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劍斬情絲
袁菊辰睡著了,發出了沉重的出息聲音。
潔姑娘、彩蓮為他關好了門,雙雙走出來。
一片艷陽穿簷直下,照射著眼前這片小小院落,像是灑了一地金子那般的明亮。
推開了上房房門,潘夫人正眼巴巴地盼著:「噯!你可回來了!」夫人問:「袁先生的病怎麼樣了?」
「還發著燒,病得不輕……」
原想把他為毒藥暗器所傷的經過說出來,卻怕母親吃驚,隨便應付道:「看樣子也許不要緊,休息幾天也就好了……」
「那可怎麼辦?」潘夫人皺眉頭道:「剛才侯亮來說,洪家那邊已派車來接,明天要走了……」
「這麼快?」
「還快?早到早安心吧!」
「可袁大哥他還病著……怎麼走呢?」
潘夫人想想也是無奈。
「看看吧,說不定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就好了,再不,去跟侯亮說說,再晚一天走……」
潔姑娘說:「我這就找他說去。」
侯千戶搖著頭說:「這就難了……」
「為什麼?」
一聽對方不答應,潔姑娘不由發起愁來。
「一來是大人那邊命令晝夜兼程……再方面……」侯亮乾笑了一聲:「大小姐您還不清楚嗎?這一路上有多不平靜?還有那……」
他的聲音忽然放小了,身形前傾說:「聽說京裡又派下了人來……」
這句話,不禁使潔姑娘為之吃了一驚。
「早走的好……早走的好……」
說話的是「雙靈驛」的驛丞許太平。
這人伸著細長脖子,一臉緊張模樣:「大小姐,夜長夢多呀……萬一京裡來了人,我……」
搓著兩隻手,許驛丞一臉為難地道:「這個責任太重了……我擔當不了呀!」
倒也是實話,憑他一個小小驛丞,是個官兒都比他大,若是錦衣衛來此要人,他能拒絕?一面是直屬長官,一面是京裡權宦,夾在兩難之間,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可是……」她心裡放不下的還是袁菊辰:「袁大哥他還在病裡……還在發燒……」
許驛丞一笑說:「這個簡單,袁先生可以留下來,放心在這裡住著,等病完全好了再去。」
侯亮說:「就是這話,他病好了,還怕找不到門?這就用不著操心了。」
「可是……誰服侍他呢?」
「我,我,」許驛丞用手指著自己鼻子:「我本人親自服侍他總行了吧!」
侯亮哈哈笑說:「你瘦裡瓜吉的,沒四兩肉跟個雞似的,哪能侍候人?」
「我專門派兩個年輕的服侍他總行了吧?」
這麼一說,連潔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想想也是,萬一京裡錦衣衛再派下人來,一家人性命堪優,袁菊辰又在病中,自是無能抵擋。對方要抓的是潘家人。正主兒既然走了,當然不會留難他一個外人,倒不如留下他獨自在這裡好好休養,等傷勢好了再去太原相會不遲。
心裡雖然這麼定了,總是依依難捨。
記得當日動身之先,袁菊辰已經說過,他此行只是護送自己母女,卻無意入住洪家,這也是人之常情。每一想起,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紊亂,那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承他全力照顧,人家既然豁出了性命,保護自己母女的平安無恙,哪能再對他心存見外?
