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浪冷笑聲中,雙腿向外一跨,聚積真力的右掌,霍地向上一舉,用出了「單掌托天」招式。
只聽得「叭」的一聲,雙掌猝然一合,頓時可就分出勝負強弱!
江浪吐氣開聲——「嘿」的一聲,掌力霍然向外一撤,藍衫人已燕子般的飄了出去。
藍衣人身子向下一落,接連退後了好幾步,「彭」一聲撞在了車轅上!
雖然不曾受傷,可是敗像甚顯。
藍衣人雙手抱拳,一張臉泛著紅光,哈哈大笑道:「好!這才是有真功夫的好朋友。
佩服,佩服!」
江浪雖然勝了對方,卻覺出對方掌力極大,心中也暗暗稱許。
他恭敬地抱拳道:「尊駕承讓了!」說罷,向對方打了個招呼,騰身而起,落在馬背之上。
他歎息一聲道:「朋友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番恩情只有留於肺腑,我們後會有期!」
藍衫人叱喝道:「慢著!」
江浪、裘方二人本將帶馬而去,聞聲即時勒住了馬韁。
藍衫人上前幾步,道:
「我姓鐵,在京裡也有住處,你們到西城『報子胡同』二號找我姓鐵的就是了,我們是不打不相識,二位的大名可肯見告否?」
裘方笑道:「我姓裘,叫……」
江浪一聽,忙插言道:「草野荒寇,豈敢在貴人駕前亂報字號,好在北京城我們是要去的,再見吧!」
江浪說罷,率先揚韁,胯下白馬一馬當先,潑刺刺急鋌而剛。
裘方的黑馬緊跟其後,不多時奔出數里之外。
江浪、裘方行至一處岔道地方,勒定了馬韁!
裘方看著拜兄江浪道:「我看那人很是夠朋友,你為什麼不把姓名告訴他?」
江浪說道:「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外面走動的人,還是特別仔細一些好!」
裘方笑道:「你也太多慮了,我看這人很夠朋友,我倒是很想交一交!」
江浪眉頭微皺道:「這人果然是個豪爽的朋友,只是他前倨後恭的神態令我不敢高攀。」
江浪頓了一下,又道:「總之,以後還有見面的時間,要是真是血性中人,那時再與論交亦不為遲。」
說罷,躍身下馬,由革囊內找出了一件長衫套在身上,裘方也照樣穿好。
穿罷長衫,江浪道:
「我們到赤峰先住上一夜,再轉道去多倫——這一路上,你少說話,遇見什麼人盤問,都由我來對付,你千萬不可隨便出手!」
裘方道:「有了錢,我乖得很,你叫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江浪歎了一聲,道:「北京我們暫時不能去了,我的意思是先轉道去張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裘方搖頭道,「我一點都不明白。」
江浪歎道:「干一兩次強盜是不得已,怎麼能永遠幹下去?」
「當然不能幹下去。」
「那就對了。」江浪看著他這位拜弟,道:「這十兩黃金花完了怎麼辦?」
「這……這個……我們不會省著點花麼!」
「省著點也有花完的時候,那時候怎麼辦?」
「這個……」
「兄弟,我們必須要自食其力!」
「那你打算怎麼辦?」
「在多倫,有成千上萬的野馬群,你我騎術都不錯,又深精馬性,我們可以在那裡先待上些時候。」
「你打算捉野馬?」
「對了!」江浪道:「我所以要先去赤峰,就是這個道理。在那裡換了銀子,買上一套帳蓬和捉馬的傢伙,再帶上足夠的糧食,我們就上路。」
「然後呢?」
「我們沿途入深山曠野,看見野馬群就捉,然後用繩子串起來!」江浪盤算了一番,又道,「我預計著,一路到多倫,運氣好的話,足可以捉上五六百匹野馬!」
「能捉這麼多?」
「最不濟也能捉上兩三百匹!有了這些馬,到了張垣馬市裡,就算賤賣,也能夠賺些錢,那時候幹什麼不好?」
裘方頓時現出了笑容。
江浪興奮地說道:
「那時候,我們可以到北京城去了,先兌十兩黃金還給姓鐵的;剩下的錢,足夠你我開上一家鏢局子了!」
裘方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江浪隨手在馬股上擊了一掌,道:「去!」
那匹白馬仰立前蹄叫了一聲,撒蹄狂奔而去。
裘方一怔道:「這是怎麼回事?」
江浪冷笑道:「你還打算大搖大擺地騎著馬進城?你一進去,保管被人抓個結實!」
裘方想了想,著實佩服江浪心思縝密。
裘方的馬上還有點零星東西,江浪決定卸將下來。
依著裘方,他還想把鞍子帶著,江浪卻是不依,只好連鞍子也放棄了。江浪竟狠下心,把一對流星錘都拉了下來!
