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胳膊劉一虎這一雙匕首,挾著兩股冷風,一上一下,直向著老七後背上猛紮了下去,看起來實在是險到極點。
但容得這一雙匕首,幾乎已挨在了老七背上的剎那之間,卻猛聽那外貌毫不驚人的老七,口中一聲叱道:「只怕還差了一點!」
足下向前一踢,使了一招「犀牛望月」,身子一俯,不知他身子怎麼那麼一扭,劉一虎那一雙匕首,便一左一右擦著他的衣邊紮了個空。
旋又聽他一聲狂笑道:「小子,這是你找死!」
身子側著向後一轉,左手以劈掛掌中的「單掌伏虎」式向外一封,反向著劉一虎臉上猛劈了過來。
劉一虎雙匕沒有扎上,內心已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膽力已失其四五。
這時眼見老七掌式來到,他口中「嘿」了一聲,硬生生地把遞出的雙匕收了回來,身子向左面一滾,總算僥倖的讓他逃開了。
可是,他足步還沒有站穩,老七已又發出了一聲狂笑道:「江裡面水涼快,下去洗個澡吧!」
劉一虎方自心驚,猛見眼前黑影子一閃,一股疾風掃身而來,急促之間,他似看到一支長桿挑來,當下拔身就起。
但卻仍是慢了一些,只見那條長桿一個轉式,己變成由下而上之式。
只聽得「叭」一聲,這一桿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劉一虎下半身上,並且聞老七一聲叱道:「去吧!」
長桿再復一掃,鐵胳膊劉一虎足足飛出了兩丈以外,「撲通」聲中,水花四濺,頓時就沒入水中去了。
這種情形,大船上諸人看在眼中,俱都大吃了一驚,鬼臉常通怒叱了聲:「好小輩!」
他口中叱著,正要縱身過去,卻為一人抓住了腕子,他回身一看,見是海鷹馮大海,後者發出了一聲冷笑,道:「師兄不必過去,該誘他們過來才是!」
常通咬牙切齒道:「他們未免欺人太甚了!」
馮大海這時挺身上前,朗聲道:「那邊船上二位朋友請了,有什麼過節,請來大船上一敘如何?兄弟敬備水酒接待,絕不怠慢!」
他說完之後,大船第二次又拋下了巨錨,定住了船身,浪花激濺中,前行的小船照樣也下了錨,停止了行進。
小船上那位五旬左右的老書生,這時才放下了手中的書,慢條斯理的站了起來。
他略微把過長的衣袖挽了挽,面額上帶著一種極為輕卑的冷笑,緩緩轉過身子,向著那划船的老七道:「這可好,人家叫陣了。俗語道得好,奴才闖禍問主人,看來我不過去一趟是不行的了。」
老七齜牙笑道:「老爺子,用不著你,我過去一趟就得了,對付這一群龜蛋,我老七還行!」
老書生用鼻子哼了一聲,道:「你是初生犢兒不怕虎,要只是這幾塊料,我老人家也不用站起來了!」
說著他抬頭向著大船上眾人微微一笑,雙手抱了抱拳,道:「既然如此,老夫打擾了!」
話落,根本就沒有見他怎麼作勢,可是他那修長的身子,已如同是狂風裡的風箏,輕飄飄地落到了大船之上。
嗖嗖江風,把這老書生身上一襲雪白的綢衣吹得飄起來,他那蒼白的面頰,沉鬱的一雙眸子,顯示出他內心深深蘊藏著某種仇恨,這種仇,是由於心和心在作對,絕非輕而易舉所能化解開的。
船上諸人見了,無不暗暗心凜,尤其是海鷹馮大海及鬼臉常通這兩個人,更不禁面上變色,他們知道,這老文士方才上船那種身法,乃是失傳武林數十年的一種輕功絕技,名喚「一飛羽」,乃是一種極難練成的功夫,據二人所知,當今天下,尚無一人在輕身功夫上達到此一境界。
鬼臉常通後退了一步,抽了一口冷氣,抱了抱拳道:「尚未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如何稱呼?」
文士微微一笑,雙頰上那兩道深刻的皺紋,陷得更深了。
他向船頭上每個人臉上掠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不必多問,可請金婆婆出來!」常通方自一怔,這位文士,已邁開了方步,向大船艙內行入。
海鷹馮大海生恐他直入艙內,因為四箱東西,全都在內,倘有閃失,可不得了。
因此,他忙橫身過去,冷冷一笑道:「尊駕不示姓名,可否將來意賜知,否則恕愚兄弟不便招待!」
老文士偏頭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憑你也配!」
說到此,一雙蒼白的眉毛,微微皺了皺,道:「金婆婆她還不出來?」
馮大海冷冷的道,「婆婆此刻身子不適,只怕不便見你,足下有什麼話,只管交待我兄弟就是!」
文士聞言呵呵笑了兩聲,那雙銳利的目光,在馮大海及常通二人身上轉了轉,又點了點頭,道:「真對不起,我竟然忘了,你們二位也是領系金巾,在長青島上也算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好!」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一笑又道:「我就先會一會你們二位,想那金婆婆總是要出來的!」
接著,由鼻中一哼道:「你二人哪一個先來?」
海鷹馮大海雖是內心有些驚懼,但是對方在人前,如此輕視自己二人,早已有點受不了,此刻見對方居然指名叫陣,便再也不能含糊。
當下他冷冷一笑道:「既如此,我馮大海先請教了!」
話聲一落,身子一個疾翻,又驀地向下一個猛塌,雙掌同時向外推出,以「連環雙掌」,直向對方胸腹上擊去。
一般說起來,這馮大海一身武功也確實不錯了,可是此刻所對敵之人,實在是武功太高了,高得簡直不是他所能望其項背。
只聽「砰」的一聲,馮大海雙掌實實地打在了這老文士身上,這文士整個身子就像不倒翁似的搖晃了起來,可是他卻如同無事人一樣地笑著。
遂見他大袖輕輕一拂,叱了聲:「去!」
海鷹馮大海一聲慘叫,竟吃他這麼輕輕地一掃,直飛了出去,砰一聲,撞在了船板上,頓時昏死了過去。
在他那臉上,也就是方才為那文士袖風所拂的地方,竟自湧出了大股的濃血,整個地變成了一張血臉,令人不忍直視。
老文士這一手功夫,把船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
他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試想他袖上的風力已如此厲害,如果真為他袖子打上,或是指掌所中,那還了得!
