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顯純立刻答道:「我們正值用人之際,根本不想除掉唐斬,只是為你不值,而你本領又那麼好,犯不著讓他。我對你很好感。他成名太早太易,未免托大了一點。」
許顯純這番話,說得王寇更為感動,但他心中仍有幾分清醒,想到了兩點:許顯純這般擺明了偏向自己,鼓勵自己殺唐斬,但萬一有一天自己失寵了,會不會也像唐斬一般遭遇?另外唐斬因態度倨傲顯然使許顯純不快,自己有一日能平步青雲,名噪一時,也切切不可以重蹈覆轍。他想到這點,便深以為戒。
許顯純道:「要殺唐斬,你要多加準備,這人不好對付,必須要料敵機先,養精蓄銳,以萬鈞之力一擊殺之,否則,很容易為他所趁……」
王寇站起來說:「我這就告辭了。」他想想臨走前要說幾句話來表示壯士氣概,便道:「三天後,我攜唐斬首級來見。」
恰好許顯純也想在他告退前說幾句丈夫氣概的話,便道:「願你三天內提唐斬之頭來見。」兩人的話夾雜一起,幾乎是同時間說出來,兩人均是一笑,有些訕訕然。
水小倩忽趨前拉了拉王寇衣襟,怯聲道:「……我也願你大功告成,為我報仇。」
王寇一揚道:「為你報什麼仇?」
水小倩用貝齒咬咬下唇,終於道:「……我跟他……我是被迫的。」
王寇一揚眉道:「這我看得出來。」
水小倩抬起了頭,眼眶泛起了層淚光:「……你……原諒我?」
王寇冷冷地道:「我先殺他,然後再殺你。」說話斬釘截鐵,絕無挽回餘地。水小倩一震,兩顆淚珠,這才從眼眶裡掉到頰邊。
許顯純撫髯笑道:「看來如果你勝了,你殺人的一生,才算是剛剛開始。」
王寇向許顯純一點頭,大步行了出去,許顯純看著他背影消失後,仍然微笑著,直至一個番子帶著喘氣來報:「王寇的確已離開,一直往東街去遠了。」東街是遠離許府的一條相反街道,聽了之後,許顯純臉上的笑容才告消失,他和唐斬的笑容幾乎是同樣的要收就收,笑容一收,便剩下一張威嚴的臉!
然後他說:「這兩個人,早死早好。」他是跟水小倩說的。
水小倩道:「魏公高謀遠矚,早已看出唐斬頗有反骨。他跟王寇一樣,開始幫東林黨人,而今東林失勢,逐一被我們殲滅,他又獻朱國幀首級來投靠我們,這種人是牆頭草,王寇跟他是一個板子出來的人。」她說話的時候,眼淚仍在她腮邊,但她眼上的神情,狠得像一個剛捏死丈夫的女巫,那兩顆眼淚,像跟她連一點關係也沒有。
許顯純頷首道:「魏公說過,用人莫疑,疑人莫用……而天下人,居心不良者眾,能殺就殺。不過殺唐斬這等殺手,非用王寇不可,殺王寇這等刺客,也非要唐斬不可。這叫殺人須借刀。」
水小倩冷笑:「你請了他們來,先用王寇,宰了郎挺,再殺黃昧明,使王寇地位,直接威脅到唐斬,唐斬為了保持他固有的地位,也非殺王寇不可了。」
許顯純笑道:「可惜唐斬並不是易上當之人。好笑的是,他在公公手下掛了個有名無實的差事,只好在我面前套關係,蓄意令王寇知難而退,我也藉勢給他們利用,這樣……」
水小倩道:「你這兩下能逃得過我眼睛麼?你這是要王寇遷怒於唐斬,引發他取而代之之心,而你正好作個好人。此計不但可使王寇感謝你『知遇之恩』。另外方面,也可以讓王寇信你妒忌唐斬在魏公面前大紅大紫,是故才除掉他,不虞有詐……」