微妙的感情,便種因於此……
短短幾日的相處,其間更多凶險,卻是無阻於她內心感情的滋長。卻是因此而認清到對方高尚的人格,偉大的同情,兩者交匯,從而形成了袁菊辰「俠士」的造型,也贏得了潔姑娘的芳心暗系……
她卻也知道,這是不智而愚蠢的。
不如運施慧劍,斬斷情絲,彼此珍重,就此分手了吧……
離情
分別的時候,天上下著濛濛小雨。
病榻相對,不盡依依別情。
只彷彿他充滿感情而祝福的眼睛,直直地向她注視著。接著這雙眼睛又轉向潘夫人,流露出的依然是一個「俠士」的偉大同情。
「夫人請多珍重……」他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此分手吧!」
「孩子,你多保重吧……」
緊緊抓住了他的肩,夫人一時亦為之語塞。
她說:「這一路多虧你了,好好養病,等病好了,想著來太原一趟,我們再見一面……
知道吧?」
看著她母女,袁菊辰爽朗地笑了。
多日以來,沉重的心理負擔,至此才似脫卸。
「大哥……」
才叫了一聲,潔姑娘的眼圈兒紅了。
「別急著趕路……好好把身子養好了,我們在太原等著你,一定要來……」
「我一定來。」他又爽朗地笑了:「你們放心去吧!」
侯亮由外面進來說:「車套好啦,夫人跟大小姐請上車吧!」
潘夫人應了一聲,把一個包有銀子的綢子小包,塞在他的枕下:「這個你路上留著用吧。」
「我……我用不著。」
打心裡他就不願意收下,可是她們母女那麼誠摯的表情,卻使她難以拒絕,也只有領受了。
接下來彩蓮撐起了一把油紙花傘,同著侯亮,侍候著她們母女來到了院子裡。
邁出門坎兒的一霎,潔姑娘緩緩回過身來,那麼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
領受著她臨去的多情一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之中了……
扶著床架,用長劍的鞘子,推開了紙窗一扇。斜斜的雨絲,便飄灑進來。
看見了遠遠停著的那輛油碧馬車,黑漆描金的車身,被雨水沖洗得黑光淨亮,黃銅的車燈架罩,明晃晃金子似地閃著黃光。
這麼講究的馬車,便是在北京也不多見,不用說洪大人為接迎故人身後,連自己的座車也打發出來了。
隨行兵弁,每人都穿著一襲油綢子雨衣,十幾匹駿馬,前呼後擁著。
隨後,三個女人相繼登上了馬車。
像是心有所觸。
潔姑娘忽然回過身子來。間隔著一天的濛濛細雨,一葉芭蕉,一扇窗戶……那麼多的障礙,卻不曾阻隔著他們的眼睛,出乎意外地,他們彼此都看見了。
一絲笑靨,展現在她略似蒼白的臉上,接著車廂門便自關上……
轆轆車聲裡,帶動著眼前漂亮馬車的離開,軍士們的前呼後擁,亂蹄踐踏裡,漸行漸遠,最後連聲音也聽不見了。
收回了長劍的鞘子。
袁菊辰臉上顯示著一絲落寞的苦笑。多少日子以來,他為潘家的事晝思夜想,心裡擔憂,如今這一霎,理當是輕鬆愉快,卻又似牽掛著一絲離情別緒,特別是對於潔姑娘,更似有一種難以割捨的離情。
他卻也知道這種感傷是純屬多餘……
對方即將與洪家公子見面,結為連理,當是順理成章、最稱理想的一對,理當為他們衷心祝福,祝他們早日成雙,兩情和諧。
至於自己……
今後的何所去從,倒是該好好地盤算一下了。
不經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手中的劍上,忽然心頭一動,才自警覺過來。
這口古劍原是潘家的傳家之物,只是暫時借來一用,卻忘記奉還,如何是好?
轉念再想,自己既已答應去太原拜訪他們母女,便在那時親手璧還,應是不遲。
這口長劍,形式古雅,不知鑄於何朝,劍柄吞口處凸出一方玉虎,雕刻著「吹雪」
兩個古篆,便應是此劍的名號了。由劍身的輕靈,極為鋒利幾至吹毛斷髮判斷,必出自古代名匠之手,正是武林中萬金難求的神兵利器。
所謂的「寶劍贈予俠士」,不期然它竟落在了自己手裡,雖說是暫時借來一用,卻也暗合著一段緣份。打量著手裡的劍,未嘗沒有一份豪情壯思的激動。卻是這番豪性再一次淹沒於潔姑娘臨去的回眸笑靨裡,如是又變作兒女情長了。
好一陣子,他把玩著手裡的「吹雪」長劍,百無聊賴,欲振乏力。
頭上的熱雖已退了,終因毒勢猶烈,尤其是一隻左腳兀自腫脹,連鞋子也穿不上,身上遍體酥軟,更似連一些力道也提不起來,便自這樣,不知不覺,抱著長劍睡著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聲異音,一團火光,猝然出現眼前。
天已經黑了。
不速之客
正是由於眼前那一團燈光,使得他吃了一驚,隨即發覺到敢情天已經黑了。
耳邊傳來窸窣聲響,眼看著那團燈光漸漸向自己行迎過來。
袁菊辰猝然一驚之下,待將出聲喝問,不知怎麼一來,他卻止住了這個衝動。
長劍「吹雪」猶自在手裡抓著。
這個突然的警覺,終使他心裡大為放鬆。即使在病傷之中,兵刃在手,也足能發揮相當功力,端看對方來人到底是何等角色,再定行止。
火光閃爍,照著來人那一張瘦削的臉,細長的脖子——原來是他!