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文士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冷冷一笑道:「哪一位還有雅興,不才卻不便久候呢!」
鬼臉常通一咬牙,挺身而出道:「朋友,你欺人太甚了!」
口中說著,右手腰間一探,已把一支「萬字奪」撤在了手中,三角形的刃頭,在燈光之下爆出了一點銀星,隨著他身子一撲之勢,這支「萬字奪」,直向對方老文士咽喉上點去。
文士雙目霍地大睜道:「你是找死!」
叱聲中,右手袖子一翻,常通已知不妙,忙向後抽奪兵刃,可是對方袖上就像帶有極大的一股吸力,不容他抽招換式,手中奇形兵刃萬字奪,已被對方卷在了袖中。
就見那文士一聲輕笑道:「撒手!」
袖子不過那麼微微一抖,那支萬字奪已由常通掌內飛了出來,空中帶出了一道銀虹,「篤」的一聲,釘在了桅桿之上,入木半尺,整個的船身,都為之搖動了起來。
鬼臉常通由於用力過大,右手虎口震裂,鮮血如豆子似的一滴滴地淌在了地上。
他面色一變,返身就跑,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想跑麼?不行!」
右手駢二指,凌空一點。
這種「凌空點穴」的指力,在他施展起來是那麼的如意,指力一出,鬼臉常通不過才跨出了一步,頓時就保持著原來的式子不動了。
船上幾個漢子,見狀嚇得嘩然大亂了起來。
那文士一聲冷笑道:「不要怕,你們去把金婆婆喚出來,我見見她也就走了!」
幾個漢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一人大聲呼道:「好了,婆婆來了!」
艙簾開處,一個四十許的婦人,推著一個金製輪椅走出來,椅上坐的正是那個皤皤白髮的金婆婆。
這婆子此刻臉色看起來,白中帶青,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竟然微微地有些戰抖。
一出得艙門,她便發出了一聲啞笑,道:「鐵先生,我婆子推算著該是你來了!」
文士聞言面色微變,他冷冷一笑,向著金婆婆抱了一下拳,道:「婆婆請了!」
金婆婆回身向身後那個婦人道:「你退下去,我自己來!」
說著她雙手交替著推動二輪,座下輪椅,一直行到了文士身前才停住,她面上勉強帶出一個微笑道:「尊駕行蹤,這多年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是這身打扮,我婆子焉能不識?
先生是貴客,請入艙內一談如何?我婆子忝為主人,一杯水酒總是要敬的!」
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面上突然綻開了兩道冷酷的笑容,接道:「按說長青島主段老頭不在船上,我不便打擾,可是婆婆既與他是夫妻關係,也等於是半個主人,不才與段島主昔年那一段過節,也許你並不清楚!」
說到這裡,他鼻子裡哼了一聲,又接道:「我這人最是分得清楚,金婆婆,你看這件事應該如何解決?」
金婆婆微微一笑,道:「鐵先生,你昔年與外子結仇情形,老身一概不知,不過我是久仰鐵先生你這個人的,外子曾經囑咐過我,務必請先生到長青島一聚,我想……」
說著咳了一聲,笑道:「鐵先生如不嫌棄,可否隨船同往長青島,與外子一晤如何?」
老文士冷冷一笑,搖了搖頭道:「我刻下沒有功夫!」
金婆婆略作沉吟,苦笑道:「那麼鐵先生你打算如何呢?」
老文士仰天怪笑了一聲,道:「很簡單,請婆婆你帶著船上兄弟下船,這條大船及船上的東西,都給我留下來!」
說到此,臉一沉,冷冰冰的道:「婆婆你不要誤會,金銀財寶我分文不取,不過是交由金陵、蘇州二府會同處理罷了!」
頓了頓,冷冷一笑道:「至於這條船,我自會另行處理,婆婆你意如何?」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條件太苛,恕老身不能接受!」
她說著雙手向後一推輪椅,身子離椅站起,冷笑道:「鐵先生,莫非你就以為我婆子如此容易打發的麼?」
鐵先生沉聲道:「婆婆不必自取其辱!」
金婆婆啞聲一笑,前行了幾步,道:「我婆子既敢代外子出面江湖,又豈是怕事之人!
鐵先生,你劃出道兒來吧,我婆子如是接不下來,丟人現眼也自己受了!」
鐵先生哂然冷笑道:「在下看來,婆婆不試也罷,在下如無必勝之心,焉會隻身犯險?
算了吧!」
金婆婆獰笑了一聲,道:「我老婆子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氣,鐵先生要留船留貨當然行,卻要拿出些玩藝兒給我婆子看看!」
文士點頭一笑,道:「好!」
他那冷峻的面上,突然現出了一片怒容,只見他前行了幾步,探出了一隻右手,道:
「婆婆賞眼!」
話聲中,右手微微舉起,五指合併著,向當空一劃,隨即後退了一步,含笑道:「現醜了!」
金婆婆不由皺了皺眉,不知對方是玩的什麼把戲,哼道:「尊駕這是……」
才說到此,忽聽有人大叫聲道:「咦!這些帆怎麼了?怪事!」
金婆婆抬頭一看,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第一根桅桿上的三面大帆,已如同刀切似的被劃開了三道大口子。
這三道長口子,把三面大帆,平均的分成了六面,有如六面旗子似的在空中飄拂著。
金婆婆看在眼內,連連倒抽冷氣,面色如土。
她雖是一身武功了得,可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鐵先生這一手功夫,金婆婆她自知以自己這身功夫,要想去和對方對敵,未免太不知趣了。
當時她低頭沉吟,良久才點了點頭,苦笑道:「尊駕這一手『凌空裂帛』,令人敬服,我婆子是望塵莫及,正如你所說,我也不必現這個眼了!」
說著,低歎了一聲,接道:「我們這就走!只是日後我們必定還有見面的時候,那時候只怕不是尊駕三言兩語所能打發得了!」
她說到這裡,獰笑了一聲,對身邊諸人道:「還不退下小船,莫非還嫌丟人不夠麼?」
四個黑衣漢子,都已嚇傻了。
這時聞言,立即一起動手,把馮大海及常通雙雙抬下一艘拖附的小船,金婆婆望著老文士冷冷笑道:「尊駕如無其它吩咐,我們就再見了,這條船,以及船上東西,都交給你了!」
鐵先生微微一笑道:「八月十五夜子時,老夫在九華山頂敬候賢夫婦駕臨,過時不候,婆婆你帶人走吧!」
金婆婆一口牙咬得卡卡直響,卻是無可奈何,因為對方功夫太高了。
當時她重重的跺了一下腳,道:「好!」
這時墨蝴蝶唐霜青也自艙內行出,她本奉命看守著四口箱子,是以外面雖亂成一片,她卻不便現身,此刻因外面似已平靜,才走出來看看,見狀之下,呆了一呆道:「婆婆,我們怎麼了?」
金婆婆發出了一陣啞笑道:「孩子,婆婆栽了。不要多問,我們到小船上去吧!」
唐霜青不由又呆了一呆,一雙明眸向著那位鐵先生望去,後者打量了唐霜青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老眼不花,姑娘必是這月餘來鬧得金陵蘇州天翻地覆的那位女義士了!
