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問過天問過地嗎?也許天地間有些問題,你只能夠把它交回給蒼天大地,人是永遠無法作答的。
冷血沒有避。
也沒有躲。
──事實上,他也避不開,躲不了,招架不來。
「啪!」的一聲,他已捏碎了劍柄。
他的手一振,它已化作一道白龍,「嗡!」地疾飛了出去,還向著那「問號之椎」攻入之處──那兒正隱閃著兩朵寂寞的紅火!
冷血中椎的同時,也聽到對方的一聲悶哼。
「颼!」地一聲,那問號神奇的出現,但也神奇地收回窗外的暗夜裡去了。
就像一頭首尾皆不見的神龍。
所不同的是,冷血的劍沒有「收」回來。
夜又回復了它的寧靜。
燈靜。
燈殘。
燈艷。
冷血聽到自己汗滴的聲音。
還有血滴的輕響。
──對方也受了傷。
──自己更受了傷。
──傷重。
──但敵人並沒有走。
──敵手還在這裡。
──因為他還聽到鼓聲。
──鼓聲就響自自己的心裡。
──他還聞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發出。
──對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擊。
──自己也在等。
──等待對方下一次的攻擊!
血在流。
傷在燒。
──天啊!下一回的攻襲,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次第,怎的一個?字了得!
「蓬!」地一聲,冷血所站之處的屋頂上,突然擊落一個大問號。
冷血急速躍開。
但那一椎卻恰好擊在冷血急躍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劍,一掌插入地下。
──他不向屋頂反擊,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聲氣若游絲的悶哼。
「颼!」的一聲,問號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擊下,卻在裂開的地上收了回去!
然後有一個聲音,開始是響自地底,很快的便轉到屋外傳來:
「交給你們了。」
冷血輕吁了一口氣。
──至少,對手也傷得不輕。
可是,自己的傷更重。
就在那時,那「大將軍」疾轉過身子來,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襲,看來要避,但沒有避,看似要擋,但沒有擋!
他硬捱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鬥志!
──一受傷,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擊。
──按照冷血反擊之勢,那人決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見,速退。
因為他知道那是楊奸的成名武器:
──痰盂一出,莫敢不從!
來人正是楊奸。
同一時間,屋子裡五個方位,出現了五個凶神惡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同的是:他們臉上,不是結滿紅斑,就是黑斑,不是滿臉黑痣,就是滿臉膿瘡,或是滿臉汗斑!
──斑門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頂的破洞裡徐徐落下。
月色和著燈色一照,那人滿臉鬍碴子,滄桑中帶點玩世不恭、諷世不羈,正是「有影無蹤」崔各田。
來了。
──都來了。
冷血已經給包圍了。
要是他受傷不那麼嚴重,或許尚可一戰。
──此刻包圍他的儘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斷無可能。
──除非是拚命。
──拼得一個是一個。
「冷血!」楊奸鏗鏘有力,大義凜然的道,「你怙惡不俊,殺人滅口,行弒將軍,罪該萬死!我們在這裡先誅殺你!」
他一面說,一面揚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揚他的法器一般。
失血過多的冷血,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那兩椎傷得重!
──那一掌也傷得不輕!
現在的他,只求殺得了一名仇敵,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時此境,就算要殺卻一名強敵,恐亦難以如願。
第一個發動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來,崔各田都表現得跟他甚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卻搶先出手。
他的枴杖當頭劈到!
冷血奮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絕對要比他一向估計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原本是個跛子。
──就因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難防。
他的腿功遠勝於他的杖法。
冷血著了一腳,飛跌了出去!
「斑門五虎」一齊竄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卻在這一剎間不見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裡。
楊奸也掠了出來,下令:
「追!一定要把他抓回來,不管死的活的!」
於是,楊奸、斑門五凶、崔各田立即分頭去「追」。
──誰見著已身負重傷的冷血,都有足夠的能力對付他。
──誰找到冷血,都得馬上通知大家。
重傷的冷血,是折翅的鳥──朝天山莊的主持「陰司」楊奸,負責這項誅滅冷血的行動,他有把握讓冷血插翅難飛。
他們各自飛縱搜索。
──他們諒冷血也逃不了!
崔各田卻是折返。
他一腳把冷血自大門掃飛出去。
他卻轉向庵後。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著他,眼神就似兩道冷劍。
他乍見崔各田,卻不動手,而陡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
──他著了對方的一記飛腿,飛了出去,但飛向甚奇:竟能藉力折入庵後,且身上全無因中腳而受傷!
──這說明了一件事:對方完全無意傷他!
崔各田哂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聲:「平亂玦!」
──那竟是另一面「平亂玦」!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然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諸葛先生的暗號。
冷血吸了一口氣:「天下無人不識君……你,你,你,你就是三師兄……」
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傷的冷血,帶離臥虎藏龍的「養月庵」,而折去「久必見亭」。
──這時候,冷血始知這位「三師兄」的輕功,不僅可怕,簡直高得可驚可駭可怖!