兩個人用舊衣服,把刀劍裹好,像是行李卷兒,背在了背上。
一切就緒,突聽遠處有馬蹄聲,兩個人就藏身道邊。
遂見一輛黑漆大車,遠遠駛來。
二人立刻認出正是剛才劫的那輛車,只見那輛車奔得極為快速,趕車的仍是那兩個人。兩個傢伙像是嚇破了膽似的,把車子趕得飛也似的,剎那間由眼前馳了過去。
江浪注意著馬車行過的路標——上面寫著「往赤峰」。
裘方一怔,道:「他們也去赤峰?」
江浪道:「無妨,你只要遇人不亂說話就是了。」
話聲方歇,即見遠處揚起了一片灰沙!
裘方道:「又有車來了!」
暮色裡,即見一串大車由山窪子裡彎過來,車上堆著老高老高的麻草,還有藥材。
細一數,一共五輛大車,都是用騾子拉著。
在最後一輛騾車經過的時候,江浪向裘方打了個招呼,兩個人同時閃身而出。
這輛車裝運的是麻草根莖,有一半地方空著,給二人棲身正合適。
麻莖打點整理過後,鬆鬆軟軟的,倚身在上倒也舒適。
這時暮色更沉,二人在車上既不便說話,便各自閉上眼睛,一任座下騾車前行著。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天越來越黑,裘方早已睡著了。
忽然一陣人聲傳過來,騾車跟著停了下來。
裘方剛剛睜開眼睛,江浪就迅速摀住了他的嘴。
兩個人身子緊緊地往下縮了縮,聽得前座趕車的在跟人說話。
一個人大聲道:「一白一黑兩匹馬……看見沒有?」
緊接著就有人用長叉子什麼的往車上用力插,並有一道燈光在車上晃了幾下。
又一個人道:「他們怎麼會躲在這裡,有馬還不早跑了!」
先前大聲說話的那個人歎息著道:
「這兩個兔兒蛋,可把我們給弄慘了,真要捉著他們,我先賞他們一頓馬鞭子,叫他知道我『活剝皮』的厲害!」
一面說一面用力袖著車上的麻草出氣。
趕車的漢子賠著笑道:「總爺,我們真沒看見。是什麼樣的兩個強盜呀?」
先時說話的那人沒好氣地道:「你就別問了,走你的就是了!」
當車子繼續慢慢向前移動時,江浪才鬆開了捂在裘方嘴上的手。
其實,那個查車的人也太馬虎了,他只要用燈光再向車後面照一照,兩個人保不住就現了行藏!
可是真要是那麼一來,吃虧的倒不一定是江、裘二人,只怕是他們自己。
等到車子走遠了,二人向外看過去,不禁大吃了一驚。他們看見一隊旗兵,守著三四桿火藥抬槍,分侍在岔道左右。幸好先前沒被他們發現,否則一任二人有多大能耐,在這種武器逼迫之下,也不得不舉手投降!
這一關總算僥倖地過去了。
騾車在沉沉的夜色裡緩緩地前進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車子從黃土路上了石板路,附近似乎也有了燈光。
江浪拉了一下裘方,點點頭。
兩個人即欠身下車,眼前是一條挺長挺長的石板大街。
街上行人很多,兩旁市房都懸著燈籠。商店還在做生意,沒有打烊。
江浪、裘方兩個人打扮並不特殊,自然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坐了近兩個時辰的霸王車,腰部酸了,這時走動走動,覺得心情很愉快!
