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空花的閣樓內,四周都爬滿了籐蘿,雖然如今都凋零淨盡,可是由那些怒滋挺生的莖枝上看來,不難想像得出昔日的豐茂情形。
熊熊的火,在壁爐裡燃著,地上是厚厚的地氈,四窗都下著暗簾,有一扇紫紅色的隔屏,橫列在廳中,把客室和餐間分開,這是陸府西院的賞花廳。
素日這閣樓多半是空著,西院遍植梅花,時值大雪,老梅多已盛開,有的迎風現蕊,有的尚娜婀地打著朵兒,和四外白雪互相映襯,益發顯得清麗出塵。
偏院有花壇設置,花壇有橢圓形也有長方形,壇邊雕花,繪紋,無數圓形小墩,以帶狀之草地或鐵環為邊緣,內植多年生之草花及觀葉植物,依其色澤生長之高低,配置不同之圖案。
天氣雖冷,可是暖棚設置內之攖草花,及球根海棠等多已開放,鬱金香,水仙,洋水仙,香紅花,金魚草,香董等也都仍是青油油的生長著,這些在賞花廳內,都可一目爽然。
有時候太太也來這裡,她只是看看花,打發著婆子丫環,剪折些回去插花瓶,她從不在這裡過夜,因為嫌這院裡太冷清,倒是老尚書卻十天半月總要來這裡住幾天,把這地方看成消閒養心的好地方。
因此這洞門口那塊「賞心園」的匾,就是老尚書親筆題的,他倒是滿喜歡這兒的!
爐火照著老尚書和用梅的臉,顯得紅紅的,燕青卻是背手面窗立著。
聽差的把簾子捲起來,燕青已可看到那整齊的花徑,院子裡冬青樹,剪得整整齊齊,台階上,百十來盆晚菊,粉白紫墨,各色不一,他不由悠悠地歎息了一聲,暗中思忖道:「花兒也是格別,似乎只有在富貴之家,才格外顯得艷麗啊!」
於是他不難想到,春日這園中的情形,定是花海花山了,而秋日登樓,持螯賞菊,又是何等的一個調調兒啊!想著,那兩道劍眉,不禁往兩處分開了。
老尚書換了袍子,含笑著走近。道:「賢侄!你也喜歡花麼?」
燕青轉過身來一笑道:「我喜歡!只是鑒賞能力卻談不到。」
陸尚書笑著點頭道:「這也難怪,人們只知看花賞花,卻很少懂花愛花的……」
燕青不由點了點頭,笑道:「這麼說來,老伯對於花,定是頗有心得了!」
用梅也笑著跑近,道:「你談起花來,爸爸勁兒可大了!」
老尚書嘿嘿一笑道:「心得倒談不到,只不過數十年來,我接近它們,學著鑒賞,倒不能說是門外漢罷了!」
他用手往窗外指道:「比方說,天冷了,有些花就得趕快往暖室裡移,有那不能移的,就得用腐葉或是馬糞,把根上塗蓋著,要不然就得凍死了,一到結了冰再移卻晚了!」
他得意地用手指著那些花壇道:「你看,那裡面的那些石竹,桂竹香,黑心菊等,都是我叫他們移過去的,如今長得挺好!」
他又用手指著另一處用稻草蓋著的花池子道:「這溫床裡,我也種下了天竺葵,天芥菜,吊鐘海棠,金袋花……,一到天暖和了,都可移到院子裡了!」
他皺著眉一連串的報著花名字,燕青有好幾樣都是沒見過的,老尚書又用手比劃著道:「該剪的就得剪,不能心痛,不該剪的,那卻是一枝也不能多剪,剪錯了就麻煩!」
燕青倒沒什麼,用梅已笑道:「好了!好了!你老人家老說個沒完了!」
老尚書才嘻嘻一笑道:「這裡面學問大著呢,要是懂了,平日消磨消磨,真是意思大了!」
燕青不禁甚為佩服,暗想著這老人,真不愧是個博才之士,不由笑道:「以後要請教老伯的地方多著呢!」
老尚書呵呵大笑了幾聲,道:「你把我家裡的教練給打跑了,這府中上上下下的安危,你可要負責任!」
燕青聽老尚書忽然插出了這麼一句,不由一怔,當時臉一紅道:「也不是我打他,是他自己要找著我打的……」
老尚書和用梅不禁都笑了,老尚書邊笑邊道:「那我可不管,反正在沒有新教練來之前,這宅子裡出了什麼事都找你!」
燕青點頭一笑道:「好!好!哪會有什麼事?我才不怕呢!」
他笑了笑,遂想起一事道:「老伯方才不是說晚飯後有話要給我說麼?」
陸大人點了點頭道:「我不是給你說過,如今朝廷是多事之秋,要你乘機立功名麼?」
燕青點了點頭道:「是的!」
老大人皺了一下眉道:「如今機會是有了……」
燕青喜道:「什麼機會?」
老尚書展了一下眉毛道:「對於苗疆用兵的事,我已下了決定,在一月之內就要進剿,因為他們兵力雄厚,所以我想上旨請調雲貴兵力一部分……」
他笑了笑道:「到時你可持我手函面見曹總兵,他見我信,定會重重用你,而平苗疆之亂勢必成功,至時我可在御前,親為褒獎,大小有個功名,你看這不是機會來了麼?」
燕青不由驚喜不已,半天才道:「老伯此舉固是令小侄感激,不過……小侄初次領兵,恐怕太生疏了些吧!」
老尚書哈哈笑道:「你放心,帶兵也沒什麼難的,何況你也不一定帶兵,詳細情形,到時再仔細研究,我現在只不過是先告訴你一聲!」
燕青不由大喜,但偶一回頭,卻見用梅卻是黛眉微顰,自己一看她,她卻裝著一笑,遂對老尚書道:「余大哥才來,又要走麼?」
陸尚書笑著搖頭道:「不!還有個把月的時間。怎麼?你不願意?」
用梅臉紅了一下,遂羞笑道:「我是怕他走了,沒人教我練功夫了!」
老尚書微微一笑道:「你還真要練功夫?練功夫哪有這麼容易就練成了?你真要有心練功夫,以後我給你找師父,看看你受不受得了?」
用梅不由臉一陣紅,心裡被父親說得挺不痛快,燕青本想勸勸她,.可是當著老尚書,又頗覺不便,當時只好笑道:「賢妹請放心,這一月之內,我定能好好教你一些功夫!」
方說到此,用梅已苦笑了笑,紅著眼圈道:「算了吧!我一個月也練不出什麼!」
說著轉過身子就走了。燕青不由一怔,他忙走上一步想解說幾句,可是老尚書卻用一雙明亮的眸子看著他,於是他到口的話又忍住了。
目送著用梅姍姍的人影消失之後,老尚書微微一笑,對燕青道:「這孩子也太任性了,天下什麼事都要由她的性子,你不要管她!」
燕青尷尬地笑了笑,老尚書深湛的目光注視了他一會,忽然笑了一笑道:「我記得你在馬車上,曾經告訴過我認識一個女孩子的事……」
他莞爾一笑道:「我想多瞭解她一下,孩子你能講給我聽聽麼?」
燕青不禁驀地一驚,他詫異老尚書怎麼突然提到了這個問題,一時不禁面紅如火,吶吶道:「這……這……老伯!」
他尷尬地一笑道:「這卻已是過去的事了呀!」
老尚書點了點頭道:「是的!你可以告訴我聽聽麼?」
燕青急得雙手搓了搓,笑道:「當然可以……如果你老人家不嫌煩的話!」
老尚書呵呵一笑道:「好!你不要急,慢慢地給我講來!」
他笑了笑道:「你坐下!」
燕青依言坐下,老尚書自己坐下後,回頭叫了聲:「倒茶!」
進來了一名丫環,為二人獻上了茶,又轉身出去。陸尚書站起走到門口看了看,把簾子拉上,這才回頭一笑道:「沒有人了,你講吧!」
燕青苦笑了一下,道:「我說出倒無妨,只是老伯卻不可笑!」
陸治應聲道:「不會!不會!」
燕青這才長歎一聲,把一段辛酸往事,從頭到尾,幾乎是一字一淚,全部道了出來。