許顯純笑道:「這兩個人,都是有勇有謀,輕易取之不得。必須要周慮些方行,要知道:打蛇不死,後患無窮。這兩人魏公正要除掉,而今他們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進來,這下要他們拚個兩敗俱傷,我們省時省力……嘿嘿嘿。他們也不想想,咱們東廠訓練出多少人才,怎會用外人來指揮!」
水小倩嗤笑出聲:「那是他們拉著老虎尾巴喊救命——自找危險。」
許顯純道:「不過我怎麼做,都沒逃出水姑娘的法眼。」說著涎笑坐近去,用手捏水小倩粉臉調笑。
水小倩眼波如水,也不知變得有多嫵媚:「死相。」如此啐罵道。
「我可沒死相。」許顯純笑道:「我知道唐斬、王寇都跟你有一手,你以前也是殺手,但你進宮才不到二載,居然心狠手辣,兩個前夫同行都不要啦?」
水小倩拎著許顯純耳朵一扯,許顯純「唁」地一聲怪叫:「看你姣得要滴出水來了,還這麼凶,在唐斬、王寇面前,那般三貞九烈、正經八板楚楚可憐的模樣兒!」
水小倩咬住許顯純耳朵道:「還說呢,要不然,魏公公、崔公公怎會遣我來這裡,要我激使王寇、唐斬非雙雄對決不可?」
許顯純邪笑又擰水小倩腮邊道:「你這小妖精,人人都這般信任你——」
水小倩一掙反問:「好哇,你敢罵魏公麼?」
許顯純這下可驚住,他一生在魏忠賢手下,屠戮多少忠良,大都是言談稍有不慎、行為微有可疑、文字略有犯忌的無辜,便往往給整得家破人亡,死不全屍,別的還好,有關魏公的事,不能亂說,當下肅然起立,伸手指天作誓道:「給天我作膽,我許顯純也不夠!」
水小倩嘴兒一撇道:「大詐似忠的把戲,我看多了,但我諒你也不敢。」
許顯純心頭還有餘悸,暗忖:這丫頭目前真的是魏公手邊紅人,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以前還是自己一手保薦上去的,看來作法自斃,容讓不得,有日還是要乘個隙,使魏公疑忌於她,將之消滅的好,他本來早有誅滅水小倩之心,免她坐大,但一直苦無藉口時機。……心裡想著,嘴裡卻說:「我生平受魏公大恩,方才有今日,怎敢對他老人家有絲毫不敬。」
水小倩媚眼兒一溜,道:「你這般犯嘀咕作甚?人家又沒疑著你。」想想便笑道:「你說,唐斬對王寇,哪個贏哪個輸?」
許顯純道:「我說唐斬,他的刀,不出則已,一出必殺,從沒有出過第二刀。一個殺手要能像他這樣,刀未出前敵人已死定,才能算是無敵的殺手。」
水小倩本想說是,但想到很多年前,很多個夜涼如水的夜晚,王寇那時還是一個未成名的青年高手,而她……還是一個沒有變壞的女孩的時候。
那時候她在乎,什麼都在乎,不像而今,她不在乎,她什麼都不在乎,在那些個黝黑的夜晚,他們摟抱,親密……然而每次她急劇地需要,他都能挺到她最快樂的時刻過去後,然後才崩倒喘息……這種忍耐力,今後,她有無數個男人,但一直沒有再遇到過,那麼在乎她快樂,並且給她快樂……。
所以她說:「我說王寇。他能忍,不到最後關頭,你不會知道他的一刀如何發出來;而且他善佈局,他會讓敵人踩進陷阱裡而不自覺。」
她說著的時候,在她心裡,生起了一種這兩年來的齷齪生活中絕未有過的溫柔,好像荒原上的枯草,有一陣雨輕降……。
許顯純冷冷地道:「不管誰勝誰負,或兩敗俱傷,剩下的人,才算開始。」
水小倩一下子沒意會過來:「開始什麼?」
這時後面遠處傳來了一聲微歎,許顯純皺了皺眉道:「開始殺人,或被人所殺。」
水小倩一笑,有些微調侃的意味:「我們也不是一樣……害人、或被人所害。」
