在飲酒,心都痛了。
他清楚地聽到,她斟酒的聲音,酒倒進杯子的嘩啦啦聲響,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擱在桌面上的碰響,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聽得出那杯裡的酒有沒有一次幹完,剩下多少,壺裡還有沒有酒,壇裡還剩下多少酒。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喝悶酒?為何不叫我上來陪你?)
(一個人喝酒,就算不傷身,也一定會傷心的。)
他不忍見她傷心。
不,是不忍聽。
──那杯底碰著桌面那一下響,在午夜聽來令人心碎。
「獨」,只有一隻杯在響。
因為日常見著她,她一向是個有主見、冷傲且能叱吒發令的女人。一點也看不出,她竟是飲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
只有他知道。
因為他留意。
他睡在她下面。
有時他會這樣想:如果沒有了那層板,那層障礙,那層隔閡,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
想到這點,他可更輾轉反側,難靜難眠。
他有時候甚至想躍聲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但打毀了天花又怎樣?難道他羅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綺夢的大駕麼?
他不敢。
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壞這午夜的節目。
聽她不眠。
聽她獨酌。
聽她在斟酒與痛飲之間的心事。
他甚至為此上了癮。
──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廟和在古巖關守綺夢客棧之間,他到底還是選了留守,跟對綺夢的感情,不無關係。
這點,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瞭解。
對他而言,綺夢跟他-同度過許多良宵,可是習玫紅卻不。
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夢中情人。
──儘管,習玫紅跟他有說有笑,還能鬧著打俏,比起綺夢親切多了。
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不同便是不同。
有一點羅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識到:他現在叫打著旗號暗中潛上去竊聽劍萍和綺夢的對話,其實,他心底裡更關心的是:「血浮萍」會不會向孫綺夢猝下毒手?他要保護她。
可是,一個卑微的男子,就算省心有意去保護一個高高在上的女人.那是何其不易的事啊。
所以他要尋找理由。
找借口。
一旦找著了,就自告奮勇,身先士卒。
人常常為了他輕薄無行,浪蕩花心而沒把他的感情瞧在眼裡。
事實上,他熱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綺夢給他回應他就會全然融解。沒有理解他的不專注是因為沒有遇上他值得專一的,而他就算不專一也不代表他不深愛著他值得愛的女人。
有時候,男人的用情不專一其實只是一種對異性不滿足,而不是對愛情與真情。通常是,男人對愛情不專但又長,但女人對愛情卻不久長而專一。
本來各有利弊。但對羅白乃而言,只讓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於利,他也常懷怨寂寞,悲憤不遇。
有時候,他的心事,會化為開玩笑式的插科打諢說了出去,不知是誰聽了,也許是何文田這男子氣大於女人味的女子,或許是言寧寧這殺人要比溫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李菁菁這婉約要比強硬更折煞人的女子,傳了開去,卻讓葉告、何梵這些人,也在口頭上嗤笑了羅白乃幾句。
羅白乃可不以為忤。
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氣一些又有何干?怕什麼讓人笑話。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癡才是癡。他可不受這一套。結果,他是失戀的多,至於戀愛上的不是少,而是未開始就成結局,或者從頭到尾,對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為是一個玩笑。
──有時候,開一個對別人看似無傷大雅的玩笑,對他而言,通常是要傷心哭泣一輩子的事啊!
不過,他可不管。
他關心這個人,就去幫這個人。
他既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又何必理會對方愛不愛他?
最重要的,是他愛她,那就夠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奸的美麗女子,有酒醉的夢中情人,有乍嗔乍喜都令他乍驚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
他現在帶葉告、何梵上樓,去一個平時午夜他最想到,卻又沒有勇氣敲門的地方。
只不過,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門。
因為他們要偷窺。
想竊聽。
──好像有個什麼聲音,一直呼喚他們上樓、上去、上前去,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們來救援、發掘似的。
奇怪的是,三人心裡,都生起了這種感覺,但都沒有把這特異的感受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