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煙火彌漫,黑氛濃霧,嗆咳熏淚,追命、蕭亮、方覺曉四尋洞壁裡並無出路,只有冒死沖出一途了。
正在這時,洞腹山壁,軋然而開。
追命只聽一個嬌柔但是熟稔的聲音輕道:“三爺,三爺。”
追命精神一振,見山壁已打開了一道窄門,藉著向洞裡吐的些微火舌,映見離離惶急的美臉。
“三爺,快跟我來。”
追命也不打話,左右手挾了蕭亮、方覺曉,往窄甬道走去。
這甬道十分黑暗,也十分窄仄,離離身形飄忽,疾行於前,陣陣香風猶傳入鼻,追命一手挾住二人,又受了內傷,走得可沒那麼輕松了。
甬道很長,又深又黑,走了一回,已聞不到什麼煙火味道,追命正待發問,這時甬道形勢忽然一變,比先前寬敞二倍有余,忽見前面隱有人影一晃。
一聲清叱:“誰?!”
離離即喚:“小去。”
那清音即喜呼:“小姐。”
離離回過身來,說:“三爺,也走累了,先歇歇吧。”
追命知道就算他不需休息但身負重傷的蕭亮和方覺曉也務必要歇口氣不可,便道:“離離姑娘……”
離離即道:“三爺一定奇怪我們怎麼會及時趕到,而且還懂得這山穴秘道的了?”
小去插口道:“小姐本就想跟冷四爺一道趕來的了,但習姑娘似乎不願,小姐和我,只好悄悄尾隨而來……”
追命一聽,便知習玫紅已返化蝶樓,並與冷血碰上了,頓放下心頭大石,精神也為之一振。
小去又道:“若不是小姐關心三爺,我們才不來受這種閒氣哪……”語音似有無限委屈。
“小去!”離離輕聲叱止。
追命卻明白。他在江湖上久歷浪蕩,對人情物意十分理解,使他了解習玫紅對冷血的心意,也明白離離對自己又是如何的好。
“因為習姑娘逃出來時太匆忙,似乎把路忘掉了,所以冷四爺一直找不到入口;”離離喝止了小去之後,幽幽接了下去:“我們居高一望,看到東南飄著煙氣,知道有人,便循著方向來找,呼延、呼年前輩又善於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一下子便發現了谷口另有隧道,便潛了進來,不意恰巧出口處在山穴,遇到三爺……”
方覺曉笑著接道:“也恰巧救了我們。”
蕭亮笑道:“我們沾三爺的光了。”
兩人哈哈大笑,一個打了個噴嚏,一個打了個呵欠。
追命更明了他們的意思。
這兩個昨夜還在生死搏戰現今同病相憐的游俠,笑意裡充滿了友善的期許,對同是江湖落拓人的善意期許。
因為兩人都明白這笑聲的鼓舞,追命和離離在陰黯的甬道中俱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追命才找出話題來:“我們先找路出去,會合四師弟再說。”
他們繼續往前行去,甬道漸寬,主道支徑與綜錯復雜,潮濕陰暗,行了一會,離離的身子突然僵住。
她低聲道:“有人來了。”
追命也聽到了。
來的不止一人,而且為首二人,腳步十分輕盈,從這點可以知道其人武功相當不俗。
——趙燕俠和吳鐵翼已發現三人逃逸,竟從前面截回來了?
追命向離離低聲問:“會不會是呼延、呼年二位?”
離離搖首。小去說:“他們不會來的。”
追命這時正跟四人貼近甬道彎角處,因趨近低聲問話,是以臉靠近離離鬢邊,只覺香馥的氣息,令追命一陣迷醉。
這時來人已走近甬道折彎處,顯得小心翼翼,十分謹慎。
追命屏息以待。
壁上出現了火光,既而是人影。
人已轉入彎角。
追命隱約聽到細細的對話之聲,仿佛有個女子聲音,但已無暇細想,猛喝一聲,一腿踢出!
細語聲變成了一聲驚呼。
二
一個女子的驚呼!追命萬未料到,他踢的人是冷血。
冷血聽了習玫紅的話,仔細的遍搜木屋,果然發現灶下柴薪底裡有甬道。
——找到入口了!
——雖然不是習玫紅逃出來時候的路徑,但定必跟霸王花山谷有關。
習玫紅這時,臉上像旭日一般發著光,眸子也閃著亮。
——該知道我的聰明了吧?
習玫紅是這樣想。
冷血立即召集了十幾名捕房好手,與她潛入甬道,在陰森的甬道中匿行了好久,正感覺到甬道愈來愈淺隘之際,忽然,乍聽一聲大喝!
