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的西暖閣裡,熱河郡王鐵崇琦一身便衣,倚在籐椅上。一個穿著蔥色小羅衫伶俐的小丫環,蹲在他面前,輕輕掄著一對粉拳,在他全身上下捶著。
未幾,進來一個當差的,打著扦道:「啟稟王爺,江、裘二位謝恩來了!」
鐵王爺臉上綻出了笑意,道:「現在哪裡?」
「在前面大客廳裡。」
「帶他們進來!」
「喳!」聽差的答應了一聲,請安告退。
鐵崇琦又道:「他們兩個人的東西,都拿來了沒有?」
「回王爺,都由赤峰棧裡拿回來了,已經發還了他們!」
「好,你去吧!」
聽差的退了出去。
鐵崇琦欠身坐起來,向著那個丫環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廠環請安退出。
不久,江浪、裘方兩個人已風度翩翩地出現在王爺面前。那神態一反在赤峰做階下囚的樣子,臉洗了,辮子重新編過,一身衣裳裡裡外外都新換過,端的是兩個風度翩翩的俊美少年。
二人一直來到王爺休息的西暖閣前,就見前面花壇裡的名花異卉開得一片爛醉。
一隻綠毛鸚鵡在架子上跳來跳去,學著人語,高聲地喚著:「客人來啦!客人來啦!」
陪同他二人一塊來的那個聽差的吩咐道:「二位請稍候,小的這就回話去!」
江浪道:「偏勞!」
聽差的順著廊子往閣裡回話的當兒,兩個人打量了一下這王府裡的地勢——好大的地方,亭台樓謝、垂楊綠柳,美不勝收。
靠北面角上,還有一個蓮花池子,一道朱紅的小橋婉蜒在水面上,小橋一端聳立著一座八角亭。
這個時候,池子裡的荷花多半都謝了,只剩下一株株蓮蓬挺生著。
兩個青衣小廝撐著一艘畫舫,在池子裡緩緩行著。
那艘船裡,裝載著七八個鶯鶯燕燕的姑娘家。一片嘻笑中,人人用竿子撥弄著新生的蓮蓬。兩隻全身白毛的純種北京小獅子狗,在岸上邊跑邊吠著。秋蟬就在池邊柳樹上叫著……
這一切,江、裘二人看在眼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恬靜、淡泊、安逸之感。
兩個人幾乎都看呆了,彷彿活了半輩子,忽然覺出以前的歲月全是白過了,生命似乎都是無為虛擲。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聽差的已經回來恃立在二人面前回話道:「王爺有請!」
第一遍,兩個人沒聽見,他又加了些勁兒,再嚷一遍,兩個人才警覺過來。
江浪汗顏笑著,連連抱拳道:「多謝、多謝!」
小聽差的企著腳,向那邊他子裡看了看,笑道:「三福晉奶奶又在遊湖啦。」
「三福晉」也就是「三王妃」——以「熱河郡王」鐵崇琦的身份,有個三妻四妾的不算什麼稀奇。
這些妻妾都住在府裡,各立門戶,加上僕從差役說不清有多少人!
