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習玫紅在郭竹瘦亂糟糟的家裡,只耽了片刻就困了,伏在桌上有夢沒夢的睡了幾個時辰,一覺醒來,日影西斜,習玫紅只覺一天做不了幾件事,她簡直可以說一整天都沒有做到半件事,只覺索然無味,一點人生樂趣也沒了。
但她嗅覺還有趣有味的,而且還是頗敏銳的——好香啊。
她側頭看去,那癡肥腫臃的懶惰蟲郭竹瘦還在那兒瞌睡著,日近黃昏,廚房裡灶口正燒著旺火,連油鍋味都出奇的香。
習玫紅的肚子開始微微咕咕了兩聲,習玫紅肚子一餓,她的人生樂趣又來了。
她看到柴火映在磚牆上的纖小人影,就知道誰來了。
習玫紅興高采烈的走到廚房門口:「噯」了一聲。
小珍也不回頭,雙頰給爐火映得紅通通的,手裡熟練靈巧的在炒菜,含笑瞧了她一眼:「怎樣呢?三小姐可夢醒啦?」
習玫紅過去雙指拎了一塊菊花兔絲,吃得津津有味,還猛吮手指:「哎噯我的好小嫂子,替小姑做菜,可做到這兒來了。要不是你燒的菜香,可能我還在睡夢中哩。」
小珍啐了她一口,一面擷菜揀青綠的往鍋裡丟;鍋裡發出滋滋的煙氣:「沒正經的,你少口裡賣乖,想我炒好吃一些。」她在小罐子裡舀了一舀,只舀到一些微的碎末,就向習玫紅道:「好三小姐,替我找一些鹽來。」
習玫紅笑著走開去,笑道:「有得吃,莫不從命。」可是她在廚房裡東翻西找,就是找不到鹽。」
小珍催促道:「快些,不然就要焦鍋了。」
習玫紅心想:鍋焦了可不好吃。情急起來,手裡猛用力,把碗櫃的木格「啪」地扯了下來,是有一小包東西,白生生,細粒顆兒的,端近鼻尖一嗅,以為是鹽,便往廚房拿了過去,邊叫道:「噯,我找到了。」
她卻沒注意到廚房門口,無聲無息的出現了一個人影。
在火光掩映下,那人一張癡肥而木然的臉孔,猶似塗上一層金色的粉末,但仔細看去,他臉肌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動著,喉核也上下移動著,雙眼直勾勾的看著習玫紅手上撮著的「鹽」。
習玫紅笑著拿了一撮鹽,側首問:「要下多少?」
小珍說:「一點就夠了。」
習玫紅一面灑鹽一面側首問:「你怎麼來了這裡?」
小珍低著頭說:「你出來之後,我在莊裡出了點事,一個採花盜闖了進來,挾持了我,但後來給冷四爺、鐵二爺、習莊主制住了……」
習玫紅「哎呀」一聲道:「鐵手冷血回過莊了?我還呆在這裡等候他們哩。」
小珍偏著巧頷道:「不過他們又出去辦案了……我是聽冷四爺說你在這兒等待他們的,所以……所以我也來了。」
鐵手冷血說過會回來這裡,就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小珍也在這裡等他們回來。
卻在這時,「哄」地一聲,鍋子裡陡炸起火焰三尺,鍋底也發出奇異的滋滋聲響,一股焦辣劇烈的味道刺鼻而至!
怎麼會這樣?
習玫紅只不過是在鍋裡撤下一把鹽而已!
習玫紅拉著小珍退開,只見鍋裡火冒五尺高,烈焰作青藍,火光映掩裡,兩人心裡納悶:怎麼會這樣?
她們卻沒注意到背後。
背後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一張胖臉。
胖臉上在火光映動中,汗水猶似千百條小蟲,淌了下來。
郭竹瘦怎麼會有這樣的神情?
