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斬這時冷冷地道:「你別以為自己變化多端,告訴你,你在席上時,我早已知你會倒回來看看,許顯純是不是對你好?你這種人,為人賣命前,絕不會隨便任人擺佈、執信不疑的,果然就教你親耳聽到許顯純和她……」他看了懷中水小倩一眼,繼續說:「我在暗中遠處,倒折了回來,看你悄無聲息地暗殺了伏在庭院中的陳移等四人,我也返進屋去把十幾個番子做了……要不然,你跟許顯純打起來,哪有這般容易得手!,』
他說完這番話,就想抱著水小倩揚長大笑而去:以一個及時趕到的突襲者姿態來,以一個手刃強敵的挑戰者身份而去,是最瀟灑不過的事,但他才走了一步,覺得水小倩身體太重,稍一運力,胸中劇痛不堪,便沒有再走。
王寇這時卻冷冷他說了一句話:「你本來是東林黨的人,而今投靠魏閹,不得重用,便要殺人,如此而已,……這件事要傳出來,你根本無處棲身,為何現在不過來先殺了我滅口?」
唐斬道:「作為一個殺手,一定要不斷殺更難殺的人才能充實自己,我要替魏忠賢殺人,魏忠賢卻要殺我,我殺他不著,只好殺許顯純。」
王寇道:「那我呢?殺不著許顯純,只有殺你。」
唐斬仰天大笑道:「這樣殺下去,最後只有殺向我們自己。」
王寇冷冷道:「但在沒有自殺之前,一定要殺盡所有該殺的。」
唐斬笑著反問:「什麼才是該殺的?該死的?其實只是擋著我們前路的人!而我們,也擋在有些人的前面……」
王寇徐徐站起來道:「你現在就擋在我前面………
唐斬不去理他,低頭看水小倩,問:「你傷怎樣……」他與她畢竟有一夕之情,眼看她要死了,心中也惻然。
王寇見唐斬在這時候居然不看自己,一時躊躇,不知該不該動手。轉念一想:唐斬居然現在還假裝不知,探看水小倩,豈不是故意誘自己動手……千萬別上了他的當,只聽水小倩勉力掙開眼眸,在唐斬耳邊說了幾句話,他不知她說些什麼。
然後只見水小倩抽搐一下,便嚥了氣。
唐斬慢慢將她屍體放下,蹲下來凝視了一陣子,說:「你知道她臨死之前說了些什麼?」
王寇冷冷地道:「不知道。」
唐斬一蹲下去,頭重腳輕,差點站不起來,但他依然說話,一面暗運氣調息:「她臨終前感激我而恨你,她暗算許顯純那一刀,是救了你,而你那麼狠心。」
王寇冷冷地道:「我沒有要她救我。」
唐斬道:「所以她告訴了我你的弱點。」
王寇想問:什麼弱點?卻說:「我不想知道。」
唐斬道:「她說你的確能忍、夠精明、有魄力,但是自負驕滿,最得意的時候常伏敗機。」
王寇哈哈大笑:「她的話沒有用。」
唐斬眉毛一揚,眉心的痣也像青龍吐珠一般躍動了一下:「何以見得?」
王寇道:「如果有用,你就不會把它告訴出來了。」
唐斬眉毛一高一低:「哦?」他緩緩站了起來,道:「你那麼重視我的看法麼?如此的話,你的判斷豈不是受我的意思所左右?」
王寇怒道:「殺手更重要的是武功,不是看法。」
唐斬哈哈大笑,回首,大步踏出,拋下了一句話:「如果武功最重要,許顯純、顧曲周、蕭佛狸、朱國幀、朱延禧都不會死了。」
王寇一個人在這種大宅裡,沒有月沒有星的庭園中,院子裡都是死屍,活人只有他一個。
他緩緩站起來,抱著水小倩的屍體,走了出去,因為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待在這裡,因為被許顯純指使出去的人,很快就會回來。
他把水小倩抱到一處荒郊,輕輕撫摸她的臉,靜靜的看著她的臉,這時,他想到很多很多,她在生時與他一起的情形,那時她年少,他也正少年,陽光雨水,午後的溪邊……那時還沒有出道江湖,沒有爭名,沒有奪權,只有做大事的幻想。
沒有第三者在身邊,只有他想擁抱她。
良久,夜漸央,他親手掘好了穴墓,輕輕把水小倩的屍身,放到洞裡,然後堆起了黃土,把自己一柄短刃,也埋了進去。
天亮時,他在墓碑刻下:「天下至無情夫愛妻水小倩之墓。」
然後他站起來,對著早晨天色微明的幽幻長吸一口氣。他決定了一系列的行動,敷藥、充飢、沐浴、抖擻精神,要在唐斬沒料到的時機之前,先去鳳洲山布下死亡局,要唐斬喪命在他刀下。
他面對微明,拔出了刀;像晨曦對夜幕,作出了破曉!
