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驚慌忙亂之後,顯然已是午後時分。
談倫的感覺,這過去的兩三個時辰,簡直像是比一個月,一年還要長久。
除了起身服過一次藥外,他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透過他敏銳的聽覺,加上他的推測,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幾乎全在意料之中。
全部的過程,大抵如此——
史大娘、馮元攙扶著病發的朱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軒,接著向主人冷月軒告急。
冷月軒主匆匆趕到,一番急救,來回往返數次之多——可見病勢頗為嚴重,較諸昨夜情形又自不同。
這一陣子忙亂,延續到半個時辰之前,才停止了下來。直到現在為止,整個冷月畫軒都是靜悄悄,再沒有來回的腳步行走之聲。
談倫因以猜想,很可能公主的病情沒有再繼續惡化,已經轉危為安。
他於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站起來活動一下,踱向窗前。
窗外菊花正艷,午後驕陽在陣陣微風裡,給人以無比溫馨的感覺,只是談倫實在提不起什麼勁兒來——原以為在冷月畫軒接受巴壺公治療的這一段日子,最起碼可以暫時拋卻煩惱,享受一番遁世生涯,使得身心得到充足療養,哪裡會想到竟然又有了眼前的牽連?
眼睛在滿園秋色裡打轉,腦子裡卻在在反映著朱蕊方才病發時的面影……
對於談倫來說,這種感受殊不多見,他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玉燕子冷幽蘭之外,還能有什麼女人能夠在自己感情深處留下記憶……
對於公主朱蕊來說,雙方才不過見了兩次面,談了很少的幾句話,如果這其中果真滋生了感情,也只能說是初度的好感而已。
感情之微妙,斷斷不能以常情衡度,談倫與朱蕊是否基於同病相憐,或是別的因素,在彼此初初一見之下,就定下了情苗愛恨,卻也不無可能。
這一方面,談倫可就遠比嬌生慣養、柔情似水的公主朱蕊要來得堅強而理智多了。
※※※
談倫再一次抬起的目光,正好接觸到馮元恰恰踏入的身影。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無需多說,談倫立時就領略到傳自對方眼神裡的凌厲敵意。
緊接著,這位化名馬奇的前朝「神武將軍」,不待談倫的允許,已大步走進來。
屋門開處,直闖而入。
談倫原想著與他禮貌地打上一個招呼,目睹著對方這番盛氣凌人的氣勢,他反倒不思出聲,倒要看看他意欲如何?
「這裡的情形,想必你都知道了?」
寒著一張臉,馮元直直地逼視著對方。弄不清他心裡盤算著什麼,以及下一步的行動如何。
「略知一二。」談倫不動聲色地道:「馮兄請坐下說話。」
馮元怔了一怔,面容猝然為之一變。
「誰告訴你我姓馮?」馮元瞪大了眼睛:「你還知道些什麼?」
「所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談倫冷冷地道:「就像足下曾是建文皇帝手下的神武將軍,史大娘曾是大內的女官。」
馮元面色又為之一變。
「哼哼!這麼說,你知道的確是不少了!」
一霎間,他臉上現出了凌厲的殺機。
「我曾經告訴過你,要你遠離公主,你偏偏不依,如今再次肇下大禍,殿下性命,險些葬送你手,只此一端,你就死有餘辜,可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
談倫道:「足下打算如何?」
「哼哼……」鼻子裡一連冷哼著,這位前朝將軍,身子緩緩地向下矮了一矮,卻自其身上響起了一連串的骨節脆響聲,其勢密如貫珠。一霎間,他那雙原本已甚是凌厲的眼睛,更自顯現了幾許精芒。
「巴軒主對你信任有加,我卻不能苟同。哼哼!我倒要領教領教,你這成名的俠客,手底下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你這就接招吧!」
話聲一落,隨著他身子向前一個下塌之勢,右手哧地劈出一掌。
馮元雖曾貴為將軍,但觀其出手,可以猜知其早年必然精於技擊,於武功一道,有著極為精湛的造詣。
眼前這一式出手,霍然是內家「劈空掌」一系功力。
掌勢一出,堂屋裡門窗齊鳴,四牆轟然作響——卻有一股沉厚充沛力道,直向著談倫當胸直襲過來。
那一夜力敵黑翅鷹杜海波,談倫便已窺知了他實力非同一般,眼下早已有了防備。
雖說苦於不能施展武功,卻也自有其應付之道——眼看著他修長的身子,迎著馮元凌厲的掌風,滴溜溜,走馬燈也似地打起轉來。
——隨著馮元劈出的功力主流,談倫一陣子疾轉,乍看之下,只以為對方掌力所中,其實卻暗含著休養生息的「四兩撥千斤」無上奧妙。
俄頃之間,已自巧妙地把馮元發出的凌厲掌力,化解了個乾淨。
一霎間,掌飛衣揚,那股子為談倫化卸開來的力道,其實並未消失,只是被對方巧妙地避開,引向殊途——隨著尖銳猛厲的一聲呼嘯,戛然作響,穿窗破空而出,餘力後勁,猶使得一扇窗戶砰然作響,連連開合不已。
原來馮元未入宮廷效力之前,已是極具聲望的「北無極門」四大弟子之一。這個門派一向以深奧的內家「無極」功力見稱江湖。
馮元既是該門健者之一,功力當然可觀,再加上他日後數十年浸淫鍛煉,功力日高,顯然又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這才在內廷眾家高手之中,獨樹一幟,脫穎而出,乃自為當日皇室所器重,有了日後「神威將軍」的赫赫功名。
對於談倫,他雖然也曾有過耳聞,卻不知其功力到底如何,既蒙冷月軒主收留上待,當然絕非凡俗,是以一上來即行施展全力。
——他不知道對方身罹奇症,不便施展武功,這一手「無極摧心掌」力,也就格外凌厲,卻不知如此輕描淡寫地,就為對方破解了去。
觀諸對方出手,絲毫不落前人窠臼,顯然高明之極,這才知道這個年輕俠士端的大非尋常。
馮元這張臉可就有些掛不住了。
「好!你這是真人不露相,再接著這個!」
緊接著一個長身之勢,驀地拔空而起,室內空間有限,馮元卻施展裕如,隨著長衣飄風「噗嚕嚕!」聲勢裡,翩若白鷺般已翻向談倫身後,雙手同時遞出,直向後者一雙肩頭上拍落下去。
顯然他不知談倫忌行武功,故每一出手,無不用其極。
馮元這一式「鐵琵琶手」,堪稱功力精湛,談倫只要反應略遲,定難逃開,一旦為他拍著了,一雙肩胛骨最起碼也非得脫臼不可。
他卻偏偏不讓對方稱心如意。
深精武功如談論者,每每能識人之未識,察人之未察,若以為他受制於武功的不能施展,便可任人宰割,可就大錯了。
馮元一雙手掌,眼看著即已拿向對方肩頭,猛可裡,談倫身子向前一栽,卻於千鈞一髮之際側過身來。
由於他事先早已拿準了部位,更能借助於落下的掌風,準確地判斷出對方出手的方位,霍地側過身來。
馮元只以為對方出手還擊,不待招式用老了,急速地點身就退,來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聲,已是七尺開外,俟他站定之後,才發覺到談倫兀自站在原來地方不曾移動,比較起來,自己的來去慌張,倒像是庸人自擾,多餘之事了。
「將軍身手果然可觀,在下拜識了!」
一面說,談倫向著對方抱了一下拳,神態自如,並不著一些怒態。
馮元呆了一呆,由不住面上生熱,按說自己一連兩招,並未取勝,彼此更無深仇大怨,很可以到此為止了,他卻有些心有未甘,原因在於對方壓根兒未曾出手,實在莫測高深,就此服輸,可就太過窩囊。
當下把心一橫,決計要給對方見上一個真章。聆聽之下,馮元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
「閣下太客氣了,這裡地方太小,展施不開,咱們何不到外面院子裡玩玩?」
「我看不必了!」談淪冷冷地道:「足下一定要分輸贏,裡外並無不同,只可惜在下疾病在身,未能盡興,只怕難免使足下失望!」
馮元一時琢磨不出他話中真實含意,只以為他意在奚落,心裡大不受用。面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好,那我們就在這裡見個高下強弱也是一樣,恕我失禮了!」
在他說話之先,早已忖度了出手部位,一口真力,強壓於丹田之內,早已蓄勁待發,當下身子一閃,來到了談倫正面,雙手抱了一下拳——
這當兒,即聽得呼地一聲,即見他身上所著的一件寬大藍衣,驀地張大了許多,陡然間充滿了氣體,漸漸地,才又自收小了。
一霎間,馮元那雙眸子更見深邃,有似一雙無形的劍鋒,狠狠盯向談倫面頰。自是左肩微微向下一沉,有似待起之鷹,這就要出手發難。
談倫一笑道:「尊駕原來出身北無極門,這一手『無極氣功』,雖非今世絕學,也屬罕見了!」
馮元為對方忽然報出了出身門號,不禁暗吃一驚,一口真力眼看不繼,正待出手—
—
正面的談倫卻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足下想是準備以貴門的『無極氣功』,配以『左手穿心』之式,取我正面,可是?」
馮元禁不住又是一怔,目光益見猙獰。
談倫莞爾笑道:「看來這『左手穿心』之式,不過是個誘招,真正的殺手,卻在你右手石破天驚的一擊,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是貴門開山七式之一的『怒海沉魚』一招了!」
馮元登時一呆,由不住後退了一步。
「你……」
「這很簡單!」談倫溫和中不失堅強:「在下當年曾習『春秋正氣』之功,所謂『觀目知心』、『看肩知勢』,再加上對貴門武功,略有瞭解,也就不難據以猜知了。」
馮元聆聽之下,極具威力的一式殺招,頃刻間瓦解冰消,心裡卻不無懷疑:這小子真有這個能耐?
