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四人所施動之「大須彌正反九宮大陣」將方覺曉困住。
方覺曉在陣中只覺耳鳴心跳,頭昏目眩,陣內塵霾障目,騰挪捲舞,如處身洪濤萬里,無可落腳之處,每發出去的功力,被此東彼西,此南彼北的虛實相生,有無相應的九宮反克五行牽制,無法發揮,一時如孤軍危域,田橫絕島,俱受束縛,又如強仇壓境,矢盡糧空,以致退無死所。
方覺曉的「大夢神功」,實則「顛倒乾坤五行移轉大法」演繹而來的,搏弄陰陽生剋五行,倒轉八卦,將發力者還於其身,但五十四人所催發之「大須彌正反九宮大陣」,亦是參天象地,應物比事,暗合易理,借力反挫,方覺曉的功力無可宣洩,以一人力敵五十四,實非易事。
他陷入陣中,只見刀光劍影,一脫亂閃,稍一不慎,即為所傷,卻又無法脫身。雖聞衣袂之聲就在近處,但上天入地,橫衝直撞,俱被擋回。
只要被困在陣中的人稍一焦躁,即群相離呈,乘機潛襲,心裡頭只要一想到要不好,此心相即為對方所用,千慮百念,隨相而生,直熬得人走火入魔為止!
方覺曉的「大夢神功」,還只是借人之外力克制對方,但五十四人之陣乃質定形虛,借對方象由心生,境隨念滅的現諸恐怖、瞬思電變來痛擊對方,諸如恐怖焦急,遠近富貴貧賤憂樂苦厄鬼怪神仙佛、七情六慾、恐怖焦急、無量雜想,稍一著相,便不戰自敗,死在陣中。
方覺曉神明朗澈,心靈湛定,但也只能固守,而無反攻之力。
就在這時「砰」地一聲,五十四人所捲起如石障圍壓、陰靈鬼怪的大陣中,驀然有了一道缺口。
缺口一破,隨著一聲悲喊,一人撲倒地上;方覺曉拔出對方腰間的劍,劈倒了他,又揉身搶了一把銀戟,刺穿了另一人的咽喉。
陣既破,局面大變。
方覺曉像一陣風似的飛起,一列花梗,倒了下去,三個高手,齊腰斬斷,三件軀體落地之際,一個人要掏出雷火彈,手臂被反折,竟把雷火彈倒吞人口,在他腹內爆炸開來。
另外兩名高手的大環刀與大朴刀,一起斫回自己的脖子上。
當倒下去的敵人數到了十二,方覺曉才停了手,負手於後,走出陣中。
月光下,他出水芙蓉般清奇秀氣,但倦意更濃。
「大須彌正反九宮大陣」已破。
剩下的四十二人,絕對無法也無力再組此陣。
但方覺曉內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要不是五十四人其中一人忽然仆倒,這陣他絕對破不了。
他明白這人的仆倒是因為土崗後的追命。
除了他自己瞭解,追命心知之外,其實還有一人知曉。
這是五十四人中的一名「師父」,長得一雙黃眼,生在額上,鼻聳朝天,一張大闊口,樣貌甚是古怪。
其實他不只模樣古怪,武功也古怪得很。所以他心裡一清二楚,自己是給人絆倒的。
可是他卻不敢聲張。
因為這大陣被攻破,全因自己一僕之故,在行施陣法時,誰也來不及理會誰,只顧全力以赴,若他自己不提,無人會知是他闖的禍,如果他自供出來,這一陣之敗,可全攬在他的身上了。
他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最懂得如何「獨善其身」。
何況在趙公子麾下,好聽的是當個「師父」,但要面對那麼多「同行」,競爭之大、壓力之重,也是奇巨,這位「師父」還不會傻到自絕門戶。
故此他也絕口不提。
所以在陣勢發動狂飆捲旋之際,誰也不會留意那倏伸出來又收回去的一條腿。
也沒有發現追命就在那裡。
二
方覺曉的倦意愈來愈盛,他對吳鐵翼說:「該我們了;」又轉首向趙燕俠道:「你走吧,我不殺你。」
趙燕俠似未料到方覺曉能破「大須彌陣」,一時怔住,說不出話。
吳鐵翼見勢不妙,忙道:「趙公子,對付這等妖賊,不必顧及江湖道義,我們合力把他除去。」
方覺曉淡淡地道:「何須多言,你們早已五十四敵一,何必惺惺作態呢!」
吳鐵翼怒叱:「你少賣狂——」
方覺曉卻已吟道:「世——事——」
吳鐵翼一震,倏然出手!
