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森林中的大雷雨果然驚人。
雨未下,雷聲隱然,甚至震得人耳膜發痛。
蟲都不叫了。
沒有一絲風。
閃電剛剛過去了。
孟行雷知道冷血快要來了,是以他手中的斧握得更穩。
他從來不等人,也從來不怕任何人。
如今他在等人,眼色有一絲不安。
滿山林木,似是重重鬼影。
他屹立不動,手心已開始冒汗。
他甚至等得有些焦急了。
他等的是冷血。
又一道閃電過去。
在閃電的一瞬中,一切事物都是靜止的。
冷血從來不知道在電光的灰白中山林是蒼白得如此可怕,像惡魔正張口吞噬一切。
他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他覺得有一股殺氣,他聞得見,聽得出,也感覺得到!
但殺氣是從那兒來的呢?
他額上有了汗。
他希望有第二道閃電。
閃電。
驀然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響。
孟行雷在一剎間瞥見了冷血;他從沒有見過冷血,但知道這人一定是冷血。
冷血就在前面五尺!
冷血也在同一剎那間看見了孟行雷。
孟行雷就在他面前五尺。
電光一閃而沒。
山林又回復黑暗。
孟行雷和冷血依然站定,誰也沒有動。
冷血是一頭狼,沒有必勝的把握,絕不出手。
孟行雷是一頭怒獅,儲備精力而全力一擊,一擊勢必驚人。
只是怒獅子往往是撲殺者。
第四道電光!
剎時,寒光暴射,精芒急閃!
飛斧已劈出,劍才出鞘。
斧鉞捲起驚人的呼嘯,疾劈而下!
劍後發而先至,「嗤」地迎向斧頭。
整柄利斧被一劍激盪回去。
在第一回合上,冷血就佔了上風。
冷血閃電般刺出三劍!
「叮叮叮!」
兩人原來的方位已急換。孟行雷翻斧砸開三劍,就停止了攻襲。森林中回復黝暗不見五指,唯等第五道電光時,全力一擊!
第二回合,一攻一守,各未佔便宜。
雙方知道是遇到了敵手,都在等待第五道電光。
二人想法俱同,誰都沒有動。
這是暴雨的前夕?還是流血的前刻?
冷血立刻在檢討自己:他忽略了孟行雷的斧,不但善攻而且宜守,斧面貼身,便是一面大盾牌;斧離身便是猛烈的砍殺,只是過於躁急。而自己勝在出劍疾快。
孟行雷也在反省:他開始時太過輕視冷血的快劍,也絕想不到冷血一柄薄劍上能蘊含這麼可怕的力量,故在第一回合中失利。他害怕冷血那種迅疾、詭異的劍法;但只要他只守不攻,亦可立於不敗之地。
第五道電光!
同時間劍閃斧飛!
冷血連攻出五劍!
孟行雷也連守五斧!
一個只攻不守,一個只守不攻,正是互相克制。
冷血五劍都被擋了回去。
忽然,冷血又斜刺一劍!
這一劍更加詭異、疾速,而且和以前的劍路全然不同。
冷血和孟行雷交手了九劍,這第十劍是冷血苦思出來克孟行雷飛斧的劍法。
冷血之所以能戰無不克,除了因為他的堅忍和智力、功力外,是因他不斷在檢討自己。
孟行雷一楞,冷血的劍已刺在他胸膛上。
黑暗中「叮」一聲,孟行雷的胸膛竟有金錢交鳴之聲,冷血一呆,孟行雷的胸前竟濺出了星光!
冷血素來對自己的劍很有信心:只要一劍能殺人,他絕不用兩劍殺死一個人。
只要那人是確確實實的中劍,就絕沒有什麼好活的了。
現在他的劍刺在孟行雷心房偏左的位置上,孟行雷忽然有一種似驚似喜,奇異至極的表情。
冷血一呆間,未能及時收回劍時,孟行雷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喝,巨斧由上至下疾劈下來。
斧未到,聲勢驚人!
冷血心一慄,根本已來不及閃避,「錚」一聲,長劍疾刺迎而上!同時間,冷血身形暴退!
「噹」一聲,劍斧已相交。
冷血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從劍尖傳來,若非他早已借勢飛退,只怕已被震重傷,但這下子亦不好過,他只覺有二處傷口已迸裂,有血水汩汩滲出。
他必須速戰速決,因為他要留下精力來對付更厲害的敵人。
只是在第二回合中,冷血盡落了下風。
他在詛咒著自己,疏忽了一件事。
在這種情形下,任何疏忽皆足以造成死亡!
