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卻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雖然情懷激盪,但他卻是聰明人,也是機敏人。
他當然聽懂了大將軍的意思。
──大將軍是他的親父一事,確教他心神震駭。
(我竟然一直與自己的父親為敵!?)
據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確以為自己是「不死神龍」冷悔善的兒子。
──所以不但別人稱之為「冷血」,他自己也稱為「冷血」:姓「冷」,名「血」──熱血的血。
可是,現在聽來,大將軍才是自己的爹爹,而這個親父,卻殺了自己以為的生父:冷悔善!
──也就是說,他應姓凌,不姓冷。
(天!原來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天啊,原來百般毒害狙殺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
(天啊天,原來十惡不赦、自己矢要繩之以法的大惡徒,就是自己的爸爸!)
怎麼辦?
──該怎麼辦?
冷血第一個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麼……
他的心緒一片亂,像在心坎裡各有十二三隊人馬,正在刀光劍影、往來廝殺、難分難解、死傷枕藉。
他在絞腸椎心之時,忽然問了大將軍那句話。
可是大將軍要他先表態。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當然便要護著你,要不然……
冷血猝然大喝一聲。
他這一聲彷彿喝斷了一切。
把一切喝斷。
他像載浮載沉掙扎於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來,反而要放棄掙扎,先沉下去,再浮了起來。
──為了大活,必須大死。
要有所執,便盡其棄!
──大將軍到現在,仍講的不是親情,而是利害,自己當他是父親,便得放棄原則,站在他那一邊,他就會為自己澄清罪名。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狽為奸。
他問了這一句,卻得到了這種反問。要是對方有肯不顧一切,先為自己澄清,自己說不定就會立即跪下,喚:爹!
(自己不知道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親!)
(他是殺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對這一點都毫不變異!)
所以他發出一聲大喝。
──他這一喝無疑與大將軍十分神似,但叱意卻十分不同。
他要喝斷自己一切雜念。
──只有對世間情大死當場後,他才能為心中義大活現前!
所以他喝了一聲,彷彿喝止了浮雲,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後也一字一字的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親,你罪大惡極,殘民以虐,暴征聚斂,還截殺上書天子的太學生,又遣這惡徒殺害老何全家,還嫁禍於我──我,一定要拿你歸案!」
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回寰餘地。
他的鼻孔仍淌著血。
嘴也咯著血。
但他強撐起來,面對大將軍。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兩人在對峙著。
白的燈籠在附近。
紅的燈籠在遠方。
白燈籠。
紅燈籠。
長空一輪清月。
──哎,這如斯淒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將軍切齒冷笑:「你要抓我?你殺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紅男忽泫然的說:「殺久必見亭何氏一家的,決不是小骨!」
眾人俱是驚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喚大將軍為父,卻肯叫宋紅男為娘。
宋紅男情懷激動:「小骨!我兒!」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給父母放棄了的孤兒!」
宋紅男哭道:「孩子,心肝寶貝,你還在怪娘,是不是……」
大將軍沉聲叱道:「阿男,退回去,別胡言妄語,這兒沒你的事!」
宋紅男卻決然的道:「他確不是殺人犯!當天,久必見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著張判明查暗訪,你們卻只顧著抓他,而卻給張判在湖裡找到了一個在那場大劫中仍未喪命的人……」
然後她低喚了一聲:「張判。」
張判立即應聲而出。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一出現,一見地上躺著的屠晚,登時怒火中燒,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幹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撲過去格殺屠晚。
張判連忙按著他。
大將軍也十分詫然。
楊奸揚聲道:「慢著。你到底是准!?」
「他是『斬妖廿八』梁取我,」張判朗聲道,「當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見亭老何家裡,跟阿里媽媽在一起,他著了一椎,重傷落湖,並沒有死絕,我當晚救了他上來,聽從將軍夫人的意見,留著他治傷,直至今天才遵從夫人之命,為冷捕頭洗雪冤情。」
大將軍冷哼一聲,道:「張都監,你聽拙荊的話,還多於聽我的。」
張判俯首長揖道:「大將軍,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師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話,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聽計從的。」
卻在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裡。
叫了這一聲後,便冒了上來:
頭冒出土來。
月亮照平頭。
四四方方、黑鴉鴉的頭。
──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