他再也無法延挨即刻出手之故,是因為他聽傳聞中方覺曉的習性。
——方覺曉「殺不義人」之前的習性是:通常給對方一個機會,把「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一十二個字念完,若對方逃得了,或在方覺曉吟罷二句尚未被擊倒,就可以放他一條生路。
也就是說,方覺曉一旦吟起這兩句詩,就是把對方當作頭號大敵,而且已準備動手了。
——先下手為強!
——後下手遭殃!
吳鐵翼既不能逃——一旦逃遁,就算成功,這「霸王花」的計劃豈不霸業圖空!
他一動手,全身衣衫,像狂飆怒濤般地但無聲無息的湧捲過去,只要對方一半抗力,他便以「劉備借荊州」的怪功倒移過去,反挫對方,把對方格斃當堂!
追命望去,只見暮夜的空間,月色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影子纏著影子,飛躍對著飛躍,肉體追擊著肉體,一切都靜悄悄的,反令人不寒而慄。
但是,方覺曉卻像忽然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肉體。
吳鐵翼的武功,可謂極高,他的「劉備借荊州」神功,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但面對一個不帶一絲殺氣、靜若湖水的人,不但毫無懈障,連一絲氣魄氣勢都無。
吳鐵翼的武功再高,至此也毫無用處。
而他的「劉備借荊州」神功已然運氣,並且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但對方無懈可擊,又無力可借。
對方就像一棵樹,一塊巨石,更像一片飄浮的羽毛。
他想借對方的鬥志來反挫之,但對方似根本無意要贏,這種不以打敗敵人為勝,又不以被敵人打敗為贏的氣態,使吳鐵翼面臨潰敗。
——如果把力道發出來,迎虛而擊,萬一被對方以實反乘必死無疑!
對方淡若飄鴻的肉體中,虛無定向,只漫吟下去:「——一——場——大——夢——」
吳鐵翼本來巴不得對方趕快把「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吟完,因為愈快吟完,自己就至少可保不死。
——方覺曉以吟十二字殺人,若二句吟完人不死,當不再殺,以方覺曉聞名,決不致反悔吧!
但方覺曉才吟完了第一句,吳鐵翼已覺不支。
他既不敢把巨力發出去,罡風兀自在身上各處穴道流竄,十分辛苦,他惟有把身上所蘊之巨勁偷偷化去。
卻沒料他心念才動,正要化去內力,方覺曉已然反守為攻,易客為主,轉虛為實,發動了攻勢。
那時他才念到第二句第一個字:「人——」
「生」字未出,吳鐵翼已仰天噴出一口血箭,倒飛三丈,「噗」地坐跌地上!