小聽差的一直把二人帶到了西暖閣正首的花架子下面站好了,正要入內回稟,想不到王爺已經自行出來了。
那麼笑態可掬、親切的一張臉。
江浪、裘方不等著招呼,各自搶上跪倒叩頭。
鐵崇琦哈哈一笑,道:「起來,起來,不知不罪,我這裡沒這些子禮節!」
江浪、裘方磕了個頭,恭敬地站了起來。
面對著當今朝廷裡的這位親貴王爺,兩個人心情的那份子緊張,可就別提了。
江浪垂下頭道:「小民蒙王爺法外施仁,得以死裡逃生,大恩大德,恩同再造,請王爺再受小民一拜!」言罷一拉裘方,要再拜倒。
鐵崇琦上前拉住二人,微笑道:「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哈哈!來、來、來,到屋子裡說話!」
二人垂手稱是。
進了西暖閣,鐵王爺讓二人隨便坐下,負責在閣裡侍候的「廠環,端上了冰鎮的杏仁豆腐。
所謂「暖閣」,其意並非指冷暖之暖,而是含有隨便舒適的意味。
在這裡大可不必拘束常禮,暖閣裡擺設著王爺坐臥兩用的躺椅。
白玉案子上,橫擺著紙卷,水墨丹青散在案子上,畫還沒有畫完。
四面軒窗敞開著,徐徐涼風吹進來陣陣花香,一時令人心醉不已。
閒人都退了下去,王爺才含笑道:
「那天一見,我就存下心要與你們二人深交一交,因為聖上還沒有返駕,不得不張羅一下,想不到短短幾天,你們兩個又闖了大禍。」
江浪、裘方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著王爺真有點坐不住,相繼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鐵王爺笑道:「坐,坐,我可沒有責備你們兩個的意思!」
二人告了謝,正襟落座。
鐵崇琦由果盤裡拿了幾個核桃,扔過來道:「來,吃點東西,咱們不拘束。」
核桃一出手則分為兩個方向,一邊兩顆,夾著一陣尖銳的風力,雙雙向二人眸子上奔來。
江、裘二人各自抄手接住,只覺得這位王爺手勁極大,像是故意開玩笑似的。
二人剛剛接住,鐵王爺笑道:「小心!」
話方出口,二人只覺得手心裡的核桃「叭喳」一聲,自行碎炸了開來。
雖然未把手心刺傷了,可是核桃茬子扎得手心痛辣辣的,不是個味道。
二人心裡不禁一驚,知道這雖是一手小玩藝兒,若沒有十年以上的純內功,卻是不易施展。對方貴為千歲之尊,能練成這麼一身好功夫,不能不令人打心眼裡佩服。
鐵王爺看似心情很好,侃侃地道:「前天在孫總兵那裡不便相見,所以跟他掉了這麼一個花槍,聖上今天早晨還問起了這件事……」
二人心裡一驚,正想問點什麼,鐵王爺笑道:「這件事算是已了啦,不過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那天皇帝行獵受驚,可是你們兩個干的?」
江浪歎息了一聲,道:「王爺明鑒,這件事真是個誤會!」
「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看!」
江浪遂把裘方誤射皇帝坐馬之事說了一遍,鐵崇琦聽完之後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一頓,他大聲道:「真會有這種事?圍場四周戒備森嚴,你們兩個是怎麼進去的?」
江浪苦笑著搖搖頭道:「這個我也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碰巧了,那一天我們兩個穿著的衣服,與負責圍場警備人所穿的很像,大概他們當成了自己人,也就疏忽了!」
鐵崇琦點點頭道:「嗯,有可能。這一點,你倒是提醒了我!」
他這雙隱隱含蓄著精芒的眸子,在二人身上轉了轉。
「你們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這件事要不是我出面,誰能料理得了?」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是愛惜你們兩個人這身功夫!」
「王爺誇獎!」
江浪垂下頭恭聲說道:「小民二人受王爺恩典,終生不忘!即使是肝腦塗地,也難償報王爺活命之大恩大德!」
裘方更是衝動地道:「我等二人,願意聽憑王爺差遣,萬死不辭!」
鐵崇琦眉毛一挑,道:「此話當真?」
裘方道:「丈夫一言,如白染皂,豈有說話不算數之理?」
鐵崇琦哈哈笑道:
「好,我喜歡的也就是你們這股子豪爽勁兒!只是我哪裡有什麼事用你們效勞?你二人只管安心在我這裡住下,有我袒護你們,誰也不敢說話,你們住上一年兩載,等外面風聲涼了下來,要走我也不攔你們,怎麼樣?」