老尚書也不禁嗟歎連聲,時而凝神,時而頓足擊掌,直到燕青說到自己如何不告而離,路遇馬車為止,陸尚書競自一瞪雙目道:「賢侄,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燕青本已說得傷心流淚,突聞尚書此語,不由用噙著淚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道:「怎麼不對呢?」
陸尚書嘿嘿一陣冷笑,道:「俗謂君子知恩必報,常謂愛之以桃李,報之以瓊漿。那位裘小姐固然有些無情,可是照你所說,那雲娜小姐,卻是對你一往情深,救你於窮途末命,你既對裘蝶仙寒了心,於情於理,都應該對雲娜有個交待,怎可不告而行?這……」
老尚書搖了搖頭,皺著眉道:「要不得!這太要不得了!……」
燕青怔了一下,遂苦笑道:「老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雲姑娘故然對我有意,可我也不一定要那麼報答她啊?」
陸尚書仍然搖頭道:「這話可更不是這麼說的。照你所說,分明是你對那位雲娜姑娘,並非沒有感情,而所以突然理智的關係,主要還是裘蝶仙的出現,要是裘姑娘一直不出來,你能保證你不愛雲姑娘麼?」
燕青臉紅了一下,仍然搖頭不認。陸尚書冷笑了一聲,道:「這種事,你也不要否認,人家雲娜姑娘,既和你已肌膚相親,一個女孩子,她要不嫁給你,你叫她還嫁給誰呢?」
說著他又冷笑了一聲,燕青一時不由吃了一驚,這問題他倒從來也沒想到過,陸尚書此刻一提,他不由頓時就怔住了。
陸尚書似乎對雲娜非常同情,此時見狀,縱笑了笑道:「多情自古空餘恨。這話一點也不錯,說起來你們幾個人,誰都值得同情,只是你們都沒有想開!」
燕青吶吶問道:「想開什麼?」
老尚書哈哈一笑,遂道:「你們都自以為是至情不二,既沒有結合的可能,就不該在當初種下情因,等到事情臨門,反而你推我滾……」
燕青臉色不禁一陣通紅,老尚書說到此,聲音稍微和諧了些,頓了頓才又歎道:「其實你們為什麼不想一想,這麼僵持的結果,徒使三方飲恨終生,這有什麼好?」
燕青嚥了一口唾沫道:「那麼,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尚書手摸下巴,歎道:「依我之意,如其三人痛心,不如一人,這二女之間,你要下定決心,由其中選其一,選定了……」
他看了燕青一眼,正色道:「就和她結婚!」
燕青苦笑了笑道:「老伯!你不要說笑話了,這是不可能的……」
陸尚書一翻眼皮道:「咦!這怎麼不可能?」
燕青歎了一聲道:「老伯請想,那裘姑娘既在雷鳴子前發誓不嫁別人,她的個性,您老是不知道,一言出口,是再也別想叫她變更的,何況她也走了!」
陸治微微一笑道:「那麼如此就更好了!」
燕青奇怪地看著他,道:「怎麼會更好呢?」
陸尚書一收笑容,道:「你既知和裘姑娘已無希望,卻為何不和雲娜結婚?莫非這女孩……」
方說到此,燕青已歎道:「老伯!這……這是不可能的啊!」
陸尚書反問道:「怎麼不可能?你倒說說看!」
燕青見陸尚書對自己這事,居然如此認真,自己滿腹委屈,他並不十分在意,卻一口的為雲娜叫屈,偏又是沒有理由同他解說。
此時聽他這麼一問,不由臉紅了一下,吃吃道:「這這……怎麼可以……」
老尚書保持著微笑和鎮靜,笑咪咪道:「她長得很醜是吧?」
燕青搖了搖頭。老尚書又一笑道:「那就是人品差?」
燕青忙分辯道:「不!不!人品好極了!」
陸尚書笑道:「和那位裘姑娘比起來,到底誰強呢?」
燕青怔了一下,遂皺眉道:「這……都差不多。」
陸治「哦」了一聲,拍了一下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嫌那雲娜姑娘沒有武藝,而且又是苗人是不是?」
燕青苦笑道:「老伯如果這麼想,那小侄簡直是豬狗不如了……」
說著長歎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不要亂猜,我只是覺得此心早已給了蝶仙,她雖無情,我卻不能無義,因此雲娜雖有一萬個好,我卻不能對她再生異心!」
老尚書雖面不動聲色,可是心中卻由不住暗暗道了聲:「好個癡情的孩子……」
當時看著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道:「那麼,你是決定此生不娶了?」
燕青傷感地點了點頭道:「是的!」
陸治笑了一下道:「你可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全家後嗣祗你一人,你就這麼耽誤了麼?」
燕青急得雙手連連搓著,一面苦笑道:「這可不能……這麼說!」
陸尚書笑道:「好!好!我只問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那雲娜姑娘呢!」
燕青臉紅了一下,怔道:「這……喜歡也不行啊!」
方說到此,陸尚書已笑著擺手道:「好!好!不要多說了,只要喜歡就夠了!」
燕青反倒一愣道:「什麼夠……了?」
老尚書只是搖頭笑,半天才道:「我只是問問,沒什麼用意……」
燕青歎了一聲道:「老伯!你只是同情那位雲娜小姐,卻不知道裘姑娘的遭遇更可憐呢!」
陸尚書默默地注視著他,微微一笑道:「你全說錯了,照你所說,這位裘姑娘冰清玉秀,分明人間仙女,尤其艷若桃李冷似冰霜,更是一般世間少女比不上的……」
燕青對於他的批評,十分贊同,不由連連點頭。陸尚書頓了一下,接下去道:「不過,她既為誓言而守諾,似乎……你就不必過於再對她癡念了……」
一提起蝶仙,燕青不禁黯然神喪,眸子內淚光盈盈,他點了點頭道:「是的!我要忘了她……」
老尚書這時呵呵一笑,站起來道:「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事了。」
他又在燕青肩頭上拍了兩下,道:「男子漢大丈夫,凡事都要提得起放得下,你還要想開些才是……」
燕青抬起頭微微一笑道:「沒什麼……老伯!我們還是不談這個的好!」
陸尚書點頭道:「你如果不怕冷,咱們到院子裡走走,去看看梅花去好不好?」
燕青點頭道好,於是二人慢步而出,穿花越徑,對著院中那片盛開的梅花觀賞了起來,老尚書興高采烈地一一指說著,真個是孜孜不倦。
二人一直觀賞了約半個時辰,後因老尚書尚要處理公務,才作判袂。
燕青獨自返回住處,心情十分沉重,主要是老尚書方纔的那一番話,令他心中煩躁不堪,他腦子裡不停地映著蝶仙和雲娜兩個人的影子,他實在不知道,如今他應該走的步驟了。
天黑了,燕青所住的這片院落,是如此的冷落。他負手站在窗前,向著窗外悵悵地看著,心中不禁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惘悵!