孟行雷外號「鐵甲索命斧」,鐵甲二字起因,是在他身上正穿著一件刀槍不入的「混元寶甲」。
自己的一劍,正刺在孟行雷的寶甲上。
交手十一劍,卻一點便宜也佔不到,是他幾乎從未有過的事。
剛才的第三回合,令二人的方位又更換,雙方都不敢再妄然出招。
他們都在等待第六道閃電。
冷血突然發覺他衣衫已濕透,原來大雨傾盆已下;他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微微喘息。他忽然發現對方也在微微喘息。
空氣逐漸緊張,週遭的壓逼更重。他們漸漸變成大口大口的喘息;雨勢急奏出了生命掙扎的音樂。
冷血知道,在第三回合中必會分出勝負:若不是生,便是死!
第六道電光呢?
他們全神以待,下敢放鬆任何一瞬,也不敢作任何無謂的移動。
冷血的手更堅定。
孟行雷隱然已有笑容。
第六道電光呢?
颶然。電光一閃,就像死神的宣判。
劍光閃動,冷血疾攻兩劍,刺向孟行雷的臉和喉。
孟行雷一聲怪叫,巨斧格過兩擊,隨身欺近,正欲反擊,忽地又是劍光一閃:
這一劍是刺向孟行雷的前胸!
難道冷血不知道他身上穿了混元寶甲嗎?
孟行雷反攻為守,只要冷血一變招,他的斧便能及時封守,若冷血真的刺向他的胸膛,他也能及時飛劈冷血的右臂!
這一劍的確是刺向孟行雷的胸膛;孟行雷一聲怪喝,右手翻飛中疾劈冷血的右臂!
當冷血一劍刺中他胸前,尚未收回去,他的斧一定能剁掉冷血的整條右臂!
只是冷血根本不收劍!
「叮!」
劍刺在孟行雷胸前,星火四迸,孟行雷忽然臉色大變,連退四步。
因為冷血並不是要把劍刺進他的肉裡,只是把內力貫注於劍尖上:那一劍擊在孟行雷胸膛,一半的內力被混元寶甲化去,另一半功力透過金甲,擊在孟行雷胸上。
饒是孟行雷功力深厚,也難免被擊得蹌踉而退。
孟行雷馬上知道中計了!自己若沒有混元寶甲所恃,也許不會輕易被人攻入前胸,反倒比較安全了。
因為他連退四步,那一斧自然落空,當他尚未來得及收斧時,「錚錚錚」冷血又刺出三劍!
此刻孟行雷胸門大開,而冷血出劍之快令他根本未及閃避:三劍皆中前胸。
孟行雷的臉色突然發白,張大的口連半聲也叫不出,這三劍震得他內臟翻騰,痛苦得難以形容。
冷血似連看也不看,又是兩劍!
兩劍一過,孟行雷整個人向後疾撞向三尺外的一株樹幹,口噴鮮血。
血,鮮血。
這時,他的斧已收回來了。
可是,他再無力發出任何一斧了。
那五劍,足以使他的內傷已極嚴重。
他撫胸喘息,發現冷血正在冷冷地看著他。
「你要自殺還是我殺你?」
冷血不喜歡給敵人有第三個選擇。
因為第三個選擇往往是:要自己的命。
冷血的敵人只剩下三個。
他用了十八招擊敗孟行雷。
他不覺得一絲高興。
他的招式共四十九招,而真正的敵手尚未出現。
左邊是竹,右邊是林。
雨過天晴,天正破曉,林葉滴下的水珠兒居然很清爽,野竹叢間居然也有一二聲鳥鳴。泥地上有一雙足印。
足印旁有一雙腳。
冷血就立在那裡。
看到那對足印,冷血的血液沸騰,穩定的手也緊握著。
那是他仇人的足印。
他的仇人在昨日中午曾在此停留,而且逗留了一段時候。
今日該是最後一日的追殺了。
忽然他皺皺眉頭,冷冷地道:「你該出來了。」
林中一聲輕笑,如春天的黃鶯:「我已出來了。」
冷血霍然回身,雙眼像兩把刀,道:「索命娘娘白嬌嬌」。
白嬌嬌一身素衣,不但美,而且清秀可愛,像規矩人家的閨女;她懷中居然抱了只安睡的小黑貓,很嫵媚地笑著,甚至有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因此,不少人都有了惻隱之心,但只要你不忍心下毒手,她可要下毒手了。
只可惜她遇到的是冷血。
冷血直盯住她,就像盯住的是毒蛇,冷冷地道:「果然是你。」