如若就此認輸,一口氣仍難下嚥。心裡盤算著,一雙眸子閃閃有光,頗是舉棋不定,顯然已失去了上來的自信。
只是若謂他就此認敗服輸,卻言之過早。
思念之中,他卻已換了一個位置,陡然把功力聚於雙掌,正待撲身而前,施展本門「開山七式』中的另一式殺著,卻沒有想到,仍然逃不開對方詭異神秘的觀察。
「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含著微微的冷笑,談倫那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向對方注視著,那是一種足以自恃的表情。道:「方纔那一招『怒海沉魚』未能得逞,這一招『浪打礁』也是一樣。」
馮元諦聽之下,幾乎已將撲出的身子,不得不臨時中止,心裡大是不解,簡直有些迷惑了。
「你覺得奇怪麼?」談倫慢吞吞地又道:「理由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只看你聚集了功力的十根手指以及一雙腿腳,便可以事先猜知!」
馮元呆了一呆,瞠目結舌地後退了一步,一雙威芒畢現的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談倫身上打轉,他生平對敵無數,像對方這般詭異莫測的對手,卻是生平僅見,也從不知有這等玄奧離奇的路數,一時不禁對面前的談倫,滋生出無限欽佩。
「閣下高見,確是前所未聞!」馮元冷冷地道:「哼哼!只是這樣嘴上談兵,卻不能讓人心服,就算你沒有猜錯,卻不見得你就能躲過我這凌厲的一招!」
談倫道:「我既能看出你待出的招式,自然有破除之法,你如不信,何妨一試?」
馮元心裡一動,真想試上一試,可是經過雙方一番對答,提起的真力早已鬆懈,最重要的是情緒上已大見緩和,再者對方奕奕神采,更自難量。
「那倒不必了。」馮元忽然又道:「你既知本門身法,當然知道本門無極氣功之凌厲,如果你沒有猜錯,我果然以『浪打礁』一招向你發難,那時你全身皆在我十指照顧之中,你又如何躲過?」
談倫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你的想法,事實上在你猝然發難以前,我卻早已來到了你的身後一一這時我卻有兩種手法,可以制勝於你!」
「洗耳恭聽!」
「第一種手法!」談論侃侃而論:「我可以內家『小天星』掌力,一掌將你真力震散,你當然知道後果之嚴重了。」
馮元笑道:「我也不是傻子,豈能容你得手?只怕你掌勢方撤,已為我接下來的一手『雙龍會』力斃掌下了!」
談倫搖搖頭,冷冷一笑:「那麼一來,足下便非死不可了!」
馮元挑了一下濃眉,像是在說:「為什麼?」
「我方才不是告訴你有兩種手法可以制勝麼?」
談倫緩緩地道:「這第二種手法,就是在你有所異動時才行施展的!」
馮元瞳子裡現出難以置信的驚訝,無論如何,他已開始對當前的這個人刮目相看了。
「本門身法,詭異莫測,疾如電掣,敵不動,我亦不動,敵一動,則我必先動……」
說到這裡,談倫亦不禁於溫文氣色中,現出了一片凌厲,確屬不怒自威。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在顯示著強者的尊嚴,那是不容人懷疑,心存輕視的。
「馮將軍,你既出身北無極門,當然應該知道你們無極門的無極氣功,並非是天下無敵,最起碼,就有三種功力,可以克制貴門這種功夫。」
馮元沒有說話,神態顯然已經默認。
談倫接下去道:「其中之一,便是我所深精的『紅手』功。」
馮元簡直驚駭了。
談倫道:「如果我被迫一旦施展,掌勢一出,只怕在尋丈以外,你即將受害不起了……」
「這……」馮元退後一步,老半天才喃喃地道:「紅手功……不錯,是有這門功夫,只是普天之下,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紅棉先生,擅施這門功夫,他老人家,卻早已於十數年前駕歸道山了。」
談倫點點頭,頗是沉痛地道:「你說得不錯,紅棉先生確實已經死了,可是最起碼他身後還有一個傳人,這件事也許江湖上知道的不多,可是卻是實情。」
「啊!」馮元睜圓了眼:「這件事我確實不知,這個人是誰?」
談倫冷冷地回答道:「是我!」
「是你!」
「你不信?」一面說時,談倫已緩緩揚起了一隻右手。
這只右手,在他抬起之初,簡直沒有一些兒異態,只是霎時之間,已變成了一片赤紅。
不僅僅是赤紅而已,驚人的是「紅」得那麼奇怪,倒像是一塊透明的紅色瑪瑙,由其中散發著隱隱紅光。
這是一門純係氣血內斂的精練功夫,武林之中,也只是偶聞傳說而已。以馮元早年出身於北無極門,兼以豐碩見識閱歷,自然知悉甚清,一看之下,即知果然正是傳說中的「紅棉門」秘功「一掌飛紅」——「紅掌」無誤。
傳說中的這門功夫,全憑氣血「精氣」鍛煉而成,練者本身,必先具有極深內功根底,遵循著一定之方,日夕苦練十年,方可論功。
一旦功成,正如眼前談倫所顯示,即著功時,手掌其紅如血,且成透明狀,出掌時,只需運行內斂真力向外一逼,即有一片大小如同手掌一般的紅色手影透掌而出,當受者即使練有「鐵布衫」的橫練功夫,也難以當受,必將遭致內臟盡摧而死。
談倫一經顯示了「一掌飛紅」的奇異現象,馮元自感萬難,才知道面前的這個談倫,非但武功精湛,簡直高不可測,一時由驚懼中生出無比敬意。
他以無比欽佩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俠士道:「馮某有眼不識泰山,談大俠萬祈海涵,這就告辭了!」
一揖到地,轉身大步離開。
※※※
放下那只「把脈」的手,冷月軒主巴壺公用著異樣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談倫。
「脈象宏大,鬱火結肺——今天的情形不大好,莫非你又練習功夫了?」
談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為了避免馮元的糾纏,只不過顯現了一下「一掌飛紅」的「紅掌」現象,想不到竟然形諸於脈象,依然被對方看了出來。
「這對你是很不好的!」巴壺公冷下臉來道:「我已經再三告誡過你,不要以為這兩天沒有咳血就是好了,那只是暫時藥力奏效,一旦你停止服藥,病情立刻發作,其勢只怕較前更烈!」
說著歎息一聲,臉上現出一片淒然。
「昨天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顯然指得是公主病發之事。
談倫又自點了一下頭,卻是放心不下:「她的病況如何?可好多了?」
「暫時還不知道。」巴壺公臉上微現愁容:「這要看她今明兩天的反應如何……」
緩緩抬起頭,凝視著談倫,他吶吶地道:「你已經知道了,她所患的是人世罕見之症——七情劫症,這種病在感情上是一點也受不得刺激的……」
談倫苦笑了一下,心裡不無惆悵。
巴壺公道:「自然,這件事怨不得你,不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
談倫微笑著道:「是不是你希望我搬出去?」
巴壺公怔了一怔:「只是暫時性的,不過換個地方而已,這樣也許對你們都比較好……」
談倫點頭道:「好吧!如果前輩認為這樣較好,我自是沒有意見。」
巴壺公頷首道:「我打算請你暫時遷向點蒼九峰的歸雲寺,那裡的老方丈至青長老也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那裡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旦有事,相隔又近,彼此均可有個照應,不知你可願意?」
那一日來時多承至青和尚的接引,才蒙巴壺公慷慨收容,談倫當然不會忘記,他久仰至青長老大名,悉知其是一早年遊戲風塵的俠僧,江湖上一度對這個老和尚頗多傳說,倒是近年來忽然消失,不曾聽人提起,突然在點蒼山遇著了,才知道他原來駐足這裡的歸雲寺內。既有素仰之心,一聽即將移居歸雲寺內,他也就欣然同意。
巴壺公見他同意遷居,甚是高興地道:「至青老和尚與我數十年交往,堪稱莫逆。
他非僅佛學高深,武術更為傑出,即使醫術也與我相差不多,他對你評價極高,看來甚是有緣,你能在他那裡安心養病,可又比這裡好多了。你且收拾一下,這就搬過去吧!」
「冷月軒主」巴壺公親自陪同談倫來到了點蒼九峰的歸雲寺,至青和尚合十出迎。
雙方見面,至青長老呵呵笑道:
「昨夜佛前上香,得示有貴人來寺,正自不解,今日恭候竟日,未敢離寺,原來是軒主與談施主來了,請進來坐。」
巴壺公微微點頭道:「和尚無事不知,勢必早已知道了我的來意——我是專程送這位談少俠來的!」
談倫合十施禮道:「打攪,打攪,不知大師父可肯收留我這不速之客麼?」
至青長老一雙深邃的眸子,在談倫臉上轉了一轉:「施主不必客套,一二日內老衲正在掛心施主,預備前往冷月畫軒探訪,想不到你卻先來了!」
隨即迎客人內。
談倫原以為歸雲寺不過是一山間小寺,卻是沒有料到竟是一所頗具規模的古剎。
隨著至青長老的親自接引,一行步入大殿。
談倫細觀殿內柱匾,許多皆為晉唐名仕所書,料想著這歸雲一寺,少說也有五六百年香火歷史,或因點蒼一山氣候極佳,既少風霜雨雪侵蝕,更因歷來修護得當,看上去碧瓦飛簷,光彩依舊,這片巍峨古剎,卻掩飾於一望無際的血海楓林之內,清風過處,血海翻紅,碧瓦生輝,確是壯觀之極。
俟到進入大殿之內,迎著拱壁的玉座如來,金裝鮮艷,十八羅漢,各有動態,無不光彩奪目,這「歸雲」一寺,堪稱氣象萬千。
至青長老將二人安置在大殿內側的一個靜室內,小和尚獻上了香茶,退下。
至青長老才自轉向巴壺公。
「日前廟裡的住持師父由市上募緣回來,說是有幾個陌生的礙眼人物,很是可疑,我想這騰越地方,向無生客,來必有因,老郎中,你倒是得留些仔細,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巴壺公眉頭皺了一皺,隨即輕啟笑顏,道:「這也正是我請談先生遷移這裡的原因,你我同居點蒼,隔峰相望,冷月軒有什麼風吹草動,你這廟裡料必也清靜不了,總要守望相助,安危與共才好!」
「阿彌陀佛——」至青長老連聲道:「罪過、罪過,老和尚早已皈依佛門,跳出紅塵之外,為你照顧照顧病人或許尚可,別的可就幫不上什麼忙了,你可不要拉人下水,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著隨即又自高宣佛號,念起「南無阿彌陀佛」來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聆聽之下,只是微笑不語。
他二人誼在知交,素日無拘,出言詼諧,假假真真,局外人實在也摸它不清。
至青和尚卻把一雙眼睛轉向談倫,注視一晌,頷首道:「那日亭內見施王時,著實令我吃了一驚,今日看來,卻又是一番興景,足證我這老朋友果有『妙手回春』之術,佩服,佩服……」
「冷月軒主」巴壺公輕輕哼了一聲,臉上並不著一些兒喜色,反倒輕輕一歎,苦笑著道:「和尚你也是深精歧黃之人,談少俠病勢不輕,我也只能穩住了他的病勢,談到醫治,卻還差得遠……」
說到這裡,自行止住,臉上興起了一片戚容。
和尚一雙眼睛何等銳利?加以他多年來與巴壺公相處,深知其性情,更不曾見他困於病情,為過什麼難來,眼前情形顯然不無原因。
「施主賞脈。」就在老捕木的方几上,為談倫「切」起脈來。
「阿彌陀佛——」
和尚微微點著頭:「那一隻手。」
兩隻手的脈搏切過之後,至青和尚表情也就不那麼灑脫了,卻把一雙眸子視向巴壺公,苦笑了笑,「我的醫術比你差多了,看來談施主已是毒入骨穴,可要借你的雷火金針一用了!」
「這還用你說?」
巴壺公冷冷地道:「已三度施用,方得眼前境界,也虧了他內功精湛,挺受得住,換在別人只怕……」
頓了一頓,又接道:「他這病情……我這裡有處方一紙,和尚你拿去斟酌,你這裡斑竹甚好,服藥時,加上些新刮的竹茹,似應有益。」
隨即由袖內取出書就的病情藥方,卷為一卷,至青和尚接過來放於袖內。
巴壺公又自看向談倫道:「談少俠好自休息.一二日內,我必再來看你!」
即行起身告辭。
和尚起身送出,二人就在殿外轉角處佇談一刻。
談倫見狀,猜知是在談說自己病情,其間或有不便明言處,自己原待送出的腳步,也就停了下來,一會的工夫,至青和尚便又轉回。
「我這裡寬敞得很,後面禪房更是安靜。」
至青和尚臉上含著微笑:「談施主你只管安心地在這裡住下來吧!」
談倫苦笑了一下,料想著方才巴軒主與至青和尚一番秘談,必與自己病情有關,看來自己病勢定然十分嚴重,否則也就不必瞞著自己,一時心內索然。
「無量佛——」和尚低低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不必為病勢擔憂,第一尤須放寬胸懷,我這裡不似冷月畫軒那邊規矩多,閒暇無聊,可以各處走走,後面山房溫泉,為點蒼僅有特色,水質絕佳,晨昏沐浴,對你病勢有益無損,一日三餐,皆有小和尚打點,不勞掛心,這就同我到後面休息去吧!」
談倫一笑道好,即行站起,同著至青長老一併向後院走去。
※※※
至青和尚倒是不曾騙他。
這裡溫泉的確是好極了。
沐浴其中,只覺得百骸盡溫,通體上下舒適無比,妙在水質純清,並無異味,泉水由底部直衝而起,形成沖激力量,觸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無數手指,在你週身上下按摩推拿,加以泉水溫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談倫試著頭枕池邊,不過一會的工夫,竟然興起了濃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鄰室的一陣子水響,他真的就睡著了。
一牆之隔的另一浴室裡,正自有人在洗澡。
倒是沒有想到,雙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談倫靜倚池內,沒有出聲,隔室浴者只當無人,說話也就失去忌諱,聲音不大,卻是每一個字都聽進了談倫耳中。
好像是兩個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著氣道:「這水好熱,倒是解了爺兒們身上的癢癢!」
另一人只是鼻子裡哼哼著,像是完全解脫了,只顧沉醉在溫泉的潤蝕裡,話也懶得多說。
先時說話的那個人話可是不少:「咱們來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沒有動靜,我可真有點挨不住了,再說……日子一長,保不住咱們這個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個人立時發聲制止:「小聲點,你是怎麼啦?」
談倫心頭一驚,就連方才僅有的一點睡意也打消了一個乾淨。
緊接著是片刻的沉靜,就連水響聲也沒有了。
談倫豎耳傾聽,對方又何嘗不然?