二人對看一眼,忍不住熱淚盈眶。
血性男兒多的是視死如歸,甘冒萬死而無一懼,最怕的卻是別人以至誠肝膽相待。
鐵崇琦這番紆尊降貴,以德報怨的俠義舉止,深深地打動了江、裘二人,俱存下了誓死以報知己的深心。
當晚,鐵王爺設下一桌豐盛筵席,與二人接風洗塵,席間對二人更是表露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深切情誼。
江浪、裘方自幼飄蕩的一雙棄兒,從懂事以來,還不曾寧靜地過一天日子,忽然為貴人所垂青,傾心結交待若上賓,心裡的感戴之情,當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酒筵間,鐵崇琦還特別請出了他最寵愛的七福晉奶奶作陪。
七福晉無疑是鐵王爺最寵愛的一個妃子。
她小字「巧巧」,王府上下皆以「巧妃」稱之。
其實這位自幼生長在江南的佳人,是個道道地地的漢人,「巧巧」之名乃是後來鐵崇琦為她取的。
這個名字並非顯示她人生得小巧,而是由於她為人機靈,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善於應付。
因為這樣,這位巧妃在王府十美之中脫穎而出,獨佔鰲頭。
鐵王爺對於這位愛妃,當真是無微不至。
巧妃亦識大體,周旋賓客之間落落大方,絲毫沒有一般小家女子忸怩作態的寒酸模樣。
她似乎對丈夫這兩個武林道上的朋友很有好感,可能是她父親曾經官拜江南提督,是個「將門之女」的緣故。
七福晉長身玉立,膚白如脂,芳齡二十二三,風華絕代,舉止若仙。無怪乎這位「熱河郡王」甘願拜倒在石榴裙下。
這一夜賓主盡歡,一席酒筵,直到月滿西樓,才盡興而散。
巧妃即席關照,把北面院子裡的「梧桐閣」整理出來,供江浪、裘方長居。
她告訴二人說「梧桐閣」地方清靜,過去王爺曾經住過,後來新辟了「琴瑟館」,王爺遷過去,梧桐閣因此廢置下來。
她並且說梧桐閣與新辟的琴瑟館相距很近,今後王爺要想與二人討教武功也方便。
鐵崇琦很滿意巧妃這種安排;
巧妃對於王爺練武的事情很注意,她告訴二人說,王爺目前正在練習一種指力。
鐵崇琦哈哈一笑,忙用閒話岔開。
江浪卻深深地記在了心裡,因為他在「指力」上有極深的造詣。
而這一項既成的事實,卻很少人知道,除了他的那位拜弟裘方以外,可以說無人知道,甚至連給他們授業的恩師焦先生也不知道。
因為當年焦先生只把一種武林中極少有人能練好的指上功夫傳授給他。之後,就離開了。
江、裘二人是否能練成這種指力,他也就不知道了,事實上他根本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焦先生傳授武功的方式很特別。
他對於江、裘二人剛剛人門的那幾年,要求得特別嚴格,有幾種基本的入門功夫,兩個人一定要達到他的要求。
可是這幾種功夫練好之後,他教學的方式很快轉變了。
焦先生的武學範圍既廣泛又雜亂,差不多各門派的武功精髓,他都曾涉獵過。
對於這兩個門下弟子,他採取放任的教學態度,那就是說,他廣泛地把每一樣武功的要點摘精說明,卻不對二弟子提出任何強求。
這意思也就是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在這個原則之下,也就無形中激發了他們自動的究學之力。
江浪就是在這種教學方式之下,脫穎而出的一個!
這些各門各派的武功之中,江浪最最傑出的就是指力一道。
前面也曾略為述及,那就是所謂的「一元指」力。
江浪自從練成了這種指力之後,還不曾人前施展過一次,現在他得悉鐵崇琦在練習指功,心裡不禁微微一動,甚希望鐵崇琦在這一門功夫上,能夠與他探討探討,並且助他一臂之力。
※※※
在梧桐閣一住數月!
兩個馳騁風塵,野慣了的小伙子,哪裡享受過這等清福?
鐵崇琦對於這兩個由犯人猝升為門下客的朋友,可真是無微不至——有專人侍奉飲食,衣物用具樣樣俱全。
七福晉那邊,不時地派來丫環,提著巧妃親手調製的精緻點心菜餚。
鐵崇琦事情忙,一共只來了兩三回,每一次時間也不太長。他很關心江、裘二人的起居,怕二人沒有錢用,留下了一張面額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勸他們暇時上街走走。
「侯門深似海」,這是形容當朝者位尊職高、不易高攀的一句話。
也曾有些詩句,形容帝王家的深宅大院,似乎遠隔人寰,如同「隔花小犬空吠影,勝宮禁地有誰來」這般淒涼句子。
江浪、裘方這樣的兩個人,是不甘長久寂寞下去的!
