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視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時,定當無用於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於見用,助長淫威;」少婦緩緩地道,「真有滿腹經綸者,豈可為人之諫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厲,但用廢憑人,豈有明節之地?要做,就做擇諫人主,任黜由己,否則,寧當無用之人。」
單耳神僧怒道:「那你又當捕快?」
鐵手眼裡看耳裡聽這一對六扇門前輩裡神仙俠侶的風範,不禁神往,乍聞單耳神僧反唇怒問,不由即道:「要做無用之人,只因不為奸佞所任意濫用而已;夫一天活於世,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當一個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這便是大丈夫的事,豈可因惡小而為,善小而不為!」
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長,道:「看來,小兄弟和我的心志竟是一樣。」
鐵手恭敬地道:「豈敢!小輩久聞俠侶大名,心儀已久,苦無拜會之機,今得見風範,得睹神采,實大幸也!」
單耳神僧「呸」了一聲,向包圍上來的差役、官兵、壯丁、徒眾喊道:「我有王命在身,這幾個反賊叛匪,先拿下了,格殺勿論!」
眾人齊聲應和,響若雷動。
但在殺氣騰騰的喊聲當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語音,依然傳來:
「我這個沒有王命在身的,卻有大義在心,偏要來拿你這個身負欽命的。」
說罷,他走過去,很親暱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
然後,他垂望妻子懷中的孩子,動作十分輕柔。
他挺直了身子之後,大家才看出他雖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別長,垂下來竟可及踝,手指也比手掌還長上一半。
之後,他環臂走向單耳神僧。
「聽說你精通『四化大法?』」
「我也聽說你長於『三不神功』。」
「你的『四化大法』是『化勁』、『化力』、『化敗』、『化氣』。」
「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
「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們正好天生一對。」
「誰跟你天生一對!」單耳神僧一直沉住氣,到了此際,都發作了開來,「你是匪,我是官,來人啊,全拿下了,抵抗者死,不許逃掉一個!」
他第一個就衝殺了過去。
但他的目標不是霍木楞登。
而是張三爸。
他決意要給霍木楞登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不要「多管閒事」的機會。
也同時給自己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不在此時對付這難纏傢伙的機會。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對夫婦是遲早都要剪除的,但並不爭在今晚。
他有很多辦法可以剷除這種不知好歹的傢伙。
何況,這對夫婦也著實知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長命。
他的頂頭上司,跟他一樣,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髮娘子對許多事都出人意表的「瞭如指掌」。
這不行。
這種人留不得。
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動手。
一個聰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時間內,盡量避免對付一個以上的敵人。所以他衝向張三爸。
主敵是這人!
就在這時,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伸手,解開了裹額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長過腰臀的銀髮。
月光如雪。
髮色欺霜。
──-好一大把銀色的發!
少婦似早已知其夫君會這麼做,她盈盈接下那裹發的黑布。
鐵手看得呆住了。
髮色皚皚,更顯得霍木楞登落寞無比。
只有他在看他愛妻和兒子的時候,眼光裡才又滿溢著溫存溫柔。
鐵手現在才明白,為何這少婦叫做「白髮娘子」了:原來她有一個白髮三千的丈夫!
霍木楞登發出一聲長吟。
他拔出一根白髮。
銀髮抖直如針。
長針。
針刺單耳神僧的耳孔。
單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內家罡氣,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門!
單耳神僧此驚非同小可,他蓄勢待發的一掌,已攻了過去。
霍木楞登銀髮飄揚,手裡的一支銀髮發出劍鋒破空嗤嗤之聲,在月下,恍似銀皚皚的一片雪光,包圍住了單耳神僧。
他手中的發是針劍。
頭上的發是千百道劍針。
但他仍衝不破。
衝不入單耳神僧的「化勁大法」。
只要是帶勁的攻勢,單耳神僧就有辦法將之化解,並且借勁回勁,反攻對方。
反攻己然開始。
鍾碎的傷已癒了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兩把刀,衝近張三爸。
載斷也擷了一支槍,來攻爸爹。
鐵手攔在兩人之前。
這兩人是他的手下敗將。
可是還有一人不是。
那是他們兩人的老大──「閃靈」柴義!