兩個人在山洞裡窩了兩個月,乍見市街景象,自然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
像是鄉巴佬進城一樣,東瞧瞧、西看看。
順著街道邊上,一直走下去有一箭遠近,就見正面有一處十分排場的房子,兩邊大粉牆八字形分出去,外面有全副武裝的兵丁持戈防守著,不知是個什麼衙門。
正面房子屋簷下,懸著一溜子氣死風燈,正面有一對石獅子,老百姓只能遠遠地繞著走,不能正面穿行。
大粉牆上張貼著告示,很多人在擠著看。
江浪、裘方兩個人也擠了過去。
只聽人聲嘈雜,爭相傳說著什麼,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二人一看牆上告示,赫然寫著:
「欽命,重賞
緝拿圍場驚駕要犯二人……」
以下是墨書外加紅圈的十數行大家,滿滿地寫了一大篇。二人只看了一眼,心裡全明白了。
裘方還要仔細看上面寫些什麼,江浪忙拉了他一下,二人遂擠了出來。
在路上,裘方氣惱地道:
「你看怎麼辦?想不到事情隔了這麼久,還是這麼熱鬧,官家也大沒有器量——當初那一箭真該射在那昏君的頭上……」
江浪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道:「小聲!」
裘方倒也聽話,即時住口!
但見一個年在五旬左右,身著醬色綢衫的白皙老人,迎面含笑走來。
這人瞇縫著兩隻眼睛,打量著二人道:「二位之中,有一位是裘爺嗎?」
江浪正想否認,裘方卻挺身道:「我就是。你是誰?」
老者手搖折扇,哈下腰來道:「失禮、失禮,老漢是這裡迎賓閣的店東姓文小字不能。」
「文不能!」
裘方叨唸了一聲,道:「你怎麼認得我?」
文老人笑道:
「不是老漢認得二位,先時起更時分,敝店裡來了位姓鐵的貴人,已與二位客官定下了房子,著老漢親自在此迎接!」
說罷一合手中扇,回頭指了一下,只見一幢畫樓就在前街轉角之處!
文老人又笑道:
「敝號迎賓閣,在赤峰城堪稱為最講究的一家客號,二位既有貴人事先關照,老漢更是不能怠慢!請!」
江浪沉著氣,含笑道:「文老闆太客氣了,你說的那位貴客可是三十來歲、穿著藍衣衫的客人麼?」
文老人搖頭變色,說道:
「老漢哪有造化得見鐵貴人的真面,只是有人持了他老人家的名帖,到小號關照,留下了銀兩就是了!」
說完,驚奇地看向二人道:「二位莫非不認識那位鐵貴人?」
「這……」江浪一笑道:「當然是認識的!」
裘方道:「我們原來是一路來的,沒想到,在前道走岔了路,所以沒有碰到一塊!」
文老人頻頻點頭道:
「原是的,原是的。那位鐵貴人著人關照說,要為二位多做上幾套衣服,他老人家有事到圍場去一趟,三五天就轉回來,囑咐二位在小號裡等他老人家!」
江浪當下點頭道:「好吧!」與裘方對看了一眼、文老人就率先前行,即見迎面跑過來兩個持燈的夥計,要為二人拿行李。
二人哪有什麼行李,只有一個背在背上的包裹,因為裡面包著兵刃,卻又不便交給外人拿,堅持不麻煩夥計。
兩個夥計先以為是何等體面的客人,及至一見,才知是兩個窮小子,身上衣服還不及他們穿得講究,連兩個破包袱都捨不得交給外人拿,輕視心情油然而生。
倒是那個姓文的店東,懼於鐵姓貴人的來頭,卻是不敢存心怠慢。只是對於鐵姓貴人那等身份之人,何以會與這兩個市井山民相交,心裡一直想不通。
迎賓閣端的是好大氣派,紅牆碧瓦,雕樑畫棟,置身子此的客人,很多是隨伴聖駕圍場行獵的要員。
江浪、裘方隨著文老闆來到飯堂裡。
只見亂哄哄在坐的人,其間不乏一些朝廷命官在內,穿著旗裝的婦人大聲地說笑著,呼婢喚弁,聲傳四座。
文老闆把二人安置在當中的一個座頭上。