這時後面又傳來一點輕微的雜聲,許顯純笑道:「我倒沒有像你那麼多感觸,」隨即大聲吩咐道:「陳移,去看看有什麼事?」
只聽暗處即有人應道:「是。」然後又一聲輕響。
許顯純一直有四名東廠高手,在暗處護衛他,水小倩也有兩名禁軍高手,匿在遠處,實不知已被許顯純支開,許顯純得意道:「我手下的人並不多,但個個都是高手,上次魏公在荊州遇險,還是我們拼出一條血路來的。」
水小倩不明他為何說這些:「其實以你武功之高,根本也不需什麼幫手了。」
許顯純笑笑道:「虎生猶可近,人熟不堪親,多幾個手下,落直服力,可保平安……」
這時一番子步出,稽首道:「稟報大人……」聲音混濁,水小倩心頭一動,循聲望去,只見那人在花叢葉下,看不清臉目。
許顯純擲杯而起,驚呼道:「你!王寇——!」
水小倩煞地變了臉色,一下子,不知是驚、是疑、是嚇、是怨……但在這剎那間,許顯純的腰刀,「卜」地自桌底刺出,自下透過桌面,朝上直刺入水小倩腹中。
水小倩哀呼,「砰」地掙扎而起,桌子翻倒,「刷」地許顯純抽回了刀,迎風一抖,軟刀筆直,在燈籠光下閃耀著邪惡的光芒。
水小倩嘶聲捂腹:「你敢殺我——」
許顯純恭恭敬敬地道:「屬下不敢。」軟刀揮了揮,得意笑道:「不是我殺的,魏公追究起來,便知道是王寇殺的——你聽:」然後許顯純張著嗓子大喊道:「來人啊,捉刺客,捉刺客啊——是王寇,莫讓王寇逃了!」
那站在暗處的番子應道:「是王寇,抓住他,抓住王寇!」
許顯純大聲嗆喝道:「你們都看見了,他從簷牆邊翻出去了——他殺了水姑娘,你們快給我抓住他,捉住王寇呀!」
那番子也大聲應和道:「快,捉住王寇,莫讓兇手給跑了!」
許顯純又向扶著欄杆支持著身體的水小倩笑道:「你看,誰都看到是王寇殺你的了,誰都聽到兇手是王寇。」伸手往自己手臂「錚」地抹了一刀,落了一道血口子,「你看,我為保護你,還受了點傷。」
水小倩用左手捂腹,血已浸透指縫。她痛得滿頭大汗,咬牙切齒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許顯純獰笑,「霍」地一刀,前面樹幹多了一道刀痕,許顯純「拍」地一掌,擊在樹幹上,小樹立刻「格勒勒」折倒:「誰擋我路,便該當如此!」
水小倩咬著嘴唇忍痛,鮮血已濕了她雙手,臉色白如粉墨。許顯純冷笑道:「你應無怨言,要怨,只怨你自己不自量力,女流之輩,沒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若讓你小鬼升了城隍,還有我許某站的地方……」
水小倩慘笑,許顯純的刀在風中一抖,伸得筆直,亮得邪惡。「你認命吧。」
水小倩想抵抗,但已無力,血已濕遍重衣。這時燈光漸暗,許顯純刀身上泛起的邪芒也漸黯,許顯純警覺時,燭火已全滅。
許顯純揚然喝問:「陳移,什麼事?」只覺那在暗處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怖,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任何行動之前,「錚」地一聲,黑暗中精光一閃,一物直打過來!
許顯純怪叫一聲,全身拔起,已然遲了一步,那東西本是打向他的心房,他往上一拔,「卜」地全沒入了他的腹中去!