可惜、可惜!」
說著搖頭歎息了一聲,唐霜青聽對方竟稱自己為「女義士」,分明語帶譏諷,不由又羞又怒,正要出言反擊,金婆婆已催促她道:「不必多言,我們走吧!」
唐霜青答應了一聲,當時同著金婆婆雙雙飄下船旁小船之上,隨即解繩而去。
文士模樣的鐵先生,此刻面上帶出了一片冷笑,突然回過頭來高聲道:「老七,你上來!」
小花船上的老七,聞言一聲響喏,騰身而上。
鐵先生鼻中哼道:「艙內有四口黑色木箱,你搬到我們小船上去,快!」
老七應了一聲是,立刻轉入艙內,不一會已把四口箱子移上了小船,他笑道:「老爺子,你也下來吧!」
鐵先生冷笑了一聲道:「你把小船划到前面去,我料理了這大東西就來。」
老七答應了一聲,方自把船撐出數丈外,就見大船上鐵先生雙足一頓,整個大船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大震,一時桅倒帆飛,江浪自四面八方反捲過來。
頃刻間,這艘虎頭金座的大帆船,已成碎碎片片,帶著殘破的軀殼沉入江底去了。
就在船沉的一剎那,這位風塵中的異人鐵先生,陡發一聲長嘯,拔身而起,有如是一頭巨鷹似的,翩然地落身在自己那艘花篷小舟之上。
老七一笑道:「老爺子你真行!」
他說罷正要把船划走,卻見鐵先生向江面上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竟忘了他了!」
說著手向遠處,也就是大船沉沒處指了一下道:「快救他上來!」
老七順其手指方向望去,只見一人在水中逆流遊行著,不由吃了一驚,忙自把小船撐過去。
月光之下,他看出水裡是一個少年人,在浪花中劃游,身手頗是矯健。
當下他就伸出了長篙,笑道:「上來吧小伙子,別游了,小心大魚把你給吃了!」
那少年人一伸手抓住了篙頭,身子在水內一翻,嘩啦一聲,已躍上了船頭,他身上帶起來的水,把船頭都打濕了。
老七見他如此利落,禁不住叫了聲:「好傢伙!」
上船的少年,正是藏匿在大船上的郭飛鴻,剛才大船上所發生的一切,他都親眼看見了,由於震驚於那鐵先生的驚人身手,一時竟忘了自己。
想不到這位怪老,最後竟又來了那麼一手,頓足沉舟,他也因而就落到水裡去了。
這時他為老七救上了小船,臉色甚窘地道:「多謝老兄相救!」
老七嘿嘿一笑道:「你也別謝我,是那位老爺子叫我救你的,你還是謝他去吧!」
郭飛鴻轉頭望去,就見那位風塵異俠,此刻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神采,正自躺在睡椅之上閉目養神。
郭飛鴻深深打了一躬道:「多謝老前輩相救之恩!」
鐵先生只微微點了點頭,卻是連眼也不睜。
郭飛鴻頗覺無味,就走到一邊席地坐下。老七望著鐵老道:「老爺子,船回頭麼?」
鐵老頷首一笑道:「自然是回去了,那四箱東西,我們交給蘇州府衙,就沒咱們的事了,要不然人家還當咱們爺們是黑吃黑呢!」
說著目光向坐在船頭的郭飛鴻看了一眼,郭飛鴻心中一動,正要發話,卻見這位怪老已又把頭轉向一邊去了。
郭飛鴻一顆心倒是寬慰了不少,無論如何,總算解除了蘇州府那兩名捕快的困難了。
只是這位怪老爺子這幾句話,似乎是針對自己懷疑而發的,看來他似乎對自己的一切也很明瞭,真正是怪了。
他不由皺了皺眉,忽然想到,這位老爺子,日前自己曾在秦淮河上遇見過,回想那天的情形,他止不住又向這位老文士模樣的異人望去。
在兩盞明燈之下,他越看這位老爺子,越覺他一身瘦骨,滿臉無神,如此的一個老人,竟然是一個身懷奇技的風塵俠隱,委實令人不敢相信!
江風颼颼,週身水濕的郭飛鴻不由得一連打了兩個冷顫,就見那位鐵老爺子,突然睜開眸子,向老七道:「老七,送這位相公上岸!」
老七答應了一聲,笑向郭飛鴻道:「兄弟,你上哪兒去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郭飛鴻坐在船上也甚不自在,他雖想接近這位畢生僅見的異人,只是對方那種冷漠的樣子,卻大有「拒人千里」的味道。
這時聞言,分明此老已是在下逐客令了,自己臉皮再厚,不走也是不行了,當下只得隨便指了一下道:「就煩老兄靠岸,我自己會走!」
老七答應了一聲,卻見那鐵老冷冷笑了一聲,目視江心道:「少年人應該定下心來,好好作點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來路不正的人,最好少交為妙,否則一旦陷身進去,可就比跌落江心還要危險了!」
郭飛鴻情知他是在對自己說話,當下尷尬的苦笑道:「是!是!」
鐵老微微一笑,又對老七道:「老七,你看他冷成那個樣子,取我一件衣服,給他換換吧!」
郭飛鴻一聽,心想:「這可好,我成了要飯的了!」
這時老七已把掛在柱上的一件白綢長衫取了下來,拋給他道:「拿去穿上,別凍壞了!」
郭飛鴻接在手中,只得謝道,「多謝老前輩!」
適時船已攏岸,老七笑道:「兄弟下去吧!不送了!」
郭飛鴻恭恭敬敬地向著鐵老行了一禮,這位老爺子這回倒彎腰回了一禮,道:「你去吧,以後凡事小心謹慎些。」
說著向四個箱子指了一下,笑道:「這件事,我為你辦了!」
郭飛鴻不由忙謝道:「謝老前輩!」
他正想探問一下對方住處,小船卻已揚波而去,轉瞬之間,走得無影無蹤。
一切都歸於安靜之後,郭飛鴻歎息了一聲,在岸邊隱僻處,換上了鐵老所贈的那件衣服。
想不到對方身材,倒與自己完全一樣,穿好衣服,他抬頭看一下天,天將破曉,東方透現出一片魚肚白色!