桌子上鋪著講究的白布桌面,擺設著牙筷、醬盞,十分考究。
兩個人只得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文老闆笑道:「二位相公只管用飯,房間早已預備好了!」
說完,又向跑堂的交代了些話,才退了下去。
跑堂的過來呈上一份菜單,江浪隨便點了幾個菜。等到那個跑堂的離開之後,裘方緊張地道:「這是怎麼回事?那個姓鐵的敢情知道我們要來這裡!他到底是安著什麼心?」
江浪搖搖頭道:「還說不準,不過這個人倒還沒什麼惡意!」
一會的工夫,跑堂的就送上了酒菜,兩個人吃喝一飽,臨了江浪取出了一片金子待付酒帳時,跑堂的才說老闆關照,一切開銷的錢早已付過了。
兩個人隨著這名夥計來了後面客房。
只見房間也是異常的講究,床上鋪著涼席,小夥計把溫水打好了,侍候著兩個人洗了臉。
這時,有一位管事的帳房先生,帶領著一個綢緞莊的夥計,拿著樣本、皮尺、來為二人量衣服尺寸。
江浪雖是滿心的不願意,只是那位帳房先生執意要量,也只好一人裁了兩套長衫、兩套夏布短衣衫,還做了兩雙鞋。
泡了半天,綢緞莊子的人才走了。
天已經很晚了,關上門,卻仍可以聽到院裡傳來的絲竹賣唱之聲!
裘方很愜意地躺在床上,道:「看來我們兄弟是交上好運了,平白地遇見了貴人!」
江浪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他也實在被弄糊塗了。那個姓鐵的到底是何許人?何以對他們如此青眼相待?
江浪、裘方原本想歇上一夜就走,可是那個姓文的店東,分明說那位鐵先生留了話,要他們在店裡候他數日。
看起來這姓鐵的,好似有什麼事要與他們商量?倘若果真如此,倒是不得不等他了。
江浪心裡這麼一想,越覺得那個姓鐵的盛情可感。他既降尊紆貴,有心結交,豈能不識抬舉?果真能有為其效力之處,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以圖報答之!
心裡想著,卻見隔床的裘方已經響起了鼾聲。
這番遭遇發展過於離奇,簡直近乎於荒誕:那個姓鐵的原是被打劫的受害人,非但不記前仇,反過來卻如此恩待劫匪,豈非天下奇聞!
當然,由另一方來看,如果那個姓鐵的,果真是獨具慧眼,看中二人一身傑出武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於是存心結納……
果真姓鐵的有一番奇情異趣,對於陌路俠士加以援手,卻又未必不在情理中。
江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尋思著面臨的一切,內心真是左右不定。
隔著軒窗看出去,「迎賓閣」好大的氣派!
夜月之下,但見一幢幢的樓影,襯托在楊柳如絲的奇妙景致裡。
月光閃耀著綠琉璃瓦面,泛出了點點星光……
如此深夜,竟然還有裊裊的笛音,隨著夜風飄散過來,傳入異鄉遊子如江浪者的耳中,卻是有一番哀怨情緒!
那一年,中原冀、魯大旱成災,江、裘二姓居民數千戶披荊斬棘,逃難到察哈爾,在「上都」一帶墾荒定居;不意在秋收前,遭了外賊股匪之患。
為首悍匪褚天戈,是一個漢人,施一支獨腳銅人,神威不可一世。其人天生異稟,前額正中,早年為箭所傷。深入腦骨,愈後成一疤痕。褚天戈以此標榜,塗之以金色,號稱為「獨眼金睛」。
這個人手下聚集著大批悍匪,滿、蒙、回、藏各族人都有。為數當在兩百之眾,人人擅武,各騎駿馬,來去如風,縱橫熱察邊地,打家劫舍,無惡不為!人們畏如蛇蠍,因其慣以出入沙漠,大本營設在沙漠內一大湖附近,人皆以「金沙塢」稱之。
那群來自內陸的災民,滿以為在此可安家立業,哪裡想到,逃過了天災,卻躲不過人禍!