白嬌嬌笑道:「是我又怎樣?你吃了我啊?」忽又噗嗤一笑,「你看你,這樣瞪住人家……」
冷血的雙眼冷峻而無情:「你少來這套。」
白嬌嬌掩口笑得彎了腰:「你這人,今天怎麼了?這麼燥?我替你涼一涼。」突然走上前幾步,掏出一面淡淡水紅的絲巾,滿目關懷:「你病了?額上也有汗呢,我替你擦擦。」
冷血盯住她的手,隨即目光移動她的腳,說:「站住。」
白嬌嬌粉臉居然連變都沒有變,仍笑道:「我最喜歡這種坐懷不亂的男人。我走上幾步,看你怎樣?我才不怕你能吃了我呢!」
白嬌嬌的笑靨,有說不出的風情,說不出的誘惑。可惜他遇到的是冷血。
冷血竟然也笑了、白嬌嬌真的又走前幾步。冷血殘忍地笑道:「你再走前幾步看看,看我能不能真的吃了你。」
白嬌嬌面色微變、隨即又笑道,「我相信你不敢殺我。」說完,真的又走前幾步。
冷血盯著她的腳,忽然道:「我敢殺你!」劍芒一閃,疾刺向白嬌嬌。
劍出如電,毫不容情。
白嬌嬌臉色一變、身形飛閃,冷血的一劍落了空,白嬌嬌的一綹秀髮已被削去。
白嬌嬌粉臉煞白,咬牙切齒道:「你,你好。」忽然十指運力,竟生生把懷中黑貓楂成血漿。
那隻小黑貓連咪鳴也沒有一聲,便死在主人的懷中。用這種殘忍的手法來扼殺一隻自己撫養的貓,連黑道中人也沒有幾個,何況白嬌嬌是女人。
白嬌嬌冷笑道:「你接了吧!」手起處,貓屍飛射而至!
貓屍和血水激射向冷血。
貓屍和貓血都有劇毒。
貓非毒物,其血亦無毒。
只是經過白嬌嬌的纖手,便是一沾即亡的劇毒了。
貓屍要避不難,只是血水四射,既無法用劍格,又無法躲避。
但是冷血只一翻身便躲過了。
同時間,冷血一口氣攻出七劍!
白嬌嬌飛身而退。
七劍皆落空。
白嬌嬌也開始喘息了。冷血亦覺呼吸沉重。
白嬌嬌忽然嬌媚地笑道:「憑你的劍法,我自然打不過你;憑我的輕功,你自然刺不中我;我們合作,你看怎樣?」
冷血像一根鐵柱,冷冷地道:「憑我的劍法,自然可以殺你,憑你的輕功,絕走不過我的四十八劍。我們根本不用合作,因為我要殺你。」
話一完,飛刺一劍,更快、更準。
白嬌嬌身形展動,避過一劍,手中不知怎麼的多了兩條花蛇,白嬌嬌手執蛇尾,揮動蛇身,向冷血蓋下!
蛇是毒蛇,正開著血盆大口,夾著風的尖嘯壓了下來!
只是到了半途,白嬌嬌眼前突現兩道寒光,只覺手中一輕,白嬌嬌定神一看,手中只握著兩條各一截的蛇尾,蛇頭已被削去!
白嬌嬌又驚又怒,兩手把斷蛇扔出,飛身而起,剛好又避過一劍!
白嬌嬌停也不停,嬌軀一直在離地丈餘飛刷而過,一連又避過四劍。
白嬌嬌嬌喘息更急促。
她也有累的時候。
她的腳根本不能碰他,因為足才落地,身形尚未飛起,背心便會被劍刺穿!
冷血的輕功只遜她一籌,冷血的劍始終離她不過三寸。
三寸!
她已覺劍寒刺骨。
「絲!」她又躲開了一劍。
到現在為止,她已避過了冷血的十七劍。
冷血的呼吸更為沉重。
他亦有累的時候。
他連停也未停,便刺出第十八劍。
森林中,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一隻金絲猴自樹上滑落,四顧沒有任何生物,迅速向地上的厚葉堆中一抓:一隻草龍便被它抓住了。
它好奇的端詳著手中掙扎的小東西。
忽然它轉頭,嚇得丟棄了手中的捕獲物,便一溜煙地爬上了大樹。
過了好一會,它才敢在葉縫中探頭張望:它小小的腦袋裡永遠也不知道那人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沒有一絲聲響便到了它的背後。
那人一直未走,一直站著。
那人就像一座大石。
那人忽然冷冷地開口:「老二,老三若不幸,今午你將戰冷血。」
突然又有一個聲音答道:「你呢?」
金絲猴更嚇了一大跳,什麼又來了一人了?