接著水響依舊,隔室的兩個人算是放了心。
「沒有人,就咱們倆……」頭裡說話的那人,打著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後才來。」
第二個人像是陝西口音:「話雖如此,你說話可也得小心一點,這裡的和尚,哪一個都有兩下子,一個看穿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尤其是那個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沒錯兒,你我這一身裝扮還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來。」
陝西口音的人道:「話也不能這麼說,短時間可以,時間一長,照樣穿幫,頭一個,你我頭是光了,上面沒有『戒疤』,全靠帽子遮著,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煩………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著氣,一面說:「這話也是,算算時候,也該有人來接應了。」
「哼!」陝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當越回去了,怎麼也該有個訊兒,把咱們乾擱在和尚廟裡,算是怎麼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聲:「這是三爺您先說,我才敢說,姓杜的打他一進來,我就看他不順眼,老實說,這趟子差事就不該叫他來,再怎麼說他總是外頭人,我看八成兒他小子是想『獨摟』——吃獨食!」
「他敢!」陝西人很有點子權威:「水大漫不過船去,再怎麼,有我姓官的在前頭,還輪不著他逞強!」
所謂「外頭人」是指杜海波半路當差,不是正點子出身,「獨摟」大概是獨自佔功的意思。
這番話一經聽進了談倫耳中,頓時心內雪亮,這個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談話的當兒,他已悄悄離開了浴池,一番仔細打點,早已穿著整齊。
這一切在他細心留神之下,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隔室二人顯然不曾發現,猶自對答如流。
談倫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就只是沒有看見這兩個人的長相。
這也不難,板牆上有現成的「縫」。
雖然如此,談倫卻不敢大意,原因是這兩個人既與杜海波同處當差,由口氣上聽出,甚至於比杜海波的職位還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談倫可不打算在這個時候驚動了他們。
很清楚地,他已把這兩個人看到眼裡。
在淡淡的一片水霧裡,像是西瓜也似地浮著兩個人頭——名副其實的兩個和尚光頭。
一個尖臉,一個圓臉。
尖臉的那個面有橫紋,小眼睛,黃眉毛,四十來歲。
圓臉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厲,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對話,再打量這兩個人,立覺其不是善類,大非好相與。
只是設若換上另一副嘴臉,穿上沙門衣帽,逢人宣上一聲「阿彌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種情況之下,人是很容易上當而自甘被欺騙的。
黃眉尖臉的那個人,打著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厲的人,也就是那個姓官的陝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哼哼,巴壺公那個老傢伙我雖是沒見過,可是手底下絕對錯不了,說不定杜海波一時輕敵,著了他的道兒,那可就……」
「這……」尖臉人傻住了:「這可怎麼辦?」
「還說不定!」姓官的冷笑著說:「老六,你就是這個毛病。沉不住氣,先耗著,看看再說……我看,京裡也該下來人了!」
尖臉人這才放了心,臉上帶著討好的那種笑:「我是為三爺著想,要是在您手裡,成就了這件大事,論功行賞,三爺您是頭一份!」
「還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臉人油嘴滑舌地說:「禿子跟著月亮走一一就指望著沾您三爺的光啦!」
談倫不欲多聽,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畫軒確是已在危難之中了!這件事既然為我所見,難道就坐令發展,不與聞問麼?」
禪房裡異常的靜,白木案上的那一盞紗罩青燈,只是噗突突地吐著光蕊,幾隻飛蛾,繞燈而飛,幾作壯舉,卻是不能身殉。
沙門之律,慈悲為懷,所謂「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燈上紗罩大概正是為此而置吧!
談倫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雖想靜靜地念上一卷經文——「耶律頂首真經」,只是看不了幾頁,就為迫不及待的腦中思維打斷了,
無下事無奇不有,居然還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門,卻是胸羅萬險,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殺人勾當,偏偏這件事竟會為自己所發現,焉能袖手旁觀?
銀鈴公主點蒼養病之事,雖然極為隱秘,到底風聲微漏,要不然也不會驚動了這些人,看來對方也只是心中見疑,卻不能就此認定。
——眼前這兩個人,連同前此夜探冷月畫軒的那個黑翅鷹杜海波,三人一組,其實只是敵人——來自宮廷大內的先頭探子,旨在刺探事實真相,真正的敵人,更厲害的人物,還在後頭。
兩個假和尚的一番說詞,倒似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鷹杜海波這個人,可能已經死了。
這兩個人卻似不知,猶在癡癡地等,等待著他打探的結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時的一番對答,他們已大為不耐,甚至於已猜測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個念頭,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這兩個敗類給除了,豈不是好?」
——如此一來,正所謂人不知,鬼不覺,將騰騰殺機,消弭於無形之間,前道無頭,後來無繼,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這麼一來,自己可就難免要施展武功,卻是觸了眼前之大忌,顯然於自身病勢不利……
「這件事還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裡可就大生猶豫起來。那是因為巴壺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與以告誡,期期以為不可,其嚴重性,簡直已經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為己為彼,這「動武」一念,實在不容再興。
不如面謁方丈,把這兩個「掛單」寺裡的假和尚事抖了出來,一切讓至青方丈處理。
這個念頭倒也在理。
細想了想,他卻又不無猶豫。
第一,深恐打草驚蛇。
第二,和尚吃齋念佛,慈悲為懷,未必會開殺戒,一念之仁,縱虎歸山,後果之嚴重,不堪設想。
這可就難了。
窗外傳過來幾聲狼嗥,深秋的紅葉,在夜風裡唰唰作響,偌大的古剎,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一些兒聲息。
談倫為日間所見之事,異常煩悶,腦子裡岔集了過多的事,感覺到前此未有的紊亂。
不禁,他卻又想到了那個染病冷月畫軒的落拓公主朱蕊……
無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憐,雖然說是金枝玉葉的皇門公上她的生命卻無日無時不在恐懼之中,甚至於連一個尋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說還有那般離奇重症的折磨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確實是人世間罕見的怪症,偏偏兩次病發,都與自己有關,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對方不以見罪,自己也難逃內心良知譴責。
由是,朱蕊那張天真嬌美的臉,便又映現眼前……
記憶中的這張面頰,常常與另一張曾是刻骨銘心的面影相混淆。
猶記得他初見公主朱蕊的一剎那,彷彿即把她當成了過去刻骨銘心的戀人,事實上她們兩個人,在外表神態上,確實有幾分酷似,由於有了頗為強烈的主見,這個念頭便根深蒂固地種植在內心深處,以致於任何時候,只要一經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無庸諱言,玉燕子冷幽蘭確實已傷了他的心!
曾經有個時候,他很有些衝動,恨不能立刻找到這個過去的戀人,證實外面的傳說是荒誕的,自己並沒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對這個事實,為人為己,他覺得都不應該這麼作,甚至對於銀刀段一鵬這個「情敵」他也心存寬恕了——如果說,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況下,為什麼他們沒有結合的權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洞悉了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鵬有計劃的預謀,以至於後者必欲置己於死地的卑鄙毒惡手段之後,他內心就再也難以平靜下來了。
現在,他十分渴望著自己的病體能夠早一天康復——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銀刀段一鵬見面的時候。
至於玉燕子冷幽蘭,他卻是早已知道,雙方再也沒有結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當他想到這裡,都有強烈的震撼,甚至於耳朵裡都能清晰地聽見內心滴血的聲音……
今夜,當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蘭的時候,他卻是出奇地冷靜,與其那麼痛苦地遺憾,作無濟於事的內心掙扎,倒不如化遺恨為祥和,作些有意義的事情。
如此,思慮的觸角,便轉移向那個處境可危、極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麼清雅脫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過才自開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頭蓓蕾,卻在無情的暴風雨侵虐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談倫有強烈的正義感覺。
如果說,在他目睹之下,猶能允許這種神人共憤的事情發展下去,那麼,他真的會感覺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這麼一想,他真有坐臥不安的感覺。
窗外傳過來當當鐘響,和尚們就要休息了,鐘聲悠遠,歷久不絕,聽在耳中,卻只有寧靜的感覺。
推開窗戶,向外眺望,透過紙窗看見,一盞盞熄滅的燈,轉瞬之間,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側面知客房中,猶自有燈光透出。
談論看在眼裡,便似有一種突發的啟示,直覺地認定,那兩個潛伏廟裡的大內殺手,像是正在進行著什麼勾當了。
雖然說困於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談倫的身手,猶自大有可觀。
為了掩飾本來面目,他特別換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頭臉,這般裝束,即使面對面地仔細打量,也難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為他介紹過廟裡的一個大概形勢,此刻行來,毫無礙難。
他幾乎沒有怎麼施展身法,便已經來到了這片院子。
小小禪院,花樹扶疏,在月色映照之下,顯得分外寧靜。
一排禪房,掩飾在蒼松翠竹之間,便是用以接待外來知客、掛單和尚、朝山進香的善士等的落腳住處了。
談倫駐足於這排禪捨前,細細地向前打量著,發覺到一共有三處窗戶亮有燈光。
正當他考慮著如何向前接近時,只聽得頭頂上一陣刷刷聲響,落下來許多松針。
談倫立刻有了警覺,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轉,掩飾於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過。
月色裡,像是一隻極大的夜烏——空中猝然飄下來的這個人,身法真個也同鳥一般的輕靈,起落之間,翩若驚鴻,驀地已現身談倫當前。
以談倫豐富的對敵經驗,在對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間,正是出手制敵的最佳良機,只是這一霎,他卻抑制住了。
月色裡,彷彿看見來人是個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時此刻,談倫是不欲與他見面的,心裡一驚,忙自抽身,用「小六乘」中的「迷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後一縮,雙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臉上拂去,其實只是一個虛式,伺機卻閃出了八尺開外。
自然,以談倫身手而論,這一招「迷形幻影」身法,果真盡力施展之下,實在無人能夠阻攔得住,但是眼前他卻只能在不妨礙他病情的體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見遜色。
更何況他所面對的和尚,輕功身法已入極流之境,見識豐碩。談倫身方站定,眼前疾風襲面,呼——帶著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來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彌陀佛一一」
談倫再次閃身,正待施展輕功,離開現場,卻為和尚一隻大袖攔住!