三
要不是有習玫紅猝然遇襲禁不住的一聲驚呼,這悲劇難免發生。
習玫紅這糊塗姑娘素來運氣都很好,所以跟她在一起的人也分享了些運道——看來似乎真的是這樣的巧妙。
習玫紅的驚呼,在一剎那間傳入追命耳裡。
追命認出了是習玫紅的聲音。
他那一腳,半空忽然頓住。
但其力道余風仍掃跌了冷血。
冷血那全力發出的一劍,也及時偏了一偏。
那是因為他及時認出了那一聲大喝是發自他的三師兄追命的嘴裡。
如果是真正的偷襲,發招之前理應不出聲響,追命此際雖情知以一受傷之軀須維護二重傷者及二弱女子的生命,他自度也非吳鐵翼、趙燕俠二人聯手之敵,但叫他像一頭躲在陰暗處出奇不意噬人要害的狗,追命仍是不願意的。
就算是暗算,他也不忘了先發出一聲大喝,以作儆示。
這種光明磊落的作風,挽救了彼此。
冷血已偏劍鋒,所以只在他腿上,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可是師兄弟二人見面之喜悅,遠比所受的微傷激烈得多了。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久追命才從齒縫裡迸出一句:“我們殺回去,正好殺他個措手不及!”
冷血沒有答話。
他只是傳下了手令。
一百零三個衙裡的高手,立即以一種極之迅疾的行動,組織起來,隨著冷血、追命之後,向甬道推進。
四
追命帶人重返山穴的時候,吳鐵翼和趙燕俠以為三人已在山穴裡熏得暈死過去了,便遣人扒開著火的事物,帶人竄進去細察。
不意追命、冷血等人一齊湧現,殺了過來。
吳鐵翼只來得及大叫一聲,目眥盡裂的叱道:“你——”
究竟“你”之後是什麼話語,已無容他說下去,他發現跟在身邊的手下紛紛跪地,追命已纏住他暴退的身形。
帶進洞裡的“師父”,總共十人,幾乎在同一瞬間被擒或傷亡,只有趙燕俠一人衣袂帶著急風,倒後如矢,飛彈出洞。
看來他倒退得比前沖更快。
無論他怎麼快速,一個看來拼起來隨時可以不要命的青年,劍鋒一直不離他身前一尺之遙。
他一面取出“太乙五煙羅”罩住冷血的攻勢,一面發出長嘯,希望他的部下與“師父”聽到召喚,能過來敵住這不要命的青年,讓他緩得一緩。
只要讓他緩得一口氣,他就可以逃逸而去。
誰都知道這樣的局面,是難以討好的了,就算把這些人全部殺干淨,只怕也難免被人發現,事到如今,只有全身而退,以待日後報仇。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這“霸王花”雖曾令趙燕俠寄於最大的心機,但情形不妙,他也決不留戀,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趙燕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做孤注一擲的背水戰、困獸斗!
但是誰都沒有來讓這聰明人緩一緩。
因為誰都沒有機會為自己緩一口氣。
冷血帶來的高手,已全殺入山谷。
追命在山洞內與吳鐵翼一面交手,一面還下了一道命令:“放火,燒!”
這一個“燒”字,像灼炭一般炙了吳鐵翼的心口一記。
吳鐵翼可不似趙燕俠這般灑脫。
他棄了官,不惜眾叛親離,捨棄了功名,殘殺了舊部,策劃了八門血案、習家奪權、富貴之家劫殺、飛來橋惡斗,為的是吞卷一筆駭人見聞的財富,來與趙燕俠培植霸王花,一旦得成,可控天下。
這跟他所拋棄的小功名富貴比起來,算得了什麼?
但如今一燒,大半生心血就白費了!
吳鐵翼怒吼,情急,洞外映現的火花,映紅了他的眼珠,那燦爛絢麗的翠葉金花,熊熊地燒了起來,成為一片火海,火星子和著焦味,漫天卷起,灰燼發出啪啪的聲響,在吳鐵翼耳中聽來,每一聲響俱似他心折的聲音。
在又急又怒之下,他像獅子一般,不斷的發出怒號,本來灑逸的長髯,此際也像獅鬃一般蝟張抖顫了起來。
洞外花海,燒成了火海。
吳鐵翼內心也五髒俱焚。
一個憤怒的人,除非他的武功是在憤懣中更能發揮的神技,否則,就難免增多了漏洞與疏失。
吳鐵翼的“劉備借荊州”神功本來就是一種很冷靜、很深沉,甚至相當可怕的武術。
這種武功在憂急中大打折扣。
追命因為受傷,功力也大為減弱。
只是吳鐵翼急,他不急,終於吳鐵翼為求撲出山洞,指揮部下救火,胸際吃了他一下膝撞。
吳鐵翼掠出了山洞,但發現已無人可以指使:人人都在浴血苦斗中,為他自己的生存而掙扎。
他挨了一記膝撞,再與追命相搏,便已落盡下風了。
在這場風頭火勢中,花林盡成火海的景況裡,晨曦也不知在何時淡去,烏雲低布,一片灰蒙,只有習玫紅得暇癡癡的望著火中的花,帶著七分惋惜二分哀憐一分好玩的道:“唉,開謝花,開謝花,開了匆匆就謝了,而且還燒成了灰飛煙滅。”
“唉,開謝花。”
她不知道這花原名叫霸王花。就算她知道,她還是堅持她所取的名字。這樣嬌柔絢麗的花,原是罕有的,也是無辜的,怎能叫做霸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