在郡王府一住數月,時令卻由多彩的秋季,一轉而為酷寒的隆冬。
這一夜,天降大雪。
梧桐閣院子里外,為白雪覆蓋得白茫茫的一片。
天還不怎麼亮,幾隻烏鴉卻落在廊子裡哇哇呱呱地叫成一團,吵得要命。
乍然的裳冷,使得江浪睜開了眸子,立刻發覺到銀紅的窗根上映出的雪光。
雪對於任何年齡的人來說,都會有一種新奇的喜悅感覺,即使你是客居遊子,抑或是緬懷悲切的婦人,在乍然見到一年第一次的降雪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由衷的讚歎。
讚歎著造物主的傑作!
江浪披上了一件長衣,走過去打開了窗子。
一陣撲面的冷風襲了過來,使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咬了一下牙,忍住了這股子寒氣,臉上帶出了一種愉快的神色。
「老二!」他招呼著裘方道,「下雪了!」
裘方擁著被子坐了起來,應答道:「噢……下雪了!」
說了這句話,他身子又倒下去,馬上又睡著了。
江浪笑罵了一聲:「俗貨!」
他不再理他,穿上一雙薄底絨鞋,悄悄地來到院子裡。
要是在平時,這個時候天必然還沒有亮,只是因為有了這場雪襯著,天就顯得很亮了。
他繞過閣前,打量著王府裡裡外外。好一番粉裝玉琢,像是月殿玉宇的瓊瑤世界!
瞧瞧白的是雪,紅的是格子,亮晶晶的是冰枝子,翠白相間的是雪松……
掠過通向內閣的一堵高牆,他意外地發現,有幾株老梅綻開了!
平素日,他無聊地向著深宮悵望時,必然會首先發覺到這些老梅樹,每一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自語道:什麼時候開花就好了。
這麼粗的幹,向天伸展著,可以想像出來,綴滿了朵朵紅梅該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致!
現在他總算看見了。
像是一團火,不,火太渲染了,更像是一抹淡淡的晚霞,被風吹散了的朵朵紅霞。
這個譬喻,好像也不甚恰當。
總之,這個發現,較諸他初次發現到雪,更令他驚訝,更令他陶醉……
自從來到王府,他行動極有分寸,雖然鐵王爺常常要他們隨處走走散散心,可是他們卻不敢真的那麼放肆。
幾個月的「韜光養晦」,他們居然也能安定下來,沒有事的時候也能看看詩書、動動翰墨了。
像是兩個人都變了,變得不再那麼狂性不羈了。
但是,並不是說他們當真內心「古井無波」!
就像在這一霎時,他就產生了一種衝動——狂奔的血脈,燃燒著海闊天空的壯懷邏思。
他縱身由雪上踏過,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一直奔到了那堵高牆跟前,遂一長身,攀住了牆沿。
牆上簌簌地落下來一片雪屑,灑在他臉上冷冷的。他的手已攀著一根梅枝,然後全身拔上來,輕悄悄地沒有什麼聲響。
他的身子爬上了樹,正當預備摘取頂上的一大枝梅花時,似乎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一個清脆的女子門音:「江先生手下留情!」
江浪猝吃一驚,急速地收回了手。
循聲望去,他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真丟人,就在跟前不遠,這麼大的一個人,他居然沒有看見!
可不是別人!
王府裡的第一美人兒——巧妃!
人本來就生得漂亮,再稍稍地修飾一下,那可就更標緻了!
巧妃一身蔥綠色滾著銀邊的緊身褲襖,外面又加披了一領棗紅緞子面的紫貂斗篷。
由後面半兜上來的皮帽子,輕輕壓著頭上的秀髮,臉兒白中透紅!一雙眸子,似笑不笑地瞧著他。
她站在亭子裡,獨個兒欣賞著凌晨的雪景——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石几上擺著一個朱漆匣子。
匣蓋子敞開著,裡面盛著蜜餞果子。
她原是獨個兒品味著院子裡的冷清,卻意外地發現到了外人,碰巧了這個人還不討厭,所以臉上帶出了一片笑靨。
江浪人在樹上,繼續上也不好,下也不好,那張臉可就臊了個通紅!
「對不起!」
他窘得很:「我太喜歡這些花了!」
巧妃含著笑道:「江先生你快下來說話,小心掉下來摔著啊!」
「哦……不會!」
說完,他身子微晃,輕同飛絮一般地落在地上!