許顯純只覺腹中一陣劇痛,肚子裡的東西似都被掏空了,那種感覺,就像有一把鋼錐,在往他腸子一截一截裡鑽一般,他高聲大叫:「有刺客,來人,來人呀——」
他這時躍起之勢未竭,人已在半空,擰身急投向庭園假山之後的月洞門去!
同時間他的手摸到了腹中,只覺溫漉漉,都是血水,他立刻感覺得出射入他肚子去的,是一柄短匕!
那人一擊未能殺之,絕無猶疑,飛竄而來,黑暗中又是精光一亮。
許顯純右手一揮,刀抖而直,「錚」地一聲,迎上來刃,相交之下,金花四濺。那人一刀被架,但許顯純也被迫落了下來
許顯純一面落下,一面猛吸一口氣,腳甫觸地,即大叫:「捉刺客、來人、捉刺客啊!」他為佈局殺水小倩,待王寇唐斬走後,已暗令親信陳移將大部分護衛支開,剩下小部分高手,又已下令要他們聞聲亦不必來援,但是,在這庭園之中,仍有四名親信,府邸之中,仍有十數名番子佈伏,所以他竭力大叫。嘶聲大喊,望這些人發現情狀,趕來相助。
他喊得兩聲,腳下便一慢,那人一刀,當頭劈下!
許顯純掣刀一架,「錚」地一聲,兩刀相擊,如同電殛,星花四濺之中,許顯純抬頭望見那人,倉皇退後,澀聲叫:「王寇?!」
王寇不侍他第二句話,又一刀斬下!
匕首原來是極短之利器,便於暗殺,昔年荊軻刺秦皇,便是用短匕,宜刺戳投擲,不適斬劈掃掛,但是王寇的短刃,偏兼兩者之長,短小精打時快利猛迅,劈斬刺捺時凌厲鋒銳!
許顯純勉力揮刀,又接了一刀,一長一短兩柄刀交在一起,許顯純吃虧在軟刀,便蕩了回來,刀尖向著自己脖子,王寇一言不發,繼續運力,直壓過去!
許顯純這下若是力抗,必死於自己緬刀回刺之下;若是棄刀,則教王寇一刀兩半;他竭力抵禦,又狂叫了一聲:「來人——!」但四周仍是靜悄悄地,知道已不必再喊,自己已落入圈套,絕無援手,當下人至死境,退無可退,膽氣頓豪,一腳就踹了出去!
許顯純出腳,王寇既不欲退,又無法避,也蹴出一腳。兩人相距極近,「砰砰」二聲,兩腳踢在一起,各悶哼一聲,退了三步。
許顯純甫立穩步椿,身形一矮,一刀揚去。
他這一蹲低,「唆」地一聲,王寇的飛刀,釘著他的帽子飛入遠處去,但他的一刀,比王寇的短刃長多了,王寇只覺肚子一陣熱辣,已著了一刀!
這一刀傷有多重,他已無暇顧及,「錚」地一聲,又刺出了一刀,撲向許顯純!
許顯純掃中王寇一刀,本來已掙得了先手,正想躍起,但這一蹲一起,腹中劇痛,幾乎站不起來,這剎那間,王寇又一刀急刺他背上!
許顯純大喝一聲,就地一滾,回刀上捺,「嗤,嗤」兩聲,兩人都著了一刀,許顯純大叫一聲,翻身站起,王寇「砰」地跌落地上。
這一起一落,變化極大,只見許顯純仍然挺身而起,但搖搖晃晃,支持不住,地上的王寇摹地手掌一張,一把泥塵,直撲許顯純臉上。
許顯純狂嚎一聲,左手掩臉,右手的長刀,舞起一團精光,「霍、霍、霍、霍」連聲,花園的樹、花全給他刀風斬得木折葉飛。
王寇疾地撲起,在許顯純身邊東倏西忽,但始終無法從嚴密的刀風中找到下手之處。就在這時,「卜」地一聲,刀光忽盡皆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