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做了不對的事,都說自己沒有選擇、身不由己,其實,在他們身可由己、大可選擇的時候,他們也不一定做對的事。這樣,到頭來,自然就變得身不由己,無可抉擇了。
追命大可不必追查此案。他大可以不必捉拿兇手:──可是他錯了嗎?
──如果他知道兇手是好人,還會抓拿他嗎?──如果他知道兇手是自己的親人,還會秉公行事嗎?──如果他知道兇手殺人是為了替自己報仇,還會追緝元兇嗎?你呢!──世間的事,是不是換一個角度來想,判斷便會全然不同?如果不是,為何自己的一隻大牙在疼,總比對岸那兒的屠殺更令你關心?如果是,那麼世上還有什麼法理可以依據?還有什麼情義不能亂法?
追命私下向萬士興求情。「不可以。我是依法下判,殺人償命。你身為公人,萬萬不得徇私。」再過三天,溫亮郁和崔妙花便要當街處斬。追命再次求情:「陳七富是個惡霸無賴,殺過不少無辜,死有餘辜,溫氏夫妻也算是為民除害、為親報仇,可否請大人輕判。」「令已經下了;」一向昏庸的萬士興難得這般斷然,「豈可朝令夕改!」追命無法可施。這時候,他心裡一定在反覆思慮: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是好呢?──你說呢?
追命卻似沒多加考慮。他義無反顧的做了一件事:他劫獄。
他仗著對牢中一切的熟悉,還有憑著絕頂的輕功,把三姊和三姊夫都救了出來。他的行動使溫亮郁和崔妙花震愕莫已。他護送這對小夫妻直至村口。送了些盤纏(那是他這幾年來克盡職守所儲蓄的錢──雖然只那麼一丁點,少得可憐),但卻不敢表露自己原就是她的弟弟;生怕崔妙花一旦得悉,必然不肯讓她失散多年的弟弟這樣做。溫亮郁和崔妙花為之愕然無已:這人做什麼了?為啥干冒奇險,前來劫獄?既然如此,那先前又為何千方百計、苦追不捨,把他倆逮入牢裡?「壯士,你……」「你們走吧。」「崔捕頭,你這樣做,還留在這裡,恐怕很危險哪……」溫亮郁覺得自己兩人雖然得脫,但一定會連累這人的。「我沒事的,」追命喝了一口酒,「你們快走。」崔妙花一雙妙目,端凝打量了這年輕捕頭一陣,道:「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我一定曾經見過你!」追命苦笑。他心頭一熱。──三姊,我還有的哥哥姊姊,他們都在那裡?你們都受苦了……可是他並沒有問出口來。
溫氏夫婦去後,追命仍在鎮口喝酒。遠處漸火光沖天,馬鳴人叱之聲漸近。忽然,長空裡一條火紅色的人影,像一隻風箏般滑翔了過來,那是飛天蜈蚣──「下三濫」何家的輕功,一向都不是快,而且詭。「你還不快走?」「我為什麼要走?」追命懶洋洋的反問。「你劫了獄,」何炮丹為他著急,「大隊人馬要來抓你了。」「我是捕頭,我犯了法,我放了犯人,」追命說,「我理應就逮。」「你真是,」飛天蜈蚣跺足道,「你知道現在是誰領一眾兇徒來抓你嗎?」「誰?」「雷家兄弟的人!」飛天蜈蚣急道,「他們要公報私仇。你這是有理也說不清哪!」追命只有發出一聲浩歎。「反正我要救的人,已經救了,我已無尤無怨。」追命說,「我身為公人,不能守法,那還當什麼執法的人?他們真要報仇,說來可真選對了時候,我也正要替小透報仇。」飛天蜈蚣見追命如此執意,也沒奈何,最後只說:「好,你不肯聽勸,我只有請救兵了。」追命詫問:「救兵?」這時殺聲震天價響,追兵已至,飛天蜈蚣身子又似斷成了十七、八截,一拗一彈,風一吹,便「飛」走了。
追命之所以為「追命」,便是在此役上「定名」的。他在數百公差,壯丁包圍下,只「追」了兩人的「命」。──雷沖。──雷動。他踢傷了兩人:傷得比上次的傷還要更重,只差點沒殺了兩人,然後他才停了下來,從容就逮。──他束手就逮之際,一時間,大家為他氣勢所懾,還真不敢上來抓他呢。那時候,追命才二十三歲。那時候,追命便已是「追命」了。
