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話要是用在大笑姑婆身上,只好變成了春江水暖跛腳鴨先知。
大笑姑婆知道的,顯然不止春江水暖而已,她彷彿連追命的洗澡水是涼是冷,也打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常向追命噓寒問暖。
因而追命也常乍悚還寒。
「我昨天又夢到你了,」大笑姑婆像看到了什麼可口食物似的,眉開眼笑的說,「你猜我夢到你正在做什麼?」
一面說,一面嬌羞萬狀的吃吃地笑。
追命覺得有只蒼蠅飛進了他的腦子裡。
「大便!」
因為他知道就算不答話,對方也一定會找到辦法搭訕下去,所以不如他先讓對方「知難而退」。
「你怎麼知道的!」沒料大笑姑婆卻驚為天人地歡叫了起來,「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又瞇著眼笑了起來,彷彿追命是一碟熱騰騰的豆豉炆雞。柔聲暱語地說,「噢,你可知道,就算你在大便的時候,樣子還是那麼滄桑、那麼威風、那麼英武……」
說著,又喜不自勝、不勝嬌羞的低下頭去了:那一點紅自耳根起,飛上兩頰、速下脖子去了。
──天哪。
追命忽然想起舒無戲:
──要是能學他一樣,在此時此際放一個屁,把她臭走,該多好啊。
可是他回心一想:萬萬不可,萬一個不好,此屁一放,給大笑姑婆誤以為這是求愛的呼喚,豈不是更糟上加槽了!
可見只要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就算她打噴嚏打呵欠打你一巴掌都是西施極了;但要是眼裡有刺,他就算是霎了霎眼,皺了皺鼻子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都一樣會刺著了你。
追命反思:自己待人,也會不會是一樣?
這邊廂,大笑姑婆卻又關切地問了:「你不舒服啊?」
追命只答「不」;
大笑姑婆關心的趨前一步,「你今晨沒上毛坑?」
追命只能答「不」。
大笑姑婆關懷的把整個「胴」體都挨了近去,以一種人比黃花瘦的幽幽的聲調說:「難怪你心情不好了──你至少像已經有一個晚上沒看見我了;你可想念我不?」
追命只好答「不。」
大笑姑婆這回以一個人比菊花肥的大笑表達她一早已洞悉追命心中所思之意,「你害臊!你面嫩!你不好意思承認!」
追命忍無可忍,心想自己怎麼也算是條擱不落地的好漢,這樣在這兒給人耍寶,當作要風乾的臘鴨,這萬萬是此可忍孰不可忍的;自己只是來當臥底,可不是來當這婆娘的繡花枕頭,心裡一橫,覺得該下幾句狠話的時候了。
可是,拳頭不打笑臉人,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子──雖然醜了一些,但畢竟是個女人。
武林中真正的好漢,都是不與女子為敵的。
──除非是女的先踩了上來。
現在可不是嗎?早踩上來了,追命心頭發狠的想:我該劈面便對她說:「大笑姑婆,你也不撤泡黃尿照照,自己有多醜怪……」不,這樣說,還不夠份量,不如誇張一點,就說:「你說多醜便有多醜,說多怪就有多怪,大將軍後院井邊養的那只烏龜都比你皮光肉滑一些,看你的樣子,當真以為你是吃烏鴉糞大的。」
這樣夠厲害了吧?夠殺傷力了吧?夠傷她的心了吧?……哎,崔略商啊崔略商,你敢情是當年給人打得內傷得連心都傷了;你身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居然以傷一個女人(儘管她是醜了一點,但仍然是個女人!)為榮,竟然以嘲笑一個女子(雖然她不是弱質女流,但也決非男人,這點是可以肯定的)的容貌而自得──你還算是個人嗎你!
想到這裡,心緒起伏不定,莫衷一是,但他仍不肯容讓自己墮落到去訕笑一個女人的容貌。
卻是他思潮起伏、掙扎不已之際,大笑姑婆卻悄悄的貼近去,用她那對不知是胃下垂還是乳下垂的胸脯來頂了頂他,神神秘秘的笑道:「你又在想我了,是不?」
──天!