許驛丞,許太平。
袁菊辰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去。
「許老爺,這是幹什麼來了?」
「啊!」
像是嚇了一跳,許驛丞忽然站住:「你……還沒睡著?我來瞧瞧你的病怎麼樣了。」
說時,他已移步而近,用手裡的油紙燈籠高舉起向他臉上照著。
袁菊辰將長劍藏置身側,只向他點了一下頭,表示感激。
「噢……瞧著是好多了,肚子餓不餓?要吃點什麼不要?」
「不必了,謝謝。」
一面說,袁菊辰已撐著坐起來。
「不……睡下,睡下。」
他倒是還真關心,伸出一隻瘦手,摸著他的額頭:「噢噢……不燒了,不燒了,這就好了,好了!」
再用燈照照一旁桌上:「給弄個暖壺,盛點熱水,看看少些什麼只管招呼,甭客氣!」
鼻子裡哼哼卿卿,東照照西照照,這才轉身走了。
人不可貌相。
像許驛丞這個樣,臉上沒四兩肉,腦後見腮的德性,倒有這麼一顆好心!
袁菊辰心裡相當納悶兒。
遠處傳過來敲梆子的聲音。
三更三點。
夜可是深得緊。
喝了一碗熱水,一面運功調息,發了些汗,這會袁菊辰感覺著輕快多了。
他知道自己這條命是揀回來了。
常聽人言,江湖黑道有劇毒「子午穿心散」,施之暗器,順血而流,中人心臟必死無疑。看來對方那個婆娘所施展正是此物,卻是更有甚之,用之以細小飛針,設非是自己內功精湛,不使毒氣攻心,加以毒針又恰恰夾在骨節縫中,二者只疏其一,自己這條性命也難以保全,這時想來,兀自不寒而慄。
毒質雖去,元氣卻已大傷,非一兩天即能復原,不得不耐下性子,在這「雙靈驛」
站暫住下來。
卻是方才水喝多了,小腹脹得發慌。
袁菊辰懶散地由床上下來,披上件外衣,把「吹雪」長劍連同劍鞘權作手杖,緩緩來到後面院子。
茅廁在馬廄旁邊,不待走近,已是臭氣熏天,另一面是沃沃田野,也就不必受罪,倚著一棵大樹,就地解放,倒也乾脆。
人真是極其脆弱,以他那般結實強壯的身子,一次病下來,不過在床上躺了兩天,感覺著竟是這般的輕飄。頭重腳輕,搖搖欲墜,像是一陣大風也能把自己刮倒了。
天色清明,星皎雲淨。想是日間的那陣子雨,把雲霧一攪而清,此刻看來便只是一脈清輝。月光影裡,萬物靜觀,無限透剔玲瓏,卻是蕭蕭夜風,帶給人幾許寒意,再見落葉的飄零,感覺著像秋事已深了。
袁菊辰有一絲落寞的傷感,這悵悵愁懷,卻不知向誰人傾訴?
為何那個姑娘——潔姑娘的美麗面靨,又自浮上了他的眼簾。
他想:她們此刻到了哪裡?如果沿途沒有耽擱,此刻應已是數百里外,當在雪中山脈之間,不出一二日,也就應該到達太原了。
獨自個倚樹遐思。卻是斜刺裡的一束火光,猝然打斷了他的思維。
緊接著蹄聲得得,一個小夥計拉著三匹馬,打著盞燈遠遠走向馬廄。
如此深夜,竟然還有人來投宿?
思念方興,耳邊即已聽見了人的寒暄——便在那一隅,黑忽忽的幾個人影湊在一團。
是許驛丞的聲音,低沉、沙啞。
「三位老哥辛苦了,等了一天,請進,請進!」
一個人說:「人呢!還在嗎?」
「在在……」許驛丞聲音很低:「睡了,睡了……還病著。」
「好!」那人喝風似地笑著,三四個人在許驛丞帶領之下,進了驛站堂屋,房門隨即關上。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黑吃
袁菊辰簡直嚇呆了。
好一陣子,他佇立在眼前這棵大榕樹下,但覺著遍體生冷,直由脖子向外冒涼氣。
來者三人,難道竟圖對自己不利?而這裡的驛官許太平,竟然與他們勾串聯合,沆瀣一氣,卻是為何?