二
就在鍋裡火焰衝起之際,另一處地方的冷血,「掙」地拔出了腰畔的劍,夕陽映照下,劍身發出一種奪目的光芒。
吳鐵翼笑了:「我請人引你們來,就是為了這一場無以避免的決戰。」
冷血道:「就憑你,傘下人,十二單衣劍,還有三十八個狙擊手?」
冷血此語一出,吳鐵翼也微微一震,道:「我的三十八名近身侍衛,並沒有現身,你一語道出數目,實在可以擔得起我布下的陣戰!」
冷血雖然表現得凜然不懼,但一顆心正往下沉。
在河邊他和鐵手曾和十二單衣劍一戰,傘下人並沒有真正出手,但已令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事後鐵手和冷血判斷,若傘下人與十二單衣劍合擊,二人縱盡全力,亦只有四成勝算。
何況還有三十八名狙擊手?
況且還有吳鐵翼?
更何況冷血心裡惦記著習玫紅,他從吳鐵翼的話裡測出下毒手的人是誰了,而習玫紅,因為要等待自己,還在虎穴之中,懵然不覺!
冷血心急如焚。
他一急,定力就不足。
而這是一場凶險至極、分毫疏失不得的惡鬥!
三
鐵手驀然上前一步。
他只低聲對冷血耳邊說了一句話:「要救三小姐首先要除這一干人,要除害則要全神貫注!」
他說得很快,他目的是要讓冷血斂定心神,全力以赴。
幸而他不知道小珍也去了找習玫紅和等候他回來,否則,他還能不能比冷血鎮定?
吳鐵翼撫髯道:「我們的事,必須要此時此地料理清楚,否則,你們告上去,我自有上頭罩住,未必告得倒我,但我不會讓你們有告我的機會。」
鐵手冷笑道:「因為我們一旦揭發你的陰謀,就算告不倒你,你也已行跡敗露,暫時無法耍弄權謀了。」
吳鐵翼微微笑道:「所以今日,我非除你們不可。」
鐵手道:「我們也不要告你,告上去,你自有貪官護著,我們今日也要奪你的首級。」他說完,緩緩的除下了翎帽、腰牌,冷血也是一樣。
他們這樣做,無非是表示這是一場江湖中的決鬥,生死由命,井非代表官府的行為。
當律法不能妥善公平執行的時候,他們將不借運用本身的智慧和武功,來尋求合理的裁決。
為執行正義,死生俱不足惜。
吳鐵翼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今日參戰的人,全都是他的心腹部下,只要殺了鐵手冷血,這事就了結,吳鐵翼也可了後顧之憂。
冷血一字一頓地道:「那晚在河邊,暗算了我一記的人,是不是你?」
冷血是向傘下人發問。
傘下人猶如暮色一般陰、沉、冷、靜,半晌才緩緩的點了點頭。
冷血一共見過這人出手三趟,第一趟在黑夜河邊,一擊而中,令自己背部受創。第二趟在都督府,先殺霍玉匙,再殺霍煮泉,也是一擊得手。第三趟是在衙府裡,連續擊殺謝自居和俞鎮瀾,亦是一擊格殺。
此人總共出手三趟五次,共殺了四人傷一人,全是一擊命中,從不用出手第二次。
他的武器,似乎是一條線索,索上系有一物,似暗器而又非暗器,出手五次,卻令人看不清楚,也無從捉摸。
冷血問:「我們將要一決生死了,是不是?」
那人不答。
冷血道:「在未決勝負前,我要知道你是誰!」
那人靜了一會,徐徐地,把雨傘傾斜,斜陽以微斜的角度照在他的臉上,一分一分地,一寸一寸地,終於現出了這人的本來面目。
這人的臉色跟泥土一般黃,臉上似打了一層蠟般的,毫無表情,像一個已失去表情的人似的。
冷血和鐵手,從沒有見過此人。
他們見傘下人一直沒有露臉,總以為是個熟人,但這人他們並不熟稔,卻令他們倒吸一口涼氣。
眼前這人,站在那裡,像一個沒有生命的肉體。
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沒有顧慮,也沒有留戀……這樣的殺手,往往可以殺掉武功比他更高的對手,何況這人的武功已高得出奇!
只聽吳鐵翼笑道:「其實,我也不是主謀,他才是。你們可知他是誰?」
冷血鐵手默然。
吳鐵翼道:「你們一定聽過他的名字,他叫唐鐵蕭。」
鐵手、冷血一聽這名字,臉色倏然一變、
四
唐鐵蕭!