忽然,他覺得這襲長衫口袋內,有點鼓鼓的,其中似乎裝著一樣東西似的,心中動了一下,忙探手一摸,不禁「啊」了一聲。
原來手觸處,似摸著一個軟軟的錦袋。
當時他忍不住掏出一看,果然是一個紅綢金邊,上面鑲滿了珍珠的錦袋,只看外表,已是價值不凡。
郭飛鴻打開了珠囊,見內中放著一隻碧綠色的翠環子,樣式甚是特別,扁扁的,寬寬的,顯然是女人戴在腕上的飾物。
他翻轉看了看,更意外的發現到,這隻手環之上,還刻有小字。
郭飛鴻心中怦然跳了一下,他內心雖然在制止著自己:「也許這是人家的隱秘,我不便私看。」可是他的眼睛,已情不自禁的望了上去,只見上面刻著的幾行小字是:
「給一一一
愛女,小娥
母贈一一」
郭飛鴻劍眉微微皺了一下,剛把它放回珠囊之內,卻又另外看到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封信。
郭飛鴻又止不住把這封信拿了出來,一看,只見信封上寫著:
「交長沙白雲梯東柿口小竹塘十號
鐵娥親展」
下款只有「內詳」二字,不見具名,郭飛鴻看罷心中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因為「鐵娥」
這個人,他是久仰了,久聞此女,小小年紀,便身懷一身奇技,在江湖上,已是作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忖道:「難道這個鐵娥,就是傳說中那個成名的女俠客,人稱『冷劍』鐵娥的那個姑娘不成?」
想到此,他忍不住打開了這封信,裡面是一張索色的宣紙,其上寫著血字,竟是一封血書。
郭飛鴻情不自禁的戰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眼前是在作著一件有違良心的事。
可是,他怎麼也壓不住內心的好奇,當下他匆匆地看完了這封信,信上是這麼寫的:
「小娥,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娘已經去了,永遠地去了!若非是你爹爹在我身邊,我們母女只怕連這一點心聲,也難以傳遞了。
「小娥!我可憐的女兒,你知道,當你離開我的第二個月,娘就病了,一病不起而至於今。你爹在次年回轉,他服侍了我整整兩年。可是你知道,娘的身體太弱了,這一場病下來,當然是更不行了,所以我及時寫這封信給你,我已囑咐你爹,在我死後,把我埋在後面的梅花嶺下。小娥,你不是最喜歡到那個地方去玩麼?那麼你常來墳上看看娘吧!
「我寫這封信給你的主要目的,是要你能原諒你爹,雖然他早年確實太狠心,讓我母女吃了許多苦,讓我們飽嘗人世間的辛醉冷漠,可是孩子,原諒他吧,這也不是他的錯,只怪娘的命不好,現在他回來了,娘也就很安慰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何況你爹爹已經知錯,你就不必再恨他了,再說如非是他。你也不會有這一身傑出的武功。孩子,你能聽娘最後這幾句話麼?
「這只鐲子是你最喜歡的,在娘手上戴了一輩子,現在移交給你,你好好珍視它。傻孩子,現在你還那麼不通人情,見了男人就恨麼?這都是娘自小灌輸給你的思想,如今你大了,也該改一改了,要不然誰還敢要你呢!你也不小了,不是麼?
「永訣了,娘要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娘多疼你,多捨不得離開你啊……
母絕筆」
看完了這封信,郭飛鴻又止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匆匆收起了這封有血有淚的血書,喃喃自語:「天,這是……」
他現在有些明白了,這位「鐵先生」,正是冷劍鐵娥的父親。
看起來,似乎是鐵娥之母已死,她臨死前寫下這封信,交給鐵老,連同這只鐲子,一併托轉交給愛女小娥。
照信上所說的一切看來,鐵娥似乎對她這位父親心存芥蒂,她母親是那麼婉轉地在開導她,真是一字一淚,鐵石心腸也動了。
郭飛鴻不由重重地歎了一聲,自責道:「我真該死,這封信,我怎能偷看呢!」
想到這裡,他抬頭看了一下,天已大明,水面上散浮一層濛濛霧色,寒氣襲人肌膚。
他皺了一下眉,自問:「我該怎麼辦呢?」
試想那鐵先生發現遺失了這珠囊之後,不知將會如何的焦急,這一剎那,真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他定下心來,想道:「我不如在此候他轉回便了。」
想著,就在原地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那花篷小船回來。
就這樣,由晨而昏,一直等到了晚上,卻並未見那小船回來。
現在,他不由有些失望了,他想立刻趕回蘇州找尋,可是轉念一想,這鐵先生既非定居蘇州,以他個性,必是萍蹤無定,又怎還會留在蘇州。
這麼一想,他可又涼了。
一日鵠候,水米不沾,郭飛鴻真有些吃不消了,他只得歎息了一聲,信步離開了江邊。
這是隸屬「高郵」縣境的一個小鎮市,名叫「梅村」,因為鎮人多喜梅花,遍地栽種,故而得名。
郭飛鴻來到鎮上,已是華燈初上,他就在一家名叫「紅梅村」的客棧內住了下來。
飯後,在燈下,他反覆的想著這件事情,忍不住又掏出了那封信,放在燈下,失神的癡望著。
信封上一行字:「交長沙白雲梯東柿子口小竹塘十號。」
這行字在他眼前不住跳動著,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不禁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
「對了,我真是糊塗極了!」
他自己對自己道:「這信封上既有地點,我何不親自送去,交與這位鐵娥姑娘,豈不是好?」
可是他又不禁有些顧慮地忖道:「只是,那鐵姑娘既不認識我,她會怎麼想呢?」
接著,他又點了點頭,自語道:「我不妨直言直說,諒必那姑娘是不會怪我多事的!」
想到這裡,他就定下了心來,收起了珠囊,倒到床上,暫時把這件事拋開,但卻情不自禁的想到了昨夜的一切,又想到了金婆婆,唐霜青……
那化名芷姐兒的唐姑娘,在他眼前浮現出來,她那彎彎的一雙柳眉,那小小的一張嘴,那烏黑如雲的一頭秀髮,那……
郭飛鴻翻了個身子,歎了一聲,咬牙道:「忘了她吧!她不過是個賊!」
就在此時,那怪老人鐵先生在船上「含沙射影」的一番話又在他耳響起:「年輕人應該定下心來,好好作點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來路不正的女人……」
一想到這番話,他有如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使他頓時息下了那顆火熱的心,臉上熱熱的直髮紅。
他暗奇道:「這鐵先生看來真是無所不知,他怎麼連我心裡的事情也會知道了呢?可見得一個人的行為,正如同樹的影子,是彎曲不得的,否則明眼人一望就知,我還是放下心,好好作人吧!」
那麼,第一件事,該是到長沙去送這封信!