三
月光下,方覺曉冷冷地望著吳鐵翼,道:「還有五個字,可由你來說,你說得怎麼快都好,因為——」
他淡淡一笑繼續道:「這可能是你最後一句話了。」
追命目睹方覺曉飛龍天矯般擊殺「風、雷、雨、電」四大高手,知他身懷絕技,雖曾助他破「大須彌陣」,見他銀流飛瀉一瞥而逝地搏殺十二敵手,已心中欽佩,及此眼看他在七個字間擊敗吳鐵翼,其中兩個字還是先說出口才動手的,心裡稱奇欣羨,已知其人功力,非自己所能及。
吳鐵翼喘息急促了起來:「我……我的寶藏,你還未知,你,你不能殺我……!」
方覺曉搖首道:「我要殺你,是因為聽聞你舊部說起你的劣跡,實令人齒冷,至於財寶,有沒有都是一場浮雲夢,我不稀罕……所以,我沒什麼不能殺你的理由!」
吳鐵翼返首向趙燕俠哀告道:「趙公子……」
方覺曉對趙燕俠冷冷地道:「趁我還未對你動殺機,你滾吧!」
趙燕俠望了望地上的吳鐵翼,悠悠地道:「難怪江湖上傳聞:方覺曉是吳鐵翼的剋星,而今一見,方才知道傳言非妄。」
他笑了笑又道:「吳大人的『劉備借荊州』神功,刁鑽古怪,氣態沉雄,但遇上大夢方兄的『大夢神功』,一一化解於無形,不由得我不佩服。」
他歎了一聲又說:「本來,方兄留我不殺,有心保存,我也該知趣走了,只惜……」
他雙眉一振接道:「江湖上又傳有:大夢方覺曉的剋星是神劍蕭亮……而神劍蕭亮,偏偏又在此際及時趕到,使我就算想走,也不忍錯過這一場精彩格鬥。」
大夢方覺曉的臉上陡似塗了一層白霜。
月色皎潔,花海靜眠。
大夢方覺曉霍然轉身,就看見一個神情落寞的青年。
方覺曉眼眸裡蒙上了一層特殊的感情。
「你來了。」
神劍蕭亮來了。
四
蕭亮一來,還未說話,先打了一個噴嚏,方覺曉卻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
蕭亮稍一稽首,道:「師兄。」
方覺曉也喚了一聲:「師弟。」
蕭亮道:「師兄的老毛病,好像還未痊癒?」
方覺曉笑道:「大概天下間病者最不想治好的病,就是懶病;我一天打三百多個呵欠,等於是享受,這病還是不要去掉的好。」
語音一頓,反問蕭亮:「師弟的鼻病,好像也沒好全?」
蕭亮笑了一笑,道:「人生裡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沒有鼻病,又焉知沒有其他疾害纏身?有了鼻病,倒是可以提醒自己身子健朗的好處。何況,一天打他百來個噴嚏,讓氣通一通,實在是好事。」
說著,又打了一個哈啾,掏出雪白的巾帕,揩抹了鼻子一下。
方覺曉答了,有說不出的倦慵之意。「咱們師兄弟的毛病,只怕都改不了。」
蕭亮也笑了,笑意裡有說不盡的寂寞,「所以師父說過,哈啾對呵欠,難免一場戰,看來,真是無可避免了。」
方覺曉道:「我們師兄弟,入門、學藝,都不同時,只見過三次面,這是第四次,沒想到第四次見面就……」
蕭亮道:「你學了師父的『大夢』,我學了師父的『神劍』,只怕這一戰,早已注定。」
方覺曉搖首道:「我還是不明白。」
蕭亮道:「你不明白什麼?」
方覺曉道:「你跟趙燕俠、吳鐵翼,絕非一路,何苦要為他們而戰?」
蕭亮長歎了一聲,語音寂寞無奈。「我不是為他們而戰,我實是為自己的承諾、報恩、不再受人羈制而戰。」
方覺曉道:「哦?」
追命也在留神聆聽。他乍見神劍蕭亮出現之際,便聯想到冷血可能在「化蝶樓」出事了,否則,神劍蕭亮又焉能好端端的出現此處?蕭亮在武林中,形蹤飄忽,行事詭奇,一向行事,雖嫌過火,但光明磊落,疾惡如仇,何致甘為趙燕俠等所用?
