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也飛身上樹,忽聽銀劍叫了聲:「公子!」他才發現情況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
劉獨峰身上中了三把飛刀。
左胸、右胸、胸腹之間。
三柄仍嵌在胸肌裡。
劉獨峰鼻孔裡有一點點的血跡。
無情背部裂開一道口子,有一道劍傷,血己滲透白衫。
他身上並無其他的傷痕。
戚少商、唐晚詞、雷卷,掠上了松枝,銀劍卻是轉轉折折,一節一升的跟上來的,這時無情緩緩睜眼,道:「我們決不能留在此地。」
銀劍僮子道:「是。」可是樣子很是茫然。
唐晚詞說:「我們先上馬車再說。」
戚少商有點遲疑:「可是,兩匹馬——」兩匹馬拉上七個人坐的車子,恐怕走得不快,何況這是山道。
雷卷道:「只要行過山坳,不到半里,我們有兩匹馬候在那兒。」
戚少商知道他們是為免驚動敵人,是故棄馬欺近,正要過去替劉獨峰拔刀敷藥,劉獨峰陡地睜眼,一手按住戚少商的手,搖頭道:「不要拔。」
戚少商一見劉獨峰的目光,心中一寒,因為那一雙一向寒芒銳蘊的眼光,此刻變得倦倦無神了。
「刀不拔,我還能敝住一口氣,上了馬車再說;」劉獨峰道,「我的傷,主要不在這三把飛刀。」
他這句話是說給無情聽的,也許是他的傲岸,也許他是要讓無情心安。
無情沒說什麼,他只是重覆一句:「我們不能留在這裡。」
唐晚詞問:「我們該到哪裡去?」
她是問雷卷。
雷卷也沒了主意:他自度決非九幽神君之敵,但不知九幽神君現下傷成怎樣?究竟要與之對抗,還是設法潛逃?
無情道:「九幽老妖還會再來,要到最靠近的人多的地方,找一處王公門第,深院廣廈去。」
雷卷與戚少商都頗感躊躇,這一帶都沒有江南霹靂堂和連雲寨的勢力,就算有,這一輪風聲傳佈開去,誰敢破家相容,劉獨峰怒道:「到郗將軍府去。」
戚少商道:「他?」
雷卷感覺敏銳,道:「怎麼?」
劉獨峰道:「這方圓數十里內,只有他那裡較恰當。」
戚少商道:「這可給郗舜才盼著了。」
無情向銀劍道:「金兒他?」
銀劍目中淚光閃動。
劉獨峰垂下了頭。
無情長吸了一口氣,「記得也要帶他一起走。」
銀劍悲聲道:「公子放心,銀兒決不會撇下金哥哥的。」
劉獨峰忽道:「我——」只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了,滿目都是惶愧之色。
無情低沉地道:「我們在路上再說,少停,只怕那老妖又到了。」
唐晚詞的眼睛像兩片水雲,都勾在無情處:「你沒事罷?」無情只笑笑。
戚少商和雷卷一聽,都知道九幽老怪傷得似乎並不重,心中也憂慮了起來,九幽老怪非同泛泛,若是「福慧雙修」、「連雲三亂」等,最多只能施加暗算,不足為患,若是顧惜朝、黃金鱗,則功力相仿,只要多加提防,還可應付,獨是九幽老怪門徒既眾,武功又高,又擅妖法、奇術,稍一不慎,即成禍患,就算力拼,也不足以御。
唐晚詞心急:「那我們還等什麼?」
劉獨峰點點頭,長身而起,戚少商挽他一把,兩人飄下樹來,直掠馬車,劉獨峰的一口氣似已用完了,在車內胸膛不住起伏,話也說不出來。
戚少商張眼一看,只見銀劍雙手把無情抱了下來,因為他年幼力小,樹高地遠,雷卷在半途摻銀劍一把,戚少商看了心中一凜:看來,無情的傷勢,要比劉獨峰更惡劣!
應付九幽老怪那魔頭,只怕要落在卷哥、唐二娘和自己的身上!