這時傳來陣陣的鐘聲,這正是寺廟裡作晚課和尚們敲的鐘聲,他不由突然怔了一下,心道:「久聞這北京城乃天子腳下,我既來此,何故只悶在房中,不如出去走走,豈不比悶在室中好些?」
想到此,不由拍了一下手,暗怪自己真是糊塗,白白悶了一天。
當時匆匆由牆上摘下了劍,換了一身衣服,正要步出,忽見門簾揭出,大眉兒笑嘻嘻地走進來,一見燕青這種穿戴打扮,不由秀眉一蹙,道:「唷!公子要出去呀?」
燕青笑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到街上去走走,只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好玩?」
大眉兒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好玩的地方多著呢,只是不知道你打算怎麼玩?」
燕青微笑了笑道:「我初來北京,人地生疏,只不過想找個熱鬧的地方走走瞧瞧罷了!」
大眉兒雙手一拍道:「那容易,你出了單排樓,往前走,賣雜耍的可多著呢!公子既要出去,我去叫欠喜子給您套車。」
她說著轉身就要走,燕青忙一把拉住她,大眉兒回頭瞇著眼一笑,燕青這才覺出不對,忙把拉著她的一隻手鬆開了,他臉不由驀地紅了。
大眉兒揚了一下眉道:「公子有事麼?」
燕青紅著臉笑道:「我是說不用套車了,我自己走。」
大眉兒仍是笑瞇瞇的道:「哪怎麼行?北京城你又沒來過,要是走迷了路,不是麻煩嗎?」
燕青被她說得又氣又笑,他哪裡知道,這小丫環,竟是有意逗著他玩。
聞言之後,尚一本正經道:「沒關係,這麼大人怎會丟了?你簡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一樣了!」
大眉兒低頭一笑,小聲道:「本來就是小孩嘛?」
燕青皺了一下眉道:「什麼?」
大眉兒抬頭一笑,一連後退了幾步,連連搖著雙手道:「我沒說什麼,沒說什麼。」
燕青被這小鬼逗得哭笑不得,當時望著她皺眉半笑道:「太頑皮了,你當心我告訴小姐!」
小丫環一吐舌頭道:「那可不得了,公子你可別這樣!」
燕青笑道:「你好好看著家,我去去就來!」
說著轉身就往外走,不想大眉兒又由後追上,一面跑一面道:「公子你等一等!」
燕青回頭怔道:「還有什麼事?」
大眉兒笑道:「你不是不認識路麼?」
燕青皺了一下眉道:「這沒有什麼關係,我可以問路!」
大眉兒搖手道:「不用!不用!您請在屋裡等一會,我馬上就來!」
燕青尚不大同意,卻被她連推帶拉,又給推回去了,弄得他摸不著頭腦,當時忙問道:「你這是幹什麼?我……」
大眉兒又跑出去了,一面道:「公子只等一會,我馬上就來!」
說著已跑得沒影了。燕青只好坐下來,心中不禁暗想這小丫頭搗什麼鬼,只是想不出個名堂,正在發呆,卻聽見門外一陣足步聲,隱隱聽到一人啞著喉嚨道:「到底什麼事呀?誰是余公子?喂!喂!別拉!別拉!」
燕青忙站起身來,卻見門開處,大眉兒進來了,她身後尚拉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小童。
這小童一身藍布小棉襖,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長得胖胖的,一雙嘴皮子,又紅又厚,足下是一雙老棉鞋,一進門就掙脫了大眉兒的手,氣道:「叫你別拉,你沒聽見是麼著?」
燕青聽這小童一開口,倒是打著一口京片子,又見他這種滑稽姿態,不禁笑了笑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那小童睜開了大眉兒,一抬臉見燕青站在眼前,不由一怔。只是翻著眼皮子看著燕青,滿臉驚疑之態。大眉兒這時才向燕青笑道:「公子!我給你找了個好跟班的!」
燕青還沒說話,這小童卻怔道:「什麼跟班?我給誰跟班?小姥姥!」
說著一轉身就要走,卻為大眉兒一把又拉回來了,她口中叫道:「二虎子你敢不聽話,我不告訴你娘,用劈柴揍你!」
這傻子倒真被嚇住了,他回過頭來,上下對燕青看了幾眼,向大眉兒道:「他!他是誰?」
大眉兒道:「他是誰你還不知道呀?是余公子,你還不趕快跪下來磕頭賠不是,你看你娘不揍你!」
二虎子一聽臉一陣紅,吶吶道:「真的?他真是什麼……公子?」
大眉兒差點想笑,一面用手捂著嘴道:「哎呀!你這小子可真是麻煩……」
二虎子聞言,這才走到燕青身前,看了半天,突然一屈雙膝,「撲通」一聲,朝著燕青跪下了。
燕青忙上前雙手一摻,把二虎子摻住了,不想這小子竟是死腦筋,硬是非要磕頭賠禮不可,燕青手摻著他,他尚自一個勁的往下打墜,一面口中尚嚷道:「不行,我非磕不可,要不咱娘非打我不可!」
燕青只覺他似力量不小,但和他平生並不想識,怎好受人大禮?當時不由雙臂用了幾分勁,硬把這二虎子給架住了。
這小子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仍待想掙脫一分一毫,掙了半天,還在燕青手上,一時不由傻了。
燕青笑道:「何必呢?你好好磕什麼頭?我也沒怪你!」
接著雙手再往上一提,二虎子已直直的站了起來,燕青這才皺眉問大眉兒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叫他來幹什麼?」
大眉兒用手一指二虎子道:「他叫二虎子……」
燕青不悅道:「我知道他叫二虎子,就是二狗子又管我什麼事?你弄他來幹什麼?」
大眉兒不由格格一笑,一面擺手道:「哎呀!余公子你聽我說嘛!」
二虎子仍是傻傻地看著燕青,滿臉帶著驚異之容,看著燕青竟是目不轉睛。