巧妃點著頭道:「莫怪王爺讚你一身好功夫,看起來真是一點不錯!」
七福晉雖是江南大家出身,但是自嫁郡王以後,也學會了北京官話,原本的吳依軟語加上些京腔,聽起來是十分悅耳的。
江浪立在院子裡,恭敬地抱了一下拳,道:「在下一時魯莽,打擾了福晉的清靜,真是罪過!」
巧妃笑道:「說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咱們是鄰居吧!」
「這個……在下不知!」
「我是剛搬過來的!」
她笑吟吟地道:「你大概還不知道,王爺有事到京裡去了!」
「啊……在下不知!」
「已經去了三天了!」
她緩緩地就著身後的琉璃鼓坐了下來,又道:「江先生不必拘禮,隨便坐坐吧!」
「這個……」
「我請你過來坐坐總可以吧!」
「在下不敢當!」
說完,他深深打了一躬,走過來在最遠的一張石鼓上坐下來。
「今兒個真巧!」
她漫然地伸展了一下胳膊,笑著說:「還在被窩兒裡,瞧見窗戶發亮,就猜著下雪了,果然沒錯——你瞧瞧這場雪有多麼大!真美極了!」
「福晉喜歡賞雪?」
「唉!談不上什麼賞不賞的!就是喜歡,從小我就愛雪。姑娘的時候常愛堆雪人兒什麼的,到大了,可就沒這份兒閒情啦!」
眼角瞟過來,看著眼前的人,笑著說:「江先生請吃點蜜餞!」
兩根春蔥似的王指,由匣子裡拿起了個冰蜜棗遞給江浪,道:「吃個棗兒吧!」
手指上那個翠馬蹬戒指,碧綠碧綠的,戴在她雪似的纖指上,說不出的華貴美麗,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謝謝!」
江浪接過來,真連多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巧妃自己拈了一個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
「天冷了,你們也該做些厚衣裳啦……」
「謝謝福晉。我們的衣裳足夠了。」
「趕明兒個,我叫府裡的裁縫過去給你們量量尺寸,前些時候,聖上賜的那些俄羅斯駝絨還多得是,用來做袍子暖得很!」
「謝謝福晉的關懷,我們不能給您添麻煩了!」
他尷尬地站起來道:「外面冷,也該回房裡歇著去了……」
巧妃搖著頭道:「我不冷!」
她那雙澄波的眸子湛湛有神地注視著他,笑道:
「江先生你用不著害怕,我這梅園裡,沒有我的准許,誰都不敢隨便進來的,況且天還早,丫環婆子都還沒起呢!」
「是。福晉!」
巧妃眉頭微微一皺,嗔笑道:「你怕什麼?」
「沒有……」
江浪索性坐正了身子,正色道:「七福晉有話就請直說,否則,這是七福晉的寢宮所在,在下天膽也不敢擅入!」
巧妃微微點頭道:「你倒是個正人君子,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好吧,就算是我召你來的,你能不來嗎?」
「在下不敢!」
「那就對了!」
她輕輕歎了一聲,接口說道:「從第一次看見你和你兄弟,我就知道,你們是兩個直率的人,只是你們……」
她話聲一頓,又試探著道:「你們認識王爺多久了?」
江浪怔了一下道:「有半年多了!」
「半年多了!」
她笑笑道:「這是我私下的一句話,你覺得王爺這個人怎麼樣?」
江浪道:「王爺對在下二人,恩重如山!」
「怎麼個恩重如山?」
「七福晉莫非不知道?」
「你說說看。」
江浪呆了半晌,遂簡單地把二人攔道打劫,以及誤陷法網的經過說了一遍。
七福晉仔細地聽著。
江浪慚愧地歎息一聲,接著道:
「請您想一想,要不是王爺救我們,焉能有我們兄弟的命在?所以,在下二人欠王爺的恩情,今生今世是難以報答完的!」
七福晉微微一笑,道:「這麼好的人,可真是天下少有……你不覺好得太離譜一點了?」
江浪陡然一驚!
他當然不會想到巧妃話中的深意!