只聽唐晚詞道:「林子裡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東西,讓我去補一刀。」
雷卷卻道:「那放鐵蒺藜的麼?不必了!他活下來也充不了好漢!」
劉獨峰在車內聽著了,知道那被放倒了的人是九幽老鬼的弟子鐵蒺藜,也就是殺傷廖六的兇手之一,本想過去替廖六雪仇,無奈一陣天旋地轉,胸中一陣氣塞,一時之間,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馬車略略一沉。
無情與銀劍已坐了進來。
銀劍右手挽住臉如白紙的無情。
銀劍膝上躺了一個人:
衣衫遍血的金劍。
劉獨峰身邊也坐了人。
形如癡呆的張五。
劉獨峰看了心中越發難過,收回視線,卻正好看到無情那一對明利的目光。
一聲馬嘶。
車後景物如飛。
劉獨峰的心緒也亂如飛逝的松林山景。
無情望定他,虛弱地道:「江湖中人,都說我孤僻寡情,其實,我是沒有什麼怨言的。」
劉獨峰等他說下去。
「因為,我是有親人、有兄弟、有朋友的。」無情道,「我的親人只有一個,那是諸葛先生,我一輩子都感激的人。」
無情微微笑了,他用手擁緊一些銀劍的瘦肩,「我的兄弟,舉世皆知,那是鐵手追命冷血,另外,還有四人,我也當他是小兄弟,那是金兒、銀兒、銅兒、鐵兒。」
「這幾個人,只要他們受到任何人的欺辱,我都不會放過對方——」然後他道,「可是,金兒現在死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他是你殺的。」
劉獨峰點頭。
張五仍在傻笑。
劉獨峰只覺心口一陣搐痛。
他道:「我懂得你心中的感受。」他頓了頓,又道,「我這一趟來,六個手足死了五人。我曾矢意要殺戚少商、息大娘替他們報仇。」
無情道:「你明白就好。」
劉獨峰搖首道:「可是我不明白。」
無情搖頭道:「我也有很多事情不大明白。」
劉獨峰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無情道:「上次,在思恩鎮的安順棧,我不知道事情始末,見你抓人,就出了手,這件事,我很後悔。」
劉獨峰道:「那次若果沒有你,我不一定能在他們一眾拚命維護的人裡逮得住戚少商。」
無情道:「現在看來,你跟他倒似有不錯的交情。」
劉獨峰道:「所以,你是為救戚少商來的?」
無情道:「不錯,我走了許多冤枉路,沒把你找著,卻打聽了許多有關戚少商的事,越發使我覺得要向你手上討一個情,不要押解戚少商回京。後來誤打誤撞,找著了雷堂主,兩人拼了一場,才省悟你可能根本沒有走,仍留在思恩鎮。」
劉獨峰說道:「所以你立即就趕了過來。」
無情道:「我趕過來的時候,你剛剛離開,我見郗將軍府派出九名侍衛追蹤你,我便遠遠捎著,也跟了上來。」
劉獨峰道:「那麼說,小五子曾告訴過我,他眼看要被鐵蒺藜所傷之際,卻被人救了回山神廟,想必就是你了。」
無情道:「我想以你一向作風,晚上不致動身,故在夜裡趕上,會方便一些,剛好就遇上張五被鐵蒺藜和狐震碑圍攻,我發了一輪暗器,把英綠荷及龍涉虛也逼了出來,他們不敢戀戰,落荒而逃,我見張五也沾了點毒,便沒追趕——」
劉獨峰滿目都是謝意:「你還替他剜去鼻尖的傷處,把他救了回廟。」
無情道:「我知道你和戚寨主就要回來,便不在廟裡呆著,把寫好的條子,放在張五的身上。」
劉獨峰動容道:「條子?什麼條子?」
無情變色道:「你沒有看到麼?」
劉獨峰詫道:「是寫些什麼的?」
無情仰天長歎,撫摸金劍的頭髮,忍悲聲道:「既是天意,也是我大意,合當有此劫。」
劉獨峰急道:「你寫了條子?小五子沒交給我哇!是寫什麼……」
無情微揚手,劉獨峰就住了聲。