燕青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辨目向大眉兒問道:「你快說呀!」
大眉兒笑道:「他是錢大嬸的兒子,錢大嬸是西院裡侍候三太太的人,這小子一天到晚吃飽了沒事做,到處溜躂,所以人家給了他一個外號叫做滿街跑……」
才說到此,那二虎子啞著嗓子道:「你叫開口笑!」
大眉兒正在說他外號,不想自己外號,卻被他給翻了出來,當著燕青不禁玉臉一紅,當時跺了一下腳,紅著臉對著他尖聲道:「你要死了,我開口笑關你屁事?」
二虎子一翻眼皮子道:「那你又為什麼叫我滿街跑?」
大眉兒嚷道:「你滿街跑的外號,又不是我給你取的,誰不知道,你說我幹什麼?」
二虎子也不示弱道:「開口笑也不是我取的,是小三兒他姨取的!」
大眉兒回頭看了燕青一眼,見燕青目光之中帶著笑意,不由哼了一聲,一跺腳嚷道:「你找死!好嘛,好你個滿街跑……」
二虎子漲紅著臉道:「你開口笑!」
燕青見他們兩邊,各不示弱,大有相持不下之勢,不由忙笑道:「好了!你們儘管吵些什麼?誰管你們是滿街跑還是開口笑,倒是為什麼來呀!」
大眉兒又羞又笑地瞟了燕青一眼,道:「公子真是的……」
燕青半笑道:「這也不關我的事,你把他帶來到底是幹什麼的?還沒說清楚呢,你們自己倒先吵起來啦!」
大眉兒喘了一聲道:「好吧!我可真是吃力不討好!」
說著又笑了笑道:「我因為怕公子迷了路,所以想起這二虎子,是本地地理通,公子你想他外號叫滿街跑,當然一定……」
燕青生怕他們又吵起來,忙笑止道:「好了,好了!你是想找他陪我一塊去是不是?」
大眉兒點了點頭,道:「怎麼不是?」
這時二虎子在一邊卻嚷道:「那你為……為什麼不早說?」
大眉兒看了他一眼道:「早說!現在還晚呀?」
燕青忙笑道:「好了,既如此,我們就走吧!你到底是不是滿街跑呀?」
二虎子一怔,傻傻地點了點頭道:「是!是叫滿街跑……」
燕青忍不住一笑。大眉兒早就笑道:「呶!你看,這是他自己說的吧!」
二虎子漲紅了臉,吃吃道:「你……你……是開口笑,二姨說開口笑是一種點心的名字!」
燕青實在忍不住笑了。
大眉兒撲上去想打二虎子,聽見燕青笑聲,不由轉過身來,又哼又笑道:「公子你怎麼了嘛?」
燕青忙收笑道:「沒什麼?」
大眉兒高嘟著小嘴道:「他說我你就笑,我說他你就不笑!」
燕青還沒說話,二虎子已嚷道:「他怎麼不笑?哼,姥姥!」
「姥姥」是二虎子的口頭禪,不管什麼話,一急了總加上這麼一句,這本是北京人一句俗語,意思是不答理不領情的意思。
燕青見為二小耽誤了不少時間,不禁不耐道:「好了!你們別爭了。二虎子!你願不願意跟我去街上走走?」
二虎子滋牙一笑道:「行咧!到哪去呀?」
燕青倒頗欣賞他這股子憨勁,當時一笑道:「隨你便,你領我去!」
二虎子縮了一下脖子赫赫一陣傻笑,大眉兒被引得瞇了一眼笑道:「瞧你那做像!」
二虎子看了她一眼,也沒答理她,他啞著嗓子道:「你姓什麼……嘻嘻!」
燕青笑道:「我姓余,我們走吧!」
二虎子皺皺一聲道:「咱們走!」
說著轉身正要走,大眉兒一聲尖叱道:「站著!」
二虎子回頭一皺濃眉道:「幹什麼?」
大眉兒沒好氣地笑道:「幹什麼?我可把余公子交給你啦,要是出了岔你可小心點……」
燕青弄得又氣又笑,道:「瞧你說的,走!二虎子!」
二虎子狠狠地瞪了大眉兒一眼,用舌頭舐了一下厚厚的嘴唇,本想說什麼,卻為燕青推了一把,向前衝了一下,不由把到口的話給忍住了。
二人遂自來到了院中,二虎子兩手往褲腰裡一揣,打了一陣啊啊道:「喝!真冷!」
他回頭齜牙一笑道:「你不冷呀?」
燕青搖頭一笑道:「不冷。」
二虎子縮了一下脖子道:「你別盡催我走,你倒是帶著子兒沒有呀?」
燕青聽出來他所謂的子兒,是指的錢,當時不由拍了一下腰袋道:「放心!有的是!」
二虎子一聽有錢,可樂了,當時先赫赫笑了一陣,抖擻了一下,足下倒也快了。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這院子洞門,已來到了前院,只見宅子裡到處燈光閃爍。
二虎子一手拉著燕青腕子道:「來,余公子!……別叫她瞧見了!」
燕青一笑道:「怕什麼?」
二虎子齜牙一笑,道:「怕咱娘,她最不願意我出門。」
燕青點了點頭,小聲道:「原來怕這個,沒關係,看見你娘了我給說情。」
二虎子還是一個勁搖頭,燕青只好由他拉著,從花徑小道中穿出。園中地勢極廣,這小子果不愧是滿街跑,三拐五拐又出了好幾重院子,眼前來到了門口,二虎子遠遠的就站著了,燕青問他道:「怎麼不走了?」
二虎子吶吶道:「公子!這可得看你的了。」
燕青怔道:「看我什麼?」
二虎子縮了一下脖子道:「我……我……門口站崗的不叫我出去。」
燕青皺了一下眉道:「那為什麼?」
二虎子兩手往袖筒裡一插,吶吶道:「我娘關照他們的……」
燕青一撫他道:「不要緊,我去講一聲。」
二虎子忙掙開手道:「不行!不行!你……」
燕青怔了一下道:「那只好你回去了,我一個人去了。」
二虎子赫赫一笑道:「你也別急,我有辦法!」
燕青皺眉道:「你到底是走不走?我可沒時間。」
二虎子手一伸道:「來二兩!」
燕青怔道:「錢呀?」
二虎子直點頭。燕青只好摸出了一小塊銀子,往他手上一放,二虎子掂了掂道:「這許有四兩,太多了!」
燕青不耐道:「算了!快走吧!你要錢做什麼?」
二虎子又用牙咬了半天,也沒咬動,他想了想道:「好吧!我們走……」
燕青忙率先往門口走去,二虎子緊跟在後面,門口四個站崗的見燕青走來,他們認識,為首一人,彎腰叫了聲:「公子你出門呀?」
燕青笑答道:「出去玩玩。」
二虎子忙向前一竄,不想卻為一黑高個一把給扯住了,一面道:「好小子,滿街跑!你上哪去?」