秋收後起風的一個日子,「獨眼金睛」褚天戈,率領著大群悍匪,光臨了這一塊新生地,燒、殺、好、擄……
可憐這等百姓方慶新生之來臨,卻又逢到了這一群要命閻王!
生命,財產蕩然無存。
剩下來的是燒焦了的房舍、田陌,以及一群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
江浪。裘方就是這群不幸孩子裡的兩個。
兩個人在親人盡喪、家園蕩然的痛苦遭遇裡,同病相憐,本命相依。
風裡來,雨裡去,赤著腳,濫著衣!
那種境況,及今思之,猶不禁酸心不已。
若非是大漠裡那位好心人焦先生的收留,前途真是不堪設相他們對焦先生的來龍去脈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一個沙漠裡來去如飛、獨行獨往的奇人!
他自稱是江南人氏,卻總喜在北國大地逗留,察哈爾只是他萍蹤的一個逗留站而已。
在那裡,他收留了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傳以武藝。
這些日子裡,江浪、裘方也是很痛苦的。
焦先生常常經年不回來,留給他們的是大堆的功課,包括文學、武學。
江浪和裘方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應付生活,再加上沉重的功課,日子實在過得比以前更加艱難!
但是,他們硬硬地挺了下來。
焦先生有事南走,師徒的交往也就暫為終止。
不管怎樣,江浪、裘方終歸出息成了兩條漢子。先天質稟,以及後天的勤奮各異,比較起來,江浪的成就,遠超於裘方之上。
裘方是率直性子人,每每遇事只注意到表面的一層;江浪卻沉穩得多,他常常把事情向深處想。
兩個人各有所長!
長久的痛苦相依,他們的情誼遠比親生骨肉更親,況乎他們早已結拜為異姓兄弟,師兄弟使他們彼此的情誼更進了一步。
年輕人的幻想常是美妙的。在長久的仇恨與痛苦的積壓之下,人的情緒常常會變得不可思議的奇怪!
於是放浪形骸、異想天開,率性地追逐著。
像是流浪的兩匹狼,追逐著曠野裡的什麼——永遠也不屬於他們的什麼。
漸漸的,沙漠容納不下他們了!
「仇恨」,對他們有時候是那麼遙遠,像是一個虛無抽像的字眼一有海般的深,似海般的廣泛……
「金沙塢」的人,被他們連番地設陷,明殺暗害,不知殺了有多少個,「仇」好像是報了,卻又像根本沒有報——「獨眼金睛」褚天戈仍然健在。
他手下的勢力非但不因二人連番地計殺而削弱,反倒更強大了。
那一夜,兩人埋伏在金沙口子,等候著「金沙塢」的總瓢把子「獨眼金睛」的坐騎來到。
褚天戈果然來了。
像是郡王爺一樣,他擁帶著隨身形影不離的八名近衛,也就是人稱為「八大金剛」
的八名壯漢。
江浪、裘方那一夜殺了個天昏地暗,「八大金剛」死了四個,哥兒倆卻掛了彩,險些喪命在褚氏的「獨腳銅人」之下!
那次以後,兩個人才算真正認識了褚天戈這個人,領略到他「金剛不毀其軀」的蓋世威猛。
命是揀回來的,報仇之事再也不能提了。
褚天戈也增加了戒心,尤其是近年來,他的年歲大了,很少再單獨出來了。
有人說,褚氏如今有錢了,在阿巴噶左翼旗蓋了漂亮的宮室,自比侯王地過著奢華的生活。
熱河提督真良和蘇尼特旗主康王爺,那等聲勢,也都不能對他奈何,聽任他臥榻之畔鼾睡,只求他不來干擾已是萬幸,從未妄圖興兵一舉成殲。
像是奇跡一樣:「金沙塢」就是這般地存在著,而沙漠裡的兩匹狼江浪和裘方,卻只好覓地思遷,打算往內地謀求發展!