若是這個猜測,不幸成為事實,它所牽連的後果,簡直令人不寒而慄,袁菊辰略一思忖,幾乎不能自己。
雖說是還在病中,為了刺探進一步消息,不得不勉力以赴,隨即匆匆把衣服穿好,試著提吸真力於下腹丹田,霍地縱身而起,宛若飛雲一片,「呼」地已落身對面瓦脊之上。
休看他眼前猶在病中,一經精神灌注,仍然余勇可賈。
幾個起落打轉,夜月下一如白鶴翩躚,不多時已來至驛站中庭。
來者三人正在據案吃喝。
桌上酒菜,早已備好。一盞高腳架燈,搖晃出一室的迷離,昏黃的燈光,不時把活動的人影拉長了又弄矮了,看去十分陰森。
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卻是每一個字都落在袁菊辰的耳朵裡。
清一色的灰布大褂,腰上加著公門慣見的「鬧腰」,衣著雖是一致,模樣卻大有不同。
一老二壯。
老的約在六十七八,三角眼,八字眉,弓背縮腰,個頭兒卻是奇高,坐在那裡比人家站著還高。
其他兩個約在四旬上下,一個黑面細眼,生著繞口虯髯。另一個身骨峨凸,骨架子極大,卻是肉不見多,大手大腳的,樣子很是陰沉。
三個人都有濃重的風塵氣息,舉手投足之間,顯示著公門當差的那種特殊圓滑。
「來來來……」老的一個向著許驛丞舉手相召:「坐下陪咱們哥們兒三人喝酒!」
黑臉虯髯的一個,不等坐下來,先已仰脖子幹了一盅,咂著嘴,罵一聲:「還真夠勁兒,這一路飛趕,老子骨頭都散了!」
三個人都坐下來。
許驛丞連連抱拳行揖,笑得滿臉皺紋,隨即在下首落座:「三位老哥一路辛苦,兄弟敬三位一杯,先乾為敬!」仰首而干,杯底向著各人照了一照。
卻把聲音放小了:「三位喝酒,我就不奉陪了,回頭……」
話聲未完,一隻胳膊已被身旁高個頭老人抓住:「那怎麼行?你不能走,回頭好戲,還要你一旁指引,幫個人場!」
許驛丞推脫不開,只得坐了下來,一臉苦笑道:「別的事兄弟都能幫忙,這……殺人的買賣,兄弟可真叫外行,怕是……幫不上忙!」
黑臉漢子哈哈一笑:「你客氣啦!一回生,二回熟,沒有許老爺的指點,我們哪能成事?」
「這……」許驛丞訥訥說道:「人在後面院子睡著,三位打算什麼時候下手?」
「別慌……」老的皮笑肉不笑地緩緩說道:「時候還早得很,天亮以前準能完事,我們走了,你再睡覺不遲。」
「這件事,總兵大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許驛丞猶在心裡發毛。他的官位太小,一點風吹草動,將來怪罪下來,都不得了。
三個人對看一眼,彼此相視一笑。
許驛丞立刻發覺,自己這話問得太露骨,不合官場門道,也太外行。
只要想想對方三個人的特殊身份一一總兵大人的貼身護從,這句話實在是多此一問。
他的心也就踏實起來。
「老哥,」黑臉的那個用手拍著他的脊樑:「就算是不上『品』吧,大小你也總是個官兒,作官的要懂得官經,你明白吧,能說的才說,不能說的只能拿眼睛瞧,心裡有數就得了。」
八字眉的那個老頭嘿嘿一笑:「就是這句話,咱們兄弟要不給你兜著,就憑你剛才那幾句話,傳出去落在別人耳裡,你這個驛丞也就別想幹了,說不定連命都得賠上,你明白吧?」
許驛丞一時臉上變色,連口答應著,作揖賠笑。
「三位老哥的金玉良言,兄弟永生不忘,剛才的話算是沒說,三位多多包涵……」
「這就是了!」高個子老頭笑瞇著兩隻眼:「今天晚上的事今兒晚上了,明天天一亮,啥都不知道,誰問也不知道,知道吧?」
「啊!」許驛丞先是一愣,接著才會過意來,連聲應著:「是是……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了,咱們兄弟一向不佔人便宜,麻煩人家,有銀子開銷。」
袖子抖了一抖,「叭」地落下一錠銀子,光圓錚亮,總在二十兩之數。