只不過心裡一驚,即付之一笑,當她是一句玩笑而已:「王爺對在下二人,確是仁至義盡!」
「那麼你們打算怎麼報答他?」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巧妃輕輕歎息了一聲,緩緩地站起身子,向著高處走了幾步。
江浪情不自禁地跟了過去。
七福晉悠悠轉過身子來,冷冷地道:「你們認識王爺不會比我更清楚!」
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一個心裡只想著權位功名的人,他必定是個無所不為的人!」
江浪呆了一下,冷笑道:「在下不敏,七福晉請明說,以開茅塞!」
巧妃一時像由夢境中回到了現實,搖搖頭,很淒涼地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福晉話中有話!」
「我?」她苦笑著說:「江先生,我只想告訴你,該多提防著王爺一點!」
江浪陡地一驚,倒抽了一口冷氣,可是轉念一想,即泰然地道:「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報以湧泉……」
略一停頓,他又嚴肅地道:「王爺恩義,今生難償,七福晉如果認為在下二人對王爺生有二心,以此試探,那可就錯了!」
他說了這幾句話,即欠身抱拳道:「七福晉如果沒有別的關照,在下就去了。」
巧妃呆了一下,點點頭道:「你去吧。」
江浪反身縱起,輕若無物。
他身子方自站定,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
那位身披絛色披風、風姿綽約的七福晉奶奶卻已站在身邊!
江浪陡然一驚!
任何人也不會想到,這等美艷嬌柔的一個美婦人,竟然身藏武功。
他臉上閃過了一片驚訝。
「在下有眼無珠,想不到七福晉您……」
「別大驚小怪!」
七福晉微笑著說:「早先還是姑娘的時候,練過些年,以後有些荒廢了!」
她抬頭向著樹上瞟了一眼,道:「你既然來了,當然不能空手而回,你不是喜歡梅花嗎,帶回幾枝去!」
江浪方要謙遜幾句,巧妃已騰身而起。她雙足微微分踏著梅樹的枝機,只是彈指之間,已柔升而起。
緊接著飄身而下,有如紅雲一朵。
等她身子站定之後,卻見她兩隻手上舉著數枝紅梅。
「江先生笑納!」
雙手微抬,手上梅枝就像聯枝箭般的,一連哧哧幾聲,直向著江浪面門、咽喉、前胸、小腹四處射來!
既發覺對方不是尋常女子,也就留了些心意。
江浪見狀,輕叱一聲道:「好!」
他雙手連抬,身形在一個快轉裡,已飄出五尺以外。
繼之,把四枝梅花接到手中。
發得妙,接得更絕!
一發一收,雖經巨力,卻不曾有一片兒花瓣落在地上,足見雙方技藝多麼高明!
七福晉微微一呆,含笑說道:「好本事!」
江浪道:「福晉誇獎。」
他退後欠身,心中固是詭異費解,卻也不便饒舌多言,藉著欠身的勢子,身形一個快旋,飄上了牆頭。
七福晉道:「慢著!」
江浪站立牆上,轉身拱手道:「福晉吩咐!」
七福晉上前幾步,道:「我會武的事,你不可張揚,在王爺面前也不可提起,知道麼?」
江浪躬身道:「福晉請放心,在下豈敢!」
七福晉大概還想說什麼,可是眉頭皺了一下,並沒有說出她只是歎看氣,輕輕揮了一下玉手。
江浪再次躬身,已經旋身而出,飄向自己所居住的梧桐閣內。
他身子方飛縱著落至閣前。
門內忽然閃出一人,叱道:「喲!」
江浪猝吃一驚,發覺竟是裘方!