往事在笛音裡一幕幕地由眼前掠過。
忽然間,江浪覺得眼皮發酸,想睡覺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條快速的影子飛也似的躥上了對面的琉璃瓦簷!
這一點突然發現,頓時使他睡意全消,精神為之一振,一個骨碌由床上翻了下來。
多半是個女人吧?
那麼窈窕的身材,高高的身子,細腰豐臀……
三兩丈高的樓簷子,她只彎了彎腰,「喀」的一下就躍了上去!
江浪再也難以保持緘默!
他藉著兩手提鞋的勢子,身子一個滾翻,由窗口騰身而出。緊接著,一揚胳膊,像鷂子般躥上了面前的樓房上。
他身子一上去,急忙向下一矮,看見對簷上那個窈窕的倩影。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已經接連越過了三排客舍,直奔向西院那幢最高的客樓。
江浪不知道那幢客樓裡住的是什麼人,更不知道這個夜行女人為何而來。
不過,他既然學會了一身武藝,可就容不得別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
這個女人在黑天半夜裡究竟要幹什麼?
他決心要看個清楚!
一連十數個起落,他總算把身子湊近了。
藉著半截瓦簷擋著身子,他看見那個女人已躥上了側面的樓廊子。
這時,她面映著閣樓上的窗戶,窗內還有燈光,燈光透過了銀紅的棉紙,照著她的臉——略顯得有些兒瘦尖的下巴,白白的一張清水臉。
她約莫二十來歲年紀,一頭黑長的頭髮用緞帶子紮著,眉毛彎彎的、長長的、濃濃的,而且略略地向上挑了些,顯得有股子殺氣!那對眸子卻是挺大挺秀氣,在那雙濃眉一襯之下,顯得英氣勃勃。
江浪小的時候,就遇見過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吵架頂能吵,你說一句她說兩句,伶牙俐齒,叫人承受不了。
江浪心裡著實地佩服!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過這麼一身功夫的姑娘人家,身子骨兒還是真利落,登高旋矮,一點也不比男人含糊。
她背倚著樓欄杆,只把那雙閃著精光的剪水瞳子,瞬也不瞬地盯著窗戶迫視著!
透過紙窗,能看得見窗戶裡面的晃動的人影,大概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女的是旗人打扮,梳著高高的兩板頭兒。
男的光著頭,沒戴帽子,好像留著鬍子,年歲大概不小了。
男女兩個人,可能是在夜飲,不時傳來隱約的嬉笑之聲。
夜行女子倚著樓欄,臉上現著冷笑,一隻手插在腰上。
江浪是由側面往上瞧,月亮襯著她的影子,俏極了!
他心裡不禁想道:「難道她是住在這裡的?不像!」
那麼,她要幹什麼?
立刻,他有了答案。只見那個姑娘,伸出細長的一根手指頭,輕輕地在窗戶上彈了一下。
房子裡人聲頓時止住!
一個人啞著嗓子,低叱道:「是誰呀?」
窗外的姑娘,很大方地應答道:「是我。」
「咦……」男人在屋裡說,「你是誰呀?」
「曹大人真是健忘,怎麼連我的口音都聽不出來了!」
清脆的一口京腔,聽在耳朵裡,不用提有多麼舒服了。
大概曹大人也有些醺醺然了,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這個嬌脆聲音的姑娘家是誰!
「你……到底是誰?」然後又嘀咕著道,「你是怎麼……來的?」
「曹——大——人——」
這三個字可真是叫喚得麻酥酥的,任何人聽在耳朵裡都會怦然心動!
曹大人官大勢大,見人先發威,可就是有一點,生平見不得女人撒嬌,一聽見女人的嗲聲嗲氣,禁不住骨頭就酥了。
這「曹大人」三個字,不啻一把開心的鑰匙,曹大人再沒多想,嘴裡答應著,就把窗戶開了。
一盞燈光,照著了那個姑娘的臉,使暗中的江浪看清了窗內人的一副長相:
六十歲左右的年歲,赤紅的一張臉膛,儘管兩鬢都斑白了,看起來還是那麼結實,尤其是盯視女人的那副模樣,就像饞貓看見了魚一樣!