追命這回是第二次叫「天」了。
──還當真是叫天天不聞,喊地地不應呢。
到此地步,此情此境,他當真是無法可施了。
所以他板住的臉孔,叱道:「我心情不好,你少來煩我!」
沒料這一句叱喝卻引起大笑姑婆幾近欲仙欲死的反應:「天!你罵我了!你終於肯罵我了!打者愛也,罵者喜歡也!你不注重我,又何必罵我?你罵我,是為我好!我明瞭!我知道!天啊,我真愛煞了你這男子漢氣概!」
對追命而言,這種「反應」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想,這樣下去,他們倆人就像一對瞎了眼睏在房裡的獵狗,嗅來嗅去遲早都只嗅到了對方的鼻子。
與其如此,不如早走早著。
他迷亂地喃喃的道:「我有要緊的事去辦,我先走了。」
他決定「一走了之」。
──反正,以他的輕功,只要一旦開步「走」,就算是大將軍親至,也未必能攔得著他。
說著他就走了。
走得快,好世界。
看到追命說走就走,大笑姑婆自然很不開心,只幽幽的又說:「唉。大將軍正要叫我去除掉一個心頭大患,他叫我多請一個幫得了手的,我本想請你,但你又急著要走,只好去請──」
追命本已「飄」到了牆頭。
當他耳際聽到那矯揉造作的語音說到:「……大將軍正要派我去除掉一個心頭大患……」之際,他已「飄」了回來。
飄到了大笑姑婆的身邊──就像一張乖乖的落葉。
──雖然他的行動也有點怪。
所以他只好柔聲(在大笑姑婆聽來是柔情萬種)說,「我本來也有事要辦的,不過,既然你有事,我就只好優先辦理了。」
說著,他還(干)笑了幾聲,以掩飾他那無恥(他為自己行為覺得齒冷)的虛偽。
──不過,大將軍要剷除的心腹大患,那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萬一是他找到了冷血,自己也好從旁助他一把。
他的笑聲響亮而空洞,就好像他現在的作為空洞而響亮一般。
大笑姑婆親暱得像化成了一灘糖水──不,竽泥,暱著聲調暱著問,「你這都是為了我?」
追命硬著頭皮忍了心,說:
「是。」
說了那句話,仿弗他的舌根就會冒上一顆水皰似的,他痛苦得五官都麻痺了。
「你真好。」
大笑姑婆在感激之餘,雖然並沒有馬上以身相許,但著實親了追命面頰一口。
「啜」的一聲,清脆清晰。
追命覺得這一聲噪音就像軟木塞塞著酒瓶一般塞住了他的耳朵,使他的聽覺在好一時候之後還不能回復正常。
他覺得自己是給咬了一口。
他只好以一種近似淒楚的方式來忍耐這件事。
──哎,這樣當捕快,不如當犯人還好。
直至大笑姑婆喜不自勝的挽著他的手、像一隻會飛的大笨象般跳著去到大將軍「八逆廳」開會之前,追命都是這般咬牙切齒、一面含垢苦忍一面忍辱偷生一面想。
「唉,我有一個心事未了。我就只有一個寶貝兒子,可是他少不更事,腦荀子還未接合得上,就學人家有『好逑』之心了。自貓貓姑娘給那喪心病狂的冷血殘殺後,犬子一直都愀然不樂;」大將軍一見著追命來了,就把剛才他向尚大師所說的話題更進一步,「你們在京城裡都有熟人,便中替我多美言幾句,薦舉一下,凌某則感激不盡。」
尚大師忙道:「凌大將軍相交遍朝野,我們微軀賤言,如螢認日。不過,小骨公子是人中奇材,能當大任,朝裡正是用人之時,卻不知將軍對小骨公子前程有何安排?」
「我倒是想先讓犬子多經些閱歷,才指望日後能成大事。」大將軍拍拍他那光可鑒人的額頭,道,「相爺忠君愛國,豐功偉績,明察萬機,早在各部佈署,選擢精忠之士,唯獨刑部、大理寺各掌司職者,多為諸葛老狐狸所縱控,以私謀權,以逞私利,我想,犬子最好能先在刑部任職,對諸葛一黨,或有牽制之效,同時,也可為相爺多添一份微力。」
凌落石大將軍心裡自有他的如意算盤。
──現在無論朝野,都是蔡京黨羽,只有少數幾個部旅,仍屬諸葛先生的勢力範圍,要是自己的兒子能潛得進去,再在裡面扎根,加上自己裡應外合的實力,便不愁相爺能不重用自己父子了。
──縱要得貴人提拔,自己也得顯示些實力方可。
如此,便得要周詳佈署了。
尚大師笑道:「這又有何難。而今,冷血妄用御賜玉玦,招搖撞騙、殺人謀反,早已給明文通緝追捕,遲早難逃一死,屆時,我們只要報稱此無齒之徒,為公子一手擒殺,再往各大臣處打點拜會,多說幾句該說的,聖上一旦龍顏大悅,令公子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取代冷凌棄,成了御封名捕了麼!這一步登了天,其他幾座山頭還翻得上南天門麼?」
大將軍大大打了一個噴嚏,哈哈笑道:「好個尚大師。」他跟大家呵呵笑著,狀是慈祥、和藹,「你們誰要說假話、打誑語,記得要找尚大師。有他在,天衣無縫,黑白顛倒,是非混淆,曲直難辨。厲害、厲害!高明,高明!」
尚大師卻給這幾句讚美的話兒,聽出了一身冷汗:「不敢,不敢,在下萬萬不敢。只要冷血真是為小骨公子所殺,此事便是千真萬確的事了,一點也沒打誑。要辦到這事兒,以小骨公子的聰明俐落,加上大將軍運籌帷幄,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呢。」