只聽蕭亮道:「你因質稟聰奇,被恩師收錄為徒,但你家底豐存,除了閒懶,就是習武,可以不顧及其他。」
他嘴角下拗,現出了一個微帶淒涼的微笑:「而我呢?」
方覺曉悠悠歎道:「我知道師弟家境不好……不過,我當時卻連師弟你也沒見過,又如何得知此事?」
蕭亮道:「這事與人無尤,師兄不必歉疚。只是我藝成之前,貧無立錐之地,家慈饑寒,全仗趙公子之父大力接濟,才令我母度過饑貧。及至我練成劍法……」
方覺曉失聲道:「是趙一之?」
趙一之就是趙燕俠的父親,以修橋整路,多行善事名揚於世。
蕭亮點頭。
方覺曉沉吟後毅然道:「我不殺趙燕俠,你不必跟我動手。」
蕭亮搖頭。
「沒有用,趙大善人不要我回報,只要我答應他的孩子,出手三次。」
他無奈又帶譏誚地一笑道:「也許,趙大善人是看出他的兒子多行不義,將來必有劫難臨頭,想借我這柄仰仗他的善心才能練成的劍,來替他後嫡化解這一劫。」
方覺曉道:「所以,化蝶樓上,你替他敵住冷血。」
蕭亮道:「那是第一次。」
方覺曉道:「那麼跟我這一場,是第二次了?」
蕭亮搖搖頭,又點了點頭:「也是第三次。」
方覺曉微詫道:「怎麼說?」
蕭亮目露厲芒,向趙燕俠投去:「我說過的話,決不食言。為他出手三次,我當履行,不過其中若有朋友兄弟在,則一回出手當二次算計,這一次,亦即是我最後為他出手的一次。」
他回頭凝視方覺曉:「不管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我自當全力施為,不過不管死的是你是我,餘下一人,都可殺了他替對方報仇!」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迴旋餘地,聽得連趙燕俠都為之一震。
方覺曉唉了一聲,道:「蕭師弟,大丈大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自當如此,但這樣作法,不是害人誤己,徒結怨仇,於己不利麼?」
蕭亮慘笑道:「我又不能不履行諾言,丈夫在世,理應惜言如金,既已答允,就算悖犯天條亦在所不惜,練劍的人,本就要摒除佛魔,只要在修劍道上的障礙,不管是天地君親師,兄弟妻兒友,一概盡除。」
方覺曉只冷冷地待他說完之後才反問一句:「要成劍道,須得六親不認,無私無慾也無情,方得成道。問題是:縱能成道,這樣的斷絕情緣,你做不做得到?」
蕭亮沉聲道:「你我師出同門,這一戰,便是離經叛道。」
方覺曉道:「若真能以無反顧、無死所、無所畏來修劍道,你又何必重信諾以至於斯?」
蕭亮無言,良久,才目瞳炯炯,向趙燕俠厲視道:「要化解這一場災劫,只有在他。」
方覺曉向趙燕俠望去。
趙燕俠悠哉游哉的負手而立,幽然道:「久聞前代大俠『大夢神劍』顧夕朝武功出神入化,而今他的兩位嫡傳徒弟要一決雌雄,這樣的對決,縱拼上一死,也非看不可。」他這樣說來,彷彿蕭亮與方覺曉之戰,與他全然無關似的,他只是為觀戰而來一般。
但這一句話,無疑是堅持要蕭亮非與方覺曉一戰不可。
蕭亮長吸了一口氣向趙燕俠一字一句地道:「趙燕俠,這一戰之後,若我沒死,下一戰就是你。」
方覺曉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瞇著精光炯炯的小眼睛向趙燕俠道:「若活下來的是我,我也要殺你。」
趙燕俠卻毫不在意地笑道:「是啊,不過,神劍蕭亮和大夢方覺曉,卻難免先要決一生死不可。」
他說完了這句話,場面都靜了下來。
場中彷彿只剩下了方覺曉、蕭亮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