原先那人靜默了一會:「你死後,我來。」
第二人平靜地問:「你看我是否能活?你呢?」
那人冷冷地道:「你有五成可活。無論你活與不活,你都得血戰。我有八成能活。」
那人仍然平靜地問:「合我們二人之力呢?」
那人一個字一個字地答:「冷血必死。」
第二人的聲音不再平靜:「那麼你為什麼不要聯手對付他?為什麼要分散我們一個一個去殺他,給他逐個擊殺?為什麼你要最後出手?為什麼你捨十成把握而取八成?為什麼?」
那人一聲也沒響。
第二人突然停聲,恍然地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那人等他說了七八個明白,才冷冷地道:「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你也得和冷血一搏,無論你怎樣逃,在今夜之前,他一定能找到你。所以,你還是找他的好。」
頓了頓,那人冷冷地道:「賢德,一個人獨享總比許多人均分好得多,你早該知道了。」
話說完,人已消失。
第二人仍站在林間,冷汗淋漓;忽然發出一聲呻吟,挨在樹間,眼內充滿恐懼和憤怒……
諸葛賢德。
第十八劍仍然落了空!
冷血心頭卻是一喜,劍鋒只離白嬌嬌兩寸!
兩寸!
白嬌嬌心頭一震,驀地一聲嬌叱,竟已掣劍在手,反手刺出!
劍輕盈,但另一道劍芒,更快。
「錚!」
白嬌嬌只覺手一空,小劍已被冷血一劍震飛!
驚恐間,冷血又刺出四劍!
白嬌嬌又躲了開去!
只是劍鋒已離肉一寸!
劍風已刺骨!
一寸!
「嗤」一聲,冷血刺出第廿四劍!
冷不防白嬌嬌的身軀倏地向下沉去!
冷血一劍不中,整個人一時失了重心,仍然向前掠出!
當他掠出之際,反而落在他背後的白嬌嬌已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嗤嗤嗤」三片指甲飛射而出。
冷血一擊不中,心神一慄,人跟著向下沉去!
這時白嬌嬌的指甲已激射而至!
冷血腳一踏地,馬上擰身,以防萬變!
那三枚指甲本是打向冷血的背後,冷血一回過身來,變作是打向他的前胸了!
冷血回身見白光連閃,心知不妙,「嗤」地刺出一劍,震飛了一片指甲!
只是另外兩片指甲,齊齊地釘入冷血胸膛上。
冷血一聲怪叫,翻身便倒!
白嬌嬌的笑聲狂妄至極:「咭咭咭……你終於栽在我手上……你也會敗在我手上……咭咭咭……」
白嬌嬌知道,她那三枚指甲上的劇毒,足可令三頭大象登時氣絕而亡!冷血武功再強,但也是人!任何人中了一枚,絕不能活!
所以她笑得肚子也彎了。
冷血忽然站了起來。
她倏地止了笑,手還按著腹部,樣子就像是看到了鬼魂!
冷血出劍!
第廿六劍。
劍插入白嬌嬌的胸脯。
血,沿劍身摘下。
白嬌嬌的眼眸裡充滿驚恐和不信。
冷血撕開前襟,小心翼翼地把一塊似襖非布的東西解下來,上面釘了枚指甲,閃動著紫藍色的暗芒。
白嬌嬌似有一聲歎息,終於死去。
至少她是死得明白了。
她的「奪命飛甲」只要人中了,就一定不能活。
只因她的指甲是釘在冷血胸前的寶甲上,不是釘入冷血的胸前。
只是她高興的太早,冷血也「死」得太像了。
她臨死前也不禁為自己歎息。
冷血也有一聲歎息。
這副「混元寶甲」是孟行雷身上剝下,沒有它,至少他不可能在第二十六劍便殺了白嬌嬌。
只是甲上已佈滿「奪命飛甲」的劇毒,不但不能再穿,連碰都不能碰了。
他把「混元寶甲」棄在地上,並為它而歎息;孟行雷不知殺了多少人才得到它!
他突然發現日已升得很高了。
下午將有一場血戰。
敵人只剩下兩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