他一路走到山上,凡是他走過一步,即把後面的腳印踩去。然後再走第二步。
未上山前,他己非常瞭解這山丘的週遭,上到山來,七十餘丈的平台上,只生有幾叢不及膝的荒草,幾堆亂石,然後就是一棵古榕樹,樹極粗大,拔天而虯,在黃土平台上,遠看如一朵頂天立地的大傘。
他走到平台上,開始細察這裡每一寸每一分土地,東南方近邊緣處,有三顆怪石,一大兩小,其中兩顆充滿青苔黑斑,只有一顆完全沒有,大的有轎輿那麼大,小的只有石鼓那麼小,他也留了心,他走過去,肯定了石後石縫,都沒有藏人,也試推了石塊,知道三顆石頭堆疊和連接的情形,跟高手對決時,必要時會不斷更換場地,場中每一事每一物,多熟悉一些,就等於多一分生機。
然後他再細察土質。這些泥土屬紅濁黃混的顏色,遇到天氣陰和,就會潮濕,有些粘松,但並不滑腳,自從他在殺許顯純的緊張關頭摔了一跤後,便對腳下的一切越發小心了。有很多紅土結成細粒硬塊,部份含有礫石的,還形成較大的硬粒,小的有如瞳孔那麼小,大的也不過如手掌那麼大,土質很鬆,但不致下陷,施展輕功時,要稍留意泥地不易藉力,宜足跟發力下挫方能高躍。
一般而言,土質潮濕,如用著撒沙敵眼,並不生什麼效用;若作暗器發勁射出,則殺傷力較大,不可不慎。
這時天邊有幾縷烏雲飄來,有幾縷像狼煙轉折的浮雲,遮住了日光,使得天光幾綹幾綹的撒下來,很是奇詭,有一種幽冥的感覺。王寇舉目看看,遠處烏雲密罩,在遠山巔,彷彿正醞釀著一場雷雨。
王寇心忖:哦,待會兒有一場大雨,他往地上看,更證實了這一點:一群紅螞蟻,列成一條細線似的,一直向前婉蜒。王寇循著螞蟻行線望去,只見螞蟻一直綿延到榕樹根部的一個杯底大的小洞裡,爬了進去。
風雨來臨之前,螞蟻似乎有預知的本能,他本來想跳到樹椏上去,等待那名動江湖的一擊,但他又想深一層,天下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若在雷雨之中,自己躲在樹上,那是極危險的事。人算不如大算,一個極厲害的殺手,為雷電所殛,也是無可抵禦。聽天由命的事,所以他還是遠離了樹。
他先注意到地上的螞蟻,不過指甲樣長,螫人倒是挺痛的。一個殺手,任何小事,只要加以注意,便可成為自己所長。他便聽說過大俠梁斗後人公子襄座下的七十一子弟,曾靠地上螞蟻以助擊敗一方霸主江傷陽的故事,前人所犯的錯,是一面鏡子;自己所犯的錯,是一種教訓。
然後他遊目四顧,的確可以望見遠處,任何人走近這土丘方圓十里之內,他定可以居高臨下,先行看見,而土丘下的來人未必能及時看得見他,何況土丘附近,全無遮蔽之處,環境十分荒蕪,偶有亂石,隔開甚遠,雖有亂草,也只有腳脛高長,只要自己多加留意,敵人是斷斷欺不進來的。
不過,而今視野清明,當可一覽無遺,但要是下雨了怎麼辦?這個問題,王寇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為此刻他眼簾所見,就有一層似珠簾一般的煙雨,視野雖有些朦朧,但一切依然可見。
雨簾慢慢成了雨牆,王寇覺得頭上、額上、衣上、有些微寒,有些微涼,有些微濕,但很快的,他聽見雨的腳步,每一下,打在樹上,「卜」地,一聲,打在石上,「的」地一聲,打在土上,「篤」地一聲,然後雨勢漸漸急了。「淋漓」漸成急鼓,緊緊密密麻麻急急,打在身上衣上額上,到處都是密集的雨聲。他可以看見,從對山那邊,一陣狂風,將雨牆如一排箭林般吹來,一下子,他全濕了。
一下子,身上、身邊、四周、周圍、近處、遠方,都似被一陣密集的煙水籠罩住。很遠的山坳那邊,有戶人家,茅屋上升起做飯的灶煙,給雨一打,濃得像一糊稀飯,好像實體一般凝結又上升。對山的雨,下到這邊來了。
這時天光已變成一種幽冥的色彩,像古畫絹絲上那一種陳黃一般,而畫上的山水、煙水朦朧倏忽,他就在這煙雨之中。他的雙眼清晰而靜定,雖在滂淪大雨的山上,週遭十里任何動靜,他盡收入眼裡。
沒有人來。王寇心裡冷笑。三天之內……這才是第一天的晌午,他就來了。他葬了水小倩,敷了傷藥,睡足了覺,換了新衣,準備好了乾糧,就在這兒,制敵機先,先發制人,只要唐斬一來,就給他一條路。
死路。
殺手從來不給敵人第二條路。
他永遠只給人選兩條路:死路和絕路。兩條路是一條路,因為他也知道,萬一,自己要別人給他一條路的時候,那也等於前面沒有了路。無路。
煙雨茫茫,所有的路,都隔千山萬水,隔斷重山。
王寇立在雨中。
雨鎖斷群山。王寇想起他過去的煙雲,他一生裡,沒有喜,沒有悲,只有一場場對決,他踏著鬆軟的土質,在想:他的對手何時踏上這一塊土地,何時躺在這一塊土地上。
他的傷大致已無礙。腹、背兩道刀傷。入肉不深,不過被雨水濕透,有些隱痛。其他的傷,更屬輕微,一個殺手的肉體,是沒有價值的軀殼,有用的是殺手的性命。他轉身望那棵大榕樹,似一張巨傘,在雨中山崗上獨撐。
他仔細地數著,已經是第三遍了,一共有九百多枝分岔小椏,六十條粗枝,五條巨干。這五條巨干正中兩條,他要在唐斬未來之前,飛身上其中一條,然後等唐斬來到、等他到來赴約之際,他即從天而降,一刀要了他的命!