他怔了一下道:「你起來了?」
裘方道:「你上哪去了?」
江浪頓了一下,心裡盤算著是否要把才纔的情形告訴他,不意裘方冷笑道:「我都看見了,你就實話實說吧!」
「你看見了什麼?」
「你心裡有數!」
裘方說罷,忿忿地轉過身子走向一旁。
江浪把手裡的梅花放下,跟過去道:「你看見什麼了?」
裘方回過身子,鼻裡哼了一聲,道:「看見了你跟七福晉梅園幽會,還能看見什麼!」
「你胡說!」
江浪長眉一挑,可是一轉念間,又溫和地說道:「老二,你錯了!」
「你放心,我只看了一眼!看見你們在亭子裡……」
裘方稍停頓,又冷笑著道:「有說有笑、邊吃邊談,好舒服!」
江浪怔了一下,道:「這又怎麼了?」
裘方冷冷地道:「老大,鐵崇琦對你我恩重如山,你可不能幹糊塗事啊!」
「你……」江浪歎了一聲,道:「你我同生共長,難道還不瞭解我的為人?無聊!」
說完,轉身步入屋內。
裘方呆了一下,大步跟進來。
「這麼說,是我看花了眼?」
「你的眼不花,是你想花了!」江浪轉過身,又道,「你坐下,老二,好好聽我講。」
裘方傻哩呱咭地坐下來,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浪歎了一聲,道:「你當七福晉是尋常女子麼?」
裘方一怔道:「誰說她是尋常女子了?人家是王爺最寵愛的王妃……」
「我不是說她的身份。」
「那是說什麼?」
江浪道:「她身上有功夫……」
「功夫?」裘方一震道,「你是說她會武?」
江浪點點頭,冷笑道:「不比你差!」
「我不信!」
江浪信手由桌上拿起了一束梅花,低頭看了一下折枝處。只見斷處,刀切一般平齊。
他隨手把梅枝一拋,道:「你看看斷折之處就知道了!」
裘方看了一下,瞠然道:「是指頭剪的!」
「你還算有些眼力!是剪梅指!」
「好!剪梅指當真用到了剪梅花上!」裘方一想到那麼嬌滴滴的佳人,竟然會身負奇技,端的是有些不可思議!
「七福晉關照說,千萬不可把她會武功的事張揚出去,你一定要記住!」
裘方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江浪緊緊擰著眉毛,忽然歎息了一聲,道:「老二,你以為鐵崇琦這個人怎麼樣?」
裘方一怔,冷冷笑道:「那個娘兒們兒句話,你就動了心?她是有意試探你呀!」
「她為什麼試探我們?」
「這個……」
裘方怔了一會兒,冷笑著道:「也許是鐵王爺有意要她這麼說,試試咱們兩個的心誠不誠,看看我們的賊性子變了沒有!」
一個渾人,偶爾也會說出幾句明智之言。
江浪頗以為然地點點頭:「也許你說得對,他不能不防著我們點兒!」
裘方長歎一聲,道:「老大,說正格的,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我真過不慣……鐵王爺要真信得過咱們,這次他回來,咱們就跟他討份差事,給他賣命都行;只是一樣,可千萬別叫我們閒著,老當客人對待,這他媽比什麼都難受!」
江浪喃喃道:「我們欠他太多了!」
「回報給他,我們也好走路!」
「只是……怎麼報?」
「這……」
江浪咬了一下手,繼續道:
「你說得不錯,我們跟他討差事去!他私下必有所求——姓鐵的貴為王爺,用不著這麼巴結咱們兩個窮小子,我看他心裡一定有事,嘴裡卻不好說!」
裘方歎口氣:「這就是人家厚道!」
「可是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怎麼能一直住在王府裡?」
江浪站起來走了一圈,然後定住腳,掌拳合擊了一下:「等王爺回來就見他去!」
坐在西暖閣裡的熱河郡王鐵崇琦,斜倚在虎皮靠椅上。
火盆裡燃著熊熊的炭火。
火光明滅,照著王爺那張精神飽滿的大紅臉,眸子裡永遠閃爍著精光——深奧、機智、果斷……
像是真誠,又有些虛偽。這樣一個人,確實不容易親近,更難去瞭解他。
江浪、裘方拘謹地坐在他對面。
檀木桌子擺著盛滿冰柿子、蜜棗、哈蜜瓜、山楂糕的幾個碟子。
只聽見鐵崇琦亮而脆的嗓音,大聲笑著道:「兩位兄弟,我可是真沒把你們當外人哪!這是幹嘛?有好日子不過,非找事做不可!」
江浪道:「在下知道王爺的恩寵,可我們兩個實在是靜不下來!王爺要是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一聲!」
裘方道:「王爺再要這麼養著我們,哥兒倆可是要瘋了!」
「哈哈……」鐵崇琦大聲笑著,一手拿起雞血紅小茶盞,嘴對嘴地吸了起來。
