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紮好傷口,他們開始去覓食。
「天機」素來講究聯絡訊號的,萬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發現敵眾,即可放出旗花箭號、青蚨錢鏢,他們就會盡速回援。
他們本來以為找食的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兒。
──他們打過最難打的仗,殺過最難殺的人,曾在三千大軍中刺殺一名敵將,曾星夜越過遍佈蛇蠍的大沼澤,曾在數百敵騎下僕身斬蹄,曾在箭雨槍林中盜取印璽。
可以說,沒有什麼事,是他們不敢為的,也沒有什麼事,是他們辦不到的。
可是,今天卻叫他們去找吃的。
霸州一帶,早因貪官採辦「花石綱」,而弄得餓莩遍野,民不勝擾,豪強專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慘不堪言。
這一眾奇士俠客,找來找去,找到入夜,還找不到可吃的。
山邊還有幾戶人家。
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去討食。
「我們自己都沒有可吃的,還會給你!」有些農戶以為他們是強盜,既畏懼又防範,不過見總算不是官兵,才比較放心。他們就算有貯糧,也早給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僥倖了。
在他們心目中,強盜不過是狼,而軍兵卻厲於猛虎,遇上則屍骨全無。
他們想下田偷點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涼龜裂。
「唉,此地竟那麼貧瘠。」張三爸浩歎道,「可恨的是,我們看那些狗官卻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數百美女作伴,一個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費的,至少夠三百個這些無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們平時大吃大喝,說來也太不知儉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們『天機』更不能給撂倒,更要為這些苦民伸張正義,奮鬥下去!」
「可是」,張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們再沒食物入口,只怕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們拍門,獵戶人家都不敢應門。
這幾人餓瘋了,只好踢門而入,裡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頭哭號:
「軍爺,軍爺,我們都沒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餓死了,但軍爺要獻予聖上的兩尾獒,我們還好好的奉養著呢!不敢有失。」
張三爸只見圍欄裡一隻似野豬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長有兩條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著肉骨和菜葉,而那圍欄也是這戶人家裡漆髹得最體面的事物了,頓時心知,這些人寧願自己餓死,也不敢稍有「薄待」這要獻給聖上的「奇獸」,萬一這異獸死去,全家不是盡遭抄斬,就是發配邊疆世代為奴,實在是「人不如獸」。
然而張一女卻聞到香味。
肉香味。
她過去灶口把鍋蓋一揭,果然烹著盤肉。
「有肉!」張一女發現這戶人家不老實。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嫗呆呆的說,「我的三兒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說,你可以死,靈物不能捱餓,於是我就煮了他,給靈物吃,呶,它現在吃著的就是了。」
張一女瞧瞧那只醜陋怪物正咻咻地嚼著的肉骨,還霍霍的向眾人伸出一條像它尾巴一樣開叉的舌頭,而灶上還蒸著那一盤少了一大塊的人形,哇的一聲,掩面出去,嘔吐。
嘔吐不已。
「我們不能在乞丐裡搶飯碗,」於是張三爸毅然道,「我們不如趁還有點氣力時,越過疑嶺,先赴滄州,去想辦法。」
「對」,蔡老擇也點頭稱是,「滄州辛家兄弟、『八字刀』還有『天機』盟友『止戈幫』都在滄州,他們都財雄勢大,沒理由不助我們一臂之力的。」
他們話是這樣說。
希望是這樣抱持著。
──不過自逃亡以來,一路知交盡掩門,世上是真的有患難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的事兒。
所以在翻山越嶺,一面在閃躲追兵,一面奔赴滄州之際,「天機」連張三爸在內的八名成員,都不免憂心忡忡。
「天機」八俠好不容易才突破萬難,攻破了官兵的封鎖線,奪了一名官帶的乾糧,八個人勉強算是有食物進了口,強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幫」。
經過通傳,久未見人出迎。
從前,以「天機」龍頭張三爸之尊,來到此地,「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為首,無一不雀躍萬分,倒履相迎。
而今卻十分冷落。
張三爸忍辱負重,一再請管事傳報,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見武幫主一面。