從此,他就是刺客中第一高手。
可是唐斬幾時來?三天之內,那一天都可以,他必須忍,他必須要等。一個殺手,要用忍耐來奪取先機,要用等待來攫取人命。
他盯住那棵樹,就像盯住他的敵人。而這棵將會變成唐斬的敵人,無論何時,只要唐斬一到,他就會撲下奪取他性命。
他越看越清晰,每一樹幹、每一枝椏,哪處滑濕、哪處茁壯、哪處枯萎。他上去之後,就再也不能失足。他甚至看清楚每一張樹葉的莖脈。
樹葉翠綠,輕滴雨露,原來雨已止歇;天空雲動飛忽,令王寇站在山頭,有一種大地飛去的感覺。忽然當頭一空,柔和且耀人的光芒,像一陣輕紗,灑落在他身上,使人生起了一種暖洋洋之意,比什麼都歡愉、都舒服。
感覺裡就像有一個神祇在上面,王寇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匍伏在天地間的滄海一粟。這時風飛雲走,些許烏雲,些許陽光,一切都在急劇的變化著。王寇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伸出了手,握起了拳頭,要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掌裡。
他走到樹下,樹下落遍了黃葉、枯葉,厚厚的一堆,好像毯子。下面是潮濕的,風輕雨停,樹葉下鑽出許多好奇的小蟲,在探頭迅速爬行。
一些蛛網,黏在樹上,正趁風雨過去而重建陣圖,樹葉下也有密縫的白色蛛網,似一織絹的梭子,上面黏著幾條蟲屍。
天地萬物,不過是你捕我捉,你死我活的一場角逐而已。王寇想,他開始去數榕樹下凸露的根須。
在交手的時候,決不能誤蹈中任何一節樹根,或不小心踏到樹根的凹孔裡去,那怕是一丁點的失誤,高手相搏,足以致命。
這時雨水都吸進泥層裡去了,被雨洗過的山丘,更是黃紅得分外明爽,王寇居然看見,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只比針眼兒大一些兒,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不知何時,竟在土上無聲無息的綻放。
王寇在這頃刻間,感覺到生機是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但是他和唐斬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他要用唐斬的鮮血,來染紅這塊地,來滋養這些花。
或者用自己的血!
正如這山崗上,只有這一棵高大的樹!
他筆直走到樹下,肯定山崗上己沒有留下任何他來過的痕跡,然後再抬頭看那棵高大的,被雨洗過後變清新的樹。
那樹有兩條巨大的粗干,他就要飛身上去,然後作一個極漫長的等待,等到唐斬來,他就撲下來……
就算一擊不中,他也算過,至少可以把唐斬逼到樹幹前,絕了退路,他再施殺著——唐斬斬殺敵人,往往只有一刀,但他的匕首,不只一柄,但每一柄都一樣能殺人。
他跟唐斬,沒有什麼特別的仇恨。本來他們殺了許顯純,魏忠賢必定派殺手來找他們兩人算賬,他們本應該聯手應敵,但他們都知道,誰都留誰不得。因為他們是同樣的人,同樣的殺手。
一條草龍趁雨後「殊」地溜了出來,他一腳踏下去,草龍肉漿迸裂,他用腳將他撥入枯葉下層,沒有人會發現下面埋了一條蟲屍,正如沒有人發現他來過。
他可以不必踩死草龍,但他踩了,這山崗是他的,現在只有他一人可以威皇的姿態,雄居在這裡,假使有任何另一個人上來,他就要殺死他!
他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莫比的剛毅。
他咬著嘴唇,年輕就已微駝的背影也直了一直,這時雨後的樹,特別清新,斷續地滴下清涼的水珠,他長吸了一口氣:漫長的等待,艱苦的忍耐要開始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也要在他飛身上樹之後開始。
他終於飛身上樹,也就在要飛上樹幹的剎那,他忽然看見樹幹後伸出一張臉,眉心有一顆活活如躍的紅痣,眼神裡有一種殺手的殘忍,臉孔卻如情人般的溫柔,這張臉似在奮悅,似在惋惜。然後就是刀光一閃。
「呼」地一顆人頭飛上了半天,驚愣的臉容在剎那間凝結,他睚眥欲裂的看見了他自己微微佝僂的背影,正「花」的噴灑了百數十點鮮紅的血,落下地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