許驛丞頓時眼睛一亮,伸手待取的一霎,卻又笑著搖搖頭:「這……我不能收,一頓酒飯又算什麼?算是兄弟孝敬三位老哥……」
「嫌少?」
「不……怎麼會!」
「那就拿著。」老頭說得豪爽:「還是那句話,幫忙不能白幫,再說一遍,穩住了你那張嘴,知道吧!」
「老兄你大可放心,今夜以後,一問三不知總行了吧!」
嘴裡說著,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把銀子收了下來。
銀子到手的一霎,心裡有數,毫無疑問,這是才從行庫出的本省官銀——換句話說,一般人是不能隨便到手的,設非巡撫總兵大人的親自出手,則又自當別論。
許驛丞頓時心裡明白——憑他們哥兒三個身份,豈能有此手筆?不用說,這是洪大人親自開銷,用以封閉自己的一張嘴,應無可疑。
可話又說回來。若是洪大人的親自出手,斷斷不應只此數目,少說也應在百兩之上,才與他洪大人的官位相稱。
這麼一說,二十兩之外的多餘之數,他們哥兒三個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吞」了下去,可也忒狠了點兒。
有此一念,許驛丞可就笑不出來了。越想不是滋味,這二十兩銀子可真收得「窩心」
得慌。
他許太平也不是省油的燈,把心一橫,銀子原封璧還,不要了。才收進去,又掏了出來,雙手奉上。
「幹什麼?」高個子老頭為之一怔:「嫌少?」
「豈敢!」許驛丞結巴著說:「為大人效勞,理所當然,何況又是三位老哥親自出馬……」
話還未完,黑臉的霍地虎下臉來:「你……」
高個子老頭拿眼睛制止了他,轉而一笑,如沐春風:「說你糊塗,你可又聰明了,得了,這二十兩你先收著,另外二十兩也跑不了,回頭一總給你。你為什麼!咱們又為什麼?總不能讓咱們老哥兒們白忙活吧!是不是?」
話幾乎已挑明了,毫不諱言的是吞了他的「贓」,許太平眼睛可得放亮一點,再要不見好就收,往下可得自己伸量伸量,是否能擺得平眼前這個局面了!
六隻眼睛,別具陰森地直瞅著他,許驛丞哪敢再哼個「不」字,乖乖地把退回的銀子又收了回來。
這才是皆大歡喜。
殺人夜
天亮前後。
一頓酒飯吃喝,總算侍候完事。許驛丞領著三個煞星,悄悄走出堂屋。
半輪殘月已復黯淡,這一面適當老榕樹的大片陰影,尤其黑得緊。
在許驛丞陪同之下,三個人各處走了一轉,跨進了後進院子,便是裡面的上房三間。
「就是左面的那一扇。」許太平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看見了吧,多多偏勞,兄弟在前面候著,這就不奉陪了!」
「去你的吧!」
老頭子揮了一下手,許太平皇恩大赦似地即抽身而退,臨去的一霎,卻不忘囑咐:
「小心著點兒,聽侯百戶說,他身上有功夫……」
這一點不用他饒舌,姓侯的早關照過了。
好漢就怕病來磨,就算他真有功夫又怎麼樣?一來有病,二來還在睡夢之中,更何況哥兒三個有備而來,怕他個球!
許驛丞退出。
三個人燕子也似地紛飛而走。
好快的勢子。俟到許太平聞聲而警,回頭再打量,卻已不見了對方三人的身影。
彼此相識,頗有時日,只當是三個油嘴混混,哪有什麼能耐?這一霎才知道,敢情人家身上還真有本事,牛皮不是吹的。這就回去堂屋,獨自個再喝兩盅吧!
輕輕地用手一推,房門就開了。
黑臉漢子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前,等了好一陣子,才閃身進入。
憑著他老練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約摸著看見個大概,床上確是睡著個人。
頭朝裡,屁股朝外——是「拱」著身子的那種睡相。
聽不見沉重的呼吸聲音,涼颼颼的,屋子裡滿是清風,窗扇緊閉,卻是為何?