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日子,附近的花樹,都被滌洗得綠油油的,光亮亮的,愈發顯得嬌美可愛。
在一條泥濘小道上,郭飛鴻冒著細雨,踽踽行進著,他不時地駐足向四外掃視,面上浮現出一種欣慰的希望。
顯然他的苦心並沒有白費,眼前這個地方,正是「白雲梯東柿口」,那麼只要找到了十號,就可以見著那位他久存敬仰的女俠客——「冷劍」鐵娥了。
他腦子裡編織見面之後的說詞,突然禁不住有些情怯,因為對方到底是個姑娘家,她要是疑心自己有什麼別的企圖,那可真有點……
想到這裡,他皺了一下眉頭,停住了腳,由不住微微發起呆來。
這地方真美,一邊是青青的山脈,另一邊卻是蜿蜒的一彎流水,在淡淡煙雨的青山道上,可以看見白石砌成的石階,羊腸似的一路延伸上去,遠看就像是一條怪蛇彎曲著向上爬行,直入青冥。
他點了點頭,「白雲梯」之一名,必是由此而來,在青山道下,有用籬笆圍著的果園子,正有幾個頭戴竹笠的莊家漢子,在清理著果樹的葉子,晨雞在竹籬上鼓著翅膀,細雨打濕了它們美麗的羽毛。
郭飛鴻忽然發覺,自己來得太早了,這麼早,可能那個姑娘還沒有起床呢!
在風塵僕僕千里之後,想不到竟突然又猶豫起來了,他來回地走了幾步,自己對自己說:「去吧,怕什麼!把東西交給她之後,回頭一走就是了。」
這麼一想,他也就拿定了主意,繼續前行。在一棵結滿了柿子的大樹下,正有一個孩子用竹竿在撥打著。
郭飛鴻走過去,那孩子忙放下竹竿,望著他直發怔,郭飛鴻含笑道:「小兄弟,東柿子口在哪裡?你知道麼?」
那孩子也有十一二的年歲了,聞言點了點頭,用道地的湖南官話道:「這裡就是東柿口,你找誰?」
郭飛鴻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謝謝你,你知道十號在哪裡嗎?」
小孩怔了一下,道:「我家是二十二號,十號要往下走!」
突然發現郭飛鴻背上有柄劍,立時面現驚喜的叫道:「你是不是保鏢的?這是寶劍,能不能殺人?」
郭飛鴻摸了摸他的頭,一笑道:「怎麼不能殺人?專殺壞人,不殺好人!」
說著見這孩子一張臉全被柿霜給抹白了,口袋裡還裝滿了柿子,不由哈哈一笑,道:
「少吃幾個,會吃壞肚子的啊!」
這時,撲過來一條黃狗,向著郭飛鴻吠吠直叫,小孩就跑過去趕狗,一面回頭道:「你快走吧,它是我們家養的,你可別用寶劍傷它!」
郭飛鴻笑著連聲道:「好!好!」
一面已順著那小孩所示方向,一路走下去,果然前行不遠,看到在一處開滿了山茶花和夾竹桃的小木門前,釘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十號方寓」四字。
郭飛鴻不由心中一怔道:「怪呀,怎麼是姓方呢?」
旋即他就點點頭,也許那冷劍鐵娥是寄居在友人家也未可知,肖下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略為整理了一下,上前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
甚久,就見這扇小木門打開來,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美秀書生,一身素衣,腰繫紅帶。
他望著郭飛鴻有幾分奇怪的道:「你找誰?」
郭飛鴻見對方舉止很像是一個讀書的士子,不由心存幾分敬意地欠身道:「請問有一位鐵娥姑娘,可是住在這裡?」
書生聞言略怔,低聲道:「你找她幹什麼?」
郭飛鴻尬尷地笑了笑道:「仁兄是否可讓我入內後細談,這件事……」
才說到此,那清秀的書生便搖了搖頭,溫和的道:「不行,你先要說明了來意,我才能讓你進來!」
他說這幾句話時,臉色微紅,像一個女孩子似的。郭飛鴻怔了一下,遂即點頭道:「好吧!」
微頓,歎了一聲接道:「她母親有件東西,托我交給她,其實也不是托我,而是……」
這件事實在是難說清楚,他一時真不知怎麼說才好,那書生聞言,面色微變道:
「啊!」
同時,他那雙澄波似的眸子,在郭飛鴻面上直直地逼視著,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道:
「好,你進來吧!」
郭飛鴻道了聲:「打擾!」就舉步進入院內。
小院中,佈置得是那麼清雅,不大的園子,都讓花樹給佔滿了,在進門處的一座瓜架子下,掛著十來條紅瓜。
書生打開了屋門,道:「請進!」
郭飛鴻就進到了堂屋,見屋內很小,可還是那句話,很雅致。
落座之後,書生就問:「方纔你說帶有東西來,不知可在身邊?」
郭飛鴻點了點頭,正要取出,忽然覺出不妥,就微笑道:「小弟要見到那位鐵姑娘,才好拿出來!」
書生不由微微一怔,粉面紅了一下道:「鐵姑娘如今不在,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你把東西交給我也是一樣!」
郭飛鴻不禁有些失望,他呆了一下,才訥訥道:「還未請教仁兄貴姓,大名是……」
書生秀眉揚了揚,道:「我姓方,小名和玉,鐵姑娘是我的表妹。」
郭飛鴻欠身道:「原來如此,失敬了!」
方和玉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客氣,仁兄你貴姓大名?這件事……」
說著,他那雙明亮的瞳子,又在郭飛鴻身上骨碌碌地轉了幾轉,面上現出一點迷惘。
郭飛鴻近看這位方和玉,只見他膚如凝脂,十指尖尖,在挽著士子髮髻的黑髮下,露出雪白的頸項,如不是他這一身裝束,郭飛鴻真會把他當成是個女人,就是女人也很少有這麼嬌美的。
當下,他望著他,一時為之呆住了。
方和玉見他只管用眸子望自己,不由正襟危坐,冷冷道:「仁兄還未回答小弟所問呢!」
郭飛鴻忙欠身道:「是!小弟郭飛鴻,是由蘇州來的。」
方和玉繃著臉道:「郭兄,我是說,你可以把鐵姑娘的東西交給我,由我轉交給她!」
郭飛鴻劍眉微軒道:「這個……」隨又搖了搖頭,道:「這東西,只能交與鐵姑娘本人,恕小弟不便從命!」