「無量佛——施主身手驚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暫時還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
談倫後退了一步,瞪圓了一雙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見略同,談施主請來老衲禪房一敘如何?」
既已為對方點破了行藏,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談倫灑脫地微微一笑,道了聲「請」。
和尚隨即頭前帶路,穿過一條松間小徑,來到了他所下榻的靜寂院落,直入禪房。
點燃了盞上青燈,雙方入座。
「阿彌陀佛,這裡別無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說話了!」
談倫隨即揭下了頭上罩巾,頗是汗顏地道:「大師父身手驚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聲「無量佛」,含笑道:「只怕較之閣下還要差上許多,倒是施主才來半日,竟然看出了許多破綻,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談倫道:「這麼說,大師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說的是那兩個魚目混珠的假和尚?」
談倫點點頭,心中甚是欽佩。他原以為至青方丈被對方蒙在鼓裡,卻是沒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動,當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們多日了!」老方丈吶吶道:「他們來此已近旬日,一直未曾蠢動,倒像是胸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來不知,打草驚蛇,才自現身阻止。莫非你有什麼發現麼?」
談倫隨即將那日溫泉洗澡,無意間遇見對方之事說了一遍。
至青方丈聆聽之下,長長地念了聲「阿彌陀佛」,點頭道:「這就證明我猜測得不錯了……這兩個人卻也並非沒有來頭,尤其是那個姓官的,還有當朝六品的功名,此人早年出身黑道,一向在白山黑水出沒,外號叫『笑面無常』,這人心狠手辣,早年惡跡昭彰,身上功夫不差,倒是不可輕視。至於另外那人,老衲只知道他姓常,還沒有摸清他的底細。」
談倫想了想,卻似沒有聽過「笑面無常」這個綽號,既然至青和尚這麼說,當可知對方不是什麼好相與,心中盤算著,一時沒有出聲。
至青方丈一雙眸子,緩緩在談倫臉上轉過,目光之中透著精深睿智,卻也不無遺憾地發出一聲歎息。
「施主武功蓋世,義膽俠心,原可於此一事件裡襄助一臂之力,保護公主萬安。只是卻又與你病情大相逕庭,阿彌陀佛——為施主自身安全計,這件事卻是不宜插手其間,這便是老衲方才阻止你前往窺伺二人的主要原因,還望施主切記,今後務要遵囑才好。」
談倫見他說得真誠,倒也不思分辯,微微點頭不語。
和尚歎道:「老衲生平,想必施主多少也有個耳聞……無量佛——」
苦笑了一下,他才接道:「不瞞施主說,老衲雖遁入空門垂四十年之久,一顆心卻不能真個皈依佛主,雖然說所行不失俠義,總是有違佛規,捫心自問,愧疚萬狀,是以五年前立下誓願,再不聞局外事,尤其不得造下殺孽,只可歎,偏偏又遇見了今日之事……
阿彌陀佛——看來倒像是佛祖有知,存心在向我試探了!」
談倫聆聽之下,臉上閃過一片淒涼。
「大師父又待如何?」
「阿彌陀佛——」至青方丈吶吶念道:「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這個『嗔』字,也就是我們佛門中所謂之『心賊』,除之不易……」
他語重心長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業,猶時時刻刻地在這個字上下功夫,所謂的『貪、癡、嗔』,佛門三毒,貪、癡易去,嗔病難癒,一沾世俗,便去不了這個『嗔』字……」
談倫心中不無疑問,尤其是關於佛學諸多偈語,欲興探索,只是目下顯然不是討論這些學問的時候。
「佛業浩瀚,無止無休,非我這門外漢所能瞭解其萬一!」
談倫頗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後終旨是廣度眾生,在一切的黑暗與罪惡沒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圖自身的萬劫與自保,都是自私的行為,都與佛旨相逕庭,大師父你以為可是?」
「阿彌陀佛——」至青方丈吶吶地道:「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施主年紀輕輕,有見於此,也就十分難得了!」
談倫眼睛裡閃爍著光:「大師父,你不必自責過深,我以為在這件事裡,你已不容後退,當仁不為,未必為佛祖所喜,大師父只當是驅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無阿彌陀佛——」
一霎間,這個和尚眸子裡噙滿了淚水:「談施主所見也不差,與我心慼慼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盡天下蒼生,罷,罷……無量大佛——南無阿彌陀佛—
—」
向談倫微笑著,點了點頭:「夜深了,施主也該休息去了!」
說時雙膝盤起,像是就要入定樣。
談倫即行起身告辭。
至青方丈慨歎一聲,吶吶地道:「這兩日我默察點蒼一山,無限氤氳,紅葉如火,烈陽炎炎,峰峰相疊,如入桎桔重障……這一切雖仍恆常自然,較之過去並無兩樣,只是給我的感覺,卻大是不同,顯然大難之前兆……阿彌陀佛——也許這裡太平的日子,不復長久,為施主計,理應把握這難得時光,早日康復,離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隨即又發出了一聲長長歎息:「那兩個魔障就交給我來處理,施主你乃未來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萬不可抱持自棄之心,這道理你可省得?」
談倫一笑,點頭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睜開眼睛道:「我幾乎忘了,日間巴軒主來,留了許多丸藥,要你每日按時服用。」
隨即指向身後:「就在那櫃子裡,煩你自己拿吧!」
說罷,即行閉起雙目,不再言語。
談倫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櫃門,即見一個桑皮紙包,正是巴壺公慣常用以包藥者,當下取到手中,正待關上櫃門,忽然看見置於中隔處的一封束箋,上書「壺公處方」等字樣。
多日來,對自己病情一直在懸念狐疑之中,日來服藥,已不見咳血復發,偶試行氣,分明運行自如,簡直與過去健康時並無二致,只是已壺公每談及自己病況時,所顯現的憂容,在在顯示著「病況嚴重」不容樂觀模樣,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這張藥方子,不用說正是敘述病者真實病況的憑借,談倫打開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談君疾」、六月息病況敘詳」等字樣。
心中動了一動,處方甚厚,足足寫了三張,他隨即取過來匆匆過目看了一遍,一時呆若木雞,竟自動彈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麼?」
談倫聞聲一驚,重複將那卷處方放好,拿藥在手,關上櫃門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點點頭道:「就是這個,這是壺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門中神藥『冷月丸』兩相調製,親自做成的丹藥,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別囑咐我,要我告訴你每日服用一包,不可間斷。」
「阿彌陀佛——」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歎息:「這九十九包靈藥服下之後,料必施主的病情將大有轉機了。」
不說「痊癒」而說「大有轉機」,可見病情之撲朔迷離,即以神醫如冷月軒主者,亦不能斷言究竟。談倫的悲哀便在這裡了。
向方丈告了擾,逕自轉回住處。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房子裡。
試服壺公留藥,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設非是他昨夜無意中偷看了巴壺公為自己的病況申述處方,他簡直有「病癒」的感覺。
然而,現在他卻知道,這種像是「病癒」的情形,只不過是一種暫時的治標現象,其效果頂多只能有「百日」之久。
「壺公處方」之中,坦白自承談倫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種至今無人能根治的絕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對方的病勢延後發作而已,這期間卻須談倫每日按時服藥,每十日還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針」之術,這樣的結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後百日,以後的情形,顯然便不很樂觀了。
這情形自然與談倫所期望的完全治癒,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為之幻滅了。
自然,巴壺公兀自在作最後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日之內,能夠使自己對談倫的病勢發展,有進一步的掌握,以期創造奇跡。
談倫卻是不敢存此癡望……
此刻他整個生命都充滿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對過去未來,像是作了一番檢討,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
這是一段痛苦的內心掙扎。
即使你是一個最堅強的人,要想說服自己去接受充滿了死亡陰影的命運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幾度內心掙扎,情緒起伏,幾乎難以自己,直到傍晚日落時分,他才安靜了下來。
晚膳時刻,他已說服了自己,不再沮喪,和眾家僧人一併來到了食堂用飯。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發的消息,像是一聲無音的迅雷,震驚了整個冷月畫軒。
整整一天的時間,巴壺公坐鎮在朱蕊下榻的北軒,一番服藥救治,看看已是黃昏時分,才像是安靜了下來。
化名「馬奇」的前朝神武將軍馮元,以及「坤寧宮」內侍女官史大娘,話也沒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對看著。
朱蕊既不再哭鬧,氣氛便忽然地靜了下來,偌大的廳室,再也沒有一些兒聲息。
清風吹來,只有懸掛在長窗當前的那一串「紫貝」風鈴叮叮作響,配合著旋轉的緩緩動態,這聲音極其悅耳,每一聲,都像是充滿了靈性的針尖,試探著扎進到人的意識裡……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來,偏過頭向著裡面的閨室傾「沒有聲音了……八成兒是睡著了吧?」
歎了一口氣,她又坐下來,臉上神色。說不出的疲憊:「這可怎麼是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拿什麼給聖上交差?」
心裡一陣子難受,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馮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著我,就不該叫談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淚:「馮大人你也聽見了,沒日沒夜地,咱們這一位嘴裡只是叫著『淪哥哥』,可見得她心裡是多麼惦記著他了,如果他不走,見了面,也許還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現在你看,這又該怎麼辦呢?」
馮元站起來走向窗前,悵悵地向外面看著,心裡盤算著此番得失,卻也不無後悔。
珠簾揭處,冷月軒主巴壺公由裡面走出來。
馮元立時迎上去道:「怎麼……樣?」
巴壺公一聲不哼地坐下來,半天才吶吶地道:「暫時睡著了。」
史大娘道:「阿彌陀佛——謝謝老天,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巴壺公苦笑道:「這是沒有用的,醒了以後,她還是會鬧的!」
搖了一下頭,他緩緩地接道:「也許我錯了,不該要他離開這裡……」
這個「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談倫,誰都明白。
「軒主你也這麼認為?」
馮元睜大了眼:「這又為了什麼?」
「腦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壺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個談倫,這談倫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機了……」
馮元、史大娘就像每人著了一記兜心拳,面面相覷,頓時作聲不得。
「事情是這樣麼?」
史大娘不勝詫異地道:「老天,他們總共才見過兩次面,這怎麼會……呢?」
巴壺公冷冷一笑:「這情形訴諸常人,也許有違情理,可是出自殿下身上,可就另當別論。」
馮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對方看著。
巴壺公輕輕一歎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這類病人,感覺較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激的,可憐的公主……她自幼生長深宮,卻又飽經憂患,由於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說知己的朋友,就連一個能平日說話的人也沒有,忽然遇見了談少俠這等人物,自然便引為生平罕見的知己了!」
馮元重重地歎了口氣道:「這可怎麼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軀,談少俠他不過一介平民……怎麼配……」
「你把話扯得太遠了!」
巴壺公冷冷地道:「沒有人為他們論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緊!」
馮元呆了一呆。
巴壺公頗似不悅地又道:「如果這麼說起來,足下乃一品將軍之尊,我卻不過是一個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與你說話的資格也沒有了,更何況給公主殿下看病了。」
馮元臉上一紅,這才覺悟到自己說錯了話。眼前正是求人的時候,萬萬開罪不起,當下站起來,深深向著巴壺公打了一躬:「先生萬請海涵,馮某不會說話,唐突了高人,這裡當面告罪了!」
史大娘見巴壺公意似不悅,也發覺到馮元說惜了話,慌不迭解說道:「馮大人有口無心,他是為公主著想,軒主你老人家可千萬不要多心。」
巴壺公歎息一聲道:「馮兄請坐,倒是我失言了!」
馮元這才坐下來,思及公主病情,自己職責,終是心頭不樂,不由得現出了一番惆悵。
史大娘焦急地看著巴壺公道:「巴軒主,你老人家看這件事怎麼好呢?」
話聲才住,即聽得內室傳出朱蕊夢囈之聲。
史大娘呆了一呆,輕手輕腳地起身進入,少頃又自步出,一時面有戚容。
「殿下情形如何?」馮元忍不住問,一臉關切模樣。
史大娘輕輕一歎,看了巴壺公一眼,略似尷尬地道:「一口一個『倫哥哥』,這可怎麼是好?」
馮元倏地轉向巴壺公,喉結動了一動,卻是沒有出聲——他原想請對方立刻接回談倫。但是當日反對談倫居此最力的也是他,此番再由自己嘴裡要求接回,豈非出爾反爾,實在礙難出口。
史大娘又歎了一聲,眼巴巴地看向巴壺公:「俗語說,心病終須心藥醫,殿下此刻心中所念只有談相公這個人,軒主你老人家看看,咱們是不是應該設法把談相公給接回來?」
「對了,」馮元順其口勢道:「接回來吧!」
冷月軒主巴壺公其實本有此意,只是有意等著對方先開口。
諦聽之下,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卻又面有難色。
馮元道:「軒主若有為難,就由在下出面,我看這件事是事不宜遲……」
巴壺公慨歎一聲道:「馮兄有所不知,這個談少俠可是大非尋常人物,當他是呼之則來,揮之即去,可就錯了,更何況……」頓了一下,他目視當前二人遲遲開口道:
「他的病勢較諸殿下,怕是更為嚴重,只是為我藥力止住,暫時沒有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可就有性命之憂,此時此刻,要他來這裡是否合適?如是利一害一,豈是我輩所能為,所願為?」
馮元怔了一怔:「巴公,你所謂的『利一害一』……」
「唉——」巴壺公歎息道:「未來的冷月畫軒,保不住一場浩劫……談少俠固然神功蓋世,可是限於病勢,卻不便施展武功,觀其實際,卻又未能自免……縱是保得殿下無羔,也無濟於他的病勢,豈非是『利一害一』?」
馮元這才明白了。
「巴公此言差矣!」馮元鼻子裡哼了一聲:「苟或如此,談少俠才令人欽佩……」
他隨即明白過來,自己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是未必為旁人所接受。
巴壺公微微搖頭:「這就要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隨即輕歎一聲,接下去道:「站在一個醫者的立場,總是樂觀人之生,而不忍見其死,人家千里迢迢,滿懷信心地投奔就醫於我,我自然千方百計而為其生了!」
馮元滿腦子忠君效死,確信赤膽忠心,一心只為了公主活命,並不把局外人之死活看在眼裡,巴壺公這番話,他顯然不以為然。一時卻又不便頂撞,心中念著朱蕊的安危,卻是五內如焚!
「那麼……軒主你又打算如何?莫非就任憑殿下這麼耗下去?」
「馮兄不必著急,」巴壺公冷冷地道:「殿下既住在我這冷月畫軒,她的安危自然有我負責,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史大娘「唉」了一聲道:「軒主,我看你老人家就不要再耽擱了,還是去請談相公過來一趟吧!回頭殿下醒了,再要吵著見他,可又該如何是好?」
巴壺公想了想,無可奈何地點了一下頭:「好吧,我這就去歸雲寺裡走一趟吧!」
話聲方歇,只聽得室外傳來冷峻的口音道:「不必了!」
室門開處,談倫自外步入。
馮元一驚之下,一隻右掌滿聚真力,正等擊出,忽然看清了來人,啊了一聲,才自沒有聳動。
史大娘眉開眼笑道:「這不是談相公麼?這就好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怔了一怔,不勝詫異地說道:「你是怎麼來的?」
隨即請對方坐下,史大娘親自獻上香茗一碗。
談倫看向巴壺公道:「日來服食前輩配藥。病勢恍然已逝,特來道謝,聽到前輩要走訪在下,敢不現身聆教。」
史大娘正待出口,卻為馮元目光止住。
巴壺公不免詫異,以自己靈敏的感官功能,竟然未能先行覺出談倫的來到,只是眼前一心惦念著公主的安危,也就未暇多想。
「談少俠來得正好,且容我仔細看看你的病情,並有要事相商,請到我處一談如何?」
談倫道了聲「正要請教」,即同著主人向外步出。
史大娘這才向馮元道:「剛才我正要留住他,你怎麼不要我說話?」
馮元道:「一切有主人作主,你我今日之立場,實在不便妄置一詞……我以前對這位談少俠,認識不清,如今看來,只覺得他神采豐實,正氣逼人,卻是難以相信,他身上竟然會罹染有那等陰惡的怪疾……果真巴軒主藥到病除,已經治好了他的疾病也未可知!」
史大娘無限嚮往地道:「不知怎麼,從我第一眼看見這位相公,就覺出他是個好人,但願老天有眼,保佑他病體康癒,說不定真是我家殿主的救星到了!」
朱蕊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
撩起長長秀髮,發出了一聲漫吟,聲音雖說不大,卻已驚動了依門而坐的史大娘。
「殿下醒了?」
眼巴巴地瞧著她,史大娘無限憂心忡忡,生恐她又作胡語。還算好,她所看見的是一張充滿了理性明澈的臉,那雙大眼睛裡,一掃先前的怔忡,居然帶著幾分意猶未盡的喜悅!