「姑娘你是……」
「曹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
「你……你是?」
夜行女往前走了一步,面頰微微偏過來道:「一點都認不出來啦?」
「你等一會兒!」
曹大人說著,端起了一盞燈。
燈光照見了姑娘的臉,那麼娟好的一張處子臉!
曹大人全身血脈為之一張,輕輕「啊」了一聲,眼角頓時佈滿了魚尾紋。
「姑娘你是京裡下來的?」
「不是。」那個姑娘用冷冷的口氣說,「我是在本地長大的!」
「本地長大的?可是,我剛才由北京來呀!」
「我知道!曹大人如今身為禁衛軍統領,官大權大,是聖上的心腹人。」
「姑娘說得好,哈哈……」
「可是,」姑娘接下去道,「大人早先莫非沒有來過熱河?」
「這個……」
「曹大人那時官運未開,在熱河總兵衙門偏居一名副將,事隔多年,曹大人莫非忘了?」
這麼一提,這位曹大人,可是想起來了。
「啊!」他臉色一變,似乎吃了一驚忙問:「你到底是誰?」
「翠翠。」那個姑娘笑吟吟地說道,「乾爹,你真的連翠翠都不認識了。」
曹大人陡地一驚:「啊……」
他神色大變,霍地退身用力關窗!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窗戶才關上一半,那個叫翠翠的姑娘便擋了過去。
由側簷下方往上看的江浪,原本是不介意,看到這裡不禁為之怦然心動。
他低叱了一聲:「好個丫頭!」
腳尖在琉璃瓦屋面上用力一點,身子就像是一隻凌霄大雁般地騰飛直起,向著樓欄上襲去!
太慢了!
那個叫翠翠的姑娘原是蓄意而來,一切動作步驟是早經計劃好的。
只見她玉手翻處,攫住了那位曹大人腦後發尾,用力地向窗外一拉。
曹大人怪叱一聲,舉拳向著翠翠臉上就打。
可是,他的拳頭才打出一半,由於姑娘力帶髮辮的緣故,使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跨,花白的頭顱被扯出窗外!
這一霎,也正是江浪騰身上樓的一瞬間。
那叫翠翠的姑娘,乍見人來,似乎吃了一驚,可是她卻不曾為此而打消了她原定的計劃,尤其是在這緊張的一剎那,她更是不肯輕易放過。
只聽她嘴裡嬌叱一聲,右手翻處,已由前胸抽出了一口光華畢露的匕首!
甫自登上樓欄的江浪見狀大驚道:「住手!」
人命攸關之際,江浪可也顧不得對方是個女人,更管不了自己下手的輕重。
他腦子裡只想到救人第一!
是以,在他喝叱的同時,兩隻腳用力一點!用「龍行乙式進身掌」的飛身進招打法,帶著一股子勁風,直向著持刀姑娘身上撲襲了過去!
江浪的這一手「龍形乙式進身掌」施展得不謂不快,然而比那姑娘的刀似乎還是慢了一籌。
刀光一旋,「噗哧」一聲,曹大人一顆斗大的人頭已從頸項上斬落了下來!
房內那個旗裝女子見此慘景,發出了淒厲的尖叫聲。可是,她的聲音才叫出一半,已被窗外的姑娘揮出尖刀刺中了肩窩。
那婦人身子向前一傾,倒臥在血泊之間,頓時昏了過去。
翠翠方消積年怨氣,卻為斜刺裡趕上的江浪擊中了後背!
江浪的功力自是可觀!
翠翠亦非弱者!
只是這種情形之下,那姑娘吃虧是篤定的了。
驚惶之中,她:「啊」地叫了一聲,在江浪的掌力之下,身子重重地撞上了樓欄,「喀喳」一聲欄杆折斷,身子由不住摔在了瓦面上。
只聽見「嘩啦啦」連聲大響,翠翠踉蹌的腳步一連踏碎了四五塊瓦片。
猝然,有人喝叱著向這院落奔了過來。
翠翠驚覺到,立即逃跑。
面前人影一閃,江浪已攔住了她的去路。
「殺了人就想走,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呢!」
說著,身子一閃,撲向姑娘近側,雙手猝出,直向姑娘兩肩拿到!