柴義也不打話,立即向鐵手發出了攻襲。
他的攻擊十分奇詭。
他穿燦如銀火般的衣服。
突然間,他聚集神功,自爆於一瞬,全身發出極其燦目的光亮來。
就在這人人目為之眩的一剎那間,柴義便對鐵手下了手。
下了殺手。
毒手。
鐵手在那一瞬間無法視物,他只有閉目運氣,吐氣開聲,擊出兩掌。
浪分濤裂。
灰飛煙滅。
一時間,大地又黑了下來。
鐵手跌退三幾步,終於一跤坐了下來,低首沉思。
柴義撫胸喘息。
他的兩名師弟:鍾碎和載斷,也不知道在那電光石火一瞬間,兩人如何交手、什麼情形、怎樣負傷,誰勝誰敗?
載斷只問:「老大,你怎麼了?」
鍾碎只道:「要不要我們過去殺了他?」
柴義搖首。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特的笑容。
似哭非笑。
但仍是笑。
他走近鐵手,像久別的父親,去俯視自己的孩子,一樣慈藹。
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遙時,他的神色驟然變了。
變得極其惡毒。
鐵手也在那時猝然抬頭。
抬首跟柴義對了一眼。
在那一剎間,極燦目的亮光又自柴義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給閃電殛開千百片。
亮極了。
鐵手閉目。
他又推出一掌。
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議。
一般人見鐵手出招,只覺這少年內息渾厚、力大沉猛,卻從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的!
燦光倏滅。
鐵手一手支住一棟殘垣,一面陷入苦思。
柴義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
鍾碎還要問,載斷忙扯住他:「別吵著老大,他要獨力對付這小子!」
忽聽柴義啞聲吼道:「快上啊,還等這小子再運氣聚力是不是?!」
載斷、鍾碎聞言馬上出手。
斷劍每一段俱成兵器。
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
鐵手仍在沉思。
深思。
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
他好像對二人的凌厲攻襲,見而不睹。
不過,卻做了一件事。
他變掌往下一壓。
下面是土地。
沉沉大地。
突然間,鍾碎和載斷的攻勢,完全給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們的力量,也完全給大地擊倒。
自地上兩股大力潛至,就像大地把他們擊倒──他們倒在大地上。
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
就在這時,柴義發出了第三道攻襲。
最燦亮的一次。
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開來,其華奪目。
就在他要光芒盡現時攻殺鐵手之際,鐵手閉起雙目,一連攻出十八掌。
十八掌裡,無一掌是攻向他的。
可怕的是並不是攻向他,這招式並不殺人,而是把對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勢和下腳處全封殺了。
這個面對可怕攻勢來襲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靜觀其變,不動如山。
靜比動更可怕。
而今他動了。
一動則足以使他動彈不得。
不能攻。
不能退。
甚至連招架都不能。
他只有凝在那裡。
他的殺勢無法寸進。
鐵手十八掌一過,已封殺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燬了他的攻勢。
然後鐵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這時,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義大叫一聲,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兩位結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們三人退走為止,柴義始終未把以袖遮掩著的臉再露出來。
鐵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後,彷彿也累了。
很累很累了。
所以他馬上坐下來,運氣調息。
他負了傷、流了血、著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後(雖然無一招是正面攻取敵人的),反而攻得臉色像月邊的雲,幽藍帶青。
他擊退柴義,雖然兵不血刃,但畢竟年少,內力仍未夠渾宏,耗了不少元氣,一時間不得作戰。
他打坐調息,卻眼看四面,目游八方:
卻見霍木楞登與單耳神僧那一對已拼出了真火!
霍木楞登以漫天散發,支支如箭,攻襲單耳神僧。
單耳神僧以「化勁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銀髮支支如劍,回刺自身。
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變了。
他的神態也變了。
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門大露,有時露出胸膛,有時腑下破綻大現,有時全不顧上盤,有時下盤完全虛浮,他儘是大開闔,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為垃圾。
奇怪的是,一遇上這種詭招,單耳神僧的「化勁法」便全失去了效用。
單耳神僧開始亂了。
他的眼神亂了。
眼看霍木楞登就要獲勝,突然之間單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
──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間把霍木楞登元氣淋漓、銳氣無匹的「不破神功」壓了下去,挫了下來,更教鐵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確有非凡之能,當真是超古爍今,空前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