二虎子急得叫道:「余……余公子!」
黑大個見他認識燕青,不由一怔,把手鬆開了。燕青忙笑道:「我因初來北京不識路,所以請這位小哥兒帶路,你們就讓他出去吧!」
黑大個笑了笑道:「當然……當然……」
一面小聲對二虎子咬牙道:「娘的!你倒會找靠山,該我的……」
方說到此,二虎子嘻嘻一笑,把那塊銀子往那黑大個手裡一塞道:「拿去!拿去!這是四兩,我滿街跑對得住你了吧?」
黑大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一驚,遂即眉開眼笑道:「小子!真有你的,得!你請吧。」
這時燕青早已在門外了,二虎子笑著追出來,燕青問他道:「你給他說什麼?」
二虎子晃著腦袋道:「他奶奶的!這黑大個最不是人湊的……」
燕青皺眉一笑道:「你嘴裡乾淨點好不好?」
二虎子嘻嘻一笑,才道:「我就是上月偷了他二兩銀子花了,這小子就永遠記住了,告訴咱娘,娘也沒錢還他,這小子一氣,給我來了個封鎖,只要他站崗,我就一輩子別想出門,這還不說,他還關照所有站崗的,前門後門邊門,我簡直別想通過,這小子真損!」
燕青也笑了,一面道:「這是你活該,誰叫你偷人家的錢?」
二虎子一翻大眼道:「總共不過二兩銀子,誰也不是沒見過,他媽的,黑大個以後走著瞧,等年下發餉,我不偷他個狠的,我就不姓二?」
燕青一愕道:「你姓什麼?姓二?」
二虎子赫赫一笑,用手在後腦勺上拍了一下道:「我都糊塗了。媽的!把真姓都給忘了!」
他說著站定了,仰頭想了一會,才「哦」了一聲,笑道:「想起來了,我姓錢。」
燕青暗笑了聲:「這小子真傻到家了!」
當時忍不住笑道:「管你姓什麼,我們走吧!」
二虎子這一陣子勁可火了,一出門,就像是馬出了籠子一樣輕鬆自在。
二人邊說邊走,漸漸就到了大街上了,冬天天黑得快,街上早就亮了燈了。
北京城果不愧是天子腳下,熱熱攘攘好不熱鬧,二虎子指著這裡那裡,嘴中是道個不停。
燕青初次入京,一時倒真看花了眼,二虎子還是真熟,逢人就打招呼。
二人行到了一處,見前面圍著好些人,隱聞鑼鼓之聲,敲得震天價響。
燕青看了一眼道:「這是幹什麼的?」
二虎子咧口笑一道:「是柳家班子,對!就是!」
他笑對燕青道:「是賣藝的,我們看一看吧!」
燕青搖頭笑道:「那沒什麼好看,我們往前走。」
二虎子連連搖頭道:「公子你不知道,這賣藝的可比一般賣把式的強多了,人家是有真功夫,尤其是那小妞,嘿!」
他縮了一下脖子,燕青這時身中聽到鑼鼓之聲敲得更響了,並且聽二虎子說得這麼帶勁,不禁有些動心。
心中卻想看看,這些賣藝的,難道還真有什麼驚人功夫不成?
當時忙把身後佩劍,往後拉了拉,為外衣遮住了,二虎子早已分開人群,大嚷道:「開水來了,要命的趕緊讓!」
這一嚷,倒還真有用,立刻人群剎時分開了一縫,二虎子一拉燕青,順勢就進去了。
待這些人發現上當了,二人已早進去了,不由都罵起來了。
燕青心中好笑,暗笑這二虎子真是奸壞到家了,經此一來,二人反倒走到了最前面了。
二虎子往前面坐著的人肩上拍了拍道:「借光,借光!」
坐著的人不得已往兩邊擠了擠,露出一塊空隙,二虎子一拉燕青,他首先跨過一條腿,騎在凳子上,一面齜牙咧嘴道:「哎唷!哎唷!瞧這份擠,朋友再讓讓吧,還有人呢!」
那兩旁坐著的人,一面嘟咕著,不得不又湊出一塊空隙來,
二虎子一扯燕青,小聲道:「坐吧!不坐就來不及啦!」
燕青只好一厚臉,忙坐下了,二虎子把另一條腿一翻,道了聲:「謝謝!謝謝!」
跟著也坐下了,燕青真要笑出來了。
有一個老頭,上下看了二虎子半天,吹出一口旱煙道:「你這小子倒是真精,我老人家站了一個時辰了,還沒趕上個位子呢,你一來了,還是上座。」
二虎子回頭一笑道:「好說!那是你老屁股懶!」
老頭一怔,氣得猛吹一口煙,正要說話,卻為場上的鑼鼓聲給吵過去了。
燕青也就樂得看個便宜座,二虎子一拉他袖子道:「公子!你看,那個白鬍子老頭,就是沙回子,功夫好!能一掌碎石碑,人家是道地的武當派!」
燕青笑了笑,沒說話,心中卻想:「小子,論這一方面,你懂得可太少了。」
想著也不由順著二虎子手指處一看,果見一張木椅上,正翹腿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老頭有六十上下的年歲,留著尺把長白鬍子,穿一件黑紫羔皮袍子,一隻手端著煙袋桿,瞇縫著眼一個勁抽不停,一任鑼鼓敲得震天價響,他卻是不聞不問,外面雖不少人叫著開場子,他還是照抽他的煙。
老頭左面是一個棉布圍子,圓圈圍了一轉,厚厚的棉簾子搭拉著。
隱隱聽圍子裡面,有小娘們在試著嗓子,又嘻又笑,鬧成一團。
布圍子外面靠右,才是敲鑼打鼓的坐處,六七個人,都是老棉襖,傢伙點子還是挺湊合。
場子寬有五丈見方,場中裁著三根高桿子,高都有三丈四五,上面綁著不少玩意,有繩子,有板子,還有幾把亮光閃閃的鋼刀。
四外吊桿上,排著十來個大燈籠,光是真足,燕青看了看四周,心中暗暗吃驚,心想到底是北京城,要是別地方,就算賣藝的再叫座,也不過八十個,可是這柳家班子,竟能招來上千的客人,這不能不令人大大的感到驚奇不已了!
大伙都不耐煩了,忽然鑼鼓聲猛然一停,觀眾本是一片噪聲,此時竟也突然隨著鑼鼓之聲而停住了。
燕青小聲問二虎子道:「這是怎麼回事?」
二虎子小聲道:「要開場了。」
他用手一指道:「你看!」
燕青忙順其手指處一著,卻見那老頭兒,使勁地把煙袋桿子,在鞋底上瞌了一陣子,又咳出了口粘痰,這才站起來,慢條斯理的,把煙袋桿子往腰上一塞,往場上走了幾步,偏頭往一邊也看著。
燕青不解,順其目光視處,才見人群之中,穿出了一個矮小子,這矮子好似生就侏儒,站著比人家坐著還低一頭!