翠翠端的是好身手!
江浪的兩隻手方一拿到,她的兩隻手,已快速地由內而外,向著江浪兩膀上搪去。
這一式「鐵背弓手」,翠翠施展得實在是無懈可擊。四臂交錯之間,迎架住了江浪的雙腕。
江浪心中一怔,因為這一手招式,他是熟悉的,對方出手施展得竟是與自己一般模樣!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當年焦先生傳授這個招式時,特別提醒過,要注意這一招之後「斬金風」的迎擊。
當年焦先生傳授功法時,稱之為秘功之一,曾反覆告誡他,不在萬不得已時,不可輕用。
眼前這姑娘,顯然是精幹這種技法了。
江浪一念未完,就見姑娘雙手一合,「啪」一聲,猛然直向江浪頂門劈下。
正是「斬金風」之一招!
江浪因為有知在先,不待她的招式使出,身子旋風般地轉向一邊——「黑豹探掌」
右手猝出,直向對方後背擊去。
翠翠顯然已為江浪先時在樓欄上的掌力所傷,這時雖勉力交手,行動身法已不十分利落。
儘管如此,她猶是不可輕視!
就在江浪的掌勢之下,她身子疾速飛轉,一隻白潔的素手,已然遞了出去。
江浪心中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一個少女竟然會有此等功力。
只聽得一聲脆響,他腳下的瓦面,又踏碎了一塊。
翠翠劍眉猝揚,想再聚真力,重創江狼,可是終因受傷不輕,猝提真力時觸發了傷勢。
她臉上一陣蒼白,驀地嗆出了一口濁血!
江浪掌力方自放出一半,她已不勝負荷地倒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這時,附近早已亂作一團。
燈火照得通亮,有人高呼拿賊。
似乎已有人向這邊飛縱過來,江浪心中一驚,不願意與這些官人打交道,急忙躲了開來。
他的身子閃了出去,迎面燈光一閃,一個身著勁衣的佩刀漢子,方由房下縱上來。
兩個人幾乎迎在了一塊兒!
這人一手拿著一盞燈籠,一手拿著一桿「雙鋒筆」。
這種兵刃名字喚作「分水蛾眉刺」,本是適用於水中作戰的一種兵器,眼前這名漢子卻拿它用作陸上交兵,可知必有凶狠招法!
果然,這漢子一亮手中筆,即大喊一聲,筆鋒一沉,猛力地向江浪胸前打到。
顯然,他這支「雙鋒筆」精於「打穴」,較之判官雙筆有異曲同工之妙。
江浪當然不會被他刺中!
他當於脫逃,二時情急,突以金絲認脈手法,手掌一沉,又突然一挑,點金躍波般叼住了這漢子持筆的手!
那人大吃一驚,用力向後一帶。
江浪卻先他一步出手,那漢子身子一蹌,「嘩啦」跌在了瓦面上。
江浪一招得手,再也不敢停留,身形起處,倏起倏落地消失於暗影之中。
第二天清晨,一件聳人視聽的消息散佈開來:
陪侍聖駕熱河行獵的「禁衛軍統領」曹大人曹金虎午夜被刺身亡。
曹大人的三姨太亦為刺客飛刀所傷,經救治後,已脫離險境。
最令人驚異的,刺客是一個女的,被禁衛軍的侍衛當場捕獲,已解押赤峰總兵衙門,候日起解返京,以定大刑。
這樣的一個消息,自然是帶有爆炸性的。不出半天,整個「迎賓閣」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眾口交談,人人樂道。
本朝自開國以至於如今,不乏女刺客之先例,先者如明末「崇楨」帝之女長平公主欲刺康熙於「玉花樓」中,復有呂四娘刺雍正於「碧梧書院」,皆是聳人視聽的大新聞。
於是,這般官家大老爺,對於民間女子再也不敢小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