他才給下在牢裡,便已給重手封了穴道,先來七次私刑,打得皮傷骨裂、折磨得不成人形。那是雷大蝦派人買通了縣官、找人直接進入牢中干的。追命雖然傷重,受盡折磨,也自份必死,但他卻不尤不怨,有時還哼著歌,神態自若。牢中大都是他的同僚,而且他向來好助人,這些人(不管牢子還是犯人)多受過他的恩惠,所以對他也特別照顧。放了他那可是斷斷不可、萬萬不敢的,但找間乾淨一點的牢房、好一點的酒菜,總是不難辦到的。人人都敬他是一條好漢,有人也說他太傻。何必給小人折磨,也有人奇怪他為何此際還哼得了歌、笑得出來、還能酒照喝不誤?「往好處想,悲傷也是能快樂的;一味往壞裡想,好事也只有傷悲的份兒!」追命笑說,「我回得來自然就知道大概就折在這裡了:既然如此,難過也這樣過,好過也這樣過,既然是我自找的,求仁得仁,不如好過些過去的好。反正時日無多,我更須過得快活些。」可是往後他更不好過。──敵人對付他還好,可是敵人已抓住他的弱點,對付了使他更難過的人。起先是榮婆婆的鐲子,送到牢裡來;然後是鳳琴兒的耳墜子,然後是德叔本來就少了一截的尾指,最後是嫻嫂的金牙……件件都要向追命顯示了一點:自從追命給關在牢裡,雷大蝦就實行為他兩個兒子報仇,把這些曾向追命告過密的人,用不知什麼事的手段,一一整治了……
這使追命傷心。難過。崩潰。他自己不怕死。無畏送命。但他害死了這些人──這些無辜,良善、而且有正義感的人!這無法無天的做法,使追命傷憤欲死。這時候,他反而不喝酒了。──一遇挫折、一旦沮喪就以酒消愁,這反而是他不屑的事。他自度必死。──審判的結果早已在判決之前定:雷大蝦和萬士興還有其他早已恨不得把他活剝生吞了的官兒們早已有了議決。不過,有一天,跟他一向交好的牌頭阿冬卻偷偷跑來悄悄的告訴他:「事情好像有了轉機,」阿冬奮悅的說,「你的案子,朝廷還派了個複姓哥舒的欽差大臣來審理呢!」追命只一笑。──反正都一樣。──派什麼人來都沒用,自來官官相護,狼狽為奸,同聲共氣、同流合污,到頭來還是必殺必死就是了。這樣也好,不管用什麼名目,自己就等一了百了。沒料,當天升堂會審,本來追命懶洋洋連眼皮子也沒抬──管他那個青天大老爺,反正都是一樣。可是,當案情罪證一一指明追命所犯之案乃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後,卻是那個由京裡奉欽命前來的糾察司反而一一駁究,追覆本末,嚴正審斷,末了更竟替追命平反起來!這令追命驚訝莫已,這才抬頭看去,只見這位糾察獄司的欽差,臉無四兩肉,一付又懶又累又無聊的樣子,真個長得一付昏昧樣兒,但斷案卻嚴明精細、銳察秋毫,不但能找出證據為追命減罪,還搜集了罪證,告發縣官貪污誤判、濫權妄法、與土豪劣紳互為勾結、殘虐良民!這一陣反覆訟斷,最後是追命脫了重罪,但因擅自釋放人犯,免職掛冠,並責打五十大板;反而是縣官璫瑯入獄,至於雷大蝦一見風聲不對,早已逃離味螺鎮。追命大出意料,百般探問,始知這欽差大臣,複姓哥舒,名號懶殘。他幾次想親自拜謝這位「哥舒大人,」但都不獲見,直至這位大臣要走之前,才著牌頭阿冬交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明哥舒懶殘在京裡的住處,囑他如若抵京,歡迎一敘。然後這位「恩人」,便去如黃鶴,從此音訊杳然。追命真的赴京師,卻是在三年之後。這段日子裡,他又閱歷不少。他的腿功更好了。他沒捕頭可當了,就浪跡江湖,多交朋友、多助良善、也多練點武藝,而且,也天涯海角,去打探、追蹤雷大蝦的下落。──他沒忘記要替無辜受害的人報仇。──但雷大蝦也蹤影全無,一如石沉大海。終於有一天,他到了京城。那時,風霜滿臉的他,想起了那有一雙鐵手的朋友,又想起了還他清白的哥舒恩公,於是把記下兩人的住處的紙兒都掏了出來,思量著應該先去那一家是好──這一對照,才知道兩家就是一家:住址都一樣。