他雙手捧著一個籮筐,裡面嘩啦啦響著錢,匆匆走到老頭身前,把筐子遞上。
老頭兒接過了,看了看,又晃了晃,鄙夷的一笑,擦著一口京腔道:「這麼些個人,只這點兒,我們爺們可要餓死了,這不行!」
他說著一笑,向那侏儒一腿踹去,同時口中尚笑罵道:「你怎麼得罪了客人?去一邊子去。」
這一腳,還真是帶勁,「叭」的一聲,看來正踢在那矮子後腿上,那小矮子卻就勢翻出了丈許以外,往地上一個屁股蹲兒,痛得直咧嘴。
四下有人叫好的,也有人歎息可憐的。
燕青卻微微一笑,心知老頭這一腳看來是沉實有力,實在只一個花式,響腿,踢在矮子身上,可以說是沒一點力。那矮子配合踢勢,起來的身段,卻是恰到好處,看起來,還真像一回事似的。
二虎子叫了聲:「好傢伙!公子你看這一腿!」
燕青笑道:「這是繡腿。」
不想卻被那老頭兒聽到了,他突然往燕青臉上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還真有行家!」
說著笑向矮子叱道:「起來吧,別裝孫子了……」
那矮子由地上一咕羅站起,對群眾扮了個鬼臉,笑嘻嘻的跑開了。
這時四下暴雷也似地叫起好來。
老頭兒又往燕青這邊看了幾眼,這才朗聲道:「有位朋友說了,說方才老夫那一腿是繡腿,是見高明,可是繡腿能練到此地步,也不容易了!」
說著打了個哈哈道:「好了!言歸正傳。」
他揣起了筐子晃了晃,又一笑道:「錢太少了怎麼辦呢?」
立刻下面有人嚷道:「叫大妞出來討錢!」
老頭兒嘻嘻一笑,裝腔道:「什麼?我耳朵背,叫誰?」
下面立刻亂嚷道:「大妞!大妞!」
老頭兒齜牙一笑道:「啊!是叫我們大妞呀!這可不行,常言說得好,男女有別,這麼大姑娘,怎麼能叫她拋頭露面的?」
他這話一出口,立時下面又亂成了一片,老頭走了半圈,哈哈一笑道:「那位先生說了,他說賣藝的,你裝他媽什麼蒜,能練功夫不是照樣拋頭露臉?」
他嘻嘻一笑,道:「說得對!」(鑼聲)「說得對!」(鑼聲!)
老頭一分雙手,鑼聲立止,又遂道:「常言說得好,有錢小姐住繡樓,無錢閨女走四方。」(鑼聲又響)
老頭兒走了一圈,忽然大聲道:「誰叫我們大妞有我這不成才的老子,為了吃食穿衣,說不上拋頭露臉!」
他回頭大叫了聲:「出來吧!大妞!」
這時那先前矮子,立刻一個箭步撲到了布圍子前,一手拉開了棉布門簾,由其中一聲叱道:「來啦!」
眾人但見紅影一閃,已由棉布圍簾之中,箭也似疾地閃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
這姑娘一出,燕青立刻就覺得目光猛然一亮,禁不住暗暗叫了聲:「絕呀!」
二虎子見過這位姑娘的,還不覺十分驚訝。燕青卻不然了,他看到了這姑娘人影,只覺得一陣心跳,立刻把口張開,也閉不上了。
在這種場合裡,看到這樣打扮的少女,而又是如此美麗出奇的少女,使他好似入到夢中,神智昏惑起來。
原來那個姑娘,這一閃身而出,身材靈巧已極,那副玉立神俏,光艷面貌,簡直可以說是上帝精心結構的傑作,而那種自然姿態,薄怒風情,更是畫家靈感苦工的結晶,簡直不能形容,也沒有法形容。
大致來說,她有著不太長的身材,似乎比常人稍高一些,但高得那麼好看,骨體健美,似乎不能說胖,那也只胖到把曲線表現到恰好的地步。
她那臉兒,是不折不扣的長圓形,五官在比例上看似生得稍大,但看著只覺太美麗了,若有一部縮小便成了缺陷,尤其五官配合適宜,那細長的天然彎眉,遙遙的分著……如同碧海一般的美目,目下垂直的一條脂玉似的鼻子,由眉眼鼻的中間距離空隙,顯得明秀疏朗,表現出她的開展心胸和明朗性格。
她那挺直的鼻子,表現了天真和任性,闊度稍大而嘗閉攏的嘴兒,表現了她的意志堅定,鼻和口的連接,又表現了她生氣時的嬌嗔和嘻笑的嫵媚,而上唇中間的高峰,卻似風情的源頭,只一微動,腮頰上便瀰漫了溫柔情致。
總而言之,這是一張誰看到也得心跳,看久了便得神經衰弱的妞兒!
可是衣服打扮,卻太不配套了,頭上雖是時發,但已久未修理。
那頭髮留得很長,萬縷青絲,直披頸後,她竟把長的青絲,由頸後摺起來,髮梢彎到頭頂上,用卡子束起來,很像從前老婆婆所戴的高髻兒,樣兒非常滑稽,但在她頭上。只因軟玉似的額,和烏雲似的發,相襯得太美了,反不覺頭髮的格別了。
她身上穿著藍布短襖,青布長褲,腰間還繫了一條青綢長巾,腳上白襪青鞋,通身衣服都是舊的,但不知因何,只是漂亮,好像乾淨得沒一點土味兒,她就是這樣一副形相。
然而這副形相,還是由二虎子眼中看出來,至於燕青他卻可以說是視而未見。
因為自這大妞一出場,他已為她的容光照花了眼,在燕青眼中,那姑娘目中射出晶亮的光,好似一片明波,光亮閃耀。
再加上大妞臉上發出的玉氣光寒,融成一片,就把出的神兒攝住了,只覺得眼中,正看到了一個絕美的人,至於這美人是何形容,他卻未能辨別。
大姑娘就是這麼地出來了,她目光向場子四周千百人匆匆一轉,四下立刻靜得連一聲咳嗽都沒有,但稍停一刻,卻暴雷也似的喝了一個全彩。
燕青不知怎地,也跟著起哄叫了聲好,二虎子雙手拍得叭叭直響,一面側臉道:「怎麼樣公子?」
燕青點了點頭道:「長得真好!」
二虎子一縮脖子笑著,挨近在燕青耳旁,小聲道:「公子!這妞兒好是真好,就是太凶了些,教人看著可怕,誰要是娶了她做老婆,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做漢子的可夠受的!」
燕青搖頭一笑道:「這樣天仙似的人兒,若能做她丈夫,每天就是挨幾下又有何妨?」
二虎子先是一怔,又齜牙一笑道:「咦?你倒是豁出去了……」
話方到此,又為一陣緊鑼密鼓給打亂了,二人目光不覺又回到了場上。
再看這一會,那姑娘又在場上四周走著碎步呢!她穿著青布鞋,只是用腳尖點著地面,身形是急快如走馬燈也似。
燕青是老行家,只一注視,已不由吃了一驚,心忖:「原來這姑娘還真有些功夫呢,只看其上肩一平如水,就可知了。」
姑娘走了三四轉,忽聽那老頭吆喝了聲:「大妞!大爺們要賞錢了,你接著傢伙討去!」
老頭兒說著話,右手一翻,已把手上的籮筐,如同飛盤兒也似的甩出了手,直向半空中飛去。
四外眾人都不由齊口驚叫了一聲,擔心那姑娘沒有這麼好腳力,趕不上筐兒。
可是大妞卻有絕活兒!