原來是斜側上方,那一面小小透氣的天窗敞開著。這就難怪了。
「反手金刀」方大可——這個外號可不是「浪得虛名」,早先未跟隨洪大人當差以前,哥兒三個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氣,冀北一帶,提起「燕山三狼」,多有耳聞。
「紫蠍子」孫九。
「病大蟲」管同。
「反手金刀」方大可。
哥兒三個今夜可都沒閒著,全卯上了,卻由「反手金刀」方大可打了頭陣。
打斜刺「天窗」吹過來的這股子賊風,冷颼颼地侵入毛髮,直覺得令人心裡發毛。
方大可刀交右手,這「反手金刀」一式。左右施展,最是拿手。老長的一截刀身,反掄臂後,幾至全然不顯。
隨著他的一式前撲,腳尖飛點,「呼」地已竄身床前,緊跟著的一手「推窗望月」,拉動著右手的長刀,「噗哧」一聲,已把床上人切開兩半。
刀鋒不謂不快,動作也夠利落,只是一樣,「人頭」不對。
說白了,這一刀「切」的不是人。
倒像是一團棉花。
方大可刀勢方出,頓知不妙,收刀、旋身,夜鳥似的一個打轉,呼地撤身四尺開外。
緊跟著長身直立,紙人也似地直向牆上貼去。
這一手「藏影」之術,方大可施展得極是老練,用以失風夜戰,常能於一擊不中之後,立於不敗之地。只是今夜晚他可是遇見「鬼」了。
方大可紙片兒似的身子,方向牆上一貼,卻是一個人先他一步,或許更早一點,早就「貼」在那裡了。
鬼影子也似的,那人的一隻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極其自然地便攀著了他頸項。
一收而緊,力逾萬鈞。
這一手無疑是「無極門」的「金剛鐵腕」之術,暗中人堪稱深得三昧,施展得極是老道,伸、曲、盤、扣,宛若一式,不容方大可有所知覺,已落身敵手,再想轉動,哪裡還來得及。
隨著這人右腕的一式急收.方大可只覺著眼前一陣子發黑,金星亂冒,頓時岔過了氣去。
隨著這人的一隻大手,五指箕開,同時間已按在了他的「心坎」穴脈。
一股勁道,緊叩前心。
「反手金刀」方大可陡然打了個哆嗦,長刀嗒然而垂,便自一聲不吭,七孔流血而亡。
神不知,鬼不曉,匕首不驚,一條人命便自結束。
頂上雷鳴
這個人其實也不是別人。
袁菊辰。
以一手「金剛鐵腕」之功,舉手之間,勒斃了「反手金刀」方大可,微妙處,乃在於全無聲息。
顯然這一切,俱在事先安排之中。
——即使那一面斜開的天窗,也早於事先開啟,如此一來便可從容進出。
像是一條碩大無朋的蜥蜴。
袁菊辰展示了他不為外人聽知的「收骨卸肌」之術,長軀伸縮,又似魚龍遊走,妙在全無聲息,極其輕巧地已自那一面小小天窗游身而出,攀上了屋頂冰冷的瓦脊。
現在,他貼身於滑冷的壁角,正用一雙深邃的眼睛默默向四方打量著……半面殘月,光色如晦,偶有小風,唰啦啦捲動著瓦面的枯葉,景象十分蕭索。
四下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
袁菊辰卻是信心十足。
他知道.暗中藏置的另外二人,勢將不耐久候,必將出現。
事實非但正如所料,且要快些。
一條人影,極其輕飄地已由西側面,掠上了當前瓦脊——動作之快,宛如穿簾之飛燕。卻是腳下稍欠利落,發出了「喀」的一聲。
身勢一經下落,絕不停留,滴溜溜一個打轉,已躍身正面屋簷,顧盼之間,神色裡顯示著焦躁不安。
袁菊辰卻已看清了他那張臉——
三角眼、八字鬍、弓腰駝背,襯著他旗桿似的一截長軀,正是三人為首的那個老者!
「紫蠍子」孫九。
身子甫落,捏口打了一聲長哨。
靜夜裡,有似怪鳥鳴空,聽來極是刺耳。
似乎是認定了袁菊辰已刀下人亡,但怎麼也不應拖延如此之久。
卻是這一現身,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紫蠍子」孫九哨聲一起,身子已霍地拔起,長煙升空又落向正中過道。
一片月光,打斜面正照著這一面的山牆,牆角陰影處站立著一個人,正向他點手相召。
「紫蠍子」孫九「哈」了一聲,直覺地認定了必是方大可無疑。
但不吭聲又是怎麼回事?