他找到了那住宅,氣派非凡的大宅門前,上面卻寫著五個神飛風躍的字:「諸葛神侯府」。他自感形穢,正猶疑著要不要入內,卻聽背後有一個清銳的聲音說:「是你吧?」他霍然回頭,便見到一個俏煞、蒼白的男子,因為正端坐在木輪椅上,這才使他認了出來:那便是當年那晚在味螺鎮口,以一雙筷子助他殺掉梁堅乍手下兩名大將:姓巫還是姓武或姓毛……的那個「小童」!──而今小童已是少年了。那少年見他回頭,雙眉一剔,冷冷的說:「是你!」但眼裡透露著絕大的悅色。追命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他。而且這少年後來還成了他的師兄。大師兄。──這少年原姓盛,武林中人都叫他做「無情」。所以,那晚,他隨口說自己姓「無」,而追命卻聽錯了,以為姓巫、姓武、還是姓毛……。
追命還見到了另一個師兄:──鐵手。故友重逢,自然欣喜萬分,但也有惆悵:看來,自己是最潦倒、最不幸、最沒有家世背景靠山的一個流浪漢了……。他還見到了昔日的「恩公」:──哥舒懶殘。哥舒懶殘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跟他笑道:「其實,我們都不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是諸葛先生,一直以來,都是他關照著你,也是他安排我們來救你、助你的。」追命也終於見著了諸葛先生。
「我們等你好久了。」諸葛先生劈面就跟他說,「你在江湖上多閱歷些才來,那也是好事。我跟你祖上梁鐵舟是好友,他給同門追殺,臨死交我『追命腿法』,囑我找到個可以繼承的人來傳授;當時我苦於應付朝中宦官傾軋,生怕連累你,只好先請舒老弟把此腿功要訣交於你,看來你已練有大成。」等到跟追命敘談一番之後,諸葛又問:「你的腿法在武林中已很有了點名氣,你的輕功很出色,卻不知你對輕功與腿法有什麼看法,不妨說來聽聽。」追命苦練腿法、輕功已久,聲名大噪,唯苦無可以指點他的人,聞言忙不迭地說:「我的輕功輕得像風,是無相可著,無跡可尋的;我的腿法則快得無常無量。只要兩者合一,便能無對無敵。」「輕功能輕,並不希奇;腿法能快,更不難得。世上轉動最快的事物,如大地轉移、日出日落、海上急航、星移斗換,看去都不見其速,才是至速;海不為容,谷不為大,能容下萬物之人,才是無量。」諸葛捫髯笑道,「什麼是無相?無相便是有相。以為風是無相的,雲是無常的,那便仍差一截矣。不動如山,但至動者亦山。你看那山可有定相?百里外,看的是一相;到了山下,自成一相;人在山中,更是一相;人在山巔,又是一相。人山為一,才是無相,你看那人,不過外相;你看他是一相,他看自己是一相,別人看他又是一相,有定相才知無相。輕功要練得好,先要知重;要極快,得先懂何者為慢。」追命聽得如夢初醒,汗涔涔下,覺得初時還覺自己在腿法、輕功上頗為自得,豈知一說出來,才知道自己還有千山路未走,而很多路卻已走失了。「你練輕功,要輕如半空中飄浮的石頭,這樣才是有份量的輕;你習腿功,要迅若奔雷,才有後勁為繼。你在人生紅塵裡閱歷,冒些風霜、沾些蒼桑,這樣才能入得了世出得世。你現在忒比我大徒兒、二徒兒都有更豐富的歷練,大可在十丈紅塵裡出入無礙。寂天寞地始能驚天動地,不屈不撓才可能屈能伸──你命途多舛,但切莫尤怨,得失皆命,成敗亦幸;越多磨練,越能磨出英雄俠骨來。在人生悠悠漫途上,你理當多期待更大的石頭才是。」「是!」追命一頭就叩拜下去,「師父!」
稿於一九九零年三月底:聯合報連載「戰僧與何平」。
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廿三日:希代文叢選用小說「小鎮」。
再校於二零零零年七月十二日:醫治右目視網錄落症,是日動雷射激光治療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