只聽她清叱了一聲,猛然一擰纖腰,「嗖!」一聲已竄出了丈許以外,玉手向上一托,四平八穩的已把那竹筐兒接到了手由……
這一手功夫,在燕青眼中固然不算什麼,可是在一般人看來,卻是不得了,於是又是一聲喝彩。
二虎子大聲笑道:「怎麼樣?這一手功夫可不簡單,真行!」
燕青卻已為這大妞風采牢牢吸引住了,他輕輕「噓」了一聲,暗令二虎子別出聲。
大姑娘已持著大籮筐,翩然地雙手向前身一抱,四下彎了個腰。
她自一出場,到現在為止,都是繃著那張清水臉兒,一任四下人叫喝得多麼響,她卻連眼皮也不撩一下,此時這種四下彎腰,也不過是每日的例行公式而已。
燕青見這大妞那雙剪水雙瞳之中,似乎含著一些不可散開的憂慮,可是一切言行,又是如此自然,並不帶著勉強。
因自她一出場,已可說完全把他給吸住了,此時四下掌聲如雷,叫笑之聲,更是哄成了一片,這姑娘行了一個環禮之後,纖腰微側,已翩如穿花蝴蝶也似的,向人群之中行去。
於是所過之處,只要她把籮一伸,錢子兒就像雨點兒似的,向筐子裡投去了。
燕青所坐之處,離著那大妞兒最少還隔著八九十個座頭,心中不由動了一下,暗忖:「我該給她多少呢?這等身手姿色,就是一擲萬金也是值得!」
二虎子嘿嘿笑了一聲道:「要錢了……」
他仰臉看了燕青一下道:「公子把我幾文吧!」
燕青遞給他一把銅子,二虎子笑著揣起了一半,瞇瞇著眼笑道:「這銅子兒分兩次給。」
說著話的時候,大妞已走了過來,差不多每一個座頭都討到了,也沒有一個座是不給的。
大妞低著眉,每逢人賞下錢,她也只是輕輕地說一聲「謝謝!」
那聲音很低很低,你要不仔細聽,決不會聽見,一剎那已走到了二人座前。
二虎子一揚手,重重的摔了一大把銅子在籮子裡,口中叫道:「大妞!這是我給你的!」
大妞這才抬了一下眉,那雙晶亮的眸子,向二虎子一接觸,略帶驚疑之色。
她認識二虎子,因這小子是老看白戲的,每一收錢他就跑了,人家收完了錢,他又回來了,是有了名的死賴皮,對他印象不大好。
可是這一次,他竟是大方得很,一出手就是一大把,大妞不由愣了一下,但少不得口頭上還是說了聲:「謝謝你!」
二虎子骨頭都軟了,連連搖手道:「不用謝!不用謝!」
大妞籮筐又往前遞,正遞到了燕青座前,大妞頭仍是低著。
燕青早把備在手上的一塊銀子,向筐子裡一塞,他原意是拿整塊銀子給賣藝的,在那個年頭,到底是太令人吃驚了。
可是自己要是同情這姑娘處境,決心想多給她一點,卻又不想令她看出格別來,所以才別出心意,用快手法,把銀子往銅錢下一塞。
不想弄巧成拙,大妞本是低著頭,燕青這一伸手,已顯著與一般人不同了。
偏巧大妞只見一手一伸,卻不見有錢,不由順手往錢筐子裡一摸,頓時一大塊銀光閃閃的銀子現出來了。
那年頭,一般苦朋友,很少能見到整塊銀子的,尤其在走江湖賣藝的朋友,要想有人能賞大銀元寶的,那可真是絕無僅有!
當時就令她怔住了,她猛然抬起頭來,要看看這位賞錢的人是誰。
昔日有人說,少年男女互相有著吸引力,又有人說年青的眼光,向不肯浪費於少年以外的人,這話是一點也不錯。
這大妞兒一日表演三場,只是像玩耍似的,全神都在表演的動作上。
看到人群,如同行雲流水,絲毫也沒有阻滯的,可是這一剎時,看到了燕青,就好像似車行路上被石頭阻礙,停頓了一下,她的清水臉兒,也不禁紅了一下。
因為燕青這樣俊美少年,是很少見得到的,尤其是在這種江湖班的園子裡,幾乎經年也難見一個,何況他還持具有一種亦儒亦俠的氣質,本來目之於色,具有同嗜,誰不愛看漂亮的。
俗語說,一看君子,再看小人,所謂一看,便指著天地間絕美之物,人人都有當鑒的權力,所以一看為法律所不禁,人情所特許,不過在一看之後,便需立刻提到男女之別,禮教之防,低頭走開,若再看這二眼,便是挾有私心,自顯人格卑鄙了,這是昔日禮教社會,對於一般人的看法,今日自不然了。
大妞兒初次把眼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鐘,心中只想這人怎樣清秀,此時還在君子的範圍之內,但是眼光離開之後,卻又不自主的回來了。
燕青見她如此,又見眾人目光全向自己看著,不由俊臉一紅,忙把目光轉開了。
大妞兒這才警覺,她匆匆說了聲:「謝謝相公!」
這「相公」二字,可以說從來也沒由她口中說出過,這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她自幼隨著父親走賣風塵,嘲風弄月,摹俏描情,久已練成一副不易羞澀的臉皮,但這時竟紅了,可見是向來未經有人闖入的處女心坎,已被燕青的俊秀神采攻佔,起了波瀾。
大妞說完了這句話,馬上低下頭。向前緊行了幾步,不注意,卻碰在了一隻凳子腿上,差一點跌了一跤,踉蹌地跑了幾步。
燕青不禁「啊」了一聲,猛然站了起來,可是大妞又紅著臉向別處討錢去了。
他又慢慢的坐下了,場中的老頭此時嘿嘿一笑,道:「小心哪,大妞!」
大妞回臉看了她爹一眼,這一霎時,她唇角微斜,似含有一絲笑意,倏地已轉過身子去了。
燕青正在發愣,一旁的二虎子探過頭來,低聲笑道:「公子你可真大方!」
燕青仍作不解道:「我大方?」
二虎子「嘖」的吸了一聲,巧笑道:「那塊銀子怕有四兩,她練三天也練不了這麼多呀!真大方!」說著神情又笑了。
燕青紅了一下臉道:「你看見了?」
二虎子聳了一下肩道:「怎麼看不見?這麼大!」
他用手比了一下,又接道:「我看她是愛上了……」
燕青忙斥道:「別瞎說了,出場了。」
二虎子目光轉向場上。這時由簾裡出了兩個年紀較長的婦人,也是穿著便衣,內中一個生得極美,身材也很苗條,三十來歲的年紀,另一個卻是一個又黑又蠢胖婦人。