在亭心,崔各田邊為冷血裹傷療傷,邊對這在黑暗中尤自激動未平的「小師弟」道:「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經『世叔』諸葛先生任命,待在驚怖大將軍手下當『臥底』,做的跟你是同一類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份不一而已……也許,就是因為你吸住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師兄……我這回是一敗塗地,對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錯了?可連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連累不連累的事?只有情願不情願而已!只要情願,受牽累只是一種榮幸!」追命自襟內掏出一個小葫蘆,拔掉葫蘆的軟塞,咕嘻嚕的仰脖子喝了數口酒,「你可知道,在他們面前,為了不令他們生疑,別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許多的酒,這點太也為難!」
冷血仍是憂心忡忡:「我現在已成了嫌犯……已沒資格再當捕抉了!」
追命閉上眼,像是「回味無窮」,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機。」
冷血慘笑:「三師兄別安慰我了,能證實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
迫命道:「我查過了……可能還有一個人證。」
「梁取我麼?」冷血仍沒精打采,「雖一時找不到他的屍身,不過,多半已沉入湖底。」
「不,還有一個活口……」
「?」
「當晚,還有一個人,受了同樣的傷,向上太師求醫……據上太師驗證,此人所受的傷,與那晚『久必見亭』血案屍身上留下的傷痕,是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補充了一句,「上太師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論,但其醫術高明,確是手屈一指。」
「……那人也是傷在同一天晚上?!」冷血幾乎跳了起來。
「所以他可能知道這血案的來龍去脈──況且他也還沒死。」迫命有力的點點頭道。
「那麼……」冷血兩眼再綻放了奮悅的光芒,「……他是誰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鷹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鏡花。」
「她?!」
「──所以找到李鏡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現在身上的傷,跟那晚久必見亭血案凶器,如出一轍。」
冷血雙眉一軒:「『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據我所知,不僅『四大兇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己加入大將軍麾下,連『小心眼』趙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聽,反而激起鬥志:「好,那怕四大兇徒一併兒來,咱們也決意跟他們鬥下去,不死不散。」
追命語重心長的問:「你可知道為何諸葛先生要派給你這樣一件棘手任務?」
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負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敗的問題,而世叔也不是一個注重俗世間成敗的人。」追命語氣略帶調侃的道,「據我所知,他派你來,仍很不放心,著我來接應你,怕你為大將軍所趁。的確,你也給大將軍所困所惑,且給激怒了,所以才一時衝動,為人算計。你看,大將軍尚未親自出手,已把我的好師弟整慘了……這樣日後怎能辦大事呢?你這樣貿貿然去殺他,跟他拚命,只會拼了自己的小命。這其實是一個考驗,你應以此為戒:你這樣衝動,當殺手尚可,但當捕快則尚須多加磨練。」
冷血聽得甚為惶悚,低首道:「是。」
「跟惡人、壞人、奸人的鬥爭,是永遠不會完結的,這裡的鬥爭,更是沒有完的,這不是一時的事。」追命喝了兩大口酒,望著冷血,也望著他背後湖心的月色,道,「不過,只要你不肯趁風轉舵,不願意屈伏,不背負初衷,就得苦鬥下去,且不要激動,不能夠心酸。」
「跟惡人鬥,是長期的惡鬥,所以一定要保持歡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長久的鬥爭下去的體魄,才能與之不死不休的鬥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緊張,繃得太緊,弦也易斷!你看我與那一群狐群狗黨,日夜為伍,收集罪證,明查暗訪,虛與委蛇,爾虞我詐,不放輕鬆點,如何能活下去?壺中日月長,幸有此物,夜半無人時,助我乘風邀月,其樂融融。」
冷血坦摯的說:「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歡飲酒。我喜歡與人惡鬥,惡鬥反而讓我放鬆!」
「每個人都有他排解緊張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學我!」迫命呵呵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視你,說你是他最後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愛的一個!」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說:「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執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熱,一向倔強的他,幾乎掉下淚來。
他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決不寂寞。
──既然還有三師兄這樣的人,就有二師兄、大師兄……還有世上許多師兄師弟,跟他志同道合,同一陣線。
而跟惡人的鬥爭,到底還是沒完沒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稿於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初:「自成一派」籌辦「溫瑞安武俠半月刊」。
校於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四日午夜:何梁接靜下班,因葉弄錯地點幾釀至靜飛遇危有誤會,幸命大福大;非靜夤夜至卜卜齋,送白水晶,欣喜甚;多年不朗誦詩了,見紅顏知音,破例誦詩,佳人聽入神,腳痺亦忘;初睇前相片,喜笑晏晏;紅燈籠小講解斗數,天破曉,送伊返,借詩集;舞雪歌舞,閒談妝勻;香談水深染輕裙,脂媚醉眸,粉色生香,更巧語,美情性,好嬌娘;這是溫瑞安和他的幸福和他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