想到了巴壺公的妙手回春,史大娘不禁心花怒放,卻掩不住又有幾分納悶兒!
「殿下你好些了?覺著怎麼樣?」
朱蕊報以甜甜的一笑。伸了個懶腰,把身子坐起來。
史大娘趕忙取過一個厚厚的墊背,為她墊在背後:
「我的好小姐,你敢情餓了吧,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真把人急死了!」
「嗯。」朱蕊點點頭說:「我真的餓了!」
她還在笑,眉梢眼角,無限春情。
「阿彌陀佛,這可是好了!」
史大娘將信又疑地打量著她:「什麼事兒你這麼高興,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朱蕊翻過眼睛來瞟著她:「我做了一個夢,真好玩……夢見了倫哥哥……」
「啊!」史大娘頓時一愕,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一回,她卻有恃無恐,含笑道:「我這就給你端吃的去,咱們邊吃邊談,你把你的夢說給我聽好不好?」
朱蕊瞇著眼睛笑了,卻把頭偏過一邊:「才不!才不說給你聽呢!」
史大娘咯咯有聲地笑了,迅速地轉出,取來了早已備好在暖籠內的食物,那是——
豬油松花小卷,藕片糟小魚,雪菜新筍,軟炸子雞。青瓷小花碗裡的「燕窩羹」正熱,香氣四溢。
史大娘施出了渾身解數,逗著她吃,看看吃了不少,心裡方自高興,正待把剩下的半碗燕窩餵她吃下去,嬌嫩的公主,卻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史大娘一面收拾著食具,卻見朱蕊已揭被下床,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披著。
「這……」史大娘怔了一怔:「你起來了?」
朱蕊一笑道:「我要到西軒瞧瞧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你猜怎麼?我夢見他回來了!」
史大娘又是一愕,心想這夢可真美!一面幫著她換上衣服——是一件「百褶長裙」。
「我的殿下,難得你今天高興,我看西軒你也別去了,我負責把談相公給請過來你看可好?」
史大娘笑瞇瞇地又道:「只是有一樣,你可得先把藥吃下去,以後也要按時吃藥,好不好?」
朱蕊連連點著頭道:「好好……一切都依著你!」
她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兩隻手緊緊地抓著史大娘膀子:「你可不許騙人!他真的回來了?」
史大娘從來還沒見她這麼高興過,正如巴壺公所說,她雖然貴為公主,可是比一個尋常百姓人家少女還不如,更何況還有那般離奇怪症纏擾著她,尤其是這一年來,每見她怔忡發呆,如癡如迷,難得像現在這樣的樂,真是看著叫人開心,卻不勝感慨系之。
史大娘只覺得鼻子一酸,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史大娘倒是真的沒有騙她,果然為她請來了談倫。
此刻,當談倫與公主見面談話之時,她卻悄悄地退了出去,退開了公主所下榻的北軒。
窗前風鈴叮叮作響,那一盞松脂油燈在微風裡輕輕搖動著,投射在談倫與朱蕊臉上的光度,因此便有了偏著,明晴的交替,勾畫出的形象婆娑復迷離,給人以詩情畫意的感覺。
「能夠再見著你,我真高興……真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倫哥哥,你能答應我,以後天天都跟我在一起玩,不要離開我麼?」
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那麼渴望認真地向談倫注視著,雖說是極其幼稚的話,出自她一片真摯純情口吻,便只見其美,不沾俗情了。
打量著她那張看來消瘦的臉,談倫不勝感慨系之,忽然他興起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直似覺得自己有保護她安全的責任與義務,能為她帶來快樂,也是義不容辭之事。想到這裡,他便由衷地點頭答應了。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朱蕊現出驚喜不已的表情。
「我說的是真話。」談倫微笑道:「你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難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喜歡跟你在一起?」
朱蕊笑了一笑,忽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熱,情不自禁地垂下了頭——這種感觸對她來說,簡直是「奇妙」的。以前從來也沒有過。
「你別是在哄我吧……史大娘說你搬走了,可是真的?」
漸漸地她抬起臉來,臉上留著遲遲未褪的一抹緋紅,還是第一次領略到女人對男人的害臊滋味……
「我是搬走了,但是距此不遠,以後我可以溜出來。」頓了一下:「就像現在這個時候。」
朱蕊笑靨未去:「是他們要你來的?」
「沒有人能勉強我!」談倫說:「我一生只做我願意做、認為應該做的事。」
朱蕊靜靜地瞅著他,含蓄的眼神兒,顯示著她心思的靈敏——這個出身皇族的少女,不僅有著高貴的氣質,並且剔透伶俐!,秀外慧中。
「嗯。這麼說,我聽起來就舒服多了……」眼皮輕起,似有所悟地看著他:「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你大概已經知道了!」
談倫微微點了一下頭:「應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像你的名字叫朱蕊,以及你高不可攀的出身,你所患染的離奇疾病……」
「他們竟然都告訴你了?」
接著她微笑了一下:「這樣也好,省得我再告訴你,我本來就沒想瞞著你,只是沒有機會跟你多說而已!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你可會彈琴?」
談倫點點頭:「你這裡有?」
「跟我來。」她隨即起身離開。
她原想帶談論直接進入睡房,走了一半,卻站住,回身笑道:「這是我睡覺的地方,你可願進來?」
談倫微微一笑說:「正要參觀!」
朱蕊嚶然作笑,瞇著眼睛道:「你不怕人家說話?不避嫌疑?」
談倫搖搖頭哼了一聲,即行進入房內。
這間睡房,已經史大娘整理清潔,雖屬客中,卻也佈置華麗清雅,足見主人已壺公恭謹接待之誠。
大幅的彩屏隔斷,適中地把公主香榻分開一偶——那一邊,羅幔雙開處,設置著雕花的楠木書案,文房四寶外不乏經史子集,卻在一邊光滑的地板上,置有長方形的一張矮几,上面放置著一具頗具古雅形象的「焦尾」古琴。
這便是眼前公主唯一的休閒活動了。
談倫輕輕地讚了聲「好!」道:「難得姑娘旅次之中,還帶有這麼一具好琴,想必是此道高手了!」
朱蕊搖搖頭說:「那你就猜錯了,這琴是巴老先生自己的愛物,不過是暫借我客中消遣而已。巴先生琴藝精深,你沒來以前,常常為我撫琴,有時早晨來此,還為我講上一些功課……他是怕我在療病之中,荒蕪了學業,確是用心良苦……這兩天我不大好,他也就沒有再來了!」
「這就是了!」
談倫倚著幾邊,盤膝坐好,就著左側高撐的紗燈,細細打量著這具古琴。他亦是此道健者,看了半晌,慨歎著道:「如果我見識不差,這便是南朝遺留至今的名琴『燕出巢』了……」
朱蕊咦了一聲道:「你原來是個行家!不錯,當日巴老先生說過這個名字,還說此琴為當今所僅留的七具名琴之一呢!」
妙目輕轉,凝向談倫,她含笑道:「你既然知道此琴名叫『燕出巢』,可知典故何在?我倒要考考你了!」
談倫笑了笑,左手取了個「吟」字訣,按上琴弦,往來搖動了一下,上下不出寸許,即出其音,接著得音就吟,一連試了「落指」、「細吟」、「游吟」幾個音色,不由住手,大聲讚歎起來。
他由是輕輕撫向「琴首」、「承露」、「弦眼」,繼而「兩肩」,一個活生生的出巢燕子形樣便勾畫出來。
朱蕊已先由主人處識得先機,見狀自然省得,四目交接下,不禁作了個會心微笑。
「看來我是考不住你了,難得今天遇見你這個大行家,倒要請你頒賜玉音,我洗耳恭聽了!」
她真的坐下來,以手支頤,作出留心傾聽模樣。
談倫慨歎一聲道:「昔日蔡中郎得釁余之桐,而成罕世名琴,這『燕出巢』也不會較之失色多少,此琴必系主人私淑心愛之物,未得主人許可,不便造次,否則主人不悅,我亦無顏,就不免掃興了!」
朱蕊「咭」地笑了一聲:「你們讀書人規矩可真多,不要忘了,主人已把這個琴借給我,我就可以當家作主,現在我借給你又有什麼不可以?就賜你一彈吧!」
說時,她已背倚靠墊,神色自若,那末尾的一句「就賜你一彈吧!」儼然王者「君臨天下」口吻,猛然讓談倫觸及到對方貴為公主的身份,雖然落難之中,亦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儀。
談倫道了聲:「遵命!」
隨即將一雙袖子挽起,仰向朱蕊微笑道:「殿下有令,不敢不遵,請賜曲牌吧!」
朱蕊笑道:「我所知道的未必是你所喜,你就自取隨意吧!」
談倫仰頭想了想,隨即將「琴軫」、「雁足」固定,這就撫彈起來。
這韻律頗是淒涼,他亦像有感而發,邊彈邊和以詩,唱出道:「戲躍蓮池四五秋—
—常搖朱尾弄銀鉤——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遊——」
歌罷長歎一聲,即向朱蕊道:「今夜不思多彈,就到此為止吧!」隨即站起。
朱蕊猶自悵悵神馳,諦聽之下,才向他微笑道:「這調子好淒涼,的確好極了,怎麼我以前沒聽過呢!」
談倫道:「這是唐薛濤的詩,後來樂府補了曲牌,曲名『雙魚』,算是較冷的曲調……」
說著苦笑了笑,逕自坐下不言。
朱蕊冰雪聰明,見狀己是心裡有數,所謂「琴詩隨興而發」,興至而出,興罷即止。
彈者既是意興闌珊,自應適可而止。
她即向暖壺裡斟了一碗什麼,捧向談倫道:「這個也許你喜歡……喝點吧?」
談倫接過來,道了聲「謝」,飲下一口,芬芳滿腮。
朱蕊道:「這是主人特地為我做的『百合地骨露』,有清氣凝神之妙呢!」
談倫一口氣飲盡,點頭讚了聲好,才似回復了原來心境。
朱蕊近近地睇著他,俏皮地道:「你以前可曾有過一個要好的朋友?」
談倫點了一下頭。
「這個朋友,當是個能詩善歌的絕色佳人了……可是?」
談倫怔了一怔,終敵不過對方那雙明澈的眼睛。
「就算是吧……」
「只是你們又分開了?」
她猶自在微微笑著,聰明裡含蓄著執著,卻是不容對方違心之言。
「你都猜對了。」
「倒不是我猜對了,而是方纔你的詩告訴了我。」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你能多告訴我一點麼?」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的事難道就不能談談?」
「姑娘要知道些什麼?」談倫苦笑著搖了一下頭:「她長得跟你很像,而且武功很高……」
「武功?」朱蕊睜大了眼睛:「啊!那麼她應該是傳說中的那些俠女了?」
談倫道:「不錯,她是一個俠女,這個稱呼對她當之無愧,只是現在……」
「她叫什麼名字?」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朱蕊臉上顯出了一片迷惘。
「回為她現在已是人婦,她嫁人了!」
談倫吶吶地道:「我不能隨便談論別人的妻子……」
朱蕊微微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不問你就是了!」
接著她臉上飛起無限嚮往:「俠女……我多希望我也有一身好本事,要是我也有一身武功該有多好……啊!」
忽然她以一種奇異的眼光打量著他:「我差一點忘了……聽說,你也有一身好本事,是真的?」
談倫微笑道:「是巴軒主告訴你的?」
朱蕊點了一下頭:「史大娘也這麼說,史大娘說你的武功比誰都大,說你會飛,是真的麼?」
「沒有人會飛!」被她的天真逗得笑了。
看看她那麼認真的表情,談論不忍掃她的興,侃侃又道:「我想你說的是輕功,一個有輕功造詣的人,可以竄高縱矮,不懂武功的人看起來便像是在飛了,那種飛和飛鳥的飛是完全不同的!」
「噢……真有意思!」像是聽故事一樣地著了迷:「你能夠這麼做,讓我看看麼?」
談倫點點頭:「好吧!今夜月色很好,我們就到外面去玩玩!」
朱蕊笑應了一聲,就手拿起了一領披風,披在身上,遂即步出室外。
四面看了一眼,她笑著指了一下房上:「你能上去?」
話聲方住,只聽得呼地一聲,再看談倫,早已高高站在屋脊上。
朱蕊一時看直了眼:「呀……」
風聲再響,房上的談倫,又自站在跟前,一去一往,分明夜鳥翩遷,哪裡能看出一些兒痕跡?