銀劍在一旁忍不住道:「我家公子怕面陳過於唐突,所以寫了一張信柬,懇求劉爺您高抬貴手,放戚寨主一馬,他感同身受,無論你允可與否,都相煩來鐵麟松斷崖口處一晤,因怕你不置信,還留下了公子的印鑒,懇祈劉爺移步商酌……豈知……」
劉獨峰這才省悟,跌足長歎道:「這——我——」
無情道:「我明白了。都怪我一時不慎,沒想到連九幽老怪都出動了,他先一步取去了信柬和印鑒,千方百計,把你引去松崖口,讓你錯以為我們是敵!」
劉獨峰一時只覺種種大恨,都已鑄成,體內氣息,並抑制不住亂流亂竄,無情一見,即道:「劉大人,氣納丹田,導息暢流,大敵在前,保重為要。」
劉獨峰猛自一省,忙抱息歸元,好一會才勉強平復,慘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為了不想挾恩協報,又為求光明磊落,故先賜柬於我,道明此事,邀約見識。九幽老妖早到一步,取去信柬,閱過內容,特意以棺材、步轎出現,再出示你之印鑒,使我急怒中種此大錯……我一見松上有轎,即急下毒手,那一劍,破轎而入,殺了小哥兒,傷了你……」說到這裡,愧莫能言。
銀劍悉怒地道:「公子一見是你的馬車,便疏於防範,你飛劍而至,我們都大為錯愕……如果我們有備,你怎傷得了公子,殺得了金哥哥!」
劉獨峰赧然道:「那是我的魯莽。九幽老妖幾度裝在棺材、轎裡,還寧願身上掛綵,把我們引來,我以為他在上面伏擊,便一聲不響、先發制人,卻……卻害了這位小哥的性命,我一定會給你們公子一個交代。」
銀劍冷哼道:「人都死了,你能有什麼交代!」
無情沉聲道:「銀兒。」
銀劍立即不說話了,但顯得很悲憤的樣子。
靜了半晌,無情才道:「當時月遮林密,我一見有人出劍,殺道凌厲,不留餘地,也疑不是你……所以便全力出手。」
劉獨峰知道無情這樣說,也是在為他開脫,只道:「我……還是傷了你……」
無情傲然笑道:「你可也沒撿著便宜!」
戚少商忽攢入了臉面,問道:「九幽老怪是在你們受傷後施暗算的?」他一直都在留心聆聽,車裡兩人的對話,也是有意要讓他也聽明白,他這時的問話也有意岔開兩邊之間的仇忿;問了這句話之後,他又調身過去繼續打馬策轡。
劉獨峰說:「我跟無情交手三招,兩人都以為是勁敵,盡了全力,彼此都受了傷……但從對方招式裡發現不對勁,心中疑惑,正要住手喊話,九幽老怪就猝然施加辣手……」
「其中大部分攻勢,都是劉大人一力接下的,要不然,我現在也沒命坐在這裡了。」無情接道,「我們齊心合力,全力反擊,但受傷已重,抵不住他的攻勢,唯劉大人全力抵擋住他的攻擊,我才能趁隙賞他三口『順逆神針』。」
劉獨峰道:「他著的是『順逆神針』?」
無情道:「要不是無聲無息、無光無形的『順逆神針』,又怎能在號稱『遇強愈強,得必全失』的『空劫神功』下藉掌風卻逆掌力而入,射中了他的掌沿、指尖和袖襟呢?」
劉獨峰點首道:,『難怪那幾道幾乎看不見的細毫,只沾著他袖口,也能鑽入衫內,飛若游絲,直戮九幽老妖的手腕。聞說『順逆神針』順血攻心,若以內力抵抗,則逆真氣運走,鑽腦而歿。」
無情道:「是。」
劉獨峰道:「聽說天下間無藥可救治這『順逆神針』,只要中了一口,便只有攻心或刺腦,不死也得殘廢!」
無情道:「是。」
劉獨峰道:「那麼……」
無情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他是九幽老怪。」
「『順逆神針』確不可藥救,但卻可以憑極深厚的內力將它逼出來,有這般高強內力的人,舉世滔滔,只怕無幾,九幽老怪卻剛好是其中一個。」他語音一頓,又道,「而我的暗器,偏偏從來都不淬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