哥兒倆等著他的回話,只見他吱吱喳喳地吸個沒完,可真是好飲量。
一盞茶被他一口氣喝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擱下了茶盞。
在喝茶的時候,他那一雙濃黑的眉毛,緊緊地皺著,好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情。
他眼睛直直地瞧向哥兒倆。
「事情嘛,是有一件,就是……」
他邊說邊搖頭,歎氣道:「唉,算了!」
裘方道:「王爺只管吩咐!」
鐵崇琦道:「唉!兄弟,不是我不說,這件事實在是太危險了!」
江浪道:「什麼事王爺只管吩咐,我們兄弟是萬死不辭的!」
裘方道:「對,王爺您說吧!」
鐵崇琦很高興地點著頭,道:
「二位這番心意,我很感動。唉!只是這件事……即使說出來,你們也是不敢去做的!」
裘方焦急地道:「王爺,您說吧,當今天下,還有我們不敢做的事麼?」
江浪卻徐徐道:「王爺莫非要我倆去殺一個人?」
鐵崇琦倏地一怔:
江浪付諸一笑道:「該殺者自當殺之,王爺只管說出那人是誰,我二人是不會誤了王爺的大事的!」
鐵崇琦臉神一變,陡地收斂笑容道:「江兄弟你果然智力過人。不錯,是要殺一個人!附帶著,還要拿回一樣東西!」
頓了一下,他打量著二人道:「怎麼,有這個膽子嗎?」
江浪道:「王爺請講,我們量力而為!」
「好吧,我說出來以後,你們只管掂量掂量,幹不幹都無所謂,我絕不勉強!」他把身子靠回來,那張原本就紅的臉,看上去更紅了。
「這個人有權有勢!」
他徐徐地道:「論官祿爵位自然是比我小,可是要說到權勢,只怕比我這個王爺不差!」
裘方一驚道:「是誰?」
「良弼。」鐵王爺冷笑著道:「現在的盛京將軍!」
二人頓時一驚,對看了一眼。
「啟稟王爺!」江浪恭謹地道:「盛京將軍論編製不是歸王爺節制麼?」
「不錯!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現在呢?」
「嘿嘿……現在他是炙手可熱、獨當一面的人物了!」鐵崇琦冷笑道:「這個人昏庸無為,仗勢欺壓四方,百姓受害,敢怒而不敢言,我早就想動他了!」
江浪道:「王爺就該搜集證據,上報朝廷……」
「沒有用!」
他搖著頭苦笑了笑,道:「朝廷中事,你們不懂!果真能夠這麼辦,我也就不必麻煩你們二位了!」
裘方冷笑道:「王爺放心,這個人交給我們了!」
鐵崇琦苦笑道:「難啊!」
裘方怔道:「莫非這人有功夫?」不錯,他是有功夫,但是並不比二位高,尤其是江老弟,他絕不是你的對手!」
江浪道:「那麼王爺就不必擔心!」
「我話還沒說完。」
鐵崇琦道:「此人聖眷正隆,在遼東一帶剿殺黎民百姓很多,因此蒙皇上看重,居然把我的幾個奏章全都駁回了,所以,他如今眼睛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了!」
裘方頓時暴躁起來,咬牙道:「該死的東西!」
江浪亦怒形於色,只是他遇事較為冷靜,不像裘方那麼衝動。此刻聞言,並未答話,只在內心裡細細盤算著。
鐵崇琦看著二人,道:
「我剛才說到這個人的武功不錯,但是有一次在我院子裡,我跟他比劃過,他還不是我的對手——只是他手下有個人很厲害,你們兩個不可不防!」
「這人是誰?」
「這個人原是遼東一名巨盜,姓索名雲彤,人稱『遼東一怪』,良弼看上了他一身功夫,用巨金籠絡了他,成為手下一隻得力的鷹犬!」
二人在他說到這人名字時,不禁吃了一驚,相互對看了一眼。
「遼東一怪」索雲彤的名字,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是一名無惡不為的巨盜。
由這個人,他們立刻聯想到幼年時的遭遇!
鐵王爺的話果然沒有誇大。
他們依稀記得,那些父輩長者,曾經談到過他們那群由華北遠遠逃入遼境開荒的難民,飽受當地官吏的迫害……
記憶深處,就包括索雲彤這個人。這個無恥之徒,甘作鷹犬,助紂為虐,迫害難民無數。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被迫離開遼東,來到了遙遠的察哈爾,到頭來遭致了「金沙塢」
獨眼金睛褚天戈所率領的大群馬賊、刀客加諸的一番血洗禮……
這件事他們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