「倫哥哥……」朱蕊那麼奇異地看著他:「你帶我上去玩玩,好不好?」
談倫四下看了一眼,靜夜無人,心中微動,倒也不以為逆,微微笑道:「我只是擔心你的病……」
朱蕊搖搖頭道:「你放心吧,有你保護我,我就不怕!」
談倫點點頭,用冷峻的目光盯著她道:「我相信你是有膽量的,因為你是一個君主的女兒……我想你的病只是內心積悶所致……讓我試著為你舒暢一下,看看是否有助吧!」
這兩天他內心確實這麼想過,有時候病隨心轉,卻也不能一概而論,他內心還有更大膽的嘗試,只待著再次的試探。
朱蕊似乎為他的話所鼓舞,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
談倫遂即蹲下了身子:「來,我背著你。」
朱蕊遲疑了一下,她這一生,從來還不曾這樣接近過一個男人,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卻是在第一次見面,就給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到如今更是打心眼兒裡由衷地樂意去接近他……
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她略似羞澀地偎依在這個男人的背上。
——立刻,她感覺到類似「飛昇」的奇妙感覺。
在夜風的飄浮裡,有如乘風的燕子,那麼輕巧,那麼舒暢,一些兒也不覺得害怕,不過是轉瞬的當兒,已同著談倫,高高站立在屋脊之上。
朱蕊的感覺,彷彿是佇立雲端的神仙,真有說不出的美好感受。
「妙呀!」
站在屋頂上,襯以如銀月色,所見自與平地不同,確是她前所未見。
但只見片片琉璃瓦塊,在皓月照射之下,閃爍著點點星光,每一點亮光,都像是彙集在人們腦海裡的美思夢幻,又像是十剎恨海裡的點點幽靈,那麼閃呀閃的!
朱蕊喜歡得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真美……美極了!」
「姑娘,你再看那邊——」
順著他的手指處,附近「騰越」地面的燦爛燈火,在朱蕊乍然接觸之下,就像是變戲法兒那般地展開了視野,亮亮晶晶,隱隱約約,恰似洞庭水面的隔岸漁火,那瀾滄一江,更像是比天裁地的一把彎刀,將大地一揮為二,水面光華,燦如匹練——
這一霎,天也似乎低了,那些飄浮在頭頂的星星,近到舉手可攀,月娘如醉,那麼柔和地親吻著大地……
這一切,透過朱蕊明銳的眸,都像是活生生的,變得那麼動人,那麼有情。
她的心,變得出奇的平和、親切。
這種感觸,對於談倫,甚至於別的任何人,也許都不會這般顯著,然而對於這個積悶成習,久處寂寞的皇族公主來說,卻是前所未見的新奇。
不知何時,她已輕輕滑下了談倫的背,站立在光滑的琉璃瓦脊上。
天風冷冷,不時揚溢起她的長髮,她的心卻只是說不出的溫暖,多日來的沉鬱,彷彿一下子都吐了個乾淨,更不知「病」為何物。
談倫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一直靜靜地在觀察著她,他確知自己的責任重大,隨時都在警惕著她的病發,然而他本心卻冀望著自己大膽所付諸對方的這種心理治療,能夠見效、奏功。
事實證明,朱蕊並不如巴壺公所形容的那麼嫩弱。自然,在不同的心境之下,產生不同的感受,所謂「人傑地靈」,「地靈人傑」常相粥輔,這種奇妙的「心理」治療,即使連有神醫之稱的巴壺公,也未能盡佔先機。
在談倫小心地護侍之下,朱蕊喜孜孜地踏遍了眼前每一塊瓦,然後,談倫更大膽地帶著她躍上了另一片屋脊,在那裡又嬉玩了一陣。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談倫才又背負著她,施展輕功,一路竄高縱矮地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軒。
神不知,鬼不覺。確是驚奇神妙。
「啊!倫哥哥,你真是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今天晚上!」
說時,她高興地緊緊抱著談倫,小鳥也似地,把自己倚在了對方懷裡。
談倫發覺到她臉上微微見了些汗,卻不見疲憊的病態,心裡預感著,自己大膽的嘗試,可能已見初功,詳情如何,明天在巴壺公例行的診斷之後自會知道。
他隨即向朱蕊告辭,定了明晚之約,起身離開。
時間大概是「戌」時將盡,史大娘正好送藥進來。
一陣秋風襲面吹來。
談倫不由得發出了咳嗽,敢情是他的咳疾又犯了。
服下了巴壺公所留下的藥,咳嗽頓止。壺公靈藥,妙不可言。
由冷月畫軒而歸雲寺,若按平常的腳程,總得要走上個把時辰,談倫施展輕功,不過是半盞茶的時間就到了。
那是他心裡的一個決定,也是一個除朱蕊之外,不欲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從今夜開始,他已破除「武禁」,決定在適當的情況之下,施展必要的身手。
今夜他心緒紊亂,腦子裡全是公主朱蕊的影子,真不知經過方纔那一番興奮激動之後,她的病情是否會惡化?抑或是自己衷心所祈求的有所復甦?
從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此番破除「武禁」之後的可能下場,雖然說心裡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可是想起來總不是滋味,應該說那是人生的最大遺憾,卻是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哀。
巴壺公所留交的靈藥,真是「藥到病除」,有不可思議的妙用,自從服藥之後,非但咳嗽立止,就連先時的一些兒疲態也沒了影兒。
這一霎,夜靜更深,和尚們晚課結束,俱都歇息,整個古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風吹枯葉,在地面上移動的那種沙沙聲。
為使心情平靜,他耐著性子在燈下看了半卷經文,只覺枯澀難解,更加的無味。
他這裡方自把燈蕊撥暗了,待將就寢,耳邊上卻聽見了一絲奇怪的「折枝」聲——
正當他豎耳傾聽的當兒,頭頂瓦面緊接著喀地發出了一聲輕響。
對於一個心細如髮,輕功造詣絕佳的人來說,不難立刻就能串想到是怎麼一回事。
談倫幾乎不俟多思,單手往褥下一探,已握住了帶鞘的長劍,緊接著左足輕點,就著左側方半開的長窗,一個快穿疾滾之勢,已自來到院外。
他身法極為快捷,既然解除禁制,不再心存顧慮,身法一經展開,真有驚人之勢。
隨著他身子由地面躍起,閃進之間,已緊緊偎向牆角,卻也沒有忘記打量著上面的聲音來處。
設非是他這般的快速,就不能及時得窺一斑——
—片衣影,裹帶著來人瘦長的軀體,幾乎就在談倫驚鴻一瞥之間,消失於鄰殿高聳的閣簷之間。
雖然在黯淡的星月之下,談倫卻已看見來人穿著一襲月白色的肥大衣衫。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由得使他暗吃一驚。
時間稍縱即失,他可不容對方逃過自己的這雙「招子」,一念既興,雙腳力點之下,已把身子驀地拔了起來。
「呼——」恰似長煙一空,已登上了殿簷。這才見前行的夜行客,一路輕登巧縱,星丸拋擲般地己翻到了後面廟殿。
好快的身法!不過交睫的當兒,已是十數丈開外。
談倫卻是放他不過,隨即展開身法,緊躡其後。
他已有相當時候,沒有施展,真有說不出的感觸,暗喜著倒也沒有生疏。
前面的夜行人這時已來到了後面院落——
當前是衍生在半面山坡上的一片楓林,這人略行打量之下,遂即向林中步入。+談倫心中動了一動,江湖中有「遇林莫入」這麼句話,意思在說,一切的凶險都可能借助樹林的黑暗面予以掩飾,令人不勝其防。
眼前情形卻似略有不同,那是因為前面的夜行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身後有人追蹤。
談倫略一思索,料定了對方必非善類,自己既然無意發覺,總要探查出一個水落石出才好。
當下即取出一方絲巾,扎系臉上,施展出上乘的「踏雪無痕」輕功,向林內進入。
原來林內佈滿落葉,時日既久,多已枯脆,即使輕功再好,也難免不出聲音。
談倫心中既存了仔細,輕功又好,較諸前行的夜行人便自不同。
果然,就在他留神分辨傾聽之下,前行的足步聲,便自無所遁聲地落在了耳中。
他就緊緊跟隨著前面的足步聲,快速前進,他走自己也走,他停自己也停。這麼一來,正可掩飾住自己足下發出的聲音,只要在速度上加快,不難接近。
這個方法的確不錯,須臾之間,談倫已緊緊躡身其後,甚至於已清晰地看見了對方的背影。
就在凸出的一堵巨石前,這人停下了腳步。
談倫早已選好了一株大樹,用以掩遮身子,這個距離之內,已可使他約略分辨出對方形象——一個既高又瘦的影子,模樣裡透著精悍。站定之後不時左顧右盼,月色裡依稀可以窺見他那張形若弔客,雙顴高聳的長臉。
這倒不禁使談倫納悶兒了。
心中方自忖念著,莫非他是在等人?卻聽得「噗搭」一聲,一片火光發自來人手上「火折子」。熊熊火光,高聳尺許,照得他立身附近,一片通明。
這麼一未,暗中的談倫,可就看清楚了對方這副長相,濃眉大眼,滿面黃須,一身疾裝勁服,卻在外面加著一襲銀色長披,頭上齊額處,紮著一條約三指寬的黃色綾子,剩下老長的一截,雙雙飄拂在腦後,一看之下,即令人想到是屬於某處特定的標誌。
黃須漢子手裡的火折子,一連在空中晃了幾圈,突地熄滅收起,卻只見對面山坡上飛鳥般地落下一人。
噗嚕嚕夾著一陣疾風,來人已落身當前,卻是一個身著僧衣的光頭和尚。
談倫心中動了一動,暗忖著這又是怎麼回事?卻聽見後來的和尚出聲道:「日月乾坤——」
前來的黃胡漢子,冷冷一硒道:「我主萬歲!」
後來和尚立時雙手抱拳道:「常子威。兄台是……」
黃須漢子像是報了名字,只是聲音頗低,談倫沒有聽清,無論如何,這「常子威」
三個字清晰在耳,使得他猝然憶及那日溫泉沐浴,鄰室的兩個假和尚,常子威正是其中口操北京音調的那個黃眉尖臉漢子。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令他暗自吃驚,由常子威的身份,聯想到眼前的夜行人,也就可知一個大概。
如此一想,談倫也就越加地注意、留神傾聽。但是雙方距離頗遠,二人說話聲音又低,難以聽清。
對方二人喁喁私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談倫有意趨前靠近一些,一來眼前似已到了楓林盡頭,林木稀疏,極易暴露身形,再者,他心裡不得不提防著另一個假和尚——
那個姓官的,幾經猶豫之下,他只得暫時隱住不發。
雙方繼續交談著什麼,卻不見那個人稱「笑面無常」姓官的假和尚現身而出。
眼看看來人那個黃須漢子抱拳告辭,假和尚常子威回身相送,一徑向著談倫掩身之處走過來。
常子威邊走邊自笑道:「要不是李爺今夜來這一趟,兄弟真還耗不住了……嚇嚇,不瞞老兄說,這個假和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頭一樣,每天光吃素,我就受不了!」
姓李的黃須漢子站住了腳,冷冷地道:「再忍忍吧,不會太久了!」
常子威說:「李兄既然這麼說,兄弟也就放心了,我們就暫時在這裡候命了!想不到杜海波竟會遭了毒手,要不是李兄透露,我們兩個真還蒙在鼓裡,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這麼看起來,冷月畫軒裡還真有能人,可真不能掉以輕心咧!」
黃須漢子閃爍著一對眼珠子,東瞧西瞧地,似乎提防著有外人在場,殊不知談倫就近在咫尺樹後,他卻是無從窺見。
「這件事透著怪,沒有十分證據,證明是冷月畫軒裡的人下的毒手。屍首是在小客棧發現的,身上帶著傷,都臭了,為恐打草驚蛇,我們暫時還不能聲張,如果真是冷月畫軒裡面的人下的手,這件事可就麻煩……」
「除了姓巴的有這個能耐,還能有誰?」
「也不一定……」
姓李的吟哦著,冷冷地道:「這裡面怕還有外人……」
這句話,不禁使得樹後的談論猝然吃了一驚。
常子威也像是為這句話而怔住了。
「怎麼,莫非發現了什麼特別的情況?」
「事情還沒準兒,也說不上是冷月畫軒裡面的人下的手姓李的壓低了嗓門:「上個月,騰越地面上很不平靜,一連發生了三條命案,這件事可透著稀罕!」
「死的是什麼人?」
「倒不是咱們大內來的人,可也有點關係。」
姓李的冷冷地說:「只說是南昌郡侯府那邊來的人!」
談倫一動也不動地靜立樹後,儘管這句話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震憾。
「南昌侯……」常子威甚是驚訝地道:「你說是銀刀段小侯爺那邊的人?」
「還拿不準,段小侯爺沒有承認,不過騰越府傳出來的話,卻說是段小侯爺那邊打發人來,把屍首給運走了,還關照不許聲張。」