二女手中都拿著一口明光晃晃的刀,施著血紅的刀衣,二虎子用肩頭碰了燕青一下,小聲道:「那個美的,就是大妞的娘,叫七娘,都快四十了,看起來就像二十七八……你看她多漂亮,迷她的人多了!」
說著把七娘誇了個了不得,燕青雖覺七娘很美,但比起大妞兒來還差得多,他心中不由暗想這二虎子歲數不大,懂得還真不少,也善批評,可見城市裡的人,比起別處小地方,見識大不同了。
二女出場,引起了一陣掌聲、叫聲,那哄動情形,不在大妞之下。
原因是一部分上年歲的人,尤其是欣賞七娘的風韻,和年輕人欣賞大妞兒的天真活潑又不同了。
那醜婦名叫翠花,因為人長得蠢,二虎子對於她,倒是沒有什麼評語。
二女在場上,左來右去,互相對舞了一趟花刀,嬌叱連聲,倒也精彩。
只是燕青看來,這才算是真正的江湖把式,花拳繡腿,只是好看罷了。
各自抱刀一笑,博得了如雷掌聲,二婦人向台下掃了一轉,那七娘啟口一笑道:「今兒個大家是真捧場,奴家這裡謝謝大家!天真冷!」
醜婦舞了一圈刀花,學樣叫了聲:「天真冷!」
只是她卻是一口江北話,和七娘一口京片子互一對襯,愈發刺耳。
立刻下面又笑開了。
忽然門簾開處,先前那小矮子竄了出來,一出門就啞著嗓子道:「七娘!」
七娘回頭一笑道:「矮子!有什麼事?」
那矮子一個勁招手,又蹂腳又招手,逗得眾人全笑了,婦人杏目一掃,嗲道:「就你事多!」
說著輕移蓮步,走近那矮子,低下身子,矮子這才扒在她耳根子上說了幾句。
燕青就見七娘柳眉一舒,笑瞇瞇,似在說:「多少?四兩?」
矮子直點頭,又咬了半天耳朵。燕青還聽到那矮子叮囑道:「是大妞說的……」
七娘揮手令去,等矮子走後,她才滿面春風地回到場上,眼光向四下裡一轉,嬌聲道:「我們姑娘說,有一位好心大爺,一賞就是四兩銀子,這可真是我們大恩人了!」
四下立刻起了一陣騷動,相互交頭接耳,因為這數目相當嚇人。
七娘笑道:「這位好心的人,請亮亮相好不好?」
說著目光在人群之中,慢慢搜索著。二虎子一笑,用手拉了燕青一下,小聲道:「人家叫你呢?」
燕青瞪了他一眼,忙把頭低下。七娘目光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又嬌聲道:「這位大爺既不願露臉,奴家只有先謝謝你老……」
這時那醜婦人卻在一旁,用揚州話幫腔道:「大爺心好,一賞四兩,我們回去多燒點香,祝大爺長壽百歲……」
她一面說,一面拉著架式,再加上那一口江北口音的濃腔,把四下又逗笑了。
七娘笑瞇瞇道:「要是客人們都像這位大爺,我們發財了!」
那醜婦接腔道:「要是客人都一毛不拔,我們就餓扁了!」
燕青忍不住也笑了,二婦人退了一會步子,因叫不出那賞錢的闊人,只好又搭訕著,舞了一會刀,施了些柔軟身段。
隨後那老頭兒,親自下場子,打了一套拳,倒是一套正宗「八卦拳」,踢了一路「彈腿」,燕青不由點了點頭,認為頗為難得了。
觀眾之中,有那懂的,不禁大聲叫好,不懂的看著熱鬧更是叫好,於是這一場十分成功地結束了。
再下一場,是戲法的,出了一個中年瘦子,光著膀子,向四下打了個揖,就馬上開始他的驚險絕活玩意了。
他抽出了一口劍,向口中慢慢吞去,不一刻,只剩下了劍柄。
想是把整只劍身都吞入腹中,所以脊背不能彎曲,口中也不能說話。
只見他哮喘著,一雙眼睛像紅火球也似的暴突著,四下叫好之聲不絕。
這變戲法的。把吞劍當作拿手玩藝,同時也很痛苦,所以輕易不練,練時卻要多討錢,果然眾人看他可憐,扔了不少錢。
這瘦子才由口中抽出劍來,劍身長約二尺,上面掛著許多血絲,他用布拭去,跟著又鼓腹運氣,「噗」的一聲,又吐出了杯口大小的一個鐵球,上面也有血。
二虎子皺著眉,不勝側惚地解說了一陣,說變戲法的練這套功夫,很是受傷,照例必須先吞鐵球,後吞寶劍,以便鐵球擋住劍尖,不致剌破腸胃。以燕青判來似乎不大可能,可是,倒也不能說出是什麼理由,因為他明白要想提起內力,胃中這麼大鋼球,硬給吐出來,這簡直是太玄了,想那變戲法的另有門道!
只是這種把戲看過也就算了,下面又是一對小男孩,都有十一二歲的樣子,表演了高空飛鞦韆的節目,又有幾種雜耍,節目由技擊轉入輕鬆有趣的逗趣上,一時眾人爆笑不絕!
最後老頭兒上場抱拳,向眾人一笑道:「最後一個節目,是我們大妞出場,照例請各位賞個茶錢!」
鑼聲又大響了,四下凝神屏息,等了一會,門簾開處,大妞又出來了。
燕青不禁心中一動,原來這姑娘換了衣服了,竟換了一身紫紅緞子的緊身小襖,足下是一雙紅緞子繡花鞋,鞋尖上還有個大絨線,兩胯上是「人」字爬紋,全白色,一直到腳,看起來,真是愈發顯得婀娜亭秀,風姿颯爽了。
眾人立刻喝了個全彩,姑娘倒是挺大方,美目向四下一掃,很快轉到了燕青身上。
燕青就見她向著自己微微一笑,他不覺如何,竟自臉上一燒。
大妞兒似也發覺燕青發窘,目光比閃電還快的一掃而過,可是一轉之後,又狠狠盯了他一眼,才瞟向一邊而去。
二虎子見大妞一出場,就側臉對燕青道:「她換衣服了,八成就是為了你!」
燕青低叱道:「別亂說!」
二虎子「嗤」的笑了一聲,燕青一看他,他做了一個鬼臉,才轉過臉去。
這時大妞卻在場上,如同穿梭似的打著拳,伸腿,過腰,遞掌,一舉一動,無不是美到了極點,令人有興「歎為觀止」之念!
大妞自一上場,一心一意,全在燕青身上,故這一趟功夫,練的是格外起勁。
四下之人,他們只以為,這大妞因今天有人賞了大錢了,所以格外賣力,其實哪裡又知道,大妞內心的深處,已為這翩俊的公子所踏入了。
逢到燕青看得起勁,拍手或微笑時,她自己也禁不住朱唇微綻了。
她一心一意的練功夫,但眼光只望著燕青,好像目無他人,一顰一笑,只是為他而發,燕青的目光也一直跟著她轉,跟著她笑……看來我們這位多情少年,又有一項新的考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