方和玉秀眉一挑,卻歎息了一聲,道:「郭兄未免太固執了,只是鐵姑娘她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女,此番雲遊,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郭兄莫非能在此等她一輩子不成?」
郭飛鴻歎道:「此事關係重大,我想在城裡候她幾天,如果不回,也只得暫時作罷!」
方和玉呆了一呆,站起來走了幾步,回身道:「你說的東西是她母親親手交與你的麼?」
郭飛鴻搖了搖頭道:「不是,是她父親鐵先生,鐵老前輩轉托的!」
方和玉「哦」了一聲,接著又冷笑了一聲道:「郭兄可能記錯了吧,我常聽鐵娥說過,她沒有這麼一個父親!她早就不認這麼個父親了!」
郭飛鴻心中一動,忖道:「敢情他也知道那件事!」
想著正要把自己所知情形略告,可是轉念一想,這是人家私事,又何必多言。
當下他搖了搖頭,苦笑道:「確是她父親轉托,別的小弟就不太清楚了。」
方和玉這時忽然轉慍為喜,微微一笑道:「郭兄遠道而來,小弟禮當招待,只顧說話,竟是忘了!」
郭飛鴻站起身道:「不敢當,我想告辭了,過幾天再來看看,至時也許鐵女俠已經轉回也未可知!」
方和玉怔了怔,注目道:「郭兄下榻何處,你不如就在寒舍屈就幾天?」
郭飛鴻搖頭笑道:「不必,不必,謝謝方兄,告辭了!」
方和玉微顯失望道:「也好,郭兄請便吧!」
郭飛鴻道了聲打擾,直出大門,方和玉道了聲不送,也就關上了門。出門之後,郭飛鴻止不住歎息了一聲,想不到自己遠道而來,卻撲了一個空,只當是鐵娥在此,把東西交給她,就可了卻自己一件心事,誰又想到她偏會不在,照情形看來,短日之內她也未見得就能轉回。
「我又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由有點心煩,自忖著無論如何自己也得等上幾天,萬一要是那鐵娥果真不回,自己也就說不得,只好走了。
好在他還記得八月十五夜子時,在九華山頂,鐵先生與長青島主有場約會,到時自己趕到那裡,把東西交還鐵老也是一樣。
想到這裡,內心也就暫時定了下來。
長沙乃是湖南大鎮,城內尤其熱鬧,鮮衣怒馬,行人如織,郭飛鴻下榻處是在城北的「老長沙」客棧,是一家很老的字號,生意卻很是清淡。
這時細雨仍未停,反似較先前更大了,斜風吹過來,令人有點冷意,有秋天的感覺。
郭飛鴻跨進了客棧大門,一個夥計忙過來用布巾在他身上擦著雨水,道:「相公怎麼不打一把傘?看這一身水!」
郭飛鴻心情惡劣,懶得答理,道了一聲謝,走回房中,把濕衣脫下,換了身乾淨衣服,每當他想起那個錦囊,內心便禁不住浮上了一陣傷感。
整整一天,他都沒有出門,除了三餐以外,也都在悶悶地想著心事。
這是一間尚稱寬大的客房,南面有排窗戶,卻有雕著空花的格欄,上方斜角地方,開有一個天窗,光線多半由此而入,只是夜晚嗖嗖的寒風,也正由此吹進來,卻令客居的遊子,倍感淒涼!
他在床頭上點了一盞豆油燈,便於夜間行動,寶劍和那個珠囊,則都壓在枕下,就這樣,他睡著了。
朦朧中,他張開了眼睛,卻發現風把床頭的那盞燈吹火了。
當他摸索著要去點燈的時候,突然發現床尾處,竟立著一個人。
郭飛鴻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冷叱了聲道:「什麼人?」
只聽那人鼻中微微哼了一聲,身形一長,已由天窗直竄了出去,郭飛鴻匆匆探手向枕下一摸,那口劍雖然還在,可是那珠囊已無蹤影。
這一驚,直令他魂飛九天,當下怒叱了聲:「好賊子!我看你往哪裡逃!」
足下一點,已穿窗而出,上了屋頂!
這時雨已停,天邊一彎新月,照得瓦面上如同是灑了一層霜也似的白亮。
那個偷去珠囊的人,竟並未逃走,正立在屋角上,一身黑衣,面蒙黑巾,月光之下,只能看見他那一雙光亮的眸子。
郭飛鴻踴身向前一撲,雙掌同時擊出,發出了兩股絕大的風力,直向那人前胸擊去。
可是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手,身子驀地向後一倒,雙足在簷頭上輕輕一點,箭也似的,已飛身到另一邊屋頂之上。
郭飛鴻第二次一殺腰,用「浪打金舟」的身法,緊追了過去。
他雙足一沾瓦面,正是黑衣人身後,彷彿可見對方是一個身材細長的少年。
急怒之下,郭飛鴻二話不說,身形疾欺,「金雞抖翎」,右手五指上,發出了極大的勁風,直向對方背肋插去。
黑衣人身子向下一塌,倏地一個滾翻,已把身子轉了過來,月光下但見他右手向外一分一蕩,以中指指尖,對準郭飛鴻腕脈穴上點來。
郭飛鴻不由大吃了一驚,這人手法奇絕,動作從容,分明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急切之間,他只得撤招後退。
那人一聲冷笑,雙臂一振,怪鳥似地由郭飛鴻頭上掠了過去。
在他騰身的同時,袖管後揚,自袖沿上發出了一股勁氣。郭飛鴻被這股勁氣襲得後退了一步,「叭」一聲,踩啐了一塊瓦。
再看那黑衣人,已帶著一聲輕笑,直如一縷輕煙似地飄出六七丈以外。
他身子翩然落下,正好落在這客棧的院牆之上,那份輕靈,簡直令郭飛鴻感到慚愧。
郭飛鴻這時整個心都亂了,這人把珠囊竊去,可說比竊去他的命還要使他著急,試問他將來如何向人家交代?
這時候眼見黑衣人想走,他如何依得?
他咬緊了牙,雙腕向下一按,使出全身內力,一式「一鶴沖天」,足足拔起了八丈高下,空中翻身,直向著黑衣人撲去。
黑衣人抬頭看了一眼,似乎也略略吃驚,他沒有想到,郭飛鴻這個人,居然有如此功力!
只是很顯明的,他不想與郭飛鴻久戰。
郭飛鴻身子甫一撲下來,黑衣人卻又縱了出去,等到郭飛鴻再次騰身掠出圍牆時,淡月之下,那黑衣人已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這種情形令郭飛鴻心中明白,在輕功提縱術上,自己比起這人來,似乎還要差上一籌。
一個人的悲哀,莫過於絕望……
一時間,郭飛鴻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著前面那人一路飛縱而去,卻不再追趕,因為他知道,追上去也沒有用,無論在內功、輕功上,這人都比自己強,而且強出甚多,那麼追上去,除了丟臉,還能如何?