談倫聆聽至此,不由得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事實證明,他所猜測的沒有錯,銀刀段一鵬顯然是放不過自己,必欲置自己於死地。
真沒想到,今夜無意之間,竟會聽見這個消息,談倫內心真有無比的激動,這些消息正是他渴望知道的,姓李的簡直像是單為說給他聽的。
「這裡面又有段小侯爺什麼事?」
常子威盯視著來人:「難道姓段的也想插上一腳?」
「有什麼稀罕?」
「難道他也想攬下這個功?」
「正是如此。」姓李的喃喃說:「姓段的他也不是傻子,誰不想加官晉爵?照說他干他的,我們幹我們的,各不相干,可是想想看,萬一要是讓他給搶了功,我們這幫子人,往後還怎麼在大內混下去?」
「這倒也說的是。可是,難道還能為了這件事,和姓段的翻了臉?」
「那倒也用不著……」姓李的抬手摸著他的黃鬍子:「這件事『老頭子』很不樂意,不惜全力以赴,看樣子像是跟姓段的摽上了,絕不甘心輸在他手上!」
常子威「哼」了一聲:「不是兄弟說一句洩氣的話,這件事要是姓段的插手,還真麻煩,誰不知道他銀刀段小侯爺的威名,一口刀,出神入化,可真了不得——除非老頭子親自出馬還差不多……」
姓李的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往後瞧吧,他段一鵬厲害,咱們也不含糊,真要把老頭子給逼出來,只怕他也開罪不起……常老哥,你把話傳給官爺,沒有老頭子的話,千萬不能輕舉妄動,我會隨時和你們聯絡,我去了!」
雙方抱拳為禮,就此別過,一頭栽進了黝黑的楓樹林子,姓李的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既然摸清了姓李的底細,談倫無論如何是放他不過了。
像是風吹草動,又似月影偏斜,總之,姓李的腳程不謂不快,卻依然甩脫不開背後隱約裡,緊緊躡著自己的那個人。
如同一縷幽魂,那麼若即若離地緊緊躡著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幾次以後,姓李的膽上生毛,不能不當它是回事,而加以注意了。
驀地停住了腳,姓李的來了個「怪蟒翻身」,唰地轉過來身。
「呼——」身後那個鬼影子,更像是撲面疾風,直襲過來。
一驚之下,姓李的「噢」了一聲,右掌翻處,事先扣在掌心裡的一枚「喪門釘」,夾著尖細的一縷勁風,「哧——」直髮而出。
身後的那個「鬼」端的好身手,隨著他捲動的一片袖風「叮!」喪門釘反彈出去,深深地釘進了樹幹。
一片冷月透過了空中濃密的樹帽,照射著現場這片不足方丈的空隙,使得來自大內的這個「人」,看清了身後的這個「鬼」——當然他並不是一個真的鬼。
這一點,在姓李的一經注視之下,立刻認定。
「你是……」
仔細地辨認著對方,不勝驚詫之至。
「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說時,這個黑影子,又自向前面偎近了一些。
姓李的心中一驚,一雙濃眉,倏地直豎起來,根根黃須好像刺蝟也似地直立起來。
既然出身大內著名的錦衣衛,手下當然不含糊,心裡害怕是另一回事,卻也不能臨陣退縮。
「你?哼哼,少給你李爺爺來這一套!」
一邊說,那一雙黑光淨亮的眸子,頻頻在對方身上轉著:「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你報個萬兒吧,李某人接著你的!」
話聲方落,右手後探,銀光乍閃,已把一口狀如殘月的「弧形劍」撤在手中。
兵刃在手,姓李的膽力頓壯,只是對方那人,顯然不把他看在眼中。
「這片楓樹林子,原是你曝屍埋骨的地方,只是我卻忽然動了惻隱之心,不妨暫時留下你半條性命,給你主人捎上一個口訊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說著他身子反倒向後面退開了一些,深邃的目光,即使在夜色裡,亦有凌厲奪人之勢。
「你到底是誰?」
緊接著,他腳下一點,進勢如風,手裡的「弧形劍」劃出了一道銀光,直向著對方當頭劈落下來。
這一劍透著高明,說是「太公釣魚」,卻是另有虛玄——「劈中掛二」。隨著他大幅度抖開的劍勢,一片劍影,直向著對方整個上身罩落下來。
如此猛烈的劍勢,在彼此一照面的當兒,猝然施出,確實具有凌厲的威力,但是對方這個神秘人物,身手更是驚人。
那麼凌厲猛烈的一天劍影裡,這人卻只施展了「一長二轉」,看來極見輕鬆的兩個動作,滴溜溜地打了個轉兒,姓李的劍勢,敢情連對方的身邊兒也沒有沾著,竟自落了個空。
一劍落空之下,姓李的已知道不是好兆頭,倏地向後一收,就勢打了個旋風,掠出七尺開外。
對方敢情好涵養,兀自站在原處沒有移動。
姓李的一驚之下,這才知道遇見了厲害的對頭,看樣子今夜晚,在這個陌生怪客手上,只怕討不了什麼好來,一念之興,心膽俱寒。
「憑你這兩下子,還不配跟我遞爪子!」
這人身子緩緩向前移動了一些:「有什麼厲害的玩藝兒,你就繼續施出來吧!」
夜色甚黑,除了對方這個人,以及那一雙灼灼光采的眼睛之外,簡直什麼也認不清。
姓李的黃須漢子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獰聲笑道:「足下身手不弱,只是……哼哼,你我素昧平生,冤有頭,債有主,找上我李某人,又是為何?」
蒙面人並不著惱地道:「你來點蒼,當然不會無因,我找上你一點也不冤枉,你為什麼?我又為什麼?彼此心裡有數。今天遇見了我,你就認了命吧!」
黃須漢子姓李名元烈,早年亦為武林黑道出身,投效錦衣衛不過三年,由於為人精明,手底下也不含糊,短短時日之內,已蒙上峰重視,不次拔擢,現為當局最受重視的二十七名黃帶衛士之一。
論身份已有六品的功名,不要小瞧了他這名「東廠」的衛士,平日走州過府,狐假虎威,差一點的人頭,就連話也難得跟他說上一句,這類人假公濟私,狗仗人勢,真正是作惡多端,今夜平日地遇見了厲害對頭,也算是命該如此了。
雙方對答之際,李元烈早已二次蓄勢,就在蒙面人話聲方歇的當兒,冷叱一聲,掌中弧形劍再次揮出,卻是由下而上,捲起一道長虹,直向著當前蒙面人正面全身反劈過來。
這一劍李元烈運足了勁道,彼此距離又近,設非事先有備,成竹在胸,萬難躲閃。
蒙面人正是胸有成竹,有備在先。似乎在李元烈出招之前,他已窺知了先機,是以無論前者劍勢何等罡烈,卻也難犯其身。
眼看著蒙面人直立的身子,霍地向後面一收,凹腹吸胸,成了中空之勢,整個身子這一霎看起來,活像一隻無腰的大蝦!
妙在李元烈的劍,正是由對方身子彎起的這個弧度裡揮了過去,幾幾乎擦衣而過,險到毫釐之間,依然是走了個空。
一招落空之下,李元烈便知不好,隨著他揮出的劍勢,腳下用力一點,騰身就起,卻是慢了一步。
耳聽得對方傳過來的一聲冷笑,緊接著是長劍出鞘的一聲龍吟!
一股冷森的劍氣,夾帶著青濛濛的耀眼奇光,像是冷電加身,李元烈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一隻右臂,連帶著握在手上的那口弧形劍,齊著臂根已自被斬落下來,隨著對方劍光卷處,足足飛起了丈許高下,「叭噠!」墜落當場。
李元烈痛哼了一聲,身子一連兩個打閃,蹌出了七尺開外,卻沒有倒下去。
「好……你……」
話聲未歇,大股鮮血已自他斷臂傷處怒湧出來。一霎間,他那張臉就像是雪也似的白。
猛可裡面前人影一閃,對方蒙面人已現身當前,隨著對方揚起的劍鞘,幾乎在同一時間裡,已點中了李元烈斷臂附近五處穴道,頓時止住了勢如泉湧的流血。
李元烈身子再一次打閃之下,連驚帶嚇,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聲坐倒地上。
黑暗裡,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有對方一雙閃爍著的的精光的眼睛。
雙方距離得那麼近。
李元烈所能感覺的,只是無比的恐懼,簡直像離死去不遠,先時的恃強凌厲,早已化得無影無蹤。
「你……」
說了這個字,一時舌橋不下,只管呆呆地看著對方,全身戰慄不已。
「你可以走了!」
一面說,蒙面人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斷臂:「把這個帶回去,馬上用冰鎮起來,如果找對了人,還可以給你裝上,只是這一輩子,休想再拿刀動劍了。」
李元烈乍聽之下,立時將那只斷臂搶在手上。
「誰……誰有這個本事?」
「銀刀段一鵬!」蒙面人冷冷地道:「去看看他,也許有辦法。」
李元烈雖是斷了一臂,卻並不覺得十分疼痛,血也沒有再繼續流,顯然對方在點穴止血的同時也施展了止疼的手法,才能使自己免於崩潰,觀其出手,武功簡直高不可測,自己僥倖能在他手裡逃得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再不趕快離開,對方若是變了主意,生死猶在未卜之數。
呆呆地看著對方那張蒙住的臉,想到了自己眼前所落得的下場,一時只覺得透骨的涼,死中逃生,仇恨復起,這一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嚥下去。
「多謝足下不死大恩……李某今生只要有三分氣在……就忘不了……」
說時,他已晃晃悠悠地由地上站了起來,眸光裡充滿了悲忿,又似有說不出的淒涼。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李某人回去把你當祖宗一樣地給供起來,晨昏一炷香,保佑足下你長生不死……」
每一個字,都像是由牙縫裡擠出來的,顯示著他心裡恨惡之深。卻是無比的遺憾,但能有絲毫出手制勝對方的把握,他也不會放過,實在是一點都沒有。說著說著,他竟自淒涼地笑了起來,那副樣子真像是恨不能把對方生吞進肚裡。
蒙面人微微笑道:「你會知道我是誰的,不必急在一時。回去告訴你主子,缺德事不宜再為,否則,只要我活著一天,決計不會容他得逞,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李元烈挫齒出聲,臉上發青道:「我還會再來的!」
「那就太不幸了。」
蒙面人冷森森地笑道:「我要是你,就不會再來!」
深邃復冷峻的目光,再一次在李元烈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而滋生出無比的寒意。
「多謝足下你的好心,咱們後會有期,告辭!」
話聲一落,驀地掉過了身子,一路縱馳,如飛而逝。
打量著他前去消逝的背影,蒙面人悵悵然似有所思。
今夜的短兵相接,已為他在心裡描繪出來日大難的先聲;今夜的出手,事實上也已把他捲進了未來大戰不可或缺的主要核心,他再也無能脫離這片是非之地了。
夜風裡,他情不自禁地又自發出了咳嗽……
對於「大理」知府鄭淵來說,這兩天的日子實在不怎麼好過。
原來他這地方是「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間,風水變了;有事沒事的人,好像都喜歡到這個地方來逛一逛,他這個地方官,職責所在,便不能不與聞問了。
普通人倒也罷了,偏偏來人,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哪一個也不好對付,都得他這個知府大人親自出面應付。
第一撥來人顯然是京裡下來的,一共是四個人,人還未到,先由省裡下來了八百里廷寄快書。
鄭大人開視之下,直驚得目瞪口呆。
除了「雲南等處布政使司」轉來的一角公文,另加上「布政使」的一紙手令,顯示著來人不同一般的身份——「欽命上差,聽令侍候」。
就只是這八個字,已夠這位四品正堂折騰的了。
「人」被接到了專迎上差的「朝陽館」,來人顯然大有來頭。一番酬對,才知道四個所謂的「欽命上差」,竟是來自直屬皇帝的親軍「上二十二衛」中最為惹眼的「錦衣衛」。論官職,不過是小小的三個「總旗」,由一名姓賴的「鎮撫」率領,可是鄭知府卻知道這些個被俗稱為「蕃子」的「錦衣衛」上差,哪一個身上都有一身好功夫。
這類人常常是無事生非,打著皇帝親軍極特殊的「錦衣衛」身份,在外面招搖撞騙,無所不為,動輒殺人,地方州府碰著了他們,除了極盡小心地張羅著接待之外,一個弄不好就會砸了差事,毀了前程,是以每每視為畏途。
鄭知府把這四個要命的主兒讓到了「朝陽館」,一番盛情接待之外,臨去前,還特意留下了一位善於交際的周「通判」,囑他移住「朝陽館」,隨時聽憑使喚,為四位上差各處聯絡奔走效勞。
想想看,這樣的四個人,一旦在這裡住了下來,似乎短時間還沒有走的意思,身為地方官的知府大人,又如何能安下心來?除了善意的接待,小心巴結之外,別無良策。
來人雖頂著「錦衣衛」的特殊身份,看起來簡直和一般江湖黑道人物並無二致,滿身的風塵氣息,既刁又油,只是一樣,住下來絕口不談公事,一個個「守口如瓶」。周通判陪著吃喝,挖空了心思,也休想打聽出一點點來龍去脈,以及此行四人所負有的特殊任務,這就讓鄭知府平添無限納悶,大費思忖了。
讓他頭疼的事,猶不止此。
緊接著四個錦衣衛之後,大理地面上可又來了貴客。