大將軍只哈的乾笑兩聲,轉頭問追命:「崔兄弟,你看怎樣?」
追命忙道:「我看,還是先找出冷血的下落再說。」
「冷血的下落?」大將軍剔起一隻眉毛,「你不知道嗎?」
追命聽得心裡一震。
他佯喜反問:「恭喜大將軍。」
大將軍倒是一楞:「何喜之有?」
「聽大將軍這樣說,敢情是已有冷血的蹤跡了?」
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笑道:「現在還沒有,──不過,也快有了。」
追命聽得心底下一沉,嘴裡可半點不緩,道:「反正,他躲起來也沒有用,他是犯人,也是罪人,他犯了法,國法難容,已輪不到他凶。死罪活罪他都脫不了。」
大將軍又摸摸他那神彩飛揚且發亮的額頂,沉聲道:「他可脫得了罪。」
追命和尚大師一起奇道:「什麼?」
──他們都是聰明人。
聰明人懂得什麼時候該聽,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時候該問。只有自以為聰明的笨人才常常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問,以為自己不說就以為別人不知道自己份量有多少、或在最該多說話的時候卻三緘其口,靜得像石頭。
大將軍沉澀地道:「只要有一個人出現為他說話,冷血就可以脫罪了。」
追命問:「誰?」
──他是該這樣提問的。
因為他知道在一個絕頂聰明的領袖面前,「裝懂」和「裝不懂」都是極其危險的事。
而且他也真的想知道。
大將軍只一笑,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大笑姑婆道:
「那人就交給你了。」
大笑姑婆立即喝了一聲:「是。」
大將軍又問:「對付一個你不熟知的敵人,通常,你會怎麼做?」
大笑姑婆想了想,道:「請教大將軍。」
大將軍充滿鼓勵的道:「你用你的方法說說看。」
大笑姑婆道:「管他是啥,用我的強處,集中火力,強攻過去就是了。」
大將軍轉向司徒拔道,問:「你呢?」
司徒拔道涎著笑臉道:「找出他的缺點,然後向他弱處下手。」
大將軍問尚大師:「你又如何?」
尚大師沉吟道:「變化。」
大將軍道:「變化?」
尚大師道:「一切活著的人和事,都會有變化。我在它或他變化契機之際,觀準時機,掌握住變化的樞紐,以此取勝。」
大將軍頜首道:「那就是料敵機先了,對不對?」
尚大師道:「對極了。」
大將軍又問楊奸:「你?」
楊奸一副勇者無懼的道:「我?對敵的時候,我不想知道敵人太多,俗話說:不知即無懼。有時知道太多,反而會有顧忌,會影響我的勇氣。衝過去,憑實力解決,看本領動手好了。」
大將軍轉首問追命:「你呢?有什麼高見?」
追命欠身道:「高見不敢。但凡人和事,都有一般人瞧不見處,我就在那瞧不見的所在下手。」
大將軍道:「那還是找出了敵方的破綻了?」
追命道:看不到的所在,有時候未必是破綻,只是一個攻其必敗和攻求必勝的著眼處和著力點而已。」
大將軍道:「那你找到我的著力點和著眼處沒有?」
追命神色不變:「將軍是我的恩人,決非敵人,況且將軍本身就明見萬里、明察秋毫,我看得見的,將軍早就發現了。」
大將軍瞇著眼笑道:「你倒是會說話。」
追命反問:「卻不知大將軍的方法是怎樣?」
大將軍卻又反問:「你知道小孩子對一件未見過或不熟悉的事物,是用什麼方式去接近和認知它的嗎?」
這回,追命、楊奸、尚大師、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都同時、及時、一齊、一起的搖頭。
「先從遠處看看,謀而後動,以策安全。再走近去看看。用手推,用腳踢,不妨打一打,聞一聞,看剖不剖得開來,爬不爬得進去,吃不吃得了下肚子?」大將軍額上的明黃之氣,有時候會消淡了一些,有時候又轉為灰褐,像有人在他頭殼裡浣紗一般,映照出不同的色澤,「最後便是把敵人的弱點凝縮在一點,把自己所有的強處緊集於一處,加以攻擊,以求必勝。」
尚大師感歎的道:「大將軍的方法,是把我們的法子都概括了進去,而其中新意和深意卻是我們所無法企及的。」
他阿諛主子,真是臉不紅、氣不喘,並且無孔不入,瞬息不懈,這點,追命都只有在心裡寫個服字。
「你去對付的那個人,他(她)本身已有了明顯的缺點了,」大將軍向大笑姑婆凝肅的吩咐:「你只要多加一名好手,要收拾她(他),只要用我教你的方法,就像一個小孩子到最後一捏──就捏死了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當然,她(他)並不是螞蟻──受傷的老虎畢竟是有爪有牙的;」大將軍居然也很風趣的道:「但你也不僅是跛腳的鴨子而已,可不是嗎?」
「是!」大笑姑婆視死如歸的大聲應道。看見一副挺胸受命、義無反顧、「雄」糾糾、威凜凜的大笑姑婆,大家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