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和光同塵得太久了,就會變得一身都是塵,沒有了光。
二十歲以前就有一張風霜的臉和滄桑的心的追命,在這段期間破了兩樁案子。
兩件大案。
──都是無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關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當不成捕頭。
所以兩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嗎?人生裡、一個人的一生裡,一個不平凡的人的一生歷程裡,必然發生了無數無算的事,但只好撿重要的說,正如也選重要的提一樣。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兩件大事,你選那兩件?
追命沒有選擇。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墳塚的時候,一面傷心,一面除芟;在墳邊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著了地上靜靜安息的小透。
──雖然她只跟他說過一席的話,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來上香,也來除草,對白雲、對遠山、對小透的墳癡癡的說話,說完了話之後,好像還癡癡的在等什麼會現身一般。人人都說他癡了,背後只說他是傻的。
這時候,他就在「味螺鎮」的唯一武館「大會堂」打雜。
──可是,這個打雜的,卻比「大會堂」裡十一名師父都有名。
因為有幾次別個幫派的人來踢盤,師父們敵不過,但都給他一雙腿子踢走了。
不過出名歸出名,他堅決不當「師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誤人子弟」)只當雜役。
看這滄桑少年這般沒志氣,大家都笑說是爛泥扶不上壁,都說他能退敵只是一時僥倖;追命也不管這麼多,他反而在武館留心用心學會了許多他所不會的武藝。
很多鄰鄉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頭而來學藝的:「大會堂」裡一個雜役就可把「僕派」七大高手打得抱頭鼠竄,可見,「大會堂」師父們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只要三名「僕派」的高手,就足以把這「大會堂」的十一名「師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花、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這些,歲月閒閒,虛名浮雲,他只要篤篤當當、歡歡喜喜的過著跟小透談話的生活。
──-在他心裡,小透依然活著。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渦仍笑在他心湖的漣漪裡,且漸漸擴散。
野地裡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開。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點亂。
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著小透,下了幾點淚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淚,只要真的傷心,他想不懂為何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又不是屈服;一個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麼大不了的!流淚,總比流血好!),生長了一朵小白花,在墳頭。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風微微吹過的時候,這招呼還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墳,和小白花),可是這回讓他大吃了一驚:
小白花變成了紅色。
血紅!
追命不明所以,佇立良久,以致墳前印了他一雙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問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過八旬、替人算命的順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順婆」。她說:「婆什麼婆的,可把我給叫老了,我只不過剛過五十歲又幾十個月而已。」)就說:
「哦,〔口依〕,──」然後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滿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創意的說:「那想必是轉色花。」
「轉色花?」追命咀嚼著這會變色的名字,臉上也變了色,「什麼是轉色花?」
順嫂的回答似充滿了禪機:「轉色花就是你說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覺得墳裡的小透明明有許多細聲難辨的話要告訴他,他緊緊追問:「轉色花代表了什麼?」
順嫂這回似是洞透了天機的說:「轉色花就是會轉色的花。」
「看見了轉色花會怎樣?」追命還是要追問到底。
「這……」
「轉色花開在墳頭是什麼意思?」
「……」
追命發現老太婆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時改為鼻孔朝地、鼻毛朝著心口,樣子像仙遊一般的還掛著瞇瞇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搖醒老婆婆:「你說,你說,看到轉色花是什麼兆頭?我給你一錢銀子,真銀子,你告訴我,怎麼樣?」他怕她在沒有說出真相之前就真個「仙逝」了,急得什麼似的。
一聽到銀子,順嫂就自五里「夢」中急驚而醒,惺忪著眼,緊張的問:「銀子?什麼?什麼怎麼樣?你要買甘蔗還是地瓜?雞頭還是芋頭?我都有。我先拿來怎麼樣?」
追命用一種難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並且知道若要從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問出什麼天機,那倒不如去問天的好。
於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臉。他要清醒一下。
涼風習習。
星光滿天。
追命彷彿又聽見歌聲。
那歌聲。
──那首跟小透說話時聽到的歌兒,那歌兒是快樂非凡、無怨無尤的,而今,卻半路出家似的唱成傷心淒清,在夜裡透一股比星光還冷的寒。
追命心頭一震。
──聽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覺,總是會有的。
可是追命現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動。
因為他看見他的手儘是血。
臉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變成殷紅色了!
他沒有受傷。
──難道井裡的不是水,而是血?!
從那晚開始,追命就開始做一件事。
他著手調查一件案子:
據說小透氣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懸樑自盡,了此殘生的。這是家事,追命本來管不著。但他現在要管了──因為他覺得小透的死因沒那末簡單。
而且是小透著他來查個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遺意。
這便是他的職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