他在月下佇立甚久,止不住長歎了一聲:
這一霎間,他忽然覺出自己的武技太差了,差得等於沒有。
在以往,他這一身功夫,曾令他感到驕傲,可是最近這一連串的挫折,使他發覺到,自己這身功夫算不了什麼,對付一般江湖人物是有餘,可是若遇上了武林中所謂的高手,簡直不行。
試想那墨蝴蝶唐霜青,以及今夜所遇的夜行人,再加上那金婆婆以及鐵先生這幾個人,尤其是鐵先生,那一身功夫,可說自己作夢都不會想到,高得那麼玄,如非自己親眼得見,真難以令人相信。
這些人,才是厲害的角色,其中唐霜青雖是較自己略差,但以一個姑娘家,能有如此身手,也算相當地驚人了。
郭飛鴻不由暗自下定了決心,此番事了,自己一定要苦練功夫,如能投在鐵先生門下,那是最好不過,只是……
想到鐵先生,再想到了眼前的情形,他那一顆火熱的心,頓時就涼下了半截。
當時他歎息了一聲,回到客棧房中。
郭飛鴻回到房中,點亮了那盞油燈,又仔細找了找,那珠囊果然是遺失了。
查看房內各處,郭飛鴻這才發現,就在門上,有人用白色的石筆寫著幾個字,細認之下,那是:「東西我帶走了,不必庸人自擾……」
好像語意還沒有完,忽然中途停住的樣子。
郭飛鴻細看字體潦草,自己並不熟悉,他想起方才驚醒霎那間,似見那人背向著自己,這時想來,一定是那人正在寫字,忽為自己所驚,才中途停筆脫逃而去。
如此看來,這個人是有心而來了。
試看枕下長劍,衣內金銀,這人分毫未取,即使是要取自己性命,也是極其簡單容易之事,他卻偏偏把那小小珠囊偷去,真正令人不解了。
無論如何,今天這個臉是丟定了,郭飛鴻不由又長歎了一聲,自語道:「走吧,找到鐵先生坦白認錯,任他隨便責罰我吧!」
可是,眼前,對於冷劍鐵娥這方面也不能不有個交待。
在紅木院門前佇立甚久,郭飛鴻才略微提起了一些勇氣,他不得不在臨行之前,向這個叫方和玉的少年交代一下。
記得三天前,他初次來這裡的時候,小院中花葉扶疏,可是如今,僅僅不過三天的時間,似乎一切都改變了!
但見院內枝葉滿地,瓜架下散落著四五條絲瓜,居然都沒有人拾起,主人如非是不在家,就是太過懶散了!
郭飛鴻歎息了一聲,在門上叩了兩下,放聲叫道:「方兄弟,請開門!」
只聽得「刷」一聲,一道翠綠色的窗簾拉開,有人微弱地應道:「是郭兄麼?請稍等一下!」
聽聲音,這人正是方和玉,郭飛鴻不由微微一驚,因為那聲音太微弱了,像是身在病中一般。
郭飛鴻心中正自奇怪,面前院門已自打開,立在門內的,正是那個年輕書生方和玉,只是三日不見,看來他已失去了原有的風采。
郭飛鴻乍見之下,更是大吃了一驚!
只見這方和玉雙目紅腫,就像是兩個桃子似的,那雙秀眉無力地蹙著,蘊含有無限沉鬱。
短短三天的時間,郭飛鴻卻發覺他那張白秀的臉頰,顯得更蒼白了,其上更微微呈現出一片青色,在一塊青綢綁紮下,烏髮散亂著。
看那情形,真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郭飛鴻驚訝道:「方兄,你這是……」
方和玉默默的望著他,苦笑道:「我想你是該來了,請進來吧!」
說著閃開身子,讓郭飛鴻進來,身子一轉,幾乎就要倒下,郭飛鴻忙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右臂,道:「方兄小心!」
方和玉忽然張大了那一雙腫泡泡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遂又歎息了一聲道:「謝謝你,實在是……」說著低頭戰抖了一下,愈發顯得弱不禁風。
郭飛鴻不知為什麼,自第一面起,就對這位小書生留下好感,他喜歡他那種秀逸的氣質,那種讀書人獨具的氣質,這時見他病中情狀,更增幾分憐惜!
他不禁同情心大起,當下右手輕托方和玉肋下,微歎道:「待我扶你進去,你是不該出來吹風的。」
方和玉聞言又偏頭看了他一眼,面上現出一片紅暈,推拒道:「不用嘛!」
可是,他似乎實在沒有許多的力量,去掙開郭飛鴻那只有力的膀臂,更且,他甚至連走路的力量也沒有。
郭飛鴻半扶半提地把他帶進堂屋,只見室內門窗緊閉,在一個紅土小火爐上,正自熬著一個藥罐,空氣中散發出很重的藥味。
方和玉坐到一張靠背椅上,他那無神的眸子,向郭飛鴻望著,點了點頭,道,「謝謝郭兄!」
郭飛鴻劍眉皺道:「方兄,你怎麼突然會病重如此?請大夫看過了麼?」
方和玉微微笑了笑,道:「無妨,不過是受了些風寒罷了!」
他說時,那雙瞳子裡,突然滾下了兩串淚水,珍珠似地灑落於地,顯然是言不由衷。他用袖角擦了擦,把頭轉向了一邊。
少停,他重又回過臉來,苦笑道:「郭兄,你來此是找鐵娥姑娘的麼?她不會回來了,也許她早已死了!」
郭飛鴻不由一驚道:「方兄,你怎麼如此說話?」
方和玉揚起了一雙秀眉望著他,那嬌弱之態,如非是那一身男人裝束,郭飛鴻真要疑心他是個女孩子了。
就見他苦笑道:「鐵娥是一個苦命的姑娘,郭兄如見著了那位鐵老先生,可請他自己保重,今後不必再找她了,她是不會見他的!」
郭飛鴻怔了一下,歎道:「兄弟,你錯了,也許你與鐵姑娘相處日久,不免受了她的感染,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何況如今鐵母已……」
說到此,他忽然警覺不對,鐵母去世之事自己如何得知?當下忙自打住,頓了頓,才又道:「方兄你既與鐵姑娘是表兄妹之親,還望好好開導她才好!」
方和玉冷冷一笑,面色發青道:「此事不談也罷,郭兄今日來,莫非就為了談論此事不成?」
郭飛鴻呆了一呆,長歎了一聲,道:「方兄,我……」
方和玉秀眉微顰道:「你有話但說無妨!」
郭飛鴻頻頻苦笑道:「此事尚盼方兄諒解才好,我……我把鐵老托交之物丟失了!」
方和玉聞言,竟微微一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呢!仁兄千里傳書盛情已足感人,鐵姑娘如今下落不明,東西丟了也就算了!」
郭飛鴻不由怔了一下,他本以為對方聞言之下,必然大怒無疑,卻未想到竟會如此便說算了。
同時,他大為奇怪地道:「方兄知那是書信?」
方和玉輕描淡寫地笑笑道:「即是母女傳情,自然少不了書信……」
說到此,眨了眨那雙瞳子,現出一付戚容,郭飛鴻歎了一聲道:「此事雖蒙方兄你原諒,只是我失落了托交之物,總覺得無以向鐵姑娘交待,於心不安!」
郭飛鴻說著,右手握拳,左手展掌,拳在掌上重重地擊了一下,深深地發出了一聲長歎!