———艘畫舫,轉載著遠自南昌而來的段小侯爺夫婦一行,道是遊山玩水,選勝登臨吧,總之一來到了大理地面上,可也就不打算動彈了。
鄭知府心裡滿是狐疑,可也不能裝不知道,說不得又自打起精神,小心接待一番。
段小侯爺不同於「錦衣衛」來的四個「蕃子」,他是世襲的「郡侯」爺,食邑一方,雍容華貴,自有其威風氣勢,鄭知府儘管存心巴結,他卻不輕易領他盛情。
原來小侯爺未來之前,先已著人佈置好了住處,行館就設在極具風光幽勝的「洱海」
之濱,是一李姓官商的別館。
主人很懂得官場酬酢,又與小侯爺兩代交好,一向在南邊發財,只說侯爺游滇,樂得送上這個順水人情,就把宅子連同一干僕役借給了貴客。
段小侯爺有了李姓富商的慇勤,自然就不便再勞駕鄭知府這一邊的了。
大理地面上,先後來了這兩撥貴客,儘管是事屬機密,雙方俱不欲張揚,可是該知道的人還是知道了。
特別是有「銀刀」之稱的段小侯爺,除了他世襲的「郡侯」身份之外,最最為人樂道的,還是因為他在武林中享有的崇高身份。
人們只要一提到段小侯爺,立刻便會聯想到,他那個有「銀刀」之稱的外號,以及他傳說中鬼神不測的一身武功與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蓋世刀法。特別是在傳說中他的唯一勁敵青麟劍客談倫死了之後,段小侯爺的身價更是百尺竿頭,又上了一層,在浩瀚的五湖四海,顯然成了唯我獨尊之勢。
人們樂談段小侯爺,最為膾炙人口的還是他與女俠玉燕子冷幽蘭的一段結合經過。
其實就只是一個玉燕子冷幽蘭,已足以引發人們的好奇,更何況再加上她與銀刀段小侯爺的離奇結合。
這件事非僅江湖樂道,並也事傳官場,早已名動公卿。正因為這麼一來,小侯爺一行的行蹤,也就格外的隱秘。
傳說中玉燕子冷幽蘭的美,彷彿是天上仙子、月裡嫦娥,原本她的行蹤,就已經撲朔迷離,「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嫁與段小侯爺後,雖未必「藏之金屋」,事實上一般江湖人物,再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即使並非全無可能,也屬難之又難了。
鄭知府在接待之餘,未嘗沒有動過一睹佳人的好奇念頭,只可惜他的這一點小小好奇心願,直到此刻,也未能實現。
遞上了拜貼手本,足足又等了有半盞茶的時間,這位傳說中的神奇人物段小侯爺才施施然地出現花廳。
鄭知府立刻由位子上站起來請安問好。
這已是他與小侯爺第三次見面。前兩次匆匆一見,小侯爺旅次未定,未及多談。今天他是專程來拜訪,對方一切粗安,應該是可以談上話了。
「這兩天京裡來了人,下官不得不親自照顧,直到今天才來看爵爺,請安問好,還請爵爺勿以怪罪才好!」
一面說,鄭知府依照官場上的習俗,深深地向對方打上一揖。
「鄭大人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
說著他自個先在一張紫檀木外加猩猩紅緞子坐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看上去也不過是三十上下的年歲,虎額燕頷,長眉俊眼,襯著偉岸的玉立長軀,小侯爺只憑著這個貌相,就令人肅然起敬。
偏偏他舉止瀟灑,談吐從容,眉梢眼角更有萬種柔情——這便是他集「富貴」、「武功」之外,最能打動淑女們芳心之處了。
「爵爺客居之中,如有什麼需要,只請關照一聲,下官立刻著人辦到。」
鄭知府搓著兩隻手,嘻嘻笑著:「夫人那邊也是一樣……這地方比不得京城,還要請爵爺多多擔待!」
「鄭大人太客氣了。」
段小侯爺微微一笑:「我倒覺得這邊很好,天氣也好,不冷不熱。我這裡什麼都不缺,你就不必多費心了!」
「是是!」鄭知府賠笑道:「要說到天氣,這裡可是真沒話說,尤其是爵爺住的這個地方,駕二水夾群山,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四時如春。爵爺與寶眷能在這裡小住上一些時候,倒是值得的!」
段小侯爺微微點頭聽著。
鄭知府道:「爵爺如果有雅興,卑職可以著人準備一號官船,爵爺可以攜同夫人,在這洱海湖上游游,也很有個意思!」
「嗯?」段小侯爺並不十分熱衷的樣子:「你說說,都有些什麼好玩的地方?」
「這個……」鄭知府如數家珍地道:「洱海狀如人耳,源出洱源山,總匯十八溪之水,下委於漾濞江、瀾滄江,這裡山多極了,爵爺看看……湖的四周全是山。說到玩處,洱海上面有三個島,遍植奇花,還有所謂的『四洲九曲』之勝,比起昆明湖來倒也不差呢!」
段小侯爺點頭道:「鄭大人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湖上看看去,你就隨便安排個日子吧,時間也用不著急,反正一半天我們還不打算走!」
「是是!」鄭知府連連道:「卑職知道,知道!」
段小侯爺微微含笑道:「剛才你說到前兩天京裡下來了人……是怎麼回事?」
鄭知府愕了一愕,這才點著頭道:「詳細情形,下官還不大清楚,公事照會上說是奉旨緝拿什麼要犯,至於拿的是什麼人,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段一鵬冷冷一笑:「不用說,來的是錦衣衛的蕃子了。」
他是爵爺的身份,才敢直呼來人為「蕃子」,鄭知府卻沒這個膽量了。
「是……一共是四位上差,這些人身手都不錯!」段一鵬問道:「領頭的是誰?」
「是一位姓賴的軍爺!」
「賴長慶!」段一鵬立刻呼出了對方姓名:「這人我見過,是把好手,就是為人狠了一點,恐怕不大好侍候。」
微微一笑,拿眼睛瞅著發愕的鄭知府,略似椰揄的樣子。
「吃著濕的,拿著干的,只怕貴府台在這件事情上要破費幾文了!」
「這……」鄭知府意似不解地道:「爵爺是說……」
「大不了花幾個錢吧!」
段小侯爺不經意地道:「這早已是朝廷的陋規了,所謂『在家吃糧,出外吃官』,鄭大人你怎能不知?只是這個姓賴的比較狠一點就是了!」
幾句話說得這個鄭大人額角直冒汗,想一想,那個姓賴的果如對方所說,你跟他說三句話,他頂多回你一句,鼻子裡有事沒事總愛哼哼兩聲,尤其是他拿眼睛瞧你的時候,似笑非笑,更像是你有多少把柄攢在他手裡,隨時都可以舉發你的樣子,看來誠然不假,自己倒是要十分小心地應付這個人了。
其實又何止姓賴的一個人,同來的三個主子,看神態每一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
心裡這麼盤算著,外表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片深沉,落在對方段侯爺眼中,自是心裡有數。
「這些蕃子說是難纏,倒也並不盡然,只是不能全用官場上的那一套來應付也就是了。」他微微一笑,略以懷柔地道:「這件事鄭大人你也不必太過費心,好在這個賴長慶過去與我有過幾面之緣,於公子私我都照顧過他,也許我的話他還能聽,改天你有機會請他過來一趟,他知道我在這裡,也就不會過於與你為難了!」
鄭知府聆聽之下,大喜過望,忙不迭地連連道謝不已。
段一鵬一笑道:「鄭大人你不必客氣,也許在這個姓賴的身上,我多少可以幫幫你的忙,可是接下來的人,我可就幫不上這個忙了!」
鄭知府又是一怔:「爵爺是說……」
「難道鄭大人還不知道?」段一鵬含笑說道:「大內方面,又有人下來了!」
「這……」鄭知府有點傻了:「他們來這裡,又為了什麼?」
段一鵬微微一笑,搖搖頭道:「這是他們的機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鄭大人一聲,這個戚剝皮可不比別人,他官高權重,一個侍候不妥,輕則丟官事小,只怕連性命也難以自保。」
「啊!」這可是鄭知府沒有想到的:「爵爺是說朝廷來了欽差大員?」
「比欽差大員更難侍候的主兒。」
段一鵬冷冷地說道:「鄭大人可曾聽過『戚剝皮』這麼個人?」
「啊!」鄭大人臉色頓時為之一變:「聽過……爵爺指的是戚指揮使……戚老大人?」
「不錯,就是他。」段一鵬的臉色忽然變得冷了:「戚楓,這個老頭子你應該知道,只伯是當今天下最最難纏的人了。他就要來了!」
「是。」鄭知府愣了一愣,賠著笑臉道:「要不是爵爺提醒,卑職還蒙在鼓裡,有關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聽途說,尚請爵爺賜告其詳,也好心裡先自有個打算。」
「你找錯人了!」
小侯爺冷冷一笑:「我與他並不很好,在他眼睛裡,未嘗會看得起我這個侯爺,我也不買他的賬,只怕他對我還心存芥蒂。」
「原來如此……」鄭知府皺著一雙眉毛:「這麼說起來,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說「專橫霸道」,話到口邊,終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鵬一笑道:「如今官場,走他們路的人極多,由另一面看來,對鄭大人未嘗不是一個加官進祿的機會。只是此人生性吝嗇,度量狹窄,剛愎自用,眶眥必報,如果沒有一身賤術媚骨,善於拍馬奉迎,這條路卻也不易行走。怎麼,鄭大人你……」
「爵爺不要錯會了下官之意。」
鄭知府靦腆地含著笑:「他老人家是欽命上官,來此是客,下官職責所在,焉敢怠慢?爵爺既然對戚老大人略知其詳,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淺了。」
段一鵬道:「這個戚楓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異武功。早年蒙術士袁珙的推薦,在今主上還是燕王之時,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後,自是青眼相待了。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論官位不過是三品的功名,說到實權,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員,也要瞠乎其後。此人生性奇淫,夜不虛度,有一偏好,鄭大人你可知道?」
鄭知府正中下懷地道:「爵爺賜詳。」
段小侯爺莞爾一笑,站起來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著窗外一片平湖秋色眺望著。
鄭知府賠著笑,小心地趨前跟上去:「爵爺。」
「也罷,我就指給你一條陞官發財的晉身之階吧!只是……」
段小侯爺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著他:「功名富貴,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鄭大人這個晉身的妙計,你卻又當如何謝我?」
「這……」鄭知府笑逐顏開地道:「但憑爵爺吩咐。」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鄭知府笑得有些牽強:「卑職宦中不豐,怕是報效不……」
「鄭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爺目光透著古怪:「這件事我們容後再說,先談談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聽對方要的不是錢,鄭知府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眼前的這個「晉身之階」,卻是萬萬不容錯過。
「爵爺是說戚老大人性喜漁色?」
「對了!」
「那也不難,」鄭知府笑道:「這件事卑職記下了,老大人國之棟樑,總要物色那清白人家,才堪承受!」
「這麼說,你打算找什麼樣的女子孝敬?」
「這……」知府大人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爵爺你說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錯了!」小侯爺冷冷地道:「這麼一來,鄭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鄭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鄭大人莫非不知這位戚老大人身負異稟?尋常女子,萬萬難以承當,卻也不合此老脾胃,總要那久歷風塵,體態剛健過人的半老徐娘……」
於是,段小侯爺附向知府耳邊,小聲細語了一番,鄭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終於作出了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