若照孫九慣常的行事機伶老到,萬不應有此疏忽,只是人到「霉運當頭」之際,常常舉止反常。
「怎麼啦?」
話出人起,輕輕一晃,已來到了當前牆角。
猛可裡,牆角下的那個人,一陣疾風似地閃身而出,其勢之快,疾若飄風。
「紫蠍子」孫九一驚之下,才知認錯了人——敢情不是「親」家,是「冤」家。
說時遲,那時快。
一念未興,來人——袁菊辰的一雙手掌,飛鷹搏兔般,霍地直向他兩肩撲來。
孫九「嘿」了一聲,點足就退。
卻是袁菊辰的身子,所形成的龐大氣勢、陰影,有似怪風一陣,緊臨著他的身子,撲面而至。
千鈞一髮之際,「紫蠍子」孫九劈出了一掌,一縷尖風,直劈向對方面門。
可是這一掌,也在對方算計之中。
隨著袁菊辰的陡然站定,「老子坐洞」,上軀霍地向後一收,孫老頭那般奇怪的出手,亦為之落了個空。
「哧!」指尖一線,險險乎直擦著袁菊辰的鼻尖劈了下去。
一招失手,大事不妙。
「紫蠍子」孫九陡地定住了身子,疾鷹怒滾地向側而一個疾翻,卻是來不及了。
袁菊辰這只深鷙的鷹,早已蓄勢以待。
隨著他右手的翻起,那一隻巨掌,已向孫九當頭罩落。
雖說是大傷新愈,功力亦頗可觀。
宛若一聲鳴雷,響自孫九的頭上頂門,即似有萬鈞巨力,霍地直灌而入。
這一手「翻天掌式」,袁菊辰無疑全力施展。昔日練功時,內力注足時,足可將一面青石磨盤擊為齏粉。
孫九一顆頭顱,不比青石磨盤,一霎間更不及提聚運力,隨著袁菊辰翻天掌式之下,頂上雷鳴一聲,當場頂骨震碎,「騰騰騰」後退三步,麵條兒似地癱了下來,便不再移動。
三招兩式,解決了如此大敵。動作不謂不快,但仍然有所不足,驚動了暗中的那個人:「病大蟲」管同。
休看他病態支離,拖著「瘦骨峨凸」的一副骨架,卻是三人之中最具實力的一位。
酒筵之上,彼此對答,獨獨這個人一言不發,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卻又是吃酒不多。
那當口兒,袁菊辰就注意到了他,對他也特別留下了一分仔細。
這一霎,連殺二人,仍不見此人的露面——足足證明了此人的陰鷙沉著。
無論如何,袁菊辰「除惡務盡」,卻是放他不過,萬萬容不得他逃身事外。
凶訊
袁菊辰繞到了這一面角落。
依然是靜悄悄,不見一些動靜。
忽然,他聽見了一隅馬廄裡,傳過來牲口的「響鼻」聲音。
便是這一點異於尋常的啟示,使得他乍有所警,猛可裡身勢前縱,起落之間,撲向馬廄。
馬廄裡黑漆一片,卻在一隅角落處,懸掛著一盞極是昏暗的「氣死風燈」,所能見到的光度,也只在尋丈之間。
袁菊辰認定了這一面的事有蹊蹺,卻非無的放矢——即在他飛縱的身勢,方一臨近馬廄當前,猛可裡「嘶」的一聲細響,兩點銀星,已臨當前。
對方頗似深精暗器的名家,施展的是「彈指飛丸」暗器手法,一法二丸,並排而馳,直認著袁菊辰一雙眼睛打來。
這就證明袁菊辰所見不差。
敢情是「那個人」真的藏在這裡了。
袁菊辰一聲冷笑,反手一抄,「叮」的一聲由側面把一雙「亮銀丸」抄在掌內。
便在這一霎,一條人影「哧」地騰身而起,狸貓似的已躥上了西邊院牆。
「噗嚕嚕——」長衣下擺疾振有聲。
對方這人——「病大蟲」管同,卻像是不戰而遁,腳尖方及牆角的一霎,沉肩甩手,「嘶」地又發出了暗器「亮銀丸」。
依然兩粒並排,卻是上下之式。上取咽喉,下奔小腹,夾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一閃而至。
袁菊辰早在對方出手的同時,騰身而起,一縷炊煙般的輕巧,身騰夜空,對方的兩粒銀丸,饒是不失準頭,卻也打了個空,「叭!叭!」分別打在了粉牆之上,由於勁道十足,竟深深嵌入牆內。
——迎合著袁菊辰自空墜落的身子,「病大蟲」管同一個疾翻,驚魂一瞥的當兒,展出了兵刃「十三節亮銀軟鞭。」
這條軟兵刃原是緊束腰際,隨著他的出手「唰啦啦」揮灑出大片銀光,一式「撥風盤打」,直向袁菊辰當頭直揮而下。
袁菊辰再也不閃身迴避,長劍「吹雪」,隨著他猝然下落的身勢,「太公釣魚」鏗鏘一聲,已與對方十三節亮銀軟鞭迎在了一塊。
由於這口古劍過於銳利,加上袁菊辰內力十足,「嗆」的一響,竟把對方細長的鞭身,削下了老長的一截。
十三節變成了十一節。
「病大蟲」管同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腳下用力,忙向側面縱身而出,落身於院牆之外。
認準了對方縱出的勢子,袁菊辰抖手發出了銀丸——原物奉還。
「打!」
「病大蟲」管同一個滾身之勢,唰啦啦揮鞭以迎,打落了一雙銀丸,袁菊辰的身子卻已似抄波燕子,極其輕靈地來到了近剛。
劍花輕盤,一劍當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聲,揮鞭待振的一霎,才發覺到手上軟鞭,已為對方抄在了手上。
一驚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為對方手上長劍貫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隨著袁菊辰躍出的身子,「病大蟲」管同身子一連晃了幾晃,才緩緩地倒了下來。