方和玉見他滿臉懊喪,一笑道:「我既說無妨,自是無妨,我保證鐵娥她必不會怪你就是!」
郭飛鴻道:「方兄,你這麼說,我雖略微放心,不過請你記著,只要我郭飛鴻有三分氣在,我誓定要把那偷東西的賊子抓住,追回原物交還鐵女俠!」
在他說話之時,那病弱的方和玉卻似有些癡癡地望著他,聽完後,露出細白的牙齒微微一笑道:「真的麼?」
郭飛鴻點頭道:「自是真的!」
方和玉微微頷首道:「好!有志氣!」
郭飛鴻環顧屋內情形,似乎由於這方和玉正值病中,一切疏於收拾,瓶中的菊花,大都凋謝了,不由問道:「方兄,莫非你一人獨居在此?」
方和玉點了點頭,道:「鐵姑娘喜靜,一向獨居,她離開後,我是來為她看守房子的,所以也是一個人住在此地。」
郭飛鴻誠摯地道:「方兄你如今身染重病,怎能再事操勞,這樣吧……」
頓了頓接下去道:「如果方兄你不嫌棄,我可暫時搬來住上幾天,等到你病體復原之後,我再離開,如何?」
方和玉似乎頗為動容,卻苦笑道:「郭兄盛意可感,只是如此我不敢當,再者我也已習慣寂靜,有郭兄同住於此,只怕反而有些不便!」
郭飛鴻慨然地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再說了,你我雖是才第二次見面,談不上什麼交情,但是我卻很是喜歡你這個朋友,你此刻身在病中,無人照顧如何能行?你就不要客氣了!」
方和玉呆了呆,眼圈微紅道:「你我初識,我怎敢有屈郭兄你……」
郭飛鴻見他拘謹如此,分明是一個未曾涉世的年輕孩子,不由更加關愛,當時朗朗一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個人總是要交朋友的。如果你喜歡靜,我夜晚就在堂屋裡睡覺就是了!」
方和玉一雙澄波的眸子注視了他片刻,終於微微點道:「郭兄真乃古道熱腸,只是……」
說著微微閉目長歎了一聲,突然胸前頻頻起伏不已,郭飛鴻生怕他支持不下去,忙過去扶他道:「方兄,你快進去躺下歇一歇吧!」
方和玉用手推開他的手,臉色微紅道:「郭兄不用扶,我……自己會走!」
郭飛鴻以為他生性堅強,不願事事依賴於人,當下只好退後一步,方和玉單手扶牆,喘息了一刻,慢慢踱入臥室。
郭飛鴻正想跟進去。卻見這扇房門竟砰地關上了,他不由內心有點好笑,暗忖自己已夠怪性,這位卻比自己更矯情,當然,這也是由於年紀太輕,臉皮太嫩之故,比不得自己習武之人,在江湖上多少已歷練過一些時候。
這麼一想,他非但不以為怪,反覺得這是自然的了!
他本準備立即上路,趕往九華山,以便面謁鐵先生,說明一切,可是如此一來,也只有耽誤幾天了。
他首先把屋內整理了一下。這是一幢僅有三間的小屋子,一間客室,一間臥室,另一間是書房。
當他把院子打掃乾淨,為花瓶換好了水之後,忽聽方和玉室內傳出一陣低低的飲泣之聲。
郭飛鴻不由呆了呆,心忖道:「莫非這位兄弟,還有什麼傷心之事不成?」
於是,他走到方和玉房門前,輕輕推開了門,卻見方和玉擁被埋首,正自低聲地啜泣著。
郭飛鴻甫一進門,方和玉忽然抬起頭來,怒聲道:「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郭飛鴻一愣,苦笑道:「兄弟,想開一點,你哪裡不舒服?」
方和玉秀眉一揚,又待發作,可是當他那雙噙淚的眸子接觸到郭飛鴻那張誠摯的俊臉時,卻是怎麼也發作不起來了。
只見他抽搐了一下道:「郭兄,你不要管我,請出去……吧!」
郭飛鴻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脂粉香味,有如是來到了女子閨房一般,心中忖道,可能這房間過去是那鐵娥所居的。
這時但見那方和玉,頭上纏著一方黑綢子,把整個頭髮緊緊紮著,身著白綢長衣,更顯出清秀絕倫,他那雙無力的手,露在被外,十指尖尖有如春蔥。
郭飛鴻看到這裡,又禁不住暗思道:「看這位方兄弟分明是個嬌生慣養的讀書公子,卻怎麼一人獨居於此,雖說他曾謂是代那鐵娥看守房子的,總似有些牽強,只是這是人家私事,人家又有些「諱莫如深」,怎好深問!
郭飛鴻見幾上置有溫壺,就斟了一杯水送過去,方和玉接過喝了一口,抬起眸子凝望著他道:「我的病只怕十天半月尚不能好,如此勞累大哥,我心中實在不安!大哥你還是走吧!」
郭飛鴻聽他竟自改口稱呼自己「大哥」,可見並非無情,私心甚慰,當即搖頭一笑道:
「兄弟,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在你未痊癒之前,愚兄是絕不離你獨去!」
方和玉倚身床上,輕輕歎息了一聲,忽然有所感觸地道:「大哥你……太好了!」
說著微微閉上了眸子,顯出了他那漆黑的長長睫毛,如此別緻嬌弱的小哥兒,郭飛鴻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偏偏他又在病痛之中,怎不令人格外垂憐?
郭飛鴻微微一笑道:「我去熬上一鍋稀飯,等一會好了,就為你送來,你少吃一點,再好好睡一覺。」
語畢正要轉身出房,卻忽然看見床前粉壁上,懸著一口形式頗為古雅的長劍。那是一口黑蛟皮鞘,綠玉把手,墨綠絲穗的長劍,細細的,窄窄的,郭飛鴻是識貨之人,一望之下,便知是一口罕世的寶刃。
當下他不由吃了一驚,道:「兄弟,這口劍是你的麼?原來兄弟也是劍門中人,真是失敬了!」
方和玉冷冷一笑道:「大哥不必誤會,此乃鐵姑娘遺忘留下的,與小弟沒有什麼相干!」
郭飛鴻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兄弟,你好好休息吧!」說罷大步出室。室內,頓時呈現一片死也似的寂靜。