然面陳笑和何大憤已抑壓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擺什麼架子,不見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們助他復位,又是怎麼一副嘴面,就算不知恩圖報,也不必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張三爸長歎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現在是什麼遭遇、什麼環境!就看開點吧,是我們求人,不是人求我們。」
又等了一陣,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們叫了進去。
大廳裡倒是殺氣騰騰的。
「止戈幫」的六名當家都金刀大馬地坐在那兒,趁手兵器也不離身,火光獵獵晃動,像一條條著了火亂騰的蛇。
張三爸拱手笑道:「武幫主,怎地如此大陣仗?」
但當家們都沒有笑容。
武解鐵著臉道:「張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們『止戈幫』可是尊奉朝廷忠於聖上的正當幫派,也幫不了你,你走吧。」
陳笑和何大憤都待發作,張三爸都制止了,只說:「我來這兒,干冒奇險,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過,當日貴幫遇上叛變時,平亂復位一節事上,咱們也出過力,捐過八百兩銀子,卻不知能否退還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討,已不勝感荷。」
「止戈幫」的人都笑了起來,武解道:「有這回事麼?誰看見我借你銀子了?我也說你借了我三千兩銀子,怎麼?今日可有得還?」
梁小悲怒叱:「你們這干負義之徒──」
武解臉色一沉:「怎麼?」
其他當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橫著眼對張三爸道:「我說呀,三爸,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張三爸長揖道:「謝謝高抬貴手。」說罷便領大家要走。
「慢著。」
武解叱道。
張三爸緩緩回身。
──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決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卻不是要打。
「銀兩我們沒有,這兒人倒有一個,他熟滄州地形,或可帶你們平安離開也不定。」
張三爸只見座上一少年漢子徐徐起身,長得相貌堂堂,年紀應該甚輕,穿得也甚簡樸,但看去彷彿比他年齡要長幾歲,而且還有一方之主的尊貴。他那一雙手,似乎長得過大了些,擺在那兒都嫌顯眼。
「小兄弟是──?」
「我姓鐵。」那少年坦誠抱拳,朗然道,「拜見張龍頭和各位大俠。」
「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像往日,現在已毫無好處,反而隨時被禍,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聽過『天機』的事跡,現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機』的行止。」
「看一看?」謝子詠道,「只怕你看到的儘是我們虎落平陽的慘狀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遲遲未到,而惡症卻惟恐來晚。
他們到了「寶馬銀槍」辛大辛和「神駿金鉤」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幫」更不堪的待遇。
他們一報傳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們「見了面」。
不是「接見」。
而是親自出來,跟他們會了面;當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後還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護院門徒,而辛大辛手控銀槍、辛大苦雙手金鉤,一副出來緝拿江洋大盜的陣仗,只生怕給強梁劫匪入了屋。
張三爸見了這場面,就苦笑道:「叨擾了。」準備轉身而去。
梁小悲忍無可忍,戟指罵道:「姓辛的,當日『暴行族』剷平了辛家莊,要不是我們『天機』替你們趕走了惡客,你們能有今天?」
張三爸截止道:「小悲,別說了,說也沒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聲。
「就是因為我們有今天,我們念舊,才不落井下石,一鉤鉤下你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顆狗頭!」辛大苦道,「記住,你的頭本來是我的!」
張三爸再也不答話。
他下令誰也不許答話。
他們只冷靜地退走。
只有一人發出一聲冷笑。
「誰的頭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鐵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鉤掛落。
張三爸喝了一聲:「閃開!」
長身要招架這一鉤。
那少年也沒閃躲。
他只用手一擋。
張一女關切地問:「怎麼?受傷了沒有?」
少年只搖搖頭。
張三爸不想啟釁。
他跟七名弟子和這名少年離去。
離去之後,才發覺這鐵姓少年並沒有受傷,只左臂袖子稍為鉤破。
而在辛家莊的辛大辛,注視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鉤,竟倒捲了一個缺口。
那是削鐵如泥、斷金如竹的兵器,還是粵南「黑面蔡家」打鐫的,就算那是一隻鐵造的手,也得給他應鉤而下。
而今,損的是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