堂屋裡燈光未熄。
許驛丞獨自個在喝著悶酒——要不是為了還有二十兩銀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個人去了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
這透著有些「玄」。
難道說哥三個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聲,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夠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燈站起來,到外面瞧瞧去。
從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點了個油紙燈籠,轉身走向門前,剛要起手開門的一霎,風門自開,「呼」地帶進了一陣子寒風。
一個人鬼魅似地閃了進來。
「啊喲……」
許驛丞驚呼一聲,仰身就倒,卻是這個人出手極快,左掌輕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頭。
許驛丞叫聲未已,對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經比在了咽喉上。
緊接著這個人左手鬆開,放開了緊抓住的對方肩頭,許驛丞抖顫顫地後退了好幾步,「砰」地撞在牆上。
饒是如此,仍然未能躲過對方的寶劍。鋒利刺眼的劍尖,猶自比著他的喉嚨,感覺著對方劍尖分明已處及肌膚。任何情況下,只消順勢略推必當濺血當場。
許驛丞直嚇得牙齒打戰,目光望處,才發覺站在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別個,竟是後院臥病在床的那個姓袁的。
他竟然還沒有死?
一驚之下,面色慘變,只覺著全身打顫,差一點倒了下來。
「你……你沒有……」
「不錯,我還沒死!」
袁菊辰冷銳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視著:「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沒有『公理』兩個字了!」
「是……」許驛丞抖顫著:「他們……他們三個呢?」
「死了!」
「噢……」直覺著眼前金星亂冒,許驛丞簡直要昏了過去。
「你……別……別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實話實說了!」
「我說……說……」
「要是有半句虛假,別怪我劍下無情。」袁菊辰聲音裡透著冷:「剛才來的那三個人,是幹什麼的?」
「他們……他們是總兵大人的當差……隨身護衛……」
「為什麼要對我下毒手?」
「這個……因為……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殺我?」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劍勢略前,許驛丞「啊喲」一聲,順著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劍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進少許,必死無疑。
「我說……我說……」
許驛丞張著大嘴,直向裡面吸氣,整個身子抖成了一片:「這不關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殺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簡直難以置信。
「為什麼?」
「為……這我就不知道了……」許驛丞張著大嘴倒氣兒,「侯百戶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臨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著……」
「我明白了!」
袁菊辰緩緩點了一下頭:「所以派他們三個來暗算我,是不是?」
「是……這是他們……不是我!」
「再問你一聲,潘家母女……怎麼樣了?已經死了?」眼睛一酸,一時熱淚泉湧。
「這……」許驛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聲:「他們走的是哪一條路?去哪裡?說!」
一股子血,由許驛丞脖了浸出來。不知怎麼回事,手勁兒施大了一點,許驛丞那一邊可就萬萬吃受不住了,身子一連抽了幾抽,便癱了下來。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