唐門數度意圖稱霸江湖、獨步天下,屢次都功虧一簣,功敗垂成,以致只得將野心暫時壓下。
「習家莊」血案及八門慘禍,就是唐失驚一手策劃的!
可惜唐失驚的計劃與夢想,終為冷血鐵手所粉碎,而唐失驚也為習笑風所殺,除了一大禍害!
蜀中唐門要君臨天下,所派出來招兵買馬,建立實力,剷除異己,自然不止一人,唐失驚只是其中之一。
蜀中唐門所派出來要掀起武林一番血腥風暴,改朝換代的組織,叫做「小唐門」。唐失驚不過是「小唐門」座下九大堂主之一,還不是創立「小唐門」七大高手中任一人。
這建立「小唐門」的七名高手,自稱「七大恨」唐鐵蕭,便是其中一個。
江湖上很少人知道唐鐵蕭的武功,因為跟他交過手的人,沒有活著的。
武林中也絕少人見過唐鐵蕭的臉孔。
鐵手和冷血而今卻見到了這個傘下的黃臉高手,而且,即要與之決一死戰。
五
吳鐵翼道:「而今唐門的實力,已沛莫可御,其實比我更高的官,也一樣被唐門的人挾持或收買,這局勢如江河直下,你們以蜻蜓撼石柱,阻撓不來的。」
鐵手冷血聽了不覺動容:唐門的人如水銀鑽地無孔不入,到處招攬權實財庫,圖的豈止是武林霸業而已?
鐵手說道:「那你是被挾持,還是收買?」
吳鐵翼笑道:「單只『富貴之家』和八門慘禍遺留下來的銀子,已足夠叫我做什麼都無怨懟了。」
冷血道:「原來有唐門的高手在,難怪可以毒死郭捕頭了。」
唐門的暗器與毒,稱絕江湖。
唐鐵蕭忽然說道:「那還得靠下毒的人。」他說這句話,就像他的出手,從不落空。
他這句話是要挑起冷血的慌惑不安。
冷血卻不得不心急。
——習玫紅究竟怎麼了。
六
習玫紅拉著小珍,往後一直退:生怕給火焰炙及,卻倒撞在一個人身上。
習玫紅尖叫一聲,惹得小珍吃了一驚,也叫了一聲。
習玫紅回頭看去,見是郭竹瘦,才定下心,跺足啐道:「你躲在我們後面幹嘛?真嚇死人了!」
郭竹瘦沒有作聲。習玫紅指著那鍋頭道:「奇怪?怎麼無端端炸起了火?」這時火焰已漸黯淡下去了。
小珍蹙著秀眉道:「那是鹽嗎?」她過去把那包給習玫紅翻挖出來的「鹽」拿在手裡,很仔細的看著。
郭竹瘦忽道:「給我!」
習玫紅詫問:「給你什麼?」
郭竹瘦忽然伸手,把小珍手中的「鹽包」搶了過去,小心翼翼的藏在懷裡。
習玫紅又好氣又好笑:「你幹什麼?那是什麼?」
郭竹瘦吃力地道:「鹽……」
習玫紅笑啐道:「當然是鹽,奇怪,火焰燒出來青青綠綠的,放下去一會兒才見古怪,可也稀奇!待會兒鐵手冷血回來找,找他們問去。」
郭竹瘦大汗滲滲而下。
小珍笑說:「算了,我已炒好兩碟菜,燒好了飯,三小姐就省吃一道,將就將就吧。」
習玫紅忙不迭道:「好,好,我已饞涎三寸,再不吃,你三小姐我,可要垂涎三尺了!」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把碗筷擺好,將炒好了的一碟鴛鴦煎牛筋,一道花炊鵪子,端了上來,盛好了飯,習玫紅早捺不住口腹之慾,心無旁騖地大嚼起來。
小珍抬眸叫道:「郭捕頭,你也來一道吃吧。」
郭竹瘦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習玫紅罵道:「小郭,你也別擺膩了,要吃,就過來吃嘛,四肢百骸,要不吃飯,無所著力的唷!」
郭竹瘦又應了一聲,卻拿了一罈酒,三個小杯子,酒已盛滿了,端到習玫紅和小珍面前,直愣地道:「我……我敬二位姑娘一杯。」
這時天際